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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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先生笑道,“嗯,你且拿来吧,是了,萧禹,你可把《尔雅》都忘了?”

《尔雅》是前两个月学的,萧禹进益颇快,已经学完了,正是新学《周易》,听宋先生这么问,他便笑道,“都还记着呢。”

“那就你也做做粤娘刚才做的题,粤娘你学过《周易》了,把昨日学堂里的功课也做一遍。”宋先生随手拿过萧禹手里的功课,把题目报给宋竹,“且看你们两人,在这两题上能不能分出个胜负来。”

这临时出现的随堂小考,顿时激发了萧禹的好胜心,他也不顾宋竹找他可能有什么事了,只是在心里紧张地回忆着《尔雅》的许多难点,一等拿到题目,立刻走到窗边书案前坐下,一边磨墨,一边已经开始思考这一题该怎么答了。

宋竹估计是走进内室去做了题目,等萧禹写好了,她也从里屋出来,宋先生拿过四张卷子看了,边看边笑,偶然还摇摇头。

萧禹从未有过这般想赢的时刻,他几乎是踮着脚尖,牵肠挂肚地关注着宋先生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又是斜着眼觑着宋竹的卷子,直到宋竹给他做了个眼色,他才忽然醒觉自己已是有些失态,忙重又板上一张脸,希望宋先生没有发现。

——不论宋先生发现没有,起码他面上是没露出什么痕迹,把四张卷子都看了,倒是给了个让萧禹有些不平的结论,“《周易》萧禹是新学,答得的确没那样好。不过《尔雅》上萧禹答得更全面。”

萧禹顿时就有些愤愤不平了:其实,说起来他进学日浅,也未必就有把握压过宋竹,只是两人毕竟是‘明争暗斗’的关系,他总是想着要全面将她压制,在宋竹跟前才更有底气。

反倒是宋竹却没什么反应,拿了萧禹的卷子就看了起来,“哦,你做得太着急了吧,干支日算错了。”

计算干支是比较麻烦的事,一般来说都由天文博士计算,在黄历上印发,在管束得最严格的年代,学习干支预卜该日吉凶,甚至是擅习天文阴阳的罪过。萧禹没来书院以前,也没学过计算——这本身就是《周易》内的知识。是以今日一着急,就犯了个低级的错误,他不禁面上一红,也拿过宋竹的卷子看了,“三姐是否学过《尔雅》已有一段时间了?这里引原文时,却是连错了两个字。”

两小本来关系已有所缓和,现在互挑毛病,彼此间顿时又多了股硝烟味,宋竹蹙着眉,狠狠地看了萧禹几眼,仿佛有许多未尽之言都在这眼神里了。萧禹却不管她,反而还有些小小的庆幸:算错干支,终究还算是比较高级的错误,却要比宋竹直接记错了写成白字好。

不想宋先生望着萧禹,反而笑了,“那不是白字,是长辈名讳,粤娘才换了通假。”

萧禹刚才却没想到这一层,他啊了一声,一时窘迫无极:难怪宋竹刚才要瞪他,原来里头有这样的讲究,自己没能事先体会,已是愚钝了,还要说出来笑话宋竹,这是让她辩解好,还是不辩解好?

好在宋先生脾气好,反而为他解围,“你连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终究记性还是好的。但对《易》,还是犯了浅尝辄止的毛病……”

便把两篇典籍连注疏的要点,又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地给两小说了一遍,萧禹听得如痴如醉,只觉得宋先生把最为晦涩烦难的周易,都说得极为清楚简单,甚而对那些他本来不以为然的卦象,也有令人信服的解释,让他一心投入了学问的海洋中,完全忘记了别的事情。

一堂课上下来,天色已经向晚,宋先生收住话头以后,又道,“《易》之一道,博大精深,然而终究于实务无用,除非大才,否则很难发祥为治世之道,你们之所以要学,是因为不能不懂,却也不要太痴迷了。天下事虽然都可以归结到六十四卦中,但六十四卦却绝不能解决天下所有事情。”

萧禹应声道,“不错,我等入学,当讲究学以致用、学以济世,从这点来说,《易》书浅尝辄止,甚至《孝经》、《礼记》也都学过便是了,倒是《论语》、《孟子》、《中庸》、《尔雅》等,需要细心参详。”

他刚入学宜阳时,想的只是从宋先生这大儒身上学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但几个月下来,早已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学生,甚至在立身、立命的大志向上,都受到了宋学深刻的影响,早已不再是旁观者的心态了。

宋先生笑道,“不错,如今言必称三代,其实三代之时,所谓天下,不过是如今的几省之地,又如何能同今日的疆域相提并论?周礼周制若是真那么好,今日岂非还是周天下?有些事,你们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不要跟着书院里有些教授一样,做梦都想搞井田制,那才是真走错了路。”

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学术上和书院教授的分歧,萧禹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对学术界的一些纷争,也有了深刻了解,听到宋先生说法,不觉心中一动:“南党推行南学,讲的是变法、新义,北学就以复古、复礼为号召,复周礼的说法,在北学中并不罕见,前两个月,关西大儒孙先生路过,在书院讲学时,也说到自己回了家乡以后,要复井田、行上古制度……先生的说法,倒是更靠近南学,和北学的核心要义,似乎分歧极大啊。”

所谓学无先后,宋先生一向鼓励弟子畅所欲言,萧禹想着今日除了宋竹以外,也无人在,有了疑惑就要问出口。可偏巧,此时屋外有人恭声问道,“先生可在?学生王义,读书不解……”

外头才一传来说话声,宋竹便站起来拿过卷子,挑帘子进了里间。萧禹还没反应过来呢,宋先生已道,“进来吧。”

王义并不是孤身来的,和他一起来讨教学问的还有李文叔,萧禹和他对了一眼,格外冲李文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也有些纳闷:“粤娘到书房来伺候先生,为的不就是承受指点吗?旁听先生指点学生,也能起到触类旁通的效果不是?怎么她一听有人来,跑得比兔子还快?这样看,刚才若非听到是我,只怕她也不会出来。”

他心里有了疑惑,就坐不住了,见宋先生和两个师兄议论的都是他还没学到的《春秋》,便慢慢退到门边,一闪身,丝毫也不引人注意地出了屋子,站在当地想了想,也不原路返回,而是穿堂而出,到了以前宋家兄妹射箭的小空地上。反过来绕到书房内室的后窗前,果然见到宋竹托腮坐在屋内,小脸微微仰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夕阳洒在她面上,倒是给她花一般的面孔,又镶了一层金边。

他想得不错,宋竹的确有事寻他,见到是他,她便立时也从书房后门悄悄地溜了出来,带着萧禹直行了数十步,躲到屋子阴面,方才低声道,“你找我做什么?”

萧禹先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旋又问道,“刚才两位师兄进来,你躲什么躲?”

再答,“我觉得你要找我,我就来找你了。”

宋竹这人,有时也十分蛮不讲理,她直接就跳过了前两个问题,“你又知道我要找你了?”

萧禹瞪了她一眼,她倒是嘻嘻一笑,颇有些爱娇狡黠的味道,背着手扭了扭身子,看着倒是比方才开心多了,似乎也把之前两人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是有事想求三十四哥,可这事儿有些不便提——也有些越礼,就不知道三十四哥肯不肯应承了。”

萧禹好奇心上涌,亦对宋竹升起一丝戒备,心想,“她不会是因为刚才我得罪了她,打算作弄我啊?”

他口中便不肯放松了,“你先说是什么事,我再告诉你肯不肯应承。”

宋竹脸上求恳的笑意顿时淡去,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翻着眼睛看了看天,仿佛是在无言地抱怨萧禹的难缠,脸上神情,十分生动。

萧禹倒是被逗笑了,他道,“粤娘妹妹,你仔细啊,万一被旁人看去,就又是失仪过错了。”

宋竹被他一说,还更来劲了,拉了拉眼角,对他一吐舌头,方才是得意地轻哼了一声。萧禹心想,“唉,人生得漂亮,真占便宜。若是换了范家大表姐来做鬼脸,肯定就没这么俏皮可爱了。”

“那你先应我,不同别人说。”她名堂还多的。

萧禹也真被勾起了好奇心,点头道,“好,我不和别人说。”

“就是……说来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你们家三十二哥的提亲,我们家还是回了——我娘说,二姐性子有些直,不适合你们家的门第。”宋竹说着说着,声音也小了,她有些不安地看着萧禹,“嗯……你不会生气了吧?”

萧禹莫名其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说出口,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忙补救道,“这也不是因为看不上三十二哥的人品,我自然不会生气了。”

宋竹似是宽了心,又笑道,“那便好,我爹娘的意思,想在书院里为二姐相看一个,要家境殷实、人口简单,门第也不必多高,最要紧是人品要好……”

毕竟是女儿家,说起亲事,她有些红了脸,“我三哥忙着读书呢,四哥又还小,爹爹那么忙,兼且性子有些疏懒,我想着,你……人缘又好,心思又细……”

说着说着,便又成了个扭来扭去的扭股糖儿,小脸蛋红彤彤的,煞是可爱。

几次见面,萧禹多少也看出来了,宋家姐妹兄弟感情都甚好,并无惯常人家为了家产勾心斗角的事情,此刻宋竹撂下脸子求他留意,显然是为了她二姐着想,才甘冒风险,私下请托。——要知道此事毕竟是有些犯了礼数,若是被家里人知道,她肯定要受罚的。

没想到她还挺有担当的……不知为何,他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虽说也不是没有小毛病,不过毕竟也没白费家里人那么疼她,费心给她折腾了那些华服美饰。

此事对萧禹来说是举手之劳,他咳嗽了一声,就要答应下来,忽然又想起刚才在书房内的小小恩怨,便把手一背,笑嘻嘻地说,“答应你也可以,不过,你得给我凿上三下。”

宋竹脸上登时浮起红晕,她气得跺了跺脚,“你——”

她到底是克制住自己,没有继续发脾气,而是嘟着嘴白了萧禹几眼,方才不情不愿地让了步,“那……你可不许把我的头凿肿了。”

说着,竟是一闭眼,头一低,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就等着萧禹往上落拳了。

萧禹见她这样,反而有些凿不下手,他恶作剧地往前踏了一步,低声喝道,“我凿了!”

一边说,手上一边带起风声,扬手就凿了下去,直到将将触到宋竹头顶,方才猛然止住。

宋竹被他吓得浑身一缩,眼睫毛颤动不休,仿佛一只小动物一般,惹人怜爱,过得一会,才慢慢张开眼,疑惑地看向萧禹。萧禹哈哈一笑,道,“唬你的,这三个爆栗子,先记下吧,以后我再来取。”

他也怕宋竹发怒,忙立刻做沉思状,“嗯,这件事你可是找对了,且让我为你想想,书院里有哪位师兄是堪与二姐匹配的。”

一边说,心中一边在回忆日常交往中所收集到的同学信息——他素来心细,看人从小处着眼,心里对每个师兄弟,其实都有一番评价,此时便把素日冷眼取中,觉得其行事上上的一干人拿出来挑三拣四,过了一会,便道,“嗯,你要说,这几样都齐全的,应当是万师兄和薛师兄——”

他刚想说:‘只是薛师兄长相较为憨厚平常,不知你二姐介不介意。’——这边宋竹便是惊喜地低呼一声,打断了萧禹的话。

“呀!”她双眼晶亮,霞生双颊,“薛师兄原来正合适么?”

萧禹望着她的情态,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很是不快,仿佛一块骨头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他却又不知是为了什么,想了一回,才明白过来:怎么说都是女儿家,提到外男这么高兴,仪态何在?这样的表现,真是有辱她宋家女的名声。

找到了答案,他心下反而宽松了些,便是咳嗽了一声,好意提醒道,“说的是外男呢,你仔细些。”

宋竹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迷糊,她顿了顿,没理萧禹的话茬,反而兴奋说道,“我就说我看人眼力不差,薛师兄——等等,你说的是那个……嗯,和上回我们清明春游时遇到的李师兄一般高的?脸上黑黑的那个?”

萧禹被她问得大为狐疑,“你是什么时候又看到李师兄和他在一起了?”

他见宋竹面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之色,心下忽然一动,想到她刚才反常的回避举动,一时不禁有了个极为荒唐的猜想,只觉得气血翻涌,一边是恍然大悟,心想:“原来他当日离间我和颜衙内,是因为看到我和粤娘一道出游,心生妒忌”,一边是勃然大怒,口中已是脱口问道,“难道——李文叔他竟然对你无礼了不成?”

话出了口,他才发觉自己声调尖锐,居然有丝破音。

——结果,人家宋粤娘还一句话没说呢,他萧禹就是自己把自己吓着了两次……

第34章信赖

……他到底是怎么从自己的一句话发祥出这些的?而且还猜得这么神准?

大哥大姐,毕竟出嫁时她还小,也没什么要瞒着别人的事,就不多说了,只说父亲母亲、二姐三哥,虽说都是聪明人物,但也没聪明到这几乎是能读心的地步吧?这都究竟是怎么猜的?

话都说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地方?宋竹心里,未尝不是松了口气,这事她一直藏在心里,没和任何人说,只是偶尔想起,总有股说不出的膈应腻歪,现在萧禹看破了,她再无继续遮瞒的理由,反而是觉得有种可以倾诉的轻松感。

“倒是没有无礼……就是有一次,我独个儿在书房为爹爹整理善本。”她说着,想到当时的情形,不觉又微微有些恶心,顿了顿方道,“李师兄也是进来要请教爹爹学问上的事,因我没戴盖头,他就一直看着我,反正……我不喜欢。想要走,他又一直寻出话头来和我说,感觉就想留在那里和我说话……是薛师兄把他给拉走的。”

想了想,她又补充,“薛师兄全程都很规矩,压根没有乱看,我觉得他颇是正人君子,而且又很守礼,性子和二姐应该是颇为投合。”

这话说完了,她真觉得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因笑道,“后来我也就不出面见师兄们了,横竖爹爹教他们,我在里头屋也一样听得到。”

萧禹听了这话,只是低头深思,过了一会方才抬头笑道,“多大事?不过你这谨慎也是对的,以后见到李师兄,绕着走吧。”

他也没再细问或是点评,更没借此取笑宋竹,而是摸着下巴说道,“你还算是有几分眼光,这薛师兄我素日看他人品的确老成醇厚,大有淳淳君子之风,只是入学未久,还没在师长心中引起注意吧——有句说句,虽然书院一直说是有教无类,但出身富贵,毕竟是更多人会去关注,薛师兄在这点上是有些吃亏了。”

他口中的出身富贵,起码也是颜家这个等级,至于薛家,按萧禹说法,家里最高也就是做到州官,且还是幕职官,刚刚脱离选海,进入京官的程度。因此虽然家中经商多年,十分富裕,但在书院里,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啊,是商家子。”宋竹眉头不禁一蹙——虽说国朝并不歧视商人,但对读书人来说,商贾人家子,似乎总是少了几分雅致。

“你却不能这么看,”萧禹又来读心那一套了,“薛家的确族中经商的多,薛师兄家只有他一人读书意欲入仕,但正因为读书人少,所以金贵值钱。若是得了你们家二姐为新妇,还不是当着眼珠子一般捧着?我想你们家为什么特地要求你二姐夫一定要家境殷实,无非就是因为她女红有名,害怕嫁了寒门,要终日针线贴补家用,现在薛家第一不差钱,且肯定会倾力培养、贴补薛师兄,第二,薛师兄本人人品醇厚,不是那等汲汲营营之辈,更不会拿闺阁针线出去做人情。岂非是两全其美之事?再说,你们家乃是下嫁,二姐就是脾气傲慢些,谁和她计较?商户人家,规矩也松些,新妇日子好过,若是嫁入了门当户对的人家,日日都要在婆婆身边立规矩,站着服侍三餐,也实在怪累得慌。”

他这一番话,里里外外都透着妥帖,倒是把宋竹的几重隐忧都给排解开了,她听了,不觉暗暗点头,只是还惦记一事,“就不知道薛家的生意,做得有没有良心。”

“这你放心好了。”萧禹笑了,“商户子要考科举也不容易,若是他们家胡作非为名声不好,亦过不了解试前盘查身份领取考牌那一关的。”

宋竹又低头沉思了一番,方才笑道,“你刚不还说了个王师兄么?”

萧禹也不喊累,又仔仔细细把王师兄的情况也说给宋竹听,完了又笑道,“不过,王师兄家里虽然比薛家豪富许多,但又有一点是比不得的,我听你这一说,才想起来——你可别告诉出去,我呀,觉得王师兄在读书上,比薛师兄要愚钝些……”

宋竹犹疑道,“和我比如何?”

萧禹笑道,“和你差不多吧。”

“那不行。”她马上下了决定,“那还是薛师兄好些……不过,学业上的事,倒是可以直接去问爹。”

她一心沉浸在自己心事里,回过神来,才发现萧禹正在窃笑,不觉有些诧异,“三十四哥你笑什么?”

萧禹又再闷笑了两声,方才说道,“我说和你差不多聪明,你怎么就把头摇得那么快?看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宋竹顿时大恼,她威胁地挥起了小拳头,“三十四哥,你——”

虽然才十二岁,但萧禹毕竟是外男,说说笑笑没什么,打打闹闹就不好了,这拳头挥了半天,到底是没落到实处,宋竹听到屋外有了脚步声,恍惚又是父亲的呼唤,便也顾不得萧禹了,只说了一句,“还有谁,你且留心着,有空便来这里找我。”

便溜出到了后院,快步走入穿堂,笑道,“爹爹,我在这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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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洛阳来信提了她,宋竹自觉自己抢了姐姐的风头,对着宋苡没来由就有些心虚,今日才打听得薛汉福是个这般合适的人才,便是很想说给母亲听。——对自己的事,她还没这么沉不住气,但一牵涉到家人,便是没来由的耐不住性子。

不过,平时要和母亲说上私话也不容易,苦苦挨了几日,终于又到学堂休沐时,宋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寻母亲上刺绣课,那积极劲儿都把小张氏给逗乐了,“平时绣花要有这么上心,那就好了。”

宋竹虽然满心都是话,但她也深知母亲的做派和规矩,并不敢上来就叽里呱啦竹筒倒豆子——在萧禹跟前失态,那是因为他和她半斤八两,多少都有上不得台面的一面,但在不论何时都优雅淡然的母亲身边,她却决不能随心所欲。听母亲这么说,她强自淡然地一笑,便拿出自己的手绢来,供小张氏审阅。

小张氏对她的女红,历来是很不满意的,这回也是一样,宋竹可以察觉到她是尽力把话说得和缓些,但到底还是被她猜到了真正的情绪。

……在女红上,她也不是不努力,只是确实是没什么天分,宋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闷着头猛做了一阵针线,见母亲神色渐舒,知道刚才那一阵危急时刻已经过去了,便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前阵子,您和我说了想给二姐找个那般的人家,我前回在爹爹那里遇到了一个师兄,倒是觉得他人品不错,家世似乎也十分清白……”

见母亲并未开口阻止,宋竹便自言自语一般,将薛汉福的情况仔细交代了一番,然后也不敢多说什么,就又低头去做起了针线。

又过一会,小张氏才是低声道,“嗯,若如你所说,这人倒是值得看一看。”

宋竹知道,这件事上,自己的作用便算是结束了,之后如何设法相看,又确认薛师兄的家风、家世已经是否婚配,这些事也轮不到她来掺和操心。

“您说得是……”她举起手里的帕子,竭力若无其事地拉开了话题。“娘您瞧瞧,这儿该怎么下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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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竹心里,这件事之后就和她没关系了,若是家里看上了,各方面也合适,自然也就是请人说合,若是家里没看上,那么也就不会有下文。她把消息告诉母亲以后,便一门心思地又投入到了学习之中,期间还不免关注今年秋后关西的战事。——关西往外,便是党项人的西夏国,这些年来,边境上两国都是厉兵秣马,气氛非常紧张,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大战,战况又会是如何。而关西距离洛阳并不远,西京上下,对于局势都还是很关注的。

也所以,当母亲再度和她谈起薛汉福时,宋竹是着实有几分错愕——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她还以为是因为薛汉福家在外地,许多消息不便打听呢。

没想到,家里不但是打听过了,看来对这薛汉福也着实满意,小张氏都难得地夸奖了她两句,“还挺会看人的……你爹看了他的功课,都说后年科举,如无太大差错,定能金榜题名,说不定名次还未必比你三哥低多少。”

宋竹听说,不禁大为二姐高兴,可如花笑靥才一展开,小张氏又蹙起了眉头。

“就是你二姐……”她叹了口气,“素来守礼,你也知道,她心事,从来都藏得很深。”

宋竹心中顿时雪亮:二姐脸皮薄,性子又别扭执拗,况且还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在肚子里,对礼数是最讲究的。别看她平时对自己宽容,那是因为疼她,也就含混过去了,饶是如此,她在二姐跟前也要时常落得不是。——连对妹妹都这么严格,对自己更不必说了,二姐是绝对不会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失礼的。就说之前,自己问了一句亲事,说得过露了点,姐妹俩就是三五天没说话。还有上回她听到的那个尾巴——母亲和她说起萧家的婚事,二姐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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