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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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陈娇依然是不快乐的,她母亲已经多次说过,好奇她为什么眉宇间总似乎带了心事,带了轻愁,即使是最名贵的礼物,也都难以博取女儿的一缕笑容。她这古怪的沉静,虽然令舅舅大为赞赏,但却从来都无法让母亲满意。

“刘荣被废,”那声音问。“你为什么这样难过,连着几个月,总是为他伤神。你究竟才见了他几次,难道你已经私心里喜欢了他?”

她的第一个表哥比她大了十多岁,现在已经是二十三四岁的大人了,她今年却才止七岁。

自从栗娘娘和母亲闹翻,她几乎再也未曾见过这第一个表哥,几次在外祖母宫中相逢,表哥还是笑语晏晏,陈娇却再无法缠着他,让他的小中人陪自己打陀螺。

那声音几乎是絮絮叨叨地告诉她,她母亲正在外祖母耳边道着第二个表兄的好,说刘彻‘生有吉兆,天性聪颖,龙日天表,贵不可言’。

这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到了私底下,母亲自有一番说法。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太子在位,栗娘娘不为皇后,总说不过去……您也该早做决断了。”

陈娇听到她这样劝说外祖母。

其实外祖母不过是个干瘪的老妇人,双眼常年紧闭,看着更加苍老昏聩,然而在那一刻,陈娇只是从她的背影,都看出了极为耀目的一种光芒,她打断了母亲的话。

“栗夫人又怎么会是个好皇后。”外祖母疲惫地说,“可太子废立,也是大事,你是陈家妇,这件事,你怎好插得口。”

母亲顿时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外祖母又说,“真正的聪明人,又哪里用得着插口呢。嘿嘿,王夫人可谓聪明到了极点,想必她教出的儿子,也不会差。”

陈娇从来很少听懂外祖母和母亲的对话,总是意在言外,非得要那声音为她解释分明,她才稍微可以琢磨母亲的意图,外祖母的倾向。

“你和太子相差十岁有多,婚姻之说,只是个笑话。”那声音在教她权谋的时候,总很热心。“长公主只有你一个女儿,说不得也只好以你做个借口,好和她搭话。搭上话头一来二去,就有了交情。栗娘娘连这一点尚且看不透,又怎样去看透后头的盘算。”

“什么盘算?”她在半睡半醒之间追问,而那声音是从来都不卖关子的,她很快就给了答复。

“天子的姐姐与天子的姑姑,长公主自然更好前一个。可若是天子的姑姑能再兼个妻母,差得就不大多了。长公主的弟弟,可不止君王一个。”

陈娇一直知道外祖母是很宠爱小舅舅的。只是这两年来,她口中也再听不见立小舅舅为储的言语了。

“儿女三人,长子无须偏疼,天下尽有。幺子不在身边,鞭长莫及。也就只有女儿是心尖尖上的一块肉,年纪大了,自然有些言听计从。立梁王为储,对谁都说不过去,女儿再一劝说,也觉得自己过分,渐渐就不提起了。”那声音又悠悠地说。“君王心里不会不明白是谁的功劳,王夫人说你为刘彻妻的那一天起,已经注定了自己的皇后位份。子以母贵,东宫易主,也是早晚的事。”

陈娇从此无法直视刘荣,她明知有朝一日他将败落,便不想待到分离那一天时,再来伤心。

其实连这一份安心,亦不过自欺欺人。

那声音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心病,它在她心湖中翻腾起来,兴奋得几乎有些卷曲,“真是聪明!毕竟聪明!我知道你究竟聪明!”

陈娇闭上眼,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这一次分离不是生离,乃是死别。

刘彻今年不过七岁,太子还太小,临江王又太大了些。舅舅的身子每况愈下,不能不为将来计。

不论是谁,看着一个必死无疑的年轻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尤其这个年轻人对陈娇也一向很和气。

她几乎是疲倦地央求那声音,“让我睡吧,别再说了,让我安静一些。”

那声音就一下静下来,让陈娇得以重新沉浸在茫然而昏沉的睡意之中。

待得她的思绪重归混沌,它又轻轻说,“现在安静了,将来就更安静。你没有想过,你会是下一个刘荣?”

所有睡意,一扫而空,陈娇烦躁地翻了个身,只好又坐起来。

她又想到了那声音气急败坏的央求、的要求、的强求。

勿入金屋,勿嫁刘彻,别嫁,不要嫁他!

然后就想到了她的第二个表哥。

七岁的太子,已经有了雍容,有了气度,有了野心,却毕竟年纪还小,始终对王娘娘言听计从。

也不奇怪,当朝外戚,素来翻云覆雨。即使吕氏一门已经烟消云散,但窦氏的热闹,还是眼看得见的。

陈娇忽然觉得,做大汉的皇后,并不如做大汉的皇太后来得舒服。

最后一点朦胧已经不情不愿地一扫而空,在这时,陈娇想到了薄娘娘。

母亲总觉得她太过沉潜,太过忧郁,甚至一点都不像个孩子,在未婚夫婿受封太子,自己身份水涨船高的那一天,也都不见欢容。

她半开玩笑地埋怨自己,‘是不是嫌母亲为你选错了郎君?’

若是当年许了刘荣表兄,今日的陈家,又岂有这样的热闹。母亲毕竟是有几分自豪的。

陈娇只好望着她,敷衍地扯开唇瓣,给了她一抹笑。

脑海中,那声音盘旋不定,它又说‘笑得开心点,你的夫君要做太子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她只好扬起唇角,加大幅度,笑出了一脸的灿烂,用这笑,迎向了迎面走来的锦衣男童。

这男童手中拿了一枝花,送到她跟前,他笑着说,“我就知道,这么多名花你不爱,唯独就欢喜它。”

在这季节,迎春花早已经难得一见,也不知道刘彻是从哪里寻来,讨她的欢心。

陈娇的笑有了几分真心,她望向太子,刚要说话,那声音已在她脑中说,“你多想想薄娘娘,三皇五帝至今,第一个废后。”

薄皇后也是太后的外孙女,当年的太子娶她,也是为了讨太后的欢心。

刘彻问她,“笑得那样心不在焉,你不喜欢?”

陈娇一怔,又徐徐绽开一个甜软的笑,她轻声说,“不,我很喜欢。”

#

当天回去,陈娇告诉母亲。“以后不要再给舅舅进献美女了。”

母亲顿时就愣住了,随后,她不以为意地一笑,轻声细语地说,“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

这一天也是王皇后的册封大典,母亲身为长公主,自然列席其中。陈娇却是由于外祖母的疼爱,才能破格出席。

是皇后,就是天子的正妻了,是母亲正儿八经的娘家弟媳妇。

又有哪一个妻子,会喜欢一个不断进献美人的大姑子呢?

这些话,陈娇一律没说,她只是告诉母亲。“太子也有姐姐,有一天,太子也会变成皇帝。”

到了那一天,平阳、南宫同隆虑进献美女时,陈娇都不能不高兴。毕竟这一先例,就是母亲所开。

这一回,母亲不说话了。

刘荣表哥死于两年后,就在长安狱中。

消息传来时,陈娇就在外祖母身边侍奉。她轻声细语地劝慰着外祖母,“底下人自作主张,和舅舅有什么关系……”

在心底,她又一次告诉自己,天家无父子,无夫妻,无人伦,这就是败者的下场。

为他的死表示出一点伤心,都是在把自己往他的路子上推。

“不是你舅舅——”外祖母毕竟老了,嘴上没有把门的。

陈娇赶快插嘴。“舅舅也气呢,他比您更气,更无法自白……”

和母亲一起作好作歹,总算劝下了老人家,陈娇退出宫宇,看到舅舅就站在门口,见到陈娇,他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什么,就进了屋子。

陈娇垂下眼,听着心湖上头回荡的笑意,那声音头一次笑得如此清脆,声若银铃。

3、大婚

她睁开眼来,略带迷蒙地凝视着精致的锦帐,待得那交错的花纹自模糊变得清晰,才缓缓坐起身来。

随着帐内传来响动,家人们顿时碎步上前,服侍陈娇起身换衣,又梳洗过了,早膳已经摆到了屋里。

随着她年龄长大,周身人的服侍越发恭谨,陈娇经年累月,也难得听到一个不字,虽然没有明言,但她的衣食起居,规格隐隐已经靠近父母,甚至更加精致。

尽管母亲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但陈家并非没有别的小姐,姐妹们对于她超然的待遇并无一丝妒忌,只有心悦诚服。未过门的太子妃,太后特别偏宠的外孙女儿,皇帝的疼爱,太子的喜爱,这都是瞒不了家人的。尽管她年方十三,却已被视为陈家的大树,又有谁不想在她的荫庇之下乘凉呢。

如若不是自己耳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不断地提醒她薄后故事,陈娇自忖,她的性子自然也会更任性更跋扈,任谁自小到大,从未听过一句逆耳的言语,也会逐渐骄狂起来。

她用过早饭,便起身到父母屋中请安。

堂邑侯府食邑虽少,但这些年来有母亲的贴补,吃穿用度却也不比宫中差了多少,甚至只有更强。陈娇到得早,母亲还在梳妆,她又置办了一套新首饰,金簪上的人物楼台,精细到惊艳。

陈娇话素来不多,她也用不着多话,母亲抱怨她安静无趣时,舅舅说她“安闲稳重,有皇后风范”,于是此后她的沉静,就被当成了从容。

她就坐在母亲下首,望着母亲在铜镜中反复自照,想到舅舅厉行节约,宫中女子,即使贵为舅母,衣裙尚且不可及地。原本带笑的眉宇渐渐沉潜下来,她问,“今日要进宫吗?”

外祖母年纪大了,更依赖母亲,三不五时,总要让母亲进宫陪着说半天的话,如若不然,郁郁寡欢之态,甚至流露在外。

很多事都是陈娇所无力更改的,外祖母对母亲的深情,堂邑侯府的炙手可热,看得清,只能让她更沉潜,更沉默。

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不进宫,去赴个寿筵。”

自己看得到的事,母亲也未必看不到,纵使看不到,在自己三番四次劝谏,“舅母尚且没有盛装打扮,母亲太过奢侈,徒惹不快”之后,毕竟也若有所悟。

说是如此,多半还是给自己面子。明年春就要行婚礼,她即将是陈氏太子妃,再不是母亲裙边的垂髫女童了。

陈娇心不在焉地垂下眼来用了一口蜜水,母亲还问,“你去么?”

明年初就大婚了,到时候,寿筵的主人自然要想方设法来巴结她。

陈娇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随手抱起一只猫来抚弄。母亲在她身边叹了一口气,若有若无,个中无奈已经尽情表露。

她是不快乐的,甚至有些阴郁,整个人太静,坐在当地就是一支筝曲,虽悦耳,却太冷清,也难免不太讨母亲的喜欢。

可若是一个人的路,已经被她看得清楚,眼前大道虽好,可隐隐荆棘却是遍地丛生时,她又如何能热闹得起来?天真不知愁,属于任何一个名门贵女,但却独独不会属于陈娇。

母亲是看不懂的,她还沉浸在皇后与太子的笑脸相迎中,沉浸在外祖母格外的信宠之中,沉浸在舅舅大度的纵宠中,浑然已经忘记,外祖母毕竟是个老人了。

父亲是看不懂的,兄弟们是看不懂的,他们看到的是窦氏的尊荣,却已经忘记了吕氏的惨淡、薄氏的黯淡。在他们看来,太子妃金尊玉贵,夫复何求,为何还老不开心,简直令人惶惑。

陈娇不免和那声音抱怨,“为什么所有人都看得这样浅,好似田鼠,只看得到眼前三寸。”

那声音就笑话她,“没有我,你也不过是一只田鼠。”

陈娇只得默然,是啊,没有她,自己也不过是一只被周身的赞美,赞得飘飘然的田鼠。大抵世间人从少到大,只听得到溢美之声,普天之下,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再无须向任何人低头,就是这寥寥数人,也随她揉搓摇摆,由得她撒娇发痴时,又如何能不飘飘然,如何能看得更远?

向父母问过好,她回闺中去绣花,一个香囊做到一半,还需细加针脚,斟酌花色。

堂邑侯府的这个角落,总是特别安静。

到下午,有客人来了。虽是男客,但却是她大哥亲自带人进的内帏。

堂邑侯府自然也是要守礼的,男女七岁不同席,更何况这又是太子妃的闺房,即使是亲兄长,有时都要避嫌。

“大婚在即,我来看看你!”她的未婚夫说,即使是关心,也带了霸道。

陈娇从针线里抬起头,笑了。

这样的笑,只对刘彻展现。

她像是一朵花,只在刘彻眼神中盛开,其余时间,便与万物共归于寂。

又怎么会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笑?

陈须低声说,“妹妹这里的桃花开得好,我在帘外赏赏春。”他出了屋子。

他们的婚期定在十月,一年之首,距今不过半年多,皇室大婚礼仪烦琐,堂邑侯府上下并不得清闲,不过这种事,自然和陈娇无关。

她只需要在刘彻的眼睛里盛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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