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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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夫人缓缓道:“放心,神仙说一旦机缘到了,怎么讲,讲给多少人听,随我们。只要谨遵两条,一,不可说谎,二,必须要你过来一起听。”

谭云山怔住:“我?”

谭夫人点头,浅淡笑容抚平眼角皱纹,却抚不进眼底:“没法子,你有仙缘,天注定的。”

谭云山笑一下,不言语了。

见这边说完,谭员外才对着既灵和冯不羁重新开口,语带诚恳:“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们都如实讲给二位法师了,现恳请两位法师,能不能再想些其他的捉妖法子?”

显然,谭员外对于眼下究竟是不是神仙说的“机缘”,远没有谭夫人那样胸有成竹,但说都说了,自然就必须保住井不可了,否则秘密没守住,井再被填了,他真就只剩下死的心了。

冯不羁有点同情这位老员外了,上有神仙恐吓,下有夫人压迫,活脱脱一个惨字。

他询问似的看既灵。

既灵思索片刻,点了头。

两位捉妖者达成一致,这话才好对主人家讲——

“员外放心吧,我们另想它法。”

谭员外如释重负,自茶厅叙话后,终于第一次长舒口气。

既灵死了填井的心,开始另做打算,不过新法子尚未有端倪,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因是闲事,也就随意问了一嘴:“既然仙人现身梨花亭确有其事,为何员外与夫人要将之唤作梨亭仙‘梦’呢?”

既灵想得简单,梦者,虚幻也,如果确有此事,叫“梨亭仙遇”岂不是更合适?

谭员外被问得愣住,下意识看自家夫人,谭夫人从容接下,轻笑回答:“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事,又不知何时才会等来机缘,不如当做一场梦;再者,唤作‘梦’,也方便提及此事,就像刚刚我让丫鬟去传话,难不成她要当着所有下人的面问,老爷,你还记得那年在梨花亭下遇见的神仙吗?”

谭夫人的回答很有道理,再计较的人,也挑不出一处错。

可就是太无可挑剔了,带着一股子“我这回答你满意吗”的高傲,就像她刚刚让冯不羁“莫急”一样,听得人心里别扭。

可人家笑着,既灵也只能回以干巴巴的笑容,然后自己憋闷。

达成了“不能填井”的共识,这场茶厅叙话便结束了,谭员外、谭夫人无法给捉妖出谋划策,秉着“不添乱即可”的原则,回屋歇息,并在临走时很痛快地表示,如果需要空出谭府,他们不介意二度离家避难。

既灵看着恨不能马上空出谭府的二位,破天荒说了讥讽话,大意是还没想好新的捉妖法,不知是否需要外出躲避,但如果二位太过担心,现下就走也无妨。

不知是她讥讽得过于委婉,还是恰好贴了对方的心,那二位竟当下表示,这就走,而且会带上谭世宗,绝不打扰法师捉妖。

既灵服了,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

只剩下三个人的茶厅重新归于安静。

冯不羁坐在原位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一声叹息:“谭老弟,你家这……也太……”

太曲折?

太复杂?

太出乎意料?

好像每一个都可以,又好像每一个都不妥当,因为毕竟牵连到谭云山的身世,总容易让人觉得话里有话。

眼见着冯不羁快憋红了脸,谭云山噗嗤乐了,坦然道:“冯兄,想什么就说什么,你我之间不必瞻前顾后。我娘亲的事,很小的时候娘……就是谭夫人,已经告诉我了,后来我发现,全槐城人都知道,所以你真的不用这么费心。”

冯不羁仔细盯住谭云山的眼睛,直至确认那里没半点虚假掩饰,皆为自然,才松口气,而后颇为感慨道:“你爹在守秘密这方面还真是……”

“极其失败。”谭云山笑着接口。

既灵没办法像他俩那样轻松,从刚才到现在,她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滴血验亲”、“谭老夫人不想要谭云山”这种事谭员外不讲,可能是子虚乌有,也可能是他怕说出来伤了谭云山,这些都能够理解,况且对“梨亭仙梦”这件事本身也没有太大影响,说与不说无妨。但就是单看谭员外讲的“二十年前谭云山出生时赤霞星落”和“十四年前中秋仙人下凡梨花亭”两件事,中间就有一个地方十分奇怪……

既灵不自觉看向谭云山,竟与对方视线碰了个正着。

谭云山不知已看她多久了,见她终于发现,眉开眼笑:“想问什么尽管问,别自己瞎琢磨。”

既灵白他一眼,不懂怎么放在别人身上的“善解人意”到了他这里就成了“我早已把你看透”的欠揍。

然而话还是要正经讲的:“我是在想,既然二十年前你出生的时候赤霞星就落进了谭家,你还因此被神婆说成是灾星,那为何当时没有神仙下凡讲明赤霞星和你的身份,反而等了六年,你爹没准儿早把这些事情忘了,神仙倒是忽然下凡了?”

冯不羁皱眉,似也被既灵的提问勾起思索,然而纠结半晌,还是放弃。他没既灵那么细腻的心思,连这问题都没发现,更别说解释这问题了。

“我可能知道。”

静谧中忽然响起谭云山的低语。

既灵和冯不羁惊讶,齐齐看他,就见谭云山已起身,对着他俩微笑:“去我的书斋?”

相识至今,谭家二少第一次发出如此邀请。

谭云山的书斋在后宅再往后一点的偏苑,苑内种满槐树,更有小桥流水,虽无正园宏伟,但也别有一番小巧精致。

一进偏苑,既灵和冯不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座精美的二层楼阁,上书“如玉斋”三个字,笔走龙蛇,气象万千。

冯不羁不算读书人,但也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懂得“君子如玉”,可通常这话都得别人来说吧,自诩尚且有些轻狂,何况还做成书斋名?再者……

实在看不下去,冯不羁直言道:“谭老弟,你这书斋会不会太……大气?”

谭云山莞尔:“张扬,轻狂,自傲,不谦,冯兄你随便讲,不用留情面。”

冯不羁哭笑不得:“原来你知道啊。”

谭云山毫不犹豫点头:“当然清楚,我哥建这书斋的时候我就委婉提醒过,他不听,我也没辙。”

冯不羁:“……”

既灵指着如玉斋斜后方很远很远的树影掩映深处,一座影影绰绰的破旧小屋,不太确定道:“那个是……”

谭云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自豪点头:“我的。”

冯不羁歪头,越过如玉斋眺望那座一言难尽的小屋,末了,为先前的失言道歉:“其实毕竟是读圣贤书的地方,可以再……大气些的。”

谭云山的书斋叫“贤室”,走近看见这名字时,既灵和冯不羁忽然觉得他和谭世宗还是有血浓于水的地方的。

小屋看似破败,内里却干净整洁,井井有条,且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后宅并未真正被淹,这后宅再往后的偏苑,自是更高枕无忧,奇异的是小屋顶棚也未漏雨,于是满室清清爽爽,架上满满的书也都安然无恙。

巴掌大的地方,眨眼便转了一圈,相比书斋,既灵和冯不羁还是更关心谭云山想说的事情。

谭云山也不卖关子,只是从进门时便一头扎进书格里翻找,半天还没找到想要的书,便也不拖了,索性一边找一边头也不抬地慢悠悠道:“六岁那年中秋,我也做了个梦……”

第 14 章

既灵和冯不羁对着谭云山的后脑勺,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彼此面面相觑。刚听完一个梦,又来一个梦,这谭府还真像个莲蓬,剥两下,就掉出来个故事。

“那天一早,娘就把我叫过去,说我在府里闷太久了,该出去透透气,正好又是过节,玩一天晚上回来还能看灯吃点心……”

谭云山的书实在太多,找着找着,他就到了书格后面,这下既灵和冯不羁连他的后脑勺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书格背面那边传过来,不知是不是密密麻麻的书籍太严实,隔得声音有些发闷。

“我很高兴,因为出去玩一天,就意味着可以坐马车去城外,运气好一点,还可以说动陪我出去的丫鬟小厮们放我下护城河里耍……”

“我记得特别清楚,娘那次派来陪我的是她最贴身的丫鬟,人人都叫她翠姐,可她却总是喜欢穿一身黄裙子,所以我打算趁那次机会问问她,为什么不穿翠色裙子呢……”

“但后来一出去,我就忘了。因为马车没去城郊,而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山上。那里有点冷,但漫山红叶,明明地上落了厚厚一层,树枝上却还是满满火红,美若仙境,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树叶可以是红色的,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鸟在枝头上叫,一下马车我就玩疯了……”

“可惜赶了太长的路,没玩多久天就要黑了,我很想继续玩,可是还记得娘说晚上回家能看灯吃点心,所以挣扎了一下,还是和翠姐说我想回家。对于当时的我,真的是很不容易才下了决心的……”

“翠姐一口就答应了,然后让我在原地等,她去叫马车过来……”

既灵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不知是不是陷入儿时回忆太深,谭云山时不时会在叙述中流露出孩童语气,煞是可爱。可听着听着,就觉出不对来,等听到谭云山说翠姐让他等着,她的一颗心也跟着忐忑起来。

然而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她的忐忑是那样无力……

“我乖乖站在原地等,可是很奇怪,直到天黑,翠姐都没有再回来。我有点害怕,开始喊她,每喊一句,都有我自己的回音,但就是没有翠姐的。”

谭云山已经找到了他想找的书,优哉地踱步回来,见既灵和冯不羁都一脸凝重,忍俊不禁:“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少废话,”冯不羁口气很冲,像是对什么人攒着怒气,却又无从发泄,“后来呢!”

粗心如冯不羁都嗅出其中不对,何况既灵。

但她不忍心问,只仔细看着谭云山的眼睛,想从那平静的眸子里窥见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心绪。

“后来啊,”谭云山笑了,浅浅笑意一直从嘴角盈到眼底,声音也柔软下来,带上一丝顽皮,“后来太冷了,我就索性躺下来用树叶盖在身上,别说,还真挺暖和的。然后我就看天,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是满月,月亮又大又圆,玉盘似的,我一边看就一边想,那上面会不会住着神仙……”

“再后来呢?”既灵真的忍不住了,她希望谭云山一口气说完,别这样不疾不徐仿佛倾诉什么美好回忆似的,他云淡风轻,却让听的人心疼,不是心疼这会儿的他,是心疼六岁的那个小小的谭云山。

“再后来我就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谭府我自己的床榻之上。”谭云山耸耸肩,语气蓦地轻快起来,显然后面再没什么可供回味的记忆,“他们说我染了风寒,一整天都在床上迷迷糊糊,我说没有,我去了山上,看了红叶,他们说那不是真的,是梦。”

既灵怔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虚什么是实了,愣愣地问:“所以呢,真的是梦吗?”

谭云山不语,而是绕过既灵和冯不羁,坐到自己的桌案后面,把刚刚找到的书卷放到桌案之上。

那书卷一看便知有年头了,封皮残破,纸页边缘也已粗糙,但显然被某些平整的物件或者其他书卷压了许久,故页间几无缝隙,就这样放在桌案上,像块发黄的板子。

谭云山开始轻轻翻动书卷,一页一页,不疾不徐。

他翻得认真而温柔,低垂的眉眼似带有某种平静的力量,既灵和冯不羁竟也就这样耐心下来,安静等待。

终于,谭云山的动作在某页停住,下一刻,他捏着已经翻过的纸页将书卷就这样敞开着提起来,没等他轻抖,一片紫黑色的东西便从页间落了下来。

那是一片薄薄的彻底干了的树叶,颜色紫红泛黑,边缘形状奇特,许是因在书里夹得太久的缘故,水分殆尽,叶面上脉络分明。

“奇怪,我夹进来的时候明明是红彤彤的,就像火。”谭云山疑惑皱眉,自言自语地咕哝。

树叶很轻,落到桌案悄无声息,却砸得既灵心里发疼。

“在我鞋底下沾着,谁都没发现。”谭云山重新抬起头,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那个带着童真顽皮的谭云山恍若幻觉,桌案后的仍是懒懒散散的谭家二少,“他们说是梦,我就相信那是梦,所以把叶子夹进来之后,我就再没翻过这本书,时间一长,几乎要忘了。”

“忘个屁!”冯不羁没好气地瞪他,“真忘了你能这么干脆利落带我们来书房?这么快找到压了十几年的书?你连丫鬟穿什么颜色裙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谭云山乐,放下书卷,无辜摊手:“头脑太灵光不是我的错。”

冯不羁嗤之以鼻,刚攒起来的一点同情都要被这位少爷给吹散了:“还记得什么陈年旧事,你敢不敢一口气都说清楚,别让我和既灵跟傻子似的瞎猜。”

谭云山歪头沉思片刻,竟真一桩桩一件件数起来——

“隔壁陈家少爷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滴血验亲过,验过了确实是我爹的种才被抱回谭家的,当然他也是听他爹说的,真假存疑……”

“府里上了年纪的下人说谭夫人……算了,怪别扭的,还是继续叫娘吧,说娘除了从始至终都不同意我爹纳妾外,最初也根本不想接纳我进门,是谭老夫人,就是祖母坚持,毕竟谭家几代都没有第二个男丁了,娘才同意接纳我进谭家,当然由于也是据说,不排除有人乱嚼舌头,故继续存疑……”

“你们俩别瞪眼睛,最后一件确有其事了,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从六岁开始吧,因为大概能看出模样了,但很不凑巧模样又和我爹不太像,听说也不像我亲娘,所以祖母就不太喜欢我了,好几次都问我要不要改名啊,别排‘世’了,直接叫云山才好听。后来中秋节一过,我就真的被改了名字,当时我还害怕了很久,特别后悔没早点答应,结果改也改了,还落了个不听话的罪名。”

谭云山说完了,冯不羁听愣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哪想过谭云山居然真的记住这么多。他下意识看向既灵,总觉得要找个一起惊着的“难友”才安心:“你……怎么看,那些据说啊听说啊,有几分可信?”

“我信。”既灵几乎毫不犹豫点头。

这个名叫槐城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所谓的“据说”不过是把“确有其事”披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冯不羁心里堵得慌,既替谭云山操心,又替他闹心:“你才六岁,用不用记这么清楚啊!”

谭云山眉眼淡开,轻笑散成轻叹:“是啊,才六岁,他们怎么忍心。”

既灵终于在谭云山眼底发现了一闪而逝的酸楚。

尽管很浅,但哪怕只有一瞬,这人也是真的委屈难受过的。

冯不羁叹口气,走过去拍拍他肩膀:“别想了,都过去了。”

谭云山仰头看他,真心实意道:“我本来也没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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