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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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少夫人一听到家务两个字,嘴角就是微微地一抽,看着却并不慌乱,反而有一种期待已久的事,终于发生的释然。

但她望向太夫人的动作又太明显了……

她不禁有些不解:这个五少夫人,真是难以捉摸。

一个多月相处下来,两个妯娌的性子,她都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了。

大少夫人对外对内,似乎都是个闷葫芦,除了门面上的事敷衍得好,一出了小萃锦,几乎和所有妯娌都没有往来,成天只在至善堂内消磨时光,家里的事是一问三不知。就连她膝下的四个孙辈,平时也很少进小萃锦玩耍,虽然住在许家,但独来独往自成一派,明哲保身的意思相当明显。至善堂里的事,素来也很少传扬到外头去。

四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四少爷不在家,她成日里不是在倪太夫人身边奉承,就是去许夫人那里侍疾,时不时回个娘家,出门进香……是个典型的京城少妇,社交活动并不少。虽然在太夫人跟前殷勤得很,但待许夫人也说不出话来。对自己不冷不热,有时候给个钉子,兴致来了,也会找自己说说话。那股子名门嫡女的骄纵傲慢,和五娘子是如出一辙,只是较五娘子更多了三分城府。

唯独五少夫人,心思曲里拐弯也就罢了,对自己忽硬忽软的,叫七娘子实在摸不透她的情绪和底牌。只知道她与太夫人之间关系密切,五房与许夫人疏远得厉害,平时没事,五少夫人绝不到许夫人跟前碰钉子,就好像七娘子也是能不进乐山居就不进乐山居……

才进门第三天,就派人来耀武扬威,炫耀自己对家务的把握,可等自己回击的时候,又反常地软弱,好像在害怕什么。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五少夫人这种人的性子。

像这样静若止水,绵里藏针的人物,要是有什么想遮掩的地方,多半只会更宁静。又怎么会忽硬忽软,让自己心生疑窦?

七娘子一时不禁又有些烦躁。

随即,她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自从那天在梁妈妈口中听说了九姨娘的往事,自己整个人就心浮气躁,根本静不下心来。

在许家连脚跟都没有站稳,想再多,又有什么用?不把家务握在手里,她依然占据不了绝对主动。

也不等太夫人回话,七娘子就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欲言又止。

大少夫人跟着七娘子的眼神一望,不由微微皱眉。

太夫人这才想起来,“到了你们去清平苑的时辰了?——去吧去吧,今儿你们两个要出门应酬的,更不好迟了。”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松,七娘子瞥见七少爷同八少爷都松了一口气,就连于平、于翘、于安三个庶女,都不由露出了一丝放心,不禁暗自会心一笑: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些战战兢兢的庶子庶女中的一员。

众人于是就又一道出了屋子,往清平苑过去。五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交臂而行,喁喁细语,大少爷带着大少夫人走在前头,于平于翘走得快,倒是把于安一个人落了单,七娘子于是加快了脚步,赶上了于安,笑问她,“上回我到清平苑的时候,恰好和你打了个前后脚,怎么当时走得那样快,才想喊你,你就没影了?”

于安倒是吓了一跳,她先扫了众人一眼,才腼腆地笑,“没见着嫂嫂,倒是我的不是。也不记得当时急着干什么去了。”

或许因为生母去得早,由几个养娘带大,这小姑娘有几分怯生生的,说起话来虽然不见嗫嚅,但始终含了三分羞意。见七娘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她也就冲七娘子笑一笑,两人便并肩默默地走了几步。

“嫂嫂今儿是要去杨家吃喜酒呀?”没走几步,于安就找了话题和七娘子说。

这话题找得不高明,却很惹人怜爱,七娘子不禁微微一笑。

看见于安,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可能的自己。

如果她没有穿越进这具躯体里,如果她是个平凡无奇的庶女,或者她也会和于安一样努力乖巧,由得人安排一个不算坏的结局,就好像六娘子一样,做一根随风飘摇的金簪草。

唉,就算自己机关算尽,又何尝不被命运摆弄?

“是呀,去杨家吃弟弟的喜酒。”她和于安闲话,“有空到明德堂坐一坐,陪四郎、五郎玩玩也是好的。”

于安面上顿时一亮,虽然极力收敛,但也有忍不住的喜悦放出来,“有空一定来。”

七娘子就没有再说话,只是和于安一道静静地进了清平苑。

许夫人今早又不大舒服,人还没有起身,众人不过和老妈妈说了几句话,便陆续回身出来,七娘子又回屋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立夏带了出门做客时预备着的小包袱,便派人出门换车。

这一通安问下来,已经是半上午,京城吃喜酒按例是吃一天的,七娘子是出嫁女,更该早些回娘家帮衬。立夏一早就预备了车马,不多时,七娘子便在三四个仆妇簇拥下上了小竹轿进车马厅,却不防在车马厅里同五少夫人碰了个正着。

两人目光相触,都是客客气气地一笑,却没有谁多说什么。五少夫人就上了车,二车次第相随,徐徐地出了平国公府。

才走了一小段路,马车忽然一顿,接着便停了下来。

七娘子等了片刻,又掏出怀表看了看,叹了口气,立夏便掀开帘子问地面上的从人,“怎么,难道还有人挡道不成?”

那从人笑道,“是五少夫人的车轴被撞歪了,正打发人从府里再调车来呢。”

眼看正阳门大道在望,前头的胡同却被五少夫人的车马堵得严严实实的,七娘子叹了口气,吩咐立夏,“让五嫂过来一块坐吧,再耽搁,还不知道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收拾一辆车再赶出来,并不是件简单的事,立夏会意一笑,自然下车安排,不多时帷幕拦起,五少夫人扶着丫鬟的肩头,便钻进了车里,与七娘子相视一笑,低声道,“麻烦六弟媳了。”

七娘子随口敷衍了几句客气话,便让了让地儿,给五少夫人留出空间盘膝而坐,两人各靠了一边车壁,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外头吵吵嚷嚷地将马车赶前,给七娘子的车马让出道来,不多时车轮声起,车辆就又动了起来。

古代出行不便,再豪华的车马,里头的空间终究是狭小的,更别说两人都得盘腿而坐,车内空间更行局促。五少夫人便倚着车壁,若有所思地望着七娘子,半天才笑,“六弟媳是在为六弟担心吧?这阵子,我看你虽然面上不显,但行为举止间,总是透着心事。”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在京城的贵妇圈里,要是有谁说话没有三四个话头,要不就是敏大奶奶那样天生豪爽,与主流人群格格不入的个性少奶奶,要么就是位高权重根本不在乎主流人群的上层人物。五少夫人当然根本并不属于这二者,这句话,七娘子才一听就听出了几个话头。

她不动声色,只是腼腆地笑了笑,“世子出门在外,我心里当然是放不下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若无其事地道,“可不是?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七娘子就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的脸从来就像是一张画,悦目而死板,就算是在试探自己,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

才进许家,就遇到这么个对手,也说得上有趣了。

她随口笑,“富贵险中求嘛,世子以后要面临的风雨多了,我总不能从现在就开始担心。”

五少夫人附和地微微一笑,也就没有再开口。

七娘子倒是对她多了几分留心。

五少夫人身上似乎随身带了两张面具,只看她的喜欢,随手脱戴,切换自如。

派人来问陪嫁安放的事,是给她的下马威,行为充满了魄力与进犯,却过分莽撞了些。

自己应招,请老妈妈出面问五少夫人要人时,她的回应又软得不像话,与派人来示威时的做派大相径庭。款待梁妈妈,客气得过分,在倪太夫人前头撺掇着老人家给自己难堪,侵略得过分。好像她一直在两个极端间跳跃,走不到中庸上。自然,这些所谓的过分,不是自己这样的性子,这样局中人的身份,也是品不出来的。

这就一点都不像是五少夫人的气质了。

如果只从七娘子的眼里看过去,这个画一样精细的少妇,性格应该是走阴柔一路,不管是给巴掌还是给糖,处事都会很婉转。软弱与刚强,都和她靠不上边。

事物反常必为妖,只是五少夫人和她之间的矛盾,也实在并不少。五娘子的死、执掌家务的时点,世子位的继承权……不论五少夫人想在哪件事上搞风搞雨,都可能会有如今的表现。

七娘子的目光又沉了下来:只可惜,许凤佳没有回来,自己不曾圆房,很多事,都实在说不上话。

五少夫人细细的话语声似乎又回荡在了耳边,“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许凤佳这一番南下,走得波澜不惊,不是亲近的人家,都不知道他又出门去了。到底是去做什么的,连她这个妻子都不甚了了,可见此事的机密。

五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此事的?或者说,连五少夫人都知道了,她为什么不知道?

七娘子很自然就把思路转向了许夫人:不管许凤佳是去做什么的,许夫人心里不可能没有数。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她一下惊醒过来,又再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唇角带了怡人的笑,看着自己白嫩嫩的双手,似乎正赏鉴着腕间那一对莹润的碧玉镯。

真是个高手……

就这么一句话,顿时让自己想入非非,说不准,就能在自己和许夫人婆媳之间,埋下不和的种子。

就算自己明白了五少夫人的用意,也禁不住要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如果连自己都不够资格知道,五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如果连五少夫人都知道,那她为什么不够资格知道?

七娘子忽然就烦躁了起来。

这些围绕着鸡毛蒜皮的钩心斗角,真是毫无意义,又琐碎得烦人。

婚礼吉时晚,居然是在三更后,七娘子身为新妇,第一年按理是不好在娘家过夜的,吃了晚饭,又嘱咐了九哥几句话,便回了杨家。

她先回明德堂换了衣服,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了安,便进了清平苑。

许夫人正巧也没有睡着,见到七娘子,不免问了几句杨家的喜事办得如何,七娘子就笑着说了几句,又告诉许夫人,“先一阵有个管事媳妇,本来是想带到咱们家来的,可惜当时人还在江南。是梁妈妈的儿媳妇……这次回去,她正好也上京了,就顺便把她带回来了。正好照管四郎、五郎。”

许夫人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点头道,“好,你心里有数就好。今日和你五嫂在一起,也都认过了人吧?等明年开春,家事就要交到你手上了。应酬上失礼人前,可不是美事。”

七娘子又抬出了口头禅,“媳妇知道怎做的。”

她正好顺着这话往下问,“也不知道世子今年能不能回家过年——今儿在车上,五嫂……”

就添添减减地将五少夫人的话复述了一遍。

许夫人神色顿时一变,脸色眼看着就沉了下来,细思片刻,又咳嗽了起来,面上透出了病态的殷红,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七娘子,“她是怎么知道的?”

七娘子于是静静看着许夫人,没有说话。

她的不满,不言而喻。

184丝麻

许夫人却是又沉吟了半晌,才唤来身边的侍女吩咐,“去国公爷那里传个话,请国公爷有了空当进来一趟……有很多事,要和他商量。”

又打发七娘子,“你思量得仔细,今天也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七娘子没有动。

从前在大太太身边的时候,很多事她根本懒得想,反正出嫁后她就不用再忍大太太。

但婆媳之间就不一样了,许夫人虽然多病,但论年纪也才刚过五十,命长一点再活出个二十年去,自己就得服侍她二十年。一开始两个人就不能把话说开,到后来肯定是矛盾重重。

她虽然在钩心斗角上很有一手,但却不想和婆婆斗心眼子。

“世子毕竟是小七的丈夫。”她的话里,就流露出了一些委屈。“连五嫂都知道世子的差事……”

许夫人似乎这才留意到了七娘子的不满。

她顿时沉默下来,过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

“小七是个聪明人。”许夫人的话里有疲惫,却也很坦然。“话不用说得太透……很多事应该是由凤佳的口来告诉你,他不说,总有他的道理。”

七娘子顿时抿紧了唇。

说来好笑,这些年来,虽然在大太太跟前,她一向小心谨慎,反而与许夫人说话时,少了重重拘束。但许夫人这句婉转的解释,反而让七娘子有了被刺伤的感觉。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许夫人说得有道理。

很多事,不是只有公婆的喜欢就够的,公婆再喜欢新媳妇,也不过是一种泛泛的欣赏,怎么都越不过亲儿子自己的喜爱。

许凤佳新婚第二天就下了广州,实在是个很大的阻碍,这件事,曾阻碍五娘子在许家站稳脚跟,也一样阻碍到了七娘子在许家的发展。

或许许夫人会全力支持她接过家务,但像许凤佳的秘密使命这种话题,她是不会轻易和自己谈论的。这就好像一张进门的请柬,许夫人再喜欢她,这张请柬也要由许凤佳签发出来。

她没有让受伤的表情浮现上来,而是挺直了脊背。

“细处不提也罢。”她微微一笑,“媳妇就是想知道,世子这一去,能不能平安回来。”

许夫人的眼神就投向了七娘子的面孔,似乎在搜索着她的表情,探索着她的心思。

“凤佳毕竟是个男人。”她的话里又涌起了一股深深的疲惫,“要带着许家往下走,再危险的事,也都要去做。这次去广州,运气好,可以毫发无伤,不过,毕竟是冒险犯难,我们内宅妇人,也只好在心底求一求,祈盼他平安归来了。”

说了等于没说……

七娘子捺下一口无奈的叹气,只好起身告辞,“娘说的对,媳妇这就回去求一求,希望世子早日归来。”

虽然不乏讽刺,但这话,她也的确说得心甘情愿。

许夫人就望着她笑了笑,反而没有回话。

七娘子起身告退时,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了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这一招棋,走得的确很妙,就算七娘子明知道她的意思,也还是上了钩。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又装扮起来,向两个上司报备,回杨家去见新妇。

这是京城礼俗,新妇认亲,也是姑奶奶归宁的好日子,要不是许家唯一的姑太太许太妃不好随意出宫,许凤佳又没有出嫁的姐妹,认亲那一天自然会更热闹。

两个老人家都没有留难的意思,倪太夫人也不过是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打发七娘子去清平苑请安。

七娘子留心看五少夫人时,五少夫人眉宇间却是静若止水,一点找麻烦的意思都没有。

她不禁又添了几分烦躁:现在自己的日子虽然过得宁静,但主动权总是操于别人之手。许凤佳一天不回来,一天没有圆房,自己就一天不能名正言顺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执掌家务。

七娘子一路上都难得地现出了烦躁,面色阴沉,连立夏逗了她几次,她都没有说话。

立夏看在眼里,也有几分叹息。

这些年跟在七娘子身边,就算是最难的那几年,都很少见到七娘子将自己的情绪形诸于外。

却偏偏在见过梁妈妈之后,眉眼间屡屡现出阴霾……

她就想要张口安慰七娘子几句,可话到了口边,又缩了回去。

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事事顺心,即使七娘子机关算尽,也有数不尽的烦心事等着她来分解。

是是非非,很多时候也不是一张嘴,就能分说清楚的。

头一天杨家人多,七娘子不过是陪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就帮着招呼客人去了,吉时晚,也没能赶得上闹洞房,是以还是到了今天才见着了权家大小姐。

权瑞云比起一两年前,出落得显然要更超脱,比起一边的九哥,倒真有了几分姐姐的样子。她行动之间本来有些像权仲白,仙风道骨,很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可花烛后,面上不期然就有了一层光辉,娇艳欲滴,叫二娘子同七娘子都不约而同多看了几眼,才收了权瑞云预备的新妇礼,又各自给了见面礼——也都是京城礼俗。

许夫人怎么说都算是九哥的阿姨,虽然身子不好,但也不可能没有表示,她赏了新科四奶奶同九哥一对珐琅金怀表,七娘子又笑着将一对无暇的羊脂玉镯子套到了四奶奶手上:“婆婆赏是婆婆赏的,我给的是我给的。”

四奶奶只是一瞟腕间的镯子,就微微一笑,抬眼坦然地谢七娘子,“姐姐疼我。”

两人彼此意会,却都没有再说什么,四奶奶转身落座,行动间,终究是现出了滞涩。走几步,又停了停,才慢慢地落座。

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见他不住盼望新妇,不由会心一笑,没坐多久就拉大太太,“小夫妻事多,还是让他们回去休息休息,我们陪着娘说话。”

大太太看了看权瑞云,张了张口,才要说话,二娘子就笑,“七妹说得是,自从你出嫁,还没有见过你!”

于是就拉了大太太一道进里间说话,进了屋犹自听得大老爷打发九哥。“这几天不用上学,陪陪你媳妇也罢了,功课可不许落下!”

语气虽严厉,却是谁都听得出里头的期望。

大太太不免有些泛酸。“唉,到底大了,有个什么假,也要惦记着陪媳妇了!”

二娘子同七娘子对视几眼,都笑。

“现在宫里事情多,娘娘心里烦,皇上心里也有事,我上回进宫就没有开口。等到新年进宫朝贺了,再请娘娘接你去说说话。”二娘子没有接大太太的话茬,反而开门见山,和七娘子说起了进宫请安的事。

七娘子就感激二娘子,“多亏二姐明里暗里一力照应……”

能和宫中女眷往来,当然是个很不错的筹码,只是大秦宫禁森严,命妇很少可以随意进宫请安,也就只有二娘子这样的至亲可以经常进宫,见一见皇后了。

大太太也想起来问二娘子,“这几次进宫,见到宁嫔没有?”

“宁嫔这一向都在娘娘身边服侍,次次都能见着。虽说还无宠,但日子过得也不算艰难。”二娘子还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淡定,“皇上也忙,成夜成夜地和大臣们商量政事——勤政头几年,也是难免的。”

大太太就不免叹息,“先帝呢,是太不勤政了,搞得朝廷上下暗潮汹涌,党争厉害得不得了。今上倒是勤政了,只是这一年多来,朝廷上上下下争斗得,倒是比前朝更厉害几分。”

杨家和焦家这几个月斗得旗鼓相当,大太太也不能撒手不管躲她的清闲,三不五时总要出门应酬,为大老爷在后院做足功夫,累得鬓边多了几星白发,看起来倒是越发显得老相。

二娘子和七娘子对视了几眼,又都没有接这个话茬。

出嫁的女儿,毕竟就不是杨家的人了,很多时候也要考虑到夫家的立场。鼎力相助是一回事,但毫无保留地站在一条战线上,是另一回事。

“娘也不要担心,总归皇上心里是有数的。”二娘子就含含糊糊地安慰了大太太几句,见大太太有了困意,又忙亲自上前服侍大太太躺下歇息。

大太太今日起得早,眼皮已是闭个不停,犹自强打精神嘱咐二娘子,“下次过来,把小世子也带过来……”这才慢慢地闭了眼,没多久就打起了细细的呼噜。

二娘子就拉着七娘子,“到园子里走走吧!”

这套新宅要比御赐大学士府更宽敞些,虽然比不上百芳园的幽雅静谧,但也有个小小的花园。

“还没有问过你,在许家住得开心不开心。”时值隆冬,两个人只随便在小亭里落座烤火,二娘子还是那样的开门见山,喝了一口茶,就直截了当地关心起了七娘子。

她和许夫人实在有三分相似,却又要比许夫人更正大光明得多了。

七娘子不禁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

“还没有谢过二姐为我说话,在洞房夜赐了金玉如意过来……有了这点脸面,许家人也没有怎么敢难为我。”

二娘子挑了挑眉,微微一笑,才道,“金玉如意的事,我听说了。不过,这如意倒不是娘娘的意思,娘娘秉性至孝,当时孙家还没有除服,大臣家中一应喜庆之事,她是置若罔闻的……如意是皇上吩咐连太监传旨颁赐的——不过这件事,太妃也没有过问。”

她肯主动把话题引到许太妃身上,七娘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倪太夫人自己一辈子没有一个亲生儿子,平国公只是占了庶长子的便宜,更兼作战勇猛战功累累,才得了如今的爵位。但两个亲生女儿却都嫁得好,许太妃毕竟曾经养育过皇上,在宫中体面如何,对七娘子的行事,当然有很大影响。

没有谁是和社会隔绝的,尤其是这么一个狭小的上层交际圈,很多时候,人脉反而比当事人的能力更重要。

“我在许家也很少听到太妃的声音。”她坦然地告诉二娘子,“似乎宫中女眷,都并不招摇……”

“这也是自然的事,连太后都潜心礼佛,太妃自然也要做个姿态出来。”二娘子也并不讶异。“牛家二爷这几年在宣德做得好,太后心里喜欢,面子上越发要做得沉潜些——她毕竟是晓得皇上的性子。太妃又怎么会在这时候有什么动作?”

看来,皇上并不喜欢被后宫女眷摆布。是以两个养母也都不敢招摇,免得触犯了禁忌,反而失宠。

七娘子忽然好奇起来,她很想知道这位手段高妙的皇上,到底是什么样子:从一个宫人庶子一步步爬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后宫没有声音,宦官没有声音,就连内阁,恐怕都很快没有声音了。这位雄才大略的人物,似乎要将天下当作自己的画卷,开始绘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己能不能顺势而动,伴随着政治波涛,为自己谋取一点小小的利益呢?

她的思绪一下就飘远了。

“太妃韬光隐晦,对你不能不说是个好消息。”二娘子的话又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梦,“即使是太妃,也要讲道理……你要耐心想想,案子怎么查,才能查得清楚利落,不落人口实。家务怎么接,才能接得干脆,接得完满。”

她似乎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心不在焉,而是自己也叹了口气。“唉,在京城做主母,实在是有太多的事要操心啦。”

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勉励,“有什么事,只管来人和我说一声,做姐姐的能帮,一定不会袖手。”

这句承诺虽短,但里头蕴含的重量,却让七娘子心头一暖。

“还要靠二姐多提拔了。”她含着笑拉开了话题,“二姐什么时候也带着世子进许家坐坐,让四郎、五郎认一认哥哥——四郎五郎现在就安顿在明德堂里……”

絮絮叨叨地将四郎、五郎的近况对二娘子交待了一遍,见二娘子听得用心,七娘子心里也舒坦:总要有来有往,才是亲戚间来往的正道。

她又多坐了一会,见二娘子有了去意,便将她送进正房,自己回身去找九哥。

才进了院门,就听到新房内一阵畅笑,虽然隐约,但却还是听得出是九哥的声响,隐隐约约,还有青年女子带了娇嗔的说话声。

七娘子站在当地,一时倒是听住了,半天才冲着来接人的玉版笑了笑,轻声道,“就是和九哥说一声,我回去了,让他别忘了好生念书,别的也没什么事——等我走了,再往里递话,免得他还要出来送我。”

就带着立夏并白露两夫妻,前呼后拥地上了翠幄清油车,回了许家。

回去的路上,七娘子就更沉默得多了。回到许家给两个长辈请过安,又随口吩咐辛妈妈为白露夫妻安排了下处,她便进了净房梳洗换衣。

立夏见她有心事,也不敢远离,吃过晚饭,就打点了针线,在灯下陪着七娘子读书。

屋外冬风吹得哪处瓦片一阵脆响,又传来了远远的更漏声。

七娘子忽然放下书本,叹了一口气。

“立夏。”她的语调里,难得地现出了犹豫。

立夏于是静静抬眼看向七娘子。

“你说,世子爷现在在哪儿呢?”她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与立夏对话,手里的书页,已经被折出了几个小角。

“恐怕正在广州吧。”立夏轻声地回。

七娘子应了一声嗯,就又没了声息。

半晌,才若有若无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曾经很高兴他去了广州,我倒落得个清静。”七娘子声若蚊蚋,“可现在我又希望他能早些回来,又不愿他早些回来……这个人,我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唉,宁愿我嫁了别人,从一开始就不放在心上,倒也干净……”

不知为什么,立夏倒有了几分笑意。

“姑娘这是关心则乱。”她就起身坐到了七娘子身侧。“世子爷是您的夫君,您又怎么不会希望他早日回京,长相厮守?”

七娘子就看了立夏一眼。

也只有在立夏跟前,她的双眸,才会像是两片波涛汹涌的海面,黑得风雨欲来。

“你难道就没有怕过?”她轻声地问,“万一,只是万一,你敞开了门,可放进来的却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那姑娘就先不开门。”立夏倒有了几分糊涂,只是顺着七娘子的话头往下说。“先看看世子爷——是、是什么东西!”

室内顿时就响起了两个少女的轻笑声,七娘子推了推立夏,恼怒道,“尽开玩笑,我不和你说啦!”

顿了顿,又叹息,“他要是永远在外头就好了……唉,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立夏不禁轻笑: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这样语无伦次,乱了方寸。

“姑娘,什么事也都得到了眼前再看。”她的声音里就禁不住有了丝丝笑意,“我看啊,您还是盼着世子爷早些回来是真的。世子爷不回来,咱们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嘛。”

七娘子像是一下就抓住了什么,“我还不就是这个意思?”她白了立夏一眼,又蹙起眉,叹了口气。

“只是我也只能这样想了,我只能希望他早些平安回来……他说要我选,我又有什么时候有过选择?”

立夏一下就糊涂了,眨巴着眼,“姑娘这话,我就——这么多年下来,姑娘的话,我还是有听不懂的时候。”

七娘子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就是些胡思乱想。”

她又兴致勃勃地问立夏。“想什么时候出嫁?我都由你,出嫁后,钱家要是给你一点气受,你就只管来找我!嫁妆齐备了没有?单子记得给我看看。我看明年四月成亲就好,天气暖和,你也过了十八岁生辰,要想再留几年,上二十再出嫁,也由得你……”

屋内的絮语声逐渐远了,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新雪,明德堂一角透出的烛光越发暖融。承平二年,也就这么划下了句点。

过了新年,许凤佳也终于有了消息。

185着急

或许是因为这次行动并不适合见光,等许家人收到消息的时候,许凤佳已经上了船,正在回京的路上了。才过了上元节,他就已经到了京城,倒是恰好避过了正月里一系列烦琐的庆祝活动。

从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七娘子年年过年都躲得清闲,顶多是随着大太太四处吃吃春酒,如今自己也成了命妇了,才晓得正月对一个朝廷诰命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休息的时令,正月初一进宫朝贺,初二走走亲戚,初三回个娘家,初四开始春酒一路吃到上元节——这还是她没有管家,不用操心年礼往来,饶是如此,身为世子夫人,七娘子也不得不跟在倪太夫人身边应酬,又有不少回京过年的许氏族人要见,一整个年过下来,人倒清减了些。

因宫中太后犯了老毛病,权仲白又不在京城去了西域采药,皇宫的气氛多少有些沉闷,七娘子也不过是和六娘子遥遥对视了几眼,并不能私室独处,又与皇后应酬了几句,便没能再进宫请安——根本连太妃的面都没有照上。太夫人似乎也并不介意,这一向见面虽然还是不咸不淡,却也没有过分拿捏七娘子。

虽然在许家已经住了两三个月,但七娘子始终没有觉得她真正地融入了这个家庭。

她的生活是单调而平静的,每日里起来给两个老人家问了安,便回到明德堂陪着四郎、五郎坐一坐。两个孩子有什么事,自然会上报到立夏那里,立夏也拿不了主意的时候,再由七娘子来做主。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再没有上明德堂来走动的,得闲了抱着两个孩子进清平苑给许夫人看看,回明德堂自己读书写字,绘画抚琴,虽清闲,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浮”。

看着再没意义的陋规,其实也都有它的道理。七娘子不禁就无奈起来,如果她和许凤佳在成亲当晚圆房,现在势必是另外一番景象。至少许夫人会积极地想要自己接过管家的棒子,而五少夫人同倪太夫人的态度,也不会只是这么温和的疏远。

并不是她喜欢争斗,只是这三个月宁静,毕竟是偷过来的,七娘子也并不觉得自己得到了休息,就好像一场被无故拖延的大戏,迟迟不能上演,让主演者本人,都有不自觉的焦躁。

就在这样复杂的思绪下,正月十六日她从孙家回来时,明德堂里,就有了男人的声音。

许凤佳并没有在西三间呆着,而是开了西五间的门,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其中有好几个男声在说话,七娘子才进了明德堂,就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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