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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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妈这才进门来笑道,“您和少夫人说话,哪有我们进来插嘴的份,可外头又有事找少夫人,她们就央了我进来传话。”

这才对七娘子招手道,“是账房那里有事,请您过去说话。”

七娘子心知肚明,是吴勋家的事发。她笑着站起身来,冲许夫人点了点头,道,“那媳妇就先告退了。”

许夫人也赶忙挥了挥手,“你忙,你忙。”

望着七娘子一边和老妈妈轻声对话,一边从容不迫地出了屋子,一时间,许夫人竟有了少许怅惘,半晌,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七娘子,也实在是太厉害了。里里外外,身上牵了多少条线,凤佳要是稍微势弱一点,只怕就是……

这天晚上,众人群聚小花厅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太夫人的神色就淡淡的,甚至对平国公,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要说她,就是五少夫人脸上,都罕见地有了一丝不自然,尽管许凤佳几兄弟谈笑风生,她也都没有露出笑容。那张国画一样的脸上,透着淡淡的波澜,就连说起话来,那股吊嗓子一样咿咿呀呀的婉转劲儿,都有少许褪色。

有这么两个重量级人物不开心,小花厅里的气氛当然很诡谲,几个不管事的少爷小姐,不过是左右看看,便也不在意。大少爷一家人还是老样子,眼观鼻鼻观心,两个人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倒是四少爷和四少夫人,又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四少夫人就不断地冲七娘子做眼色,似乎有询问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只做看不见,笑着和许凤佳一起唱双簧,许凤佳和五少爷说宫里的事,说得开心,又和四少爷谈麒麟班,和七少爷说开春了家塾里新请的塾师,虽然是给四郎、五郎开蒙的,但当年也是举人,文章上很多事,两个少爷又多了人请教。七娘子就笑盈盈地介绍这位塾师的身份来历,又说起过年请麒麟班来唱什么戏……尽量将气氛给圆得和乐融融,没有让场面上太下不去。

平国公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脸,问四少爷,“在官署怎么样?局面都打开了吧?”

四少爷这一次回来,果然是如愿调回京中供职,现在正在步军衙门中供职,虽然是平调,但胜在这职位不用上战场,倒是很合四少夫人的心意。如今上差也有五六天了,成天忙着和同僚们吃封印酒,倒是有几天没进来请安了。

两边这样一说话,场面就热闹起来,也就不显得太夫人的不悦过分显眼。太夫人看着这几个言笑晏晏的晚辈,心里却越发有些不舒服,她咳嗽了几声,轻声道,“老婆子今儿没什么精神,你们说着,我先进去歇一会。”

众人当下都起身送太夫人出门,平国公道,“也好,自从于潜进了衙门,我们还没有一起吃过饭。凤佳今晚陪着你四哥伺候我吃饭吧。”

他却是有意无意,漏掉了五少爷。

太夫人听在耳朵里,更越发像是吃了一个刚出锅的芝麻汤团,糊了一嗓子猪油,腻味得要死,偏偏嘴巴还烫得张不开。她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进了卧室靠在炕上,倚着大迎枕兀自盘算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的脚步声进了屋,五少夫人细声细气地道,“祖母今儿心情不爽快,就是要喝雏菊百合茶,清心爽口——”

太夫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她睁开眼,不耐烦地拨开了递到跟前的茶碗,动作略微大了一点,就将热水溅到了五少夫人手上,烫得五少夫人一缩手,茶碗滑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五少夫人垂下头去,不紧不慢地捡起了几片碎瓷,低垂的眉眼上,一丝委屈都没有。太夫人看在眼里,又烦躁地叹了口气,倒是换了语气问,“烫伤了没有?”

五少夫人摇了摇头,抬起眼看了看太夫人,又别过眼去,轻声道,“于静他不懂事,让祖母您操心了。”

“唉!”太夫人也只能叹气了。“本来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也就这样遮掩过去了,偏偏你又露出马脚……闹得府里是风风雨雨的。要不是你六弟妹懂事,再往下一细查,我一张老脸,没了也就没了,你们两口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到了这个地步,太夫人还是想着五房的脸面。

可见得是真疼五少爷了。

五少夫人心中思绪无限,一转眼,又想到了七娘子的手段。

即使是她,也有些发冷起来。

杨善衡真是太精了!就是一开始那样讨厌她的太夫人,现在都管她叫起了‘你六弟妹’。

“偏偏这吴勋家的自己又不争气,私底下瞒着你还做了一本账!”太夫人兀自抱怨。“这件事揭出来,连我也不好保她!平国公刚才进来见我,我简直都要臊起来了,保你管家这五年来,张账房家的出事,吴勋家的出事,说起来,还不是你管家不力?”

“祖母……难道还真以为,吴勋家的眼有那么浅吗?”五少夫人扇了扇眼睫毛,缓缓开口。

太夫人的动作就是一顿。

她敲打着炕桌,深思了起来。

半晌,才又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一遍。”

“今天下午查账的时候,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两本账,都是底账和本账对不上,底账倒是帐实相符,本账却有虚报。查账的又是外账房的活阎王,当下就叫吴勋家的、蔡乐家的过去详查,发觉几次不对,都是吴勋家的记账的时候,而且还都是在八月盘账之后,秋收银两进来,银钱活泛的时候虚报进出。”五少夫人的叙述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三个月下来,总计出入,有五百两之多。老妈妈做主,报准了六弟妹,进吴勋家的屋里,果然搜出了五百两一包的银子。府里人都说,原来七月里账上的风波,是吴勋家的诬陷张账房家的,并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因此才有了那样的传言,她是做贼的喊抓贼……”

“六弟妹说这事情太大,她做不了主,就派人出去报给了国公爷知道。国公爷听说了,很生气,说本来不至于要罚她太重,但因为她诬陷张账房家的,差一点让人家没了性命,因此也赏了她一碗哑药,让她回家住着,没事的时候绝不许出来。吴勋本人已经出去请罪了,连带她两个儿子全都跪在梦华轩,还没有起来呢。”

吴勋一家服侍许家人,前前后后也有五十多年了,说起来也不是没有脸面。杨善衡一个庶女出身的续弦,就算是世子夫人,要动吴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偏偏连天都帮她,平国公竟会气成那个样子,亲自发落了吴家,让吴家连埋怨杨善衡的借口都没有。

偏偏这样一来,又是在官面上坐实了自己的嫌疑,摆明了吴勋家的这样贪墨,肯定不是一天两天,当家主母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怎能这样大胆?当时烧那些账本也都有了解释:是杨善衡已经看出了不对,只是为了顾惜嫂子和府中老人的情面,因此网开一面……

好人全是她做,坏人有平国公帮她当。这样的算盘,打得难道还不够响亮?这样的手段,也实在是……

太夫人怔了半日,才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她透了一口凉气,半晌才道,“这样说,是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做了假的底账来诬陷吴勋家的,可你们不是——”

五少夫人摇头苦笑道,“这两个妈妈已经主动请辞,当完这个月的差,就要换差事了。杨善衡说:瓜田李下,难免嫌疑。虽然清清白白,但也有些失察的罪过,就罚她们挪一挪窝。祖母还不明白吗?跟红顶白,人之常情,这两个妈妈,是早就见风转舵了!”

太夫人是真的没有话说了。

要把这两个妈妈拉下水,也就只能是说她们失察有罪,也该罚——可七娘子居然已经就罚了!

“此女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她缓缓道,“心机更是深沉,我还以为她真是想要稳稳过度,就这样算了。没想到她是要等坐稳了当家主母的位置,再来发难……唉,说来说去,总也是你自己手底下做得不清白!”

不知不觉间,她提起七娘子的口吻,又换了个调子,带出了一丝冷意。

五少夫人更是满心的苦涩,说都说不出来。

七娘子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用一本假账,让她失去了阵中一员大将。

一时间,她倒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当时必定不暴露吴勋家的这一招暗棋。

可旋即又有些无奈:即使如此,想必以杨善衡的手段,也能够试探出谁有二心,谁是纯臣……

五少夫人缓缓地闭了闭眼,又咽了一口唾沫。

似乎要将一口的苦水,都吞下肚中去。

再开口时,却又是楚楚可怜。

“孙媳知错了。”她眨了眨眼,就眨出了盈睫的泪花。“可祖母——六弟妹她也实在是——”

太夫人望着五少夫人,缓缓摇了摇头,长叹了起来。

“祖母会为你们做主!”她的语气,更复杂了一些。“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要压她,已经不像当年压她姐姐一样,说压就压,那样容易了……”

249回忆

平国公对吴家的处理意见,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吴勋家的是内账房的大账房之一,吴勋本人却没有多少出息,只是仗着父亲的脸面,在二门上当个轻省的差事,事情一出,吴家全家上下托关系说人情,甚至将人情都走到了蔡乐家的那里。到底也只是免去了全家被灌哑药发卖的命运,吴勋家的被灌了药挑了手筋,远远地打发到许家在东三省的庄子里去做活了。吴家的余下几人也未能幸免于难,一律被打发着跟吴勋家的一道上路,一样是前一夜传了消息,第二天人都上路了,手段冷酷雷厉风行,一看就知道是平国公的手笔。

此事一出,人人自危:以吴勋家的在府中的脸面,平国公处置起来也是这样的不留情面。府内风气顿时为之一肃,连最爱嚼舌根的几个老婆子,都不敢说话,镇日里只是老老实实地做事,深恐得罪了世子夫人,她往平国公处一报,就是雷霆手段接踵而至,不要说差事,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的事。

经此一役,七娘子的话自然更有了分量,几个管事妈妈也都是人精,一两天后,陆续都回过味来,仔细一想,也觉得不对:八月份闹的那一出,消息是谁放出去的,众人心里也都有数。从府里的动作来看,主子们是不希望账本的问题被人发觉,而查账的两个管事妈妈,蔡乐家的现在还好端端地做着自己的账房大管事,吴勋家的被拿住了这么小小的一个错处,就这样严厉地被遣送到了东北苦寒之地去看管做活。张账房家的稍微闹了一闹,也是一碗哑药……

看似这都是平国公老人家的作为,可老爷平时是从来不管家里的事的,他怎么处置,还不是听世子夫人的说话?

世子夫人的虽然看着文文弱弱的,该狠的时候,却是决不会心慈手软。更可怕的是,此人的忍功也实在是一绝,吴勋家的当时不遂她的意,把消息放了出去,她是可以等到小半年之后再来发作,一发作就连累了一家人——这些管事妈妈们,哪一个背后没有一大家子?

偏偏这事情里牵扯的四个人,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非但无事,还被调走荣升了清平苑里的管事,说起来也是靠近国公夫人,又体面又轻省。平国公是一句话都不说:这样的手段,又怎么能不让人打从心底抖出来?

因此这十几天来,众人都小心当差,生怕被七娘子捉到一点错处,转过年来对景儿就是一顿狂风暴雨一般地发作。又知道七娘子心细如发,台面下的事,是再没有不晓得的,便格外殷勤起来,每做一件事,都要方方面面地设想清楚,才作出最有利于七娘子管家的决定。有个别一心要求上进的妈妈,更是不等七娘子吩咐,就自己私底下打听了格式,写了长长的述职报告并人事情况表上来,甚至还有送千言书进来表忠的。表现林林总总,惹人发噱。

七娘子虽然好笑,但这种事她也不会去澄清纠正,索性就借着这股东风,将过年时的诸事都爽快发落清楚。等到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时候,真是下人们行动和顺殷勤,肃静有礼,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遵循着一定的规矩。就连大少爷看在眼里,都不禁私底下对许凤佳夸,“六弟妹管家是真有一手,如今家下,也就缺这么一个人来杀一杀奴仆们的威风了。”

许凤佳回去学给七娘子听,又拧了拧她的鼻尖,笑道,“大哥从来不轻易许人的,全家上下,也就是夸了你这么一个管家主母,还不快受宠若惊一番?”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七娘子当然没有凑祭灶的热闹,正乘着吃晚饭前绣几针,给权瑞云做一个荷包当作回礼,她一边揉着自己酸疼的脖梗,一边笑道,“我懒得理你。”

顿了顿,她又问许凤佳,“说起来,大哥这个人,我总觉得少了几分人味。总是那么不说话,平时似乎也不知道有什么爱好,没有什么事,更是足不出户,就这样静静地打发着日子,也怪可怕的。”

一般的大户人家子弟,就算在功名上无望了,也总有几个爱好,或者是学票做个票友,或者是养鸽子,或者是捧戏子,或者甚至是买卖古玩,虽然唯独不许上青楼,也绝不许沾赌字的边,但也有人私底下偷偷地斗蛐蛐儿,以此打发时日,唯独大少爷真是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爱好,似乎平生最大的得意,就是打理家里的生意,和大少夫人过着那平淡的日子。

“大哥从小就被生母养出了这么一副性子,也不知道崔姨娘是怎么教的,竟是八风吹不动的个性。你要问我,我也不晓得他到底爱好个什么。”许凤佳摆了摆手,不在意地道,“不过历年来办事是从来不出纰漏,也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的。这样就行了呗,你管人家那么多做什么?”

或者是因为许凤佳自小就被许夫人护得风雨不透,到了懂事的年纪没有几年,又跟着平国公上了战场,平时说起来,他对几个哥哥的感情都并不大深。倒是和七少爷、八少爷还算得上交好。

七娘子心中不禁暗暗警惕:四郎、五郎要是养得太娇了,很可能也会如许凤佳一般,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如今天下太平,又哪里有战场去磨砺他们?

如若养得太纨绔,不要说到了地下,有没有面目见五娘子,现放着十年二十年后,家里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她就笑着和许凤佳商量,“既然大哥大嫂都是这样省事的性子……说起来,三郎今年也才五岁,正是开蒙的年纪,一并二郎也还没有进私塾念书呢,我看呀,要不然就昂四郎、五郎跟着哥哥们一道开蒙,大家彼此做伴也是好的。”

许凤佳这才想起来。“噢,年后两个孩子要开蒙了——行啊,你做主就行了!”

提到四郎、五郎,就还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样子……

七娘子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亲自去绿天隐看于安。

小萃锦虽然不大,但也颇有几个幽雅的院落,于安和于平、于翘三人一起,分住了满是丝萝乔木的绿天隐,即使在冬日进去,这里也有一两株松柏,就给冰天雪地里添了一丝绿意。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进几个庶女的住处,她站在院子里望了望,倒是先见到于翘在后窗边上坐着,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透过玻璃窗看进去,也看不清是一本什么书,她看得极为用神,一边看,一边口中还张合不休,不知在念叨着什么。还是七娘子冲她挥了挥手,她才一下回过神来,冲七娘子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看书。

立夏倒是来过几次,为七娘子送东西给三个妹妹们。她将七娘子领进了后进东厢,于安已经是迎了出来,面上透了盈盈的笑意,“辛苦嫂嫂,我还没有去明德堂谢您,又劳烦您来看我。”

七娘子关切地道,“怎么样,已经好了吧?这种病最怕吹冷风了,万一久治不愈落下病根,以后难免尴尬的。你最好过几天也都别出门去。”

于安红了脸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嫂嫂。”又抱怨,“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当时就不大舒服。偏偏二姐和三姐拌嘴,负了气还跑没了。我顶着冷风寻了半日,没准就是那时候落了病。”

她实在是会顺着场面说话。七娘子抿唇一笑,“不要紧,这一点点小病,也比不过你能看着麒麟班的戏嘛。”

许家上上下下都是戏迷,且也都是尖耳朵,很有鉴赏力。于安一听就笑了,“也是,嫂嫂没去,真是憾事。麒麟班的崔子秀实在是唱得好,王宝钏他是唱绝了!”

一边说,两个人一边分宾主坐下,于安亲自上了茶来请七娘子喝,又谦让,“没有什么好东西……”

“于安这是在埋怨我不送好茶给你喝了?”七娘子打趣了她几句,于安红了脸笑道,“嫂嫂惯会村我。”

两人就又说了几句闲话,于安给七娘子看了几张绣帕,都是她闲着无事做出来玩的,又道,“给两个小侄子做了两双虎头鞋,一会儿嫂嫂正好带过去,也不用过别人的眼。”

她行事小心谨慎至此,实在是让人怜惜——这是怕被大少夫人知道了,又觉得于安偏心。

七娘子叹笑道,“好,我知道你是疼两个小侄子的。”

她也无心和于安绕圈圈,见气氛已经炒热,就开门见山地道,“说起来这一次过来,还是有事想要问你。”

就没有一丝隐瞒地将钟先生的话说出来了,又轻声道,“钟先生年纪大了,和家里的人又不熟,只记得当时和你撞了个对脸。我想着,虽然现在也过了有两三年了。但你想一想,没准还能想起来当时身边的人都有谁——”

于安惊得刷白了脸,一下站起身来。“嫂嫂,我——我是真的没听清楚——我不知道——若早知道,我一定——”

七娘子忙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你若是听清了,肯定会提醒夫人的。这件事我会向夫人解释,你不用担心。”

以于安的身份,她会有这样的担心,也在情理之中。得了七娘子再三保证,小姑娘才安心下来,咬着唇冥思苦想,半晌才苦闷地道,“实在是记不清了……两三年前的事,要不是嫂嫂这样说,连我当天什么时候去探望的前头嫂嫂,都已经快记不清了。”

七娘子也觉得让于安凭空记起两三年前的事,有些不合常理。她咬着下唇思索了片刻,便问于安,“还记得当时五姐出事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情绪?——你闭上眼,也别多想,就直接回答我。”

于安听话地闭上眼,寻思了片刻,便到,“我觉得很可惜,也很……很惊惶,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弄鬼。”

“听说头一天进屋探望五姐的人都有嫌疑时,你是不是为自己担心了?”七娘子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于安的眉头顿时就收紧了,“是……我前一天也进屋探过嫂嫂。当时嫂嫂精神还好好的,我在屋外,听到了她和钟先生在说话,声调都透着高兴,我也为她开心……”

七娘子顿了顿,又道,“你没听清她们说的是什么,是不是因为当时有人在你身边说话?”

于安的眉头一下就舒展了开来。

“是,”她梦呓一样地道,“有人在我身边说话,是——似乎是一老一少,一个管事妈妈,在问……在问嫂嫂身边的丫鬟小松花!问她两个孩子吃奶吃得怎么样,哭得响亮不响亮。那个管事妈妈是——”

她又皱起眉,寻思了半日,才睁开眼,有一丝不确定地看向了七娘子,竟是已经急出了满眼的泪光。又使劲咬了咬唇,才道,“嫂嫂,于安可能真的记得不清楚了。”

七娘子心底不禁掠过了一丝兴奋之情,她勉强按捺住了这谜团将解的激动,轻轻地拍了拍于安的手,低声道,“你放心,没有真凭实据,就凭几句说话,是入不了罪的。我要的只是名字,是不是,都不会牵连到你。”

于安这才松了口气,却仍是一脸难决,她望着七娘子,又闭了闭眼,才道,“如若不是嫂嫂——我、我是不会说的……如若不是嫂嫂这一向——于安真是……”

七娘子的胃口已经被吊到了天上,她努力匀净着自己的呼吸,只是耐心而和善地注视着于安,并没有说话。

她相信自己和于安的关系,还是值得这个小庶女冒一点险的。也正是因为她太过了解于安的心境,才能明白、体谅她现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于安说出的每一个名字,都冒着得罪这名字主人的风险。

于安脸上神色变幻,她注视着七娘子,又猛地扭过头去看向了窗外,深深吸了几口气,站起身来极速地踱着方步,终于一下停了脚步,回身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望着她,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了一声轻若叹息的回答。

“是老妈妈……”

250感伤

七娘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老妈妈?

怎么会是老妈妈!

于安望着七娘子,一时也没有说话,她又再闭上眼,按着额头,看得出正在努力地回想着当时的境况,又寻思了半晌,她才肯定地道。“的确是老妈妈不会错,当时就是听着她和小松花道家常,我才没有听到钟先生和嫂嫂的说话。”

七娘子咬着下唇,尽量镇定下来,飞快地在脑中过了无数个可能性。

她松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道,“这件事,肯定不是老妈妈!”

老妈妈要害五娘子,也决不会使用这样拙劣的手段。

只看许夫人多少次遣了老妈妈来给自己传话送东西,就知道老妈妈在清平苑里,只怕体面是比一般的少夫人还要高些。似她这样的身份,要害五娘子,也不必这样着急,更不必用混入药材这样明显的手段,不说别的,就是神仙难救这样的毒药,随便相机放一份,五娘子转过几天来也是必死无疑,且又能不露痕迹,事后要查,又该去哪里查去?何必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再说,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梁妈妈,七娘子的立夏,她的荣辱和六房的脸面息息相关,她又有什么动机来害五娘子?

七娘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抱歉地对于安道,“虽然你不好吹风,但这件事毕竟事关重大——还是要请五妹和我到明德堂里去站一站。”

于安面色肃然,起身道,“嫂嫂不必多说了,能为先头的善礼嫂嫂尽一点心力,也是于安报答她的恩情关心了……”

两姑嫂就都叫进丫鬟披上斗篷,在细雪中踱回了明德堂。

一进明德堂,七娘子就带着于安直进了当时五娘子的产房内。

这间屋子毕竟死过人,还是少年横死,并不吉利,自从五娘子去世后,一直尘封,甚至连摆设都没有太大的变动。只是椅袱也好,被褥也好,都已经被人移走,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的,即使明德堂里烧有地暖,仍然蕴含了一丝阴冷的味道,很多物件上,也已经积了一层淡淡的薄灰……

于安一进屋就打了个寒颤,她凝视着五娘子曾经的绣床,面上现出了无数说不清的表情,半晌才慢慢道,“真是物是人非——”

到底年轻心热,话说到一半,已经滴下泪来。

七娘子不禁慨然随着于安叹了一口气,才问于安,“能想得起来,当时你站在哪里吗?你和钟先生打了照脸,想必是……”

于安就一边回忆着,一边来回踱步,最终似乎才确定了一个落脚处,她站在了靠着门口这一边板壁旁一个大柜子边上,轻声道,“小安是站在这里没有错的。”

不等七娘子继续问下去,她就面现思索,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转着方向。七娘子靠近了听时,却听到她轻声念叨,“少夫人还好?这一向药都有吃完吧?上回我打发人送的人参,你们用的时候可要仔细,那是东北的老山参,价比黄金……”

七娘子亦不禁骇然:没想到于安记忆力这样过人,连几年前的对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钟先生怎么还不出来,唉,你这小丫头,也不是我摆谱儿,听人说话,怎么头老往里间瞅,你是几辈子没见过大夫?好容易来一个就这样瞅,是有病没人给你看——”

于安一边喃喃,一边终于转向了一个方向,迷茫地道,“似乎声音就是从这儿来的。”

她就指向了门帘边上的一块小空地。

七娘子顿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难怪曾有人说,这世界上真正耳聪目明的人,百不足一。

于安当时要是能听到钟先生的说话,再留意到老妈妈话里的意思,说不定五娘子一案,早已经真相大白了。

她拍了拍于安的肩头,低声道,“你还没明白过来吗?听到钟先生说话的那个人,是小松花。”

于安再一思索,似乎终于将几件事联系到了一起,她呆呆地站着,面上现出了惊怖之色,半晌才道,“可小松花一家人——也——也都是母亲的陪嫁出身,和老妈妈是最要好的,要不然,她又怎么能进明德堂做活。老妈妈又怎么会用那么随意的语气,和她说话……”

别看于安平时安安静静的,对府中人事的了解还真不少。

七娘子心头才是一动,看了看于安,却又否决了自己的念头。

还是让于安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吧!有些事,不是她这个小庶女可以随意牵涉其中的。

她握住于安的手,轻声道,“好五妹,你已经做到我请你做的事——这件事,以后你就别再提了。就当它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吧。”

她已经知道于安的思绪在这方面上并不太敏捷,见于安面露不解,越发说破了。“这件事背后的人不管是谁,都实在太丧心病狂了。你一个没出门的小姑娘家,实在不好牵扯进来。”

“那六嫂你——”于安一听,反倒先翻过来担心七娘子。

七娘子略带无奈地笑了笑。“我是没有办法了,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清楚。你却不一样,许家只是你的娘家,终有一天,你是要出嫁的。”

于安面上一红,轻声道,“嫂嫂这是为我好……于安知道了,谢嫂嫂为我着想。”

七娘子就冲她微微一笑,“我们都是庶女,知道做庶女的苦,很应该互相照应。”

于安点了点头,又游目四顾,仔细地打量起了屋内的摆设,半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姨娘……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

七娘子怔了怔,才听得于安续道,“没有生母的孩子,总是命苦些,不比二姐、三姐,都有生母照看,也是前些年,才陆续过身。我想着,前头六嫂恐怕也和姨娘一样,在地府里最放不下的,也就是阳世间的子女了……”

她又回过头,羞怯地看了七娘子一眼,低声道,“于安想,若是前头嫂嫂地下有知,只怕,还是更希望四郎、五郎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希望嫂嫂能……”

她又咬了咬唇,并没有再说下去。

七娘子一时却是心潮汹涌,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五妹真是个善心人,”她叹了口气,见于安要开口谦逊,便抢着道,“懂得以己及人,就是有菩萨心肠了。”

于安腼腆地一笑,垂下眼看着脚尖,轻声道,“要不是嫂嫂也是个善心人,于安是不敢说这种话的。”

七娘子就又调开了眼神,看向门口透进的灯光:天色快黑了,东次间已经点了烛火。四郎和五郎的笑声,隐隐透了出来。

五娘子毕竟已经是个死人,她不可能再给孩子们提供自己的关爱,于安这样影影绰绰地提醒她,无非是希望她能够给四郎、五郎一些真心的母爱。而不是将两个人当作了自己的一种责任看待。

毕竟是自小没有生母,在这方面,实在是观察入微。又肯冒着触怒七娘子的风险,为四郎、五郎这两个现在还并不可能理解她所作所为的孩子说话。

七娘子一下就对于安多了几分好感。她虽然长得并不出色,甚至脑子也并不那么灵醒,但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只是很多事,总是知易行难……再说,看惯了大太太的尴尬,七娘子心里也总有个小小的疙瘩,挥之不去。

她振作起精神,招呼于安,“今晚或者就在我这里吃晚饭——”

于安却坚决宁可回绿天隐去,七娘子也没有办法,只得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口,吩咐上元和立夏好生陪于安回去,又握着她的手,望着于安的眼睛无言地点了点头,才倚在门边,看着于安的背影,在细雪中渐渐消融不见。

一回头,她就沉下脸来,吩咐中元,“让白露立刻进来见我!”

白露很快就进了西三间,给七娘子行了礼。

七娘子也没有一点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白露,“明德堂里里外外的人事,你心里是有底的吧?”

白露何等精明?见到七娘子神色有异,一下就端肃了脸色。“姑娘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七娘子就一边沉思着一边问,“小松花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这是去世五娘子屋里的杂使丫鬟。”白露丝毫未曾犹豫,“父母健在,还有一两个叔叔、阿姨,也在府里服侍,更老的祖辈则是在秦家做活,现在正在庄子里做活,不过也没有太沉重的活计。多半还是个名目……您也知道,原来明德堂的那一批人,除了谷雨春分,现在都还押在国公夫人的陪嫁庄子里,平时是一个生人都不让见的,彼此间也不许互相见面的。”

许夫人这样处置,当然是为了方便七娘子来查案。

七娘子舒了一口气,低沉地道,“你去不着痕迹地问一问,可以问老妈妈,这件事,不会有人比老妈妈更清楚,当时查案的时候,她肯定有份参加——问一问她在五姐出事的时候具体当的是什么差事,要小心一点,别露马脚。再盘一盘这丫头全家的底细,不用着急,务必要做得细致一些,有一点进展,就回来告诉我。还是那句话,千万低调。”

她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这丫头很可能就是明德堂里的内奸——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们的动作……”

白露悚然而惊,忙跪了下来,“奴婢一定小心!”

七娘子点了点头,扶着额头,无数的思绪在脑中漩涡一样地打着转,她疲惫地道,“好,那你去忙吧。年前事多,也辛苦你了……”

又勉强宽慰了几句,将白露打发了出去,她就翻找出羽毛笔,在书册上奋笔疾书,写下了几千个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简体花字并英文交错的私家笔记,这才驻足又画了一份关系网,怔怔地沉思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然又起了喧闹,谷雨的声音传进了屋子,“小祖宗,七姨正忙着呢!”

接着就是五郎的撒娇声,“我要,我要嘛!”

孩子在长大的时候,真是一天一个样,五郎这小半年来,长大得不是一星半点,现在说话,都已经很有条理了。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她匆匆将笔记合拢,塞到了柜子里,才扬声道,“谷雨进来。”

自有人为五郎开门,两个孩子顿时冲进了屋内——原来四郎也在,只是不言声地跟在了五郎后头。

“七姨。”五郎倒作出了一脸的怯生生,不好意思地看着七娘子,似乎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这样心虚,便又往前一扑,扑到了七娘子膝盖上,“我们想进那个房间看看。”

七娘子愕然抬起头来看向谷雨,谷雨一脸的无奈,轻声解释,“是两个孩子刚才看到您和五姑娘进了原来少夫人的屋子……”

她有了几分感伤,“一时好奇,就问了我和春分,我们也没想太多,就告诉孩子们,是原来少夫人住过的屋子。没想到四郎一听说,就要去看——”

接下来的事也就很清楚了,四郎怂恿五郎,五郎又很容易受他怂恿,于是一来二去的,就闹到了七娘子屋门前。

七娘子看了看四郎,这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可能有些非分,正缩在谷雨身后,略带些忐忑不安地看向了七娘子。大大的眼眸里,闪烁着几许孩童的狡狯,又有几许执拗,一时间,竟和五娘子有了几分微妙的相似。

再低头看了看五郎。

五郎脸上的表情就要理直气壮得多了,又带着那股理所当然的天真与优越——他是要比四郎更像五娘子一些。

一时间,七娘子真是百感交集。

于安的话,大太太的话,就在她脑袋里绞成了两股分不开的线。

老半天,她才挤出笑来,和气地冲四郎招了招手,和声道,“来,四郎,到七姨怀里来。那间房呢,也不是不让你们进去看,只是那里很久没有住人,灰尘又大——要不是为了取一样忘记的东西,七姨也不会带着五姑姑进去。”再说,又死过人,地方不干净,也不适合让孩子们进去。

四郎就缓步移到了七娘子怀里,安静地听七娘子解释。

“等到四郎、五郎再长大一点,七姨亲自开门带你们进去看,好不好?”七娘子想来想去,也只能拙劣地将借口推到了以后上。

两个孩子眨巴着双眼,对视了一会儿,似乎在进行着什么无言的对话。五郎忽然又一扭头,问七娘子。“孙表哥说,七姨是我们的阿姨……阿姨……是……是娘的妹妹。七姨,我——我们的娘呢?”

谷雨面上一下就现出了少许伤心之色。

七娘子怔了一刻,才轻声道,“你们娘,去……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她还回来吗?”四郎终于再忍不住,跟着开口问,小小的脸上,已是再没有遮掩,写满了渴望。“孙表哥有娘,大家都有娘……就我和弟弟没有娘……”

话说到了最后,终于是带上了一点哭音。五郎却还是一脸的懵懂,似乎只知道怅然若失,而不明白四郎的问话,到底含了什么样的意义。

这孩子真是从小就聪明!现在才差一点四岁,就已经知道要类比周围人的家庭环境,来察觉出自己的缺失了!

七娘子咽了咽吐沫,一时间竟有了一丝无奈。

偏偏又还这样的小,恐怕也很难明白死亡的意义。只知道周围人都有,自己却没有……

她几乎是无助地闪了谷雨一眼,见谷雨已经是一脸热泪,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才将四郎抱得紧了一些,轻声道。“她不会回来了,她很爱你们,所以,所以让七姨来照看你们。你们虽然没有娘,但却有七姨——”

四郎忽地要甩开七娘子,“七姨,七姨还有孙表哥!七姨还有……还有四舅舅的孩子!”

七娘子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把明德堂管得太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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