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御井烹香作品嫡女成长实录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懂得把话往心里藏了,这是好事。善榴望着妹妹,心头却不知为何起了一丝惆怅:真是一天大似一天,过往那个天真无暇的小三妞,如今似乎已被深藏在安静后头,再也难以露脸了。

才做此想,善桐就抬起头来,兴致勃勃的灿然一笑,“烦心事且不说它,这一次进城,怎么说都能了一件心事——”

她就冲善榴挤了挤眼,“大姐,你说是不是呀?”

毕竟年纪还小,绷了这半日,当着最亲的姐姐,她的娴静还是有了一丝裂痕。这小姑娘就像是由无穷无尽的活力塑成,只是一缕裂痕,就将方才室内的沉重颓唐,一扫而空。

纵使和诸家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善榴面上依然不禁一红,却又被妹妹的活泼感染得直想微笑,嗫嚅了半日,才道,“闭上你的口吧,不说话,没人当我们三娘子小哑巴。”

“三娘子。”善桐就又玩味起了这绵软的称呼,她撅着嘴道,“我倒觉得,要比三妞妞这样的叫法,文雅得多啦。”

过了一会,她又自言自语,“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三妞妞,虽说没那么好听,可听在耳朵里,就是实诚,就是熨帖!”

善榴望着她只是笑,才要开口再打趣她几句,那边已经来人道,“老爷请两位表姑娘过正院相见。”

从来娘亲舅大,王大老爷是最疼这一对姐妹的,尤其善榴是他看着长大,情分自然更不寻常,两姐妹忙随来人从夹道拐出客院,又绕过两扇屏风,进了正房,才掀开帘子,就听见米氏的声音。

“虽说是来给诸家姑奶奶相看的,但我劝妹子一句,宁可还是先上桂家走走。礼多人不怪,就是诸家姑奶奶知道了,也必定不会怪责妹子的。”

善榴一下晕生双颊,一只脚踏在门槛内,进退两难。善桐再忍不住,笑嘻嘻地轻声道,“羞什么,亲舅舅呢,大姐别的事大方,就是这件事绷不住。”

帘内就传来了男子的笑声,“好哇,我们家三娘子竟如此利口,连大姐都敢调侃,还不快进来让舅舅看看,听说你长大不少,是个大姑娘了!”

虽说如今正处于人生低谷,官场失意,但听此人口气,竟是一派光风霁月,意态之潇洒,仅从这一句话,便可以窥见些许。

59、不飞

善桐和善榴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善桐便掀帘而入,埋怨道,“舅舅又笑话我——”

一边说,一边和姐姐一道插烛般拜了下去,口称,“见过舅舅。”

这位王大老爷口气潇洒,看着也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三十来岁快四十岁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身披一件葛麻道袍,长须飘飘面容清矍,看着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道士。他笑着摆了摆手,道,“都是大姑娘了,起来吧,我看看——嗯,真是如花似玉,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王氏当时在京城时,和这个哥哥也是常来常往的,当时王大老爷极修边幅,不要说长须飘飘了,连唇上髭须,都修得一丝不苟,即使盛夏,也是衣饰宛然,绝不肯将就半分。不想三年后竟彷如脱胎换骨一般,人更是瘦得都有些脱形,就是她自己一见之下,都忍不住红了眼圈,还挨了哥哥几句‘何必作此儿女之态’的训话。却不想善桐虽然嘴上和舅舅逗乐子,面上却绷得死紧,连一丝讶异都不曾露出,心中倒也满意,便不再责怪她的轻佻,反而顺着善桐的话往下说,“大哥口德上是越发坏了,连自己的外甥女儿都要调侃,她们要当了真,自高自大起来,我只找大哥算账。”

王大老爷抚须长笑,意兴湍飞,“找大哥算账,大哥可没账和你算,家里连隔夜粮都没有,真要算,就把你大嫂身上的首饰撸几件下来。”

他虽然说得像玩笑,但王氏母女三人,无不悚然动容,王氏忙问米氏,“大嫂,家里到这个地步了?”

“你大哥就会胡说!”米氏面上尴尬之色一闪,又露出笑来,“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说起来,通判的进项反倒比京官更多些,这些年来,二弟寄钱的次数都少得多了。”

善桐听在耳中,初时不觉得什么,却见母亲和大姐面上都有黯然之色,忙细细品味,才发觉舅母这话听着是喜信,但听话听音,也可说明福建家业渐渐凋敝,在家侍奉外祖父并掌管家业的二舅舅捉襟见肘之余,支援大舅舅一家的钱,自然也少得多了。

陕西并不富裕,通判的进项纵多,和家里几十年的基业比,也不值得一提。才三年而已,王家这条百足之虫,似乎已经渐渐地要死得透了……

“好了,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干什么。挂了个通判的衔,总之穷不死你。”王大老爷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倒是你们,怎么过来得这样晚,我满以为开了春就能收着信,不想眼看着夏天都要过完了,才过来走动。”

当着孩子们的面,王氏也不好再追问家中境况,见王大老爷问起,忙打叠精神交待道,“西北军粮不够的事,想必大哥也听说了吧,我们村子里也借了一些粮食过去。海清新得的差事就是管粮草的,我们自然不能不做个表率,这下家里事情就多了,婆婆年纪又大了些,大嫂不在,还有什么说的?忙乱到了五月,眼看着就要秋收了,紧着就带孩子们过来看看你们。不然麦穗一落地,又分不开身了。”

大老爷还没说话,米氏先问,“怎么不见榆哥?忙着上学呢?”

她面上就有了几分心疼,没等王氏答话,又压低了声音,“孩子的功课怎么样?”

王氏苦笑不语,一时间连大老爷都说不出话来,屋内众人竟是再度相对无言,过了半晌,米氏才,“能健壮成人就好,说来今年也十四岁了,该给说门亲事了!”

“我们家规矩,孩子说亲得按序齿,读书有望,二十岁之前中举的,没中进士又不许成婚。”王氏低声道,“家里的大哥儿、二哥儿又都是会读书的,三房的善柏,今年都十六七岁了,也没有说亲。”

米氏欲言又止,半日才道,“也是积年人家才有的规矩,有它的道理……”

室内就又沉默了下来,所谓得意人逢得意人,有说不完的话,失意人对失意人,却只有喝不完的酒,大约就是这个道理。王大老爷手拈长须,也收敛了那带着玩世不恭的潇洒,半晌才打破了沉默,“记得你们家梧哥倒是个读书种子,要比楠哥好些,可要留心养育,别让他走了歪路。”

男人见事,就是这样直通通的,一点弯儿都不会转。就算为了二房着想,要全力培养梧哥,免得被大房越甩越远,但这话说出来,小姑子心里如何好受?米氏倒是白了丈夫一眼,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不烦心的话题。她同王氏姑嫂相得,一看小姑子,就知道她虽然面上不显,但心底却毕竟是极苦涩的。正为难时,倒听得善桐问道,“方才在门外听见舅母说,倒是宁可先去桂家拜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她就扫了外甥女一眼,见小外甥女一脸的纯净无邪,倒像是无心间问出来的,不似有意缓颊。却也并没有再看姐姐,拿姐姐的婚事来打趣,心中不禁暗暗点头,想道,“毕竟是西北的女儿,又在京城养过,又是精细,又落落大方,倒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就抓住机会,拉开了话题,“你们毕竟没有在西安住过,这里不比京城,高官权贵数不胜数,再大的官儿,也大不过四九城那位。说难听些,就是街头卖花郎,没准都有亲戚穿朱着紫的,因此就是一品国公夫人,待人都是谦和的。西北这穷地方,这些年来又不太平。你们宝鸡杨名声虽然响亮,但毕竟走的是文官,总要回避的,小四房大爷人又在江南……整个西北,现在倒是桂家说话最顶用。这两年许元帅虽然来了,但又没带家眷,十多年来,凡是到西安来走亲访友的也好,办事的也罢,哪怕就是路过,也都习惯了到桂家打声招呼。”

她顿了顿,多少有些自失地一笑,“说难听些,桂家就是西北的土皇帝,那些个小官夫人们,倒也无所谓了。如今妹夫又坐到四品,不是小官,这方面还是要多注意些,咱宁可多礼,也不能让人挑了理去。”

这就是明摆着说二老爷如今身在军队系统,要看桂家脸色度日,自然不能得罪了桂家。王氏不禁蹙起眉来,低声道,“这桂家也未免有些太嚣张了吧?十多年前我在西北的时候,老九房声誉极好的,都说虽然发达,可行事厚道,深知韬晦之理,怎么这十多年间,就变了个做派?”

“再韬晦也没有用,十多年前那是桂老帅刚刚晋升,自然要小心做人。如今桂老帅地位稳若泰山,拍马的人多了,这做派就是不变也得变。”米氏撇了撇嘴,倒也为桂太太说了几句好话,“不过桂太太人倒还是公道的,架子也不大,就是多年来养尊处优,又没往京里跑,脾气多少有些古怪了。”

王氏面上凝重之色越浓,直起腰来正要再问,王大老爷听得不耐烦,已是插入道,“宝鸡一带米价如何了?这几个月,西安的米价竟是翻了倍的长,城北一带,桂家牵头几个富户开了粥棚,筷子立不起来的稀粥,我往年看着也就是百十个人来领,如今是排出了几里的队去!”

米氏也紧接着道,“偏偏今年春天雨水又多,官道冲毁了那几处,榆林库又不肯再放粮,说是前线快没得吃了……唉!”

她终于是忍不住抱怨道,“怪道都说北边穷,在我们福建,哪里有这样的事!从前在京城住的,觉得北方也不怎么穷苦,日用百货是应有尽有,西安这样住了三年,才觉得西北人日子真不好过!我和你大哥说,我们倒不如索性辞官回家算了,好歹咱们王家架子还没倒,一口安稳饭是有的!”

谈到粮价民生,一家人都关心,也都有话题。虽说米氏没有绷住,将落魄稍微外露,但也无人在意,厅内气氛反而热闹了起来。到了晚上,米氏安排出一桌宴席来,又遗憾道,“你们难得过来,可惜我们家二郎去法门寺了,一家子到底是不齐的。”

王家两子,长子和檀哥一样,都在老家侍奉于祖父母膝下,次子随着父母在任上的。王二郎王时善榴、善桐也都是相熟的,说起他来又是一箩筐趣事。王氏不免又问过王时的功名,王大老爷道,“什么功名!我如今把这些都看得淡了,他爱做学问,如今也薄有文名,只是不愿应试,我问他明年下场不下,他说再看,我也随他胡闹去。”

舅舅从来都是在功名上最热心的人,如今口气大改,形容清减,虽然一字不提,但仕途上的不顺,已经渲染得淋漓尽致。善桐虽然勉强做了欢颜,但心中却好似被小虫子咬个不住,麻麻的有一股酸疼,听到他这样说话,险些就没有绷住。见母亲点头不语,竟似乎又要红了眼圈,忙眨巴着眼睛,又换了话题,“您在省城住着,倒是要比我们消息灵通些,也不知道现在京里斗得怎么样了?”

王大老爷似乎对妹妹的情绪一无所觉,他笑话善桐,“小小姑娘,也知道关心京里的局势!”

善桐很有些不服气,抗声道,“舅舅,一叶落知天下秋,这边又在打仗,依我看,这一仗能不能赢,看的却是朝中的胜负。我们毕竟住在西北,又怎么能不关心呢?”

王大老爷还没说话,王氏就皱眉道,“三妞又胡说什么,朝廷里的事,你懂得?在舅舅跟前也罢了,到了别人跟前,切不可胡乱卖弄,不然人家心里要笑话你了!”

米氏和善榴虽然都不说话,但面上却均有赞同之色。

王大老爷心里有事的人,喝酒就猛些,已是有了几分醉意,他扫了妻子、妹妹一眼,不屑地道,“妇人之见!朝廷里的事若是不懂,怎能相机行事,得风气之先?难道什么事都要等家里的男人发了话,才知道该怎么行事?”

见米氏和王氏都有些不服气,便在心底叹了口气:毕竟家里的出身还是低了些,不知道真正的大家大族,越是当家主母,就越关心朝中局势。就是大外甥女,自己看着是最大气的人,也被母亲活脱脱地养小了眼界。倒是小外甥女毕竟是在小五房亲家老太太跟前养过的,和他们家长房长孙一样,眼界要宽得多了。

“你怎么知道这一仗能不能赢,看的就是朝中的胜负?”他就笑眯眯地逗起小外甥女来,“难道你和你大堂兄一样,身在杨家村里,心怀的却是天下?”

善桐明知舅舅是在逗自己多说几句话,可却实在受不了宴席间隐约可见的沉闷,心中想:就是回头被母亲责骂,也要多说几句,免得大舅舅看着开心,却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聊得开心了能少喝些,也是好的。

“这是明摆着的事嘛。”她就扳着手指头,半真半假地道,“我听爹偶然说起来,平国公家里出的太妃娘娘,是太子爷的养母。您说这都是养母了,许老帅不是东宫党,又有谁是东宫党呢?皇上派他出来打仗,我看啊,也是看重他的能力,也是要为太子养势……皇长子又怎么能善罢甘休呢?肯定要想方设法地使绊子了。这打仗没有粮草也没法打,可粮草是朝廷给的,军队也不能自己就地割麦子。要我是皇长子,我就卡着前线的军马,一个月就给一点点粮食,就不让许老帅立功……等皇上顶不住了,临阵换将,换了自己的人上去。我就敞开了供应,军队吃饱了肚子,自然就能打仗了……”

话还没说完,王大老爷已是满腔惊喜,一下握住善桐的肩膀,将她拉到了自己身侧,搂住外甥女放声大笑,“我家有女,我家有女!”

到底是有了酒的人,嘴上没有把门的,又冲着王氏嚷道。“正月里你们家檀哥过西安,在我们这里住了两天,我已经觉得是个俊彦。没想到我们三娘子今年多大,已经聪慧成这样!若是个男儿,只怕将来成就,要高过我们多了!你又何须愁成那样!”

他又沉下脸来盘问善桐,“这番话,都是你自己想的?”

能引得舅舅这样失态的赞美,善桐心里也不是不得意的,她一翘嘴巴,不甘示弱,“可不是我自己想的?村子里的人吃饱了肚子就算数,还有谁没事琢磨这个!”

王大老爷仍有几分将信将疑,见王氏面上讪讪,略一思索,就觉出自己说错话了,忙道,“既然如此,舅舅索性告诉你。你猜得不错!就是今年四月里,你小四房大伯在江南就地免了浙江布政使刘徵的职务,摘了他的官帽,现场就锁起来送到京城去了……这位刘徵,就是个铁杆的皇长子党!”

这话说出来,连王氏都不免惊得变了颜色,颤声道,‘大哥,江南那边,到这个地步了?’倒是善榴多少有几分怡然自得。王大老爷也不理会妹妹,直盯着外甥女,又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眼下看来,南边胜负已分,粮道打通,军粮是不日必到的。你说,舅舅该不该借这股东风,鼓翼而上呢?”

善桐心中悚然一惊,在这个绝对兴奋,又绝对紧张的时刻,她的脑子似乎也要比平时更灵醒得多了,几乎是立刻,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这个看似已经无意仕途寄情山水的大舅舅,其实心中依然怀着勃勃雄心,正等待着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只是孤独的环境,似乎已经将他逼到了一个极寂寞的境地,他甚至已经徘徊彷徨到了一个地步,连自己这个孩子的意见,都不愿意放过。

话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从她的嘴唇里溜了出来。

“我祖母常说,卖力气的活儿,即使只需要五分,也得出十分的力气。可要拿钱出去的生意,即使十拿九稳,也只能用五分的本去做。朝廷里的事,善桐不懂,可舅舅要是连九分主意都拿不稳,我看这门生意,风险还是大了一点!”

王大老爷不说话了,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推开善桐,慎重地对王氏道,“妹子,这个小娃娃你要好好教,万不能耽误了。将来就算进宫做个娘娘,我看都很够格了!你的期望,十有八九是要落到她头上的,大哥这句话,你记在心里!”

竟是口齿分明,神色冷静,哪里又还有丝毫醉态。

不等王氏回话,他又站起身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笑中,歪歪倒倒醉态可掬地出了屋子,隔着窗户,都能隐约听见他的长吟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

眼看王大老爷居然就这样拐出了院子,米氏无奈地叹了口气,歉然对王氏道,“你大哥这几年心里苦得很!家人跟前,更是放浪形骸……妹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王氏就算有千般思绪,又怎么会露出不快来?忙跟着叹了口气,“大哥心里苦,我也明白——时辰也晚了,明天还要上桂家去,我看,就散了吧?”

这一席接风宴于是曲终人散。

善桐牵着姐姐的手出了院子,走到一半,又忍不住仰望星空,只见满天星辰密密如织,一时不知为何,竟有了一丝惶然,忙调开了视线,又紧了紧姐姐的手。

60、初见

第二日一大早,王氏果然吩咐贴身带着的媳妇,同王家大管家为伴,上门向桂太太问好。因两家虽然没有正式见面,但桂家、杨家都是陕西望族,彼此总是熟悉的。西北地界上,四品官也值钱得很,更别提二老爷怎么说也是粮道,这是当红实缺,谁见了都要给三分面子。桂太太也并不曾怠慢,上午才收了王氏的拜帖,下午就来人请王氏并米氏过府吃酒,“我们太太说,‘自从年前听说您回了西北,就一直惦记着,难得嫂夫人进西安省亲小住,务必要赏脸过来吃顿饭,因如今西北日子过得苦,并不曾预备下戏班子,请嫂夫人勿怪呢’。”

这才是小五房熟悉的桂家作风:其实按照桂家家底,就是日日唱戏,又能怎么了?因桂老帅人在前线,西北今年又的确缺粮,桂太太是宁可事先道歉,这样低调朴素的做派,老九房是十多年未改了。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将老九房目为良配……王氏一时倒有些出神,同那媳妇好言好语了几句,米氏自然命人将她带下去奉茶。因见小姑子走神,便笑道,“就是我们也吓了一跳,桂太太这几年来,很少有待人这样客气的。非但打发了手底下有脸面的媳妇来请,还纡尊降贵,叫了你一声嫂夫人。”

“我们家那口子要比老帅年轻了几岁,这声嫂夫人,桂太太是真的客气了。”王氏倒不介意米氏话里微微的酸意,自觉面上也有些光辉,吃了几口茶,又不禁叹息,“在村子里住了半年多,几乎都把自己当个村妇了,哪里还记得身上是带诰命的。还是进了城里,才有了些往日的味道。”

“你们老太太不忘本,发达了也还是老样子。”米氏不禁微笑,“我们在西安这三年,四时八节,都打发人送节礼来。倒是没甚好回送的,说来也有愧。”

婆媳之间纵然不合,但当着娘家人,还是舍得为自己做面子的。王氏心头千般的苦,顿时又不愿往外说了,沉默了一会才道,“说起来,大郎、二郎也都到说亲的年纪了吧?”

总之如今不比王家得意时,伤心话说多了也是无味,又没有多少喜事,说来说去,还是只好说西北的战况同粮况,米氏扳着手指头只是算,“都说江南鱼米之地,真是一点不错。咱们福建就是富庶,真到了荒年,地里没收成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怎么都能活,这边就不成了,你看看,就因为两年收成不好。你们什么样的人家,也这样苦起来。”

其实杨家村放言西北,都是有数的村子里了。就是去年那样艰难的年景,村子里也都没有饿死人,只是住在村墙边上的下人们有些无法生活,收拾包袱外出谋生罢了。王氏想到诸家村不但在更贫瘠些的甘肃,而且还遭胡子抢了一把。女儿嫁过去,虽然不是宗妇,却也胜似宗妇。要是老人家脑筋死板一些,竟不愿意放嫡长孙外出,想必在西北战事出一个结果之前,都要费尽心思操持家务,对战事就格外多了几分抓心挠肺的关切。她就压低了声音问米氏,“说起来,你经常见桂太太的,怎么样,战事如何,有消息吗?”

米氏的神色更阴沉了些,只是轻轻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其实三娘子说得一点错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件事,根本来说还是看朝廷。我看……皇长子千岁这一次做得过分了,桂家本来立志明哲保身,这一年多的仗打下来,倒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样子。和许元帅非但没有互相猜忌牵制,走动得还越发密切起来,互通有无,粮草都是一块用的。要不是许家只有几个庶女,身份低了不说,年纪也小了几岁,桂家又没有庶子,我看两家是大有结亲的意思了。”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许家是最铁杆的太子党?难怪会把主意打到小四房庶女头上,毕竟有个岳父在那里,小四房大爷不是东宫党也是东宫党。王氏不禁低眉不语,又多添了几分心事,慢慢地道。“怎么说都是嫡子,娶个庶女,又不是续弦呀、填房,说出去总有巴结的意思,也不大好听的。我看老九房行事,还不至于这么没有章法。”

大凡天下的嫡太太,只要看着姨娘、庶子、庶女,天然都有三分的酸意。任是彼此再谈不上来的,一说起此事,顿时同病相怜,米氏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道,“是这么个理,但天下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出来的。就是不合情理,我看西北也没人能给桂太太颜色看,还不是凭着她怎么喜欢怎么办了。”

未进桂家门,王氏心中已经先凉了三分,她面色沉了片刻,见大嫂似乎发觉要问,几乎是立刻又转移了话题。“现在进来的粮食都在西安转运,恐怕各家各族都有人在西安常住吧?也不知道明日里席上会有哪些奶奶太太们,这里不像京城,送来的帖子上是要写全宾客的,倒要废点心思来猜。”

米氏果然不疑有他,兴致勃勃地道,“少不了牛家四太太的,还有诸家姑奶奶,新出炉的慕容家亲家母、张家太太,大差不差这几户人家,关陇地方小,能做你陪客的,也就是这几户人家了。”

的确,西北几家大户,慕容家不多说了,和自己也算是沾亲带故。牛家本家现在正是显赫的时候,皇后虽然无宠,但索性膝下有个太子,这么多年来和许家合力,也算是要捧出来了,还有诸家更不必多说。至于张家,倒要更东一些,虽然也算是关陇世家,但这些年来最出名的反而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张唯亭。自己丈夫走的又不是文人领袖路子,倒是可惜了大哥没有女儿,要不然,现成就是鼓吹的好帮手……

王氏的心事,就一直重到了第二天上路去桂家。

天气炎热,车内实在是闷热难当,众位女眷们乘的都是街头巷尾雇来的小竹轿。一溜四乘轿子出了王府所在的街坊,又往南走了约一射之地,便可见到一条小巷内,诸官署匾额次第悬挂,轿子从巷中穿行而出,又走了不过一炷香时分,众人头顶一黑,已是又拐进了一条夹道。善桐心中好奇难当,见这夹道并不宽敞,恐怕轿边没有外人跟随,便微微掀起轿帘探看时,却只见两边已经是一色的白墙,下头是平整圆润的青石板,隐约可见夹道终点一扇垂花门……原来这夹道竟是桂家二门内女眷们专门出入的一条甬道,方才眼前一暗,已是穿过了桂家大门。

按京城规矩,在大门前就有小厮换了轿夫,二门前便有婆子上前换下小厮们。只是西北毕竟不如京城讲究,这四顶轿子一路进到垂花门前才住了。众人次第下轿,倒也未曾刻意遮盖头脸:隔着墙头,还能隐约听见墙那边有弓马之声,并有女子隐隐娇喝声传来。善桐却只微微一偏头,便不动声色地跟在桂家人身后,随母亲、舅母、大姐一道,徐徐进了桂府后院。

毕竟是武将人家,这院子里竟没有多少花草,反而处处都是松柏,偶然还有几个侍卫自后院匆匆穿行出来,男女交通竟不大避讳。善榴是要出嫁的人,不免有些避嫌,早扭过头去,不和这些年轻外男做视线接触。善桐年纪尚小,反而更放得开些,陪在舅母身边目不斜视,随舅母一道又过了几扇门,进了正房内室,屋内却空荡荡的,一时不见人影。就是米氏都有了几分纳闷,刚同王氏交换了一个眼色,屋外已传来笑声,“贵客临门,倒是我来迟了,杨太太别和我计较!”

这是个高挑健美的妇人,尽管大儿子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但看着却仿佛才三十出头,虽说容色平常,但双颊嫣红,气色极佳,装束又甚利落,穿了一身窄袖袍子,看上去竟如同刚过门没多久的少奶奶一般,哪有当家主母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进得门来,人却是极热情的,和两位太太都见了礼,又笑道,“真是失礼了,家居无聊,这骑射又是一天不练就生的,索性每天早上起来演习演习,不想今日兴起,多射了一壶箭,倒险些怠慢了客人。”

这样的待客之道,也委实令人绝倒。王氏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来,才要让两个女儿拜见桂太太,桂太太又歉然一笑,“出了一身汗!两位容我再失陪片刻,换件衣服出来!”

她额角颈边顿时有些汗迹,王氏同米氏还能说什么?两人只好都笑道,“桂太太尽管自便,不用着急。”目送桂太太进了屋子,便又坐下来喝茶。两姑嫂都很没兴致,相对默然无语,屋内的气氛,倒有了些滞涩。

桂太太手脚却也利落,不多时便换了一身贡缎长衫出来,面上脂粉也重新匀过,也多插了几件头面,此时她面上红晕渐渐消退,善桐才觉出眼角眉梢,毕竟是有了纹路,又兼气息喘匀了,神色也深沉了几分,这一下,她才真正像个当家主母,像个长辈的样子了。

“这就是两位千金吧?”一开口却还是高声大气,豪爽不减。“来来来,我看看,嗯,真是春兰秋菊,竟说不出谁更强些了!”

善榴和善桐自然规矩拜见,众人这才算是全过礼了,各自落座了,又寒暄闲话起来。桂太太倒也直接,说不多几句话,问过老太太并杨家村好,便笑道,“杨太太这两位千金,都说了人家了?”

多年来众星捧月,毕竟是将桂太太的脾气捧得古怪了起来。老九房行事大面不差,私底下谈吐就见了粗糙了。王氏自恃二老爷究竟是以文官身份行武事,且在西北做得也是有声有色,与仕途上并无求于桂家,一时间倒有些当不得桂太太的作风,只是想到大哥大嫂还要再西安住着,到底耐了下来,和颜悦色地道,“大的已是说了人家了,这一次来,也带她给婆家人看看。我们家说亲按序齿,小的这一位,家里排行第三,二姑娘还没说呢,轮不到她。”不免又解释一番,二姑娘善桃现在随父亲合家在任上云云。

桂太太又细细地打量了善榴善桐姐妹几眼,方才拊掌道,“真是可惜了,我满以为大姑娘也没有说亲,这一次来,是想在城里物色一户人家。正窃喜奇货可居——以大姑娘的人品做派,城里哪户人家不想抢回去做儿媳妇?——却恰好杨太太在城内人头也不熟悉,我正好讨了人情来,这边带杨太太相看一家,那边再介绍杨太太认识一家,骗些酒来吃也是好的!”

还当她是迫不及待,已经以为自己有攀亲的意思,要大剌剌地回绝起来,没想到却是要赞善榴。这赞得虽然也粗、也随意,但王氏听在耳中,总是舒服的。

看桂太太意思,未必无意于善榴……她心中念头亦不过一闪即逝,便又从容笑道,“桂太太真说笑了,以小女资质,只怕是要托赖了桂太太的面子,我们才有酒吃呢。”

她平时在家最是稳重,纵使玩笑,也是私室独处时偶一为之,此时却是满面春风,说起俏皮话来连眼皮都不眨。这个玩笑又恰巧开中了桂太太的脾气,她原本又有些深沉的表情一下就亮了起来,合掌笑道,“杨太太太谦虚——又会说话,我可说不过你!”

不几句话,就已经和王氏说得投机起来。一时就连米氏亦不过陪笑而已,竟插不进话去,善榴、善桐自然更不开口,只是闪着眼睛,在一边见习母亲的社交能力。又过了一会,众陪客们也都到了,各自厮见之余,都拉着善榴、善桐的手笑道,“真是难得见到这样娴静秀气,又灵慧大方的闺秀。”两姐妹都得了一盘子的表礼。

牛姑太太尤其喜爱善桐,将她拉在一边细细地相看了些时,才向众人道,“大家都是有女儿的人,我也不客气。咱们久住西北,养出来的女儿大方是大方了,可总透了些粗气。就是再三养护,也养不出这孩子蛋清一样细嫩透亮的脸颊,这乌鸦鸦的头发。还有这眼神,亮得就透了灵气儿,又雾蒙蒙的,一笑起来可好看,可招人疼!哎哎哎,害羞了——又笑了,好孩子,你再笑一个给伯母瞧瞧?”

善桐虽说是嫡女出身,但养得并不娇贵,性子烈是烈,同骄纵倒有一段路的。乍然得了牛姑太太的喜爱,双颊自然飞起红晕,樱花一样粉嫩的唇瓣微微抿起来,略略害羞地看了看母亲,又转回来一笑,落落大方地道,“承蒙伯母偏爱,其实善桐哪有您夸得这样好。”

这几句说话虽然也平常,但做派就透了说不出的风味,几位太太都道,“看她姐姐也是一样,不愧是京里养出来的姑娘。满西北都难找第三个!”

桂太太被牛姑太太这一说,也留意起善桐来了,她本来粗粗看过,心思并不在善桐身上,此时留神一看,也不禁随意笑道,“真是漂亮,最难得又大方。杨太太真好福气——”

正说着,一拍大腿又念叨起来。“你们杨家也真是会调理女儿,前几年小四房的七姑娘同母亲经过西安要到苏州去,在谁家借了一宿,我正好在他们家吃酒,隔远看了几眼,虽说长相不比你强,穿得也朴素多了,可做派却是一样样的精致!”

善桐只觉得心头似乎压了一块大石头,好似正往无底深渊沉去,怎么都沉不到实处。她一时间几乎都要喘不上气来,只能咬着舌尖,在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周身环绕着这遍身珠翠的官太太,可不是杨家村里的叔叔婶婶,能由着她七情上面的。这一个个都是人精,哪怕是露出了一点端倪,自己的——在此时看来,是如此不合适的想望——没准就能被揣测得底儿掉!

  如果觉得嫡女成长实录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御井烹香小说全集嫡女成长实录庶女生存手册贵妃起居注豪门重生手记制霸好莱坞,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