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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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手术,肯定都有风险,这些可能的后续反应——甚至不能叫做后遗症,因为于人体健康其实无害——是谁也不能保证的,都在手术风险告知书中一一写明,文小姐要打官司不可能赢,医闹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她还要指望十六院为她做修复手术,态度不可能强硬,只能哽咽央求,“胡医生,要去那家医院,太贵了——我实在没有钱了!”

一开始做下巴,花费不多,大概也就一两万,现在的白领,要拿出这笔钱还是较轻松的,后来做鼻子,也还好,等到感染的时候就有点吃力了,不仅是因为住院的医疗费,也因为频繁请假,工作肯定受影响,而且文小姐自己也没有上班的心情,胡悦和她说别人不会在意,这话不假,别人可能的确不在意,但文小姐不可能不在乎,这要是不在乎,当时也就不会来做手术了。本来好好的小姑娘,鼻子歪了以后以泪洗面,视出门为畏途,“我想等鼻子修复好了再找工作——修复手术比第一次做还贵——”

“你要找师主任做,肯定是贵一些的。”胡悦没有办法,她帮过的人太多了,已不得不学会拒绝,否则,工作将无从开展下去。“要么就休息两个月,要么就和家里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多花钱吧,或者,我给你介绍几个医生,也一样都是很厉害的。”

哪一条路,文小姐都不愿接受,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只是画面并不楚楚可怜,而是因为歪斜的鼻头而显得诡异,“胡医生,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呀。”

万万没想到,只是轻视术后医嘱,化妆出门,闷了个痘抠了一下,就抠出了现在的窘况,不想上班辞了职,想要凑足医疗费又非得上班不可,可这个面孔怎么求职?朱小姐和文小姐,运气大概都不怎么好,可底子不同,命就不一样,朱小姐抵御风险的能力要比文小姐高得多了,至少这个修复手术的医疗费她是凑得出来的,就差一口气,现在一个直上青云,一个陷入泥沼,除了哭,想不到别的办法,也实在是想哭,她心里是真的冤枉。

“唉,你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吧,就算是两个月以后在十六院做,医疗费也还是要备足的,不然,要是再出点什么状况……”

胡悦在南小姐以后,特别注意和这种术后出状况的病人交流的分寸,当时南小姐也是这样哭哭啼啼,看着人畜无害,谁都想不到之后会带人来闹一场,她自保地提醒,“千万不能因为贪图便宜就去找小医院,这个做得不好,神仙都救不了你,而且师主任是不收被小医院做坏的修复的。”

文小姐胆子比南小姐还小,哭着点头应下,起身要出门,又有点忍不住,回身哭着问,“胡医生,为什么是我呀?”

胡悦心里叹口气,想回答她:因为你是这样的性格呀。

做整形医生,手里的项目就这几种,不是做鼻子就是做眼睛,脸上也只有五个器官可以做文章,看起来,好像经手的患者,在这一瞬间都做了类似的人生选择,但其实,人不同,路就不同,胡悦最近渐渐发觉,人的命运,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源自巧合,剩下的90%,全看本人的选择,看似是命运的安排,但细究之下,其实还是选择铸就人生的道路,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朱小姐是文小姐这个条件,未必就会选择去做手术,手里的钱,该走的路,想做的事,她也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文小姐的窘境,不在于她术后倒霉感染,而是在于她大概是没有看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走的这条路,又承担了多少风险。

只是,想想她的初心,却又不忍苛责,胡悦只好说,“比起哭,我建议你还是务实地想一下,现在该怎么办,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文小姐,人想要变漂亮,其实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以前没有弄明白一件事。”

“——美,其实也是一种奢侈品,对于自己尚未拥有的那些,还是要懂得量入为出,看待得理智一点。”

也许是因为她平实恳切的语气奏效了,也许是因为她的话里,有什么触动到了文小姐,她的眼泪渐渐地停了,眨巴着双眼,朦胧地注视着胡悦,过了半晌才说,“我,我知道了……我回去好好想想,谢、谢谢胡医生……”

中途仍忍不住抽噎,但表情已渐渐平静下来,胡悦想,她大概总是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了——在这之前的眼泪,大概总有一多半是觉得自己亏了,花了钱却没买到美,就像是倒霉买了个坏西瓜的小孩子,有点自己应该拥有的东西被偷走的感觉。

现在把美当奢侈品看待,本来就不该那么轻易拥有,反而能理智一些——文小姐肯听劝,那就又要比南小姐好。

大概也是因为她比以前会劝人了吧,从前那么真诚想帮南小姐,一大车话说不到点子上,照样拦不住她自己找事情,现在,比以前是冷漠多了,对文小姐讲几句淡话,效果倒是比从前要好得多。胡悦自己也有点感慨,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变成又一个师霁,对患者,最多只劝一句,只有这一句的温情。

——但,终究还是有温情的。她好像是在为师霁辩白一样,又紧赶着在心底加了这么一句,胡悦又有点自嘲地笑了:这算是什么,自己和自己吵架?师霁本来对人就冷漠,这又不是冤枉,怎么连自己心里一点不好还不能想了一样,这完全就是偏心了,师霁的缺点就是很明显,这还看不到了似的。

是有一部分的她看不到,一想到师霁,涌上的不是理智的评判,而是琐碎的念头:这都快过元宵节,还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实在太忙,除夕他们都还不是一起从医院出来的,没办法,她年初一也有排班,在值班室歇一会更合适。从年初七开始,手术一台接一台,光想就让人很衰竭,她还要做分诊,师霁是空了,正在一心写论文,她真的忙得快吐血,连看电影的功夫都没有。

说起来,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嗯,可以找一下,还有电影院附近的好馆子,师霁吃了这么多年外食,一定懂……

谈恋爱的两个人,总想尽可能粘在一起,但医生和警察,还有科研狗,这都是反人类的职业,就算在一间医院共事,也没有什么眉目传情的好事,胡悦也只是想想而已,送走文小姐,又回了几条微信,将手里的全盘事情定神想想,歇了不到三分钟,看看候诊人的姓名,就赶忙收拾好全副情怀,按下了叫号键。

“——宋姐。”

门一打开,她就站起来笑着迎接:宋太太本来应该是约到J'S那边的,会到十六院来,也是因为她行程安排不过来。从各方面来讲,当然都要客气点。

不过,话在嘴里断了,她有些吃惊,“小姑娘是——”

这本来是术前最后一次门诊,也是因为中间有丧事,师霁临时回家一周,回来就撞上期末考和过年,否则,手术早做了。小孩长得快,两三个月过去,就怕骨骼已有变化,再门诊一次,看看小姑娘的状态,这是胡悦自己的意思,如果没有大变化,明天就可以过来办住院了。

“她……跟着外婆去玩了。”

这一次,宋太太没有以前的光鲜了——衣着当然还是一丝不苟,也不能说头发就怎么凌乱了,但她的精气神有了些微的改变,往昔那仿佛总是智珠在握的笃定,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彷徨,胡悦立刻就把握住了她的心情:这一次过来,是来看小姑娘的,女儿没带来,按说门诊已失去意义,但她人却依旧到了这里,那,就是想要和医生聊聊了。

聊什么呢?当然是聊手术,总不会在门诊时间来和她聊人生,宋太太来找她,也没有一见面就提师霁,看来,是想听她说……胡悦的一贯态度她也知道,总是不倾向给孩子手术,那么,宋太太自己的决心,恐怕也有几分动摇了,等的无非就是别人婉言分析、巧妙建言,给她一个台阶下罢了。

“是不是,孩子的外婆……”她立刻就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走过去拉着宋太太的手,两人在办公桌前促膝坐下,“这也难怪,这对孩子来说,毕竟是不必要遭的罪。”

“……家里长辈还不知道。”宋太太显然也没拿定主意,她心事重重地低声呢喃,“手术的日子快到了,孩子心里可能也有点怕,今天吃完午饭,我休息了一会,下午要来医院,她是知道的——但还是和外婆他们出去玩了。”

这样说,肯定是有点怯场逃避的意思了,宋太太一开始的筹划,有几分是为了孩子,几分是为了自己的不甘心,这不好说,但到现在,手术已迫在眉睫,即将按部就班划下那一刀的时候,她开始动摇了,大概也是在想,要是现在离婚,分到的钱虽不能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平,但总也还不算是少——

宋太太心情的变化,胡悦可以理解,要是连这点动摇都没有,倒真的有点可怕了。她婉转地说,“其实,小孩子长大很快的,再拖一拖,就是一整年了——小姑娘现在已经9岁了,过上五六年,做手术的顾虑会小很多……就是想要再生一个,从想,到想好,再到生出来——总也是要时间的,这世上,什么事情不要时间呢?”

拖到孩子大了,14岁去做鼻子,这听起来就好得多了,就是离婚,也可以慢慢的谈,谈到那时候,小姑娘的爸爸也不是铁石心肠,女儿变漂亮了,就算有了儿子,难道就没血缘关系了?家产总是好分一些的,以后要再问爸爸拿钱也不难,再说,这是最坏的结果,往好了想,也许根本都不用走到这一步——

宋太太神色数变,手无意识地把包带扭了几转,一时不舍,一时凄苦,胡悦看在眼里,想拿出许多手术做坏了的案例来吓唬她,想想又咽了回去,时至今日,她也渐渐学会收敛傲慢,她不是宋太太,自然也不能断言小姑娘的手术,到底对她的影响是好还是坏。

“唉!”

宋太太到底叹了口气,胡悦心底才一宽,就听她说道,“我现在就给孩子外婆打电话——胡医生,你之后还有没有号?”

“没有了……你知道,我总是把你排在最后一个的。”

胡悦的心情,大概从语气也能听出二三,宋太太对她露出极勉强的笑容,低声说,“那就麻烦你多等我们一会,可以吗?”

胡悦自然没有异议,“也好,再过一会,师主任应该也下手术台了——”

她的意思,既然手术非做不可,那么宋太太和师霁多谈谈也能安心,但宋太太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摇头说,“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好了,不用特别找他来——”

见胡悦表情,她也知道自己想多了,自失地一笑,说了真话,“我知道,他是不怎么赞成做手术的,否则,也不会把手术日期,一拖再拖……我和他不一样,他见得太多了,看破了色相,我没有……”

“其实,我和我先生,大概也没什么不同,我口口声声的恨他,到最后,还是被他影响,依然放不下这份虚荣。”

到这一步,是为了钱,为了公司,还是为了女儿能从小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在自信和父母亲的爱中成长,大概连宋太太自己都再分不清。人世上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无关对错的。胡悦倒一杯水给她,宋太太把杯子握在手心,低头把玩了很久,才喟然叹息,“外表,究竟有多重要呢?”

对她来说,自然是极重要的,为了一张脸,丈夫的亲情可以褪色,而宋太太竟没有让女儿以目前的长相快乐成长的自信,这就足以说明,在她心中外表到底有多重要。而对胡悦来说,人对表象的追逐成就了她的名利,是她的衣食父母,再没有谁比她更知道求美之心的炽热,丑陋者不会被歧视,丑小孩也能快乐成长,这是政治正确的鸡汤,但,她也知道,这或许并非现实。

“如果表象这么重要的话,真实又是什么呢?”

太阳快下山了,十九层的门诊陆续结束,门廊上,就诊者渐次离去,只留下楼梯间里脚步声的隆隆回响,两个女人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朦胧的落日,这低喃的问句,并非是追求答案,更像是沉浸在思绪中的自言自语。

“对了,还没问你,年前回a市,感觉怎么样?”

良久,宋太太才打破了沉默,看得出来,她到底年长一些,情绪已平复了不少。

“还可以……其实没有怎么到处去看,都是忙身后的事情,抽空去了一下大学。”

老院长去世的事,宋太太之前已被告知,还托胡悦转致哀思,并送了一个花圈过去,丧事办得很简单,没什么好多谈的。倒是说到母校,宋太太脸上浮现出一点怀念的样子,“听说,那里明年可能就要拆了——刚听说的时候,我在梦里还回去过一次。”

梦回母校,多少不胜今昔的感觉,不必尽述,多年的浮沉也只在宋太太这一笑里,“二教,食堂——还有风雨操场……”

说到风雨操场,她一下笑了起来,窃窃地和胡悦分享当年的小秘密,“那个操场你去过没有?——有个秘密基地,不知道师霁还记不记得,以前,夏天的时候,我和师雩会悄悄跑上去乘凉,那里是不许人上去的,所以一般都得等后半夜,要不就是学校没人的时候,师雩喜欢在上面看看月亮啊,日落什么的,那边的景色是挺好的……”

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大概,在记忆里的都是好……”

记忆里,身边的人并不是现在的先生,宋太太身边的男人一直都很体面,好像两个先生,哪个都差不多,但这其中的甘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为现实的苦涩,所以更怀想过去,只存在幻想中的将来,当然不会有如今的烦恼,正因为不可能实现,所以想过去怎么都好,总不禁徘徊低垂,就像是手里这个杯子,捏来搓去,水面荡漾成小小的漩涡——

但,也到了这个年纪,现实的惨淡,已成习惯,她轻轻地说。“其实,太阳就是太阳,和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也差不多。”

喝完杯子里的水,一转头,发觉胡医生直望着她看,宋太太略一思忖,就知道自己失态了——这些往事,她是不便说得太多的,师雩已死,师霁就仿若是他的替身,再加上胡医生是知道她对师霁的念头的,对过去怀念越多,倒显得她对师霁余情未了一样,但这种事越描越黑,不好解释,赶忙扯开话题,“怎么了——难道我哭了自己么没发现?”

“没有,你没哭。”

胡医生慢慢地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双眼流光溢彩,倒映晚霞满天,可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戴了一层厚厚的面具,动作都比之前慢。

她慢慢地转过头,慢慢地抿了一下唇,慢慢地说。

“我只是想……这世上,真是什么事都有。”

宋太太就知道,她大概还是在说自己要给女儿整容的事,她的心一下有些刺痛,就又掉转头去看夕阳,胡医生也没有作声,两个女人站在窗前,仿若两尊雕塑,夕阳洒在两张脸庞上,其中一张写满了愁绪。

还有一张,什么都没有。

第187章伸手

正月初七人胜节宜登高忌就医、口角、远行

“别怕——怕吗?”

手术室里,小女孩摇了摇头,双唇紧抿,看得出来,她是有些怕的,只是性格倔强,不愿表现出来——但双眼仍忍不住瞥着麻醉师手中的针管:大人都害怕打针,更何况是孩子呢?

“别怕啊,小妹妹,不疼的——这个不会现在就打的。”不管可不可爱,对孩子,医护人员怎都会和气点。麻醉师弹了一下注射器,见水珠冒出,便和悦地安抚着,慢慢靠近病床。小姑娘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冲胡悦张开手,“阿姨——”

她当然多次见过师霁和胡悦,但胡悦也没想到,比起师霁,她选了自己做求援对象,即使理智让她摇头拒绝,但心中依然不禁一抽,“不能碰的,我们医生身上要保持绝对的干净——”

她举着双手,遥遥地给小姑娘看了一下手套,九岁的小女孩,差不多也很懂事了,她听得懂,但眸光依然黯淡下来,低下头不再试图求援。“……嗯。”

麻醉师和护士脸上都有相应的表情——肯定都是有点不忍心的,但也都不会在这时候表现出来,免得小病人闹起来,手术台更难收拾。

“哎。”胡悦也不舒服,她心里一动,见麻醉师把麻醉面罩拿起,叫了一声,小姑娘的眼睛就转过来看着她。“没事的,你知道的,总有点不如意的事情。”

这句话说得有点复杂了,一般的孩子未必懂,但小姑娘好像听明白了——总有点不如意,但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像是钢琴课,就像是自己不怎么好看的脸,这样的孩子从小就会懂得,世界不是完美的,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的虚荣,都不如意,但,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有这一刻,总是要去处理。

她的脸没有因此从阴转晴,但也因此陷入思索,不再那样恐惧,麻醉师乘势带上面罩,扎入针头,不过数秒钟时间,小姑娘双眼合拢。麻醉师松口气,“搞笑啊,这么小的孩子来做整容,家长怎么想的,啧啧啧啧啧。”

“儿童医院那边,排号要连夜——别的小孩子看病都看不上,我们这边做整容,唉。”护士也接上吐槽一两句——胡悦给配的都是老资格的麻醉师和配台护士,所以讲话也大胆,“师主任,怎么这样的病人都接的?”

“没办法,我们不做,他们找别家,做坏了孩子不是更遭罪?”师霁没讲话,胡悦勉强分辩,但自己也显得心神不宁,只有师霁的语气还一如既往的平稳,他好像没听见众人的争论,伸出修长的手指。

“刀。”

几个下手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叹了口气,护士递上刀具。“给。”

手术部位是早就标识出来的,手术单铺好,消毒一做,手术刀就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鲜血从幼嫩的皮肤上渗出,护士摇头叹了口气,像是在给这台手术下断语。“造孽!”

今天一早天气就不太好——年过得晚,春节真是春节,还没二月二,就有雷阵雨了,窗外黑云压着,手术室都能听见一个接一个的闷雷打滚,好像随时都有一场雨会哗啦一声泼到街面上,把世界浇湿。这雷打得让人心神不宁,胡悦几次掉头往外看,师霁说她,“注意点,这样的案例,你很难遇到第二次了。”

他的语气中毫无感情,仿佛病人只是一具手术台上的肉体,不论贫富老幼他都一视同仁,“幼儿整形手术必须考虑可逆性、可发展性和将来的二次手术可能性,腔隙几乎是百分百要二次打开,而和鼻子相关的手术,腔隙多次打开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嗯……皮肤和皮下组织可能会更快的失去弹性,尤其是鼻部……多次手术,腔隙过大,假体会更容易移位,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鼻子会更容易歪斜。”师霁说,“只能陷入假体越选越大,手术效果越来越不自然的恶性循环。人老鼻大,胶原蛋白流失以后,鼻子本来就会比以前更醒目,再用更大的假体,变成鼻子怪了。这种整形后遗症是最难修复的,想要缩小腔隙,最极端的做法是配合拉皮,又或者切除一部分筋膜,但风险都很高,成效也得不到保证。所以,为了避免后期的窘境,负责任的医生该怎么设计手术?”

“第一次就尽量少分离腔隙,用手法塞入假体。”胡悦说——手术方案是她设计的,她当然知道这些讲究——但也知道,师霁这是在提醒她,传艺的时候来了。“老师,儿童和成人的假体雕刻有区别吗?”

“儿童一般不取肋软骨做鼻头,新陈代谢太快。”师霁说,他微微倾斜了一下手掌,让她看清楚他的动作,“很快就会被吸收的——而且她鼻头也够大的了。分离腔隙的话,你要考虑到少儿的面部血管发育情况……”

这已不是师霁第一次为少儿隆鼻,之前在面部修复科,他为在车祸中鼻子骨折受伤的孩子做过鼻部重建,所以有很多针对儿童患者的心得可以传授与示范,这些都是小医生求之若渴的知识,很多东西也不是看个教学视频就能完全掌握的,跟在老师身边,甚至还能自己来塞假体,或是从下刀就开始练习。——不过,毕竟这一次病例特殊,师霁还是主导了大部分过程,只让胡悦缝合,他在一边监督。

“仔细点。”他说,声音不悦地抬高了,“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可能因为病人特殊的关系,胡悦的状态的确说不上好,拿着针居然不小心扎了小姑娘的脸一下,护士赶忙拿纱布吸掉,丢入污染区。胡悦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气氛有一丝尴尬,这确实不是主治医生该犯的错——至少不是在她的上级面前,可能是为了挽救,她之后缝得又快又好。师霁也就没再盯她,待几层伤口都缝合好以后,“核实手术器械。”

这不像是开腹手术,还是比较轻松的,所以核对器械可以放在缝合之后做,不过还是一样,一根针、一片纱布都要有来有去,护士开始报数核对,麻醉师调整气体构成,准备唤醒病人,胡悦把针丢进盘子里,吐了一口气,师霁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气压低,有点胸闷。”她说,“没什么大事——出去以后我先喝杯咖啡啊,今天还好几台呢。”

今天手术确实是多,很多人都赶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来做手术,大概是很多公司一般友情多放一天,这一天还是不用上班,又觉得这一天年味已淡,就算是过完年了,而。小姑娘的手术排在第一台,这样大家状态都好,而且万一有事也能从容处理,不过,还好,一切太平,手术速度也快。两个医生匆匆灌完一杯咖啡,玩玩手机——大概微信也就只能集中在这时候回,所以和医生是说不了急事的——再回来做第二台,这是个常规的鼻综合,手术方案也是胡悦在做,按照默契,应该是胡悦全程主刀,师霁只是督导。

“刀。”

一把刀被递上来,胡悦吸一口气,要划下去以前忽然顿住。护士立刻敏感地问,“怎么了?手术单没铺好吗?”

视野受阻,不能判断方位的话,下刀的确会迟疑,胡悦摇摇头,“不是。”

她不用做作脸色也很难看,“我手还是有点抖。”

一早就胸闷,喝完咖啡开始手抖——师霁问,“你昨晚没睡好?”

这当然是有点责问的语气,胡悦缩了一下肩膀。

“嗯——”她有点可怜兮兮的,把手术刀递给师霁,师霁伸手去接。“哎哟!”

“哎呀!”

不幸的事发生了——交接时,一个人没看清楚,另一个人漫不经心,手一抖,手术刀划破手套,在掌心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鲜血顿时沁了出来。“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事故很不幸,却也常见,新医生毛手毛脚,很容易就划伤自己或是别人,如果手术刀已被患者鲜血污染过,那就糟一点,被骂是肯定的,自己也要担心患者有没有传染病,胡悦这个失误错在划伤了别人,但又好在手术还没开始,手术刀是干净的。护士赶紧上来紧急止血,处理一下,加戴一副手套,手术当然还要继续做。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师霁是严师,自然要说她的,“睡眠不足就这个样子,以后不要当医生了。”

“就是有点心悸——可能是那杯咖啡喝坏了。”

‘醉咖啡’肯定是不适合下刀的,但雕刻假体、塞假体这就都还好,胡悦在一边打着下手,缝合给师霁来做,手术倒也不波不澜——无非多用了一把手术刀而已。这台手术做完,已到中午,她拿了外卖,再拎一卷绷带,去办公室找师霁。“我先帮你好好包扎一下呀。”

手术刀划的伤口,一般都较深,不是那么容易愈合,揭开纱布,果然有渗血,纱布已是殷红一片,胡悦吸一口气,“可怜了——”

师霁伸着手,一声不吭地让她忙,脸上颇有点不满的样子,胡悦也很抱歉,拿着他的手,一边用酒精擦着伤口,一边轻声细语,“让你受苦了,不好意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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