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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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吧!”毛屠户把心一横。他自认了罪行,不过是等着判决。哪想到遇到这么难缠的一位状师,问得他比死还难过。

“原来是左。”春荼蘼笑起来,一脸鄙夷。

毛屠户心叫不好,连忙又赶嘴到,“是右!是右!我记起来了,是右!”

杜东辰第二度闭上眼睛。

又上当了!这回不是他,却是关键的那个人。上堂之前,他做了很多准备,甚至这么多所谓的证人,都对好了证词。可哪想到上了公堂却漏洞百出。不是他不小心,是春家这个丫头太厉害了。之前虽然重视了她,但她的本事能耐,在真正对面时才能深有体会。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改口。”春荼蘼冷笑着看毛屠户,“其实一开始你就猜对了,是左。”

她用了“猜”这个字,更显得对方的证词不足采信。杜东辰虽然感受到春荼蘼的压力,但怎么可轻易认输,连忙大声道,“大人,春状师此举有诱供诈供的嫌疑,所得到的证据,不能用于审理之中!”

“杜世子说得不错,这个问题我收回,当我没问过。”春荼蘼无所谓地说。

但,如何收回?如何当她没问过?她道歉了,就不能追究。这个问题也可不作为审理时的证据。可是,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都在意识里打下了印迹,这就够了。

有时候在达到公平正义的目的,也是需要一点点手段的。

“那么,望尘大师被害这一段,可以暂时揭过,我提出的疑点,希望公堂记录在案。”春荼蘼接着道,“现在说说方宝儿的被害。据毛屠户说,他是后来想起方宝儿身上带着不少金银之物,所以起了贪念,追到半山上,杀人夺财。对吗?”

第一百零三章骑马亮刀

“对。”毛屠户下意识地答应。

“你把她按在水里溺毙的?”

“是。”

“怎么按的?”

“左手,按在她后脖子上,把她的脸浸在溪水中。”

“你不用特意提左手,我知道你是左撇子。凶手也是,倒还真巧啊。”春荼蘼叹。这是杜家的运气,找个替罪羊,居然有同样的特征。但主动提出来,真有些欲盖弥彰啊。

“所得来的财物呢?哪里去了?”她抛出关键的问题。

毛屠户供认:他取了方宝儿带在身上的细软后就回家了。与其妻张氏,正是因为金银的事发生争执。而后他以为张氏上山采药,就寻了去,怕她采药后回娘家,把此事告诉其父兄。哪成想追上去后,却看到“方宝儿”在前方走。他一时鬼迷心窍,从后面将其头砍下。等人头落地,才发现是自己的妻子张氏,只是穿了方宝儿的衣服而已。

连杀三人,大错铸成,他干脆也不多想了,拿了那些东西就直奔赌场,直到输个精光才回家。不久后,就听到案发的消息,他只装作不知。但饮酒误事,最后自己全说出来了。

春荼蘼冷笑:这样拿口供也真容易,一顿酒,什么都招。衙门还要捕快和差役做什么,要刑具做什么?直接改成酒铺子,岂不是好。再者,杜东辰所说疑点之中,还包括一条张氏家人所做的噩梦。这也能算疑点吗?一点不科学。不过没办法,古代人特别崇信鬼神。

那么,她有个想法……说不定能成为压倒巨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卷走的那些细软,都有什么?”春荼蘼问。

“就是些金叶子,还有不少首饰。”毛屠户说。

一边的杜东辰比较沉着,毕竟是提前约定好的细节。问不出什么的。

果然,春荼蘼点了点头,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抓了抓头上的幞头,有些不解,又有点请教似的问,“赌场中兑换钱币吗?还是什么东西都能拿来赌?”

在场的男人,不管是看审的,还是审问的。或者是旁听的、以及差役,上过赌场的人实在不少。怪不得人家都说,赌场和妓院是两项最古老的职业场所。不过在公堂上,都装成很纯洁无辜的样子,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只能由毛屠户道。“一般要兑换成银子和铜钱的,除非赌到脱裤子的时候……”

“你从哪家柜房兑换的?还是直接进了寺库?”春荼蘼又问。

杜东辰更安心了,因为这边也已经安排好。他早知道春六会找漏洞,所以尽量弥补。他就不相信,在他的细心安排下,还能出现纰漏。

“陈记寺库。”毛屠户老实的,不。应该说胸有成竹的说。

“赌场呢?”

“岁岁发。”

看到他这个样子,春荼蘼就知道杜东辰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不得不说,他比她之前对阵的人都要严谨,也难对付。她若提议找陈记寺库和岁岁发赌场的人来作证。肯定有证人,而且说得与毛屠户半点不差。但对方越强大,她就越兴奋,越有斗志。没有好的对手,她会退化的。

“我没去过赌场。也没有去过寺库,不熟悉那里面的情况。”春荼蘼微微一笑。

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纯真无害的脸上,总带着些妩媚之气。但这一笑,杜东辰却莫名其妙的觉得寒意四射。就好像在战场上,对方骑马奔来,亮出了刀。

“你卷走的那些金叶子和首饰共换了多少银子?其中有多少碎银,又有多少贯铜钱?你当时有没有抱怨给的少?有没有为此起争执?给你做兑换的伙计长得什么样?你去寺库时是什么时辰?有没有招待你茶水?你拿了银子后是不是直接去了赌场?当时迎客的是谁?进去后先赌的什么,后赌的什么?是谁与你对赌?你是如何输的,直到最后输到精光?输完了所有的钱时,大约是什么时辰?你回家了没有?怎么回的家?到家什么时辰,有没人看到?”她声音清脆,虽不高亢,还略有些低沉,但一串话说下来,中间没有半点滞涩,有如珠玉相撞,非常好听,却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三次,今天的第三次,杜东辰变了脸色。

春荼蘼暗道:小样儿的,跟我斗?经过几千年的文明浸染,经过现代的律法完善和辩护的训练,她怎么会输给一个古人,而且是小看她的古人。她经常说,反复不断地说:魔鬼藏身于细节之中。而这个细节,不是像杜东辰理解的那样,只要面面俱到的准备好人证物证就行,而是指证据与证言之中,最微小的部分。也只有这部分,才最反应事实。

果然,一口气说完,她看到所有人的脸都绿了。毛屠户是吓的,杜东辰是恼火,包县令以及其他人是干脆听晕了。再看书吏,手中毛笔生生按断了,根本跟不上她的节奏。

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见堂上堂下这番情景,春荼蘼立即缓了一缓,对公座略施了一礼道,“包大人,这些问题不是一时片刻能回答得了的。毕竟,事隔多日,也需要当事人都想想。我看不如休庭……呃,休堂,大人歇一歇,旁听席的诸位起来走动走动,差役哥哥们站了半天,也松松腿。来看审的各位乡亲,可到县衙的院子里透口气。在这段时间里,书吏大人要辛苦些,由他在后堂纪录犯罪嫌疑人的详细回答。另一方面,请包大人派差役到陈记寺库和岁岁发赌场去,问明证人以上的问题。记得,一定要把相关人等分开来问,然后证词汇总。他们所说不要求完全一致,但只要有个**不离十,就可以判断毛屠户所言是真。如果相差很远的话……证人证言是否属实,就不需要我说了吧。”

“春状师也说事隔多天,这些证人怎么可能记得这样清楚?”杜东辰拦道。同时几不可见的打了个眼色给某角落。他那存在感很低的贴身护卫立即会意,悄悄向外挤去。

“说是事隔多天,可也没久到记不住这些情况。毕竟,不是每天都有肥羊让人宰的。”春荼蘼知道杜东辰是拖延时间,也看到了那个侍卫的去向,但她并不在意,“不信的话请问问堂下各位,如果某天突然赚上一大笔,会不会连最小的细节也会记很久?”

她先是扔出让人头晕脑胀的问题。之后提议休堂,让大家歇会儿,早博得了除杜家人以外的所有人的好感,因为话一问出,就七嘴八舌的道:那自然是记得的。连做梦都要笑醒的大好事。怎么会忘记?

包县令也表示赞同,当即宣布照春荼蘼所说去做。他考虑的更深一层,墙壁后面那位九五至尊也会疲劳。今天搞不好要从早审到晚上,还是先休息一下比较好。

“大人,还请叫人守住县衙门口。”春荼蘼最后提议,说着,向杜东辰有意无意的瞄了一眼。“提防有人借机跑出去,和重要证人串供。还有,出去询问的差役哥哥,请两人一组。抽签组队,这是提防有人陷害你们的。”其实,是怕差役收受了贿赂,给杜家放水。

之前差役发画像时。就是提前得了她的好处,才故意挡在各证人之间。

她想得这样周到。包县令自然答允。其实他这回的差事做得比平时要简单,一来春荼蘼太有能耐,完全不用他操心案件的事。二来大唐的两位国公对上了,反倒不会有人来找他,因为知道找也没有。他官小位卑,顶不住压过来的大山。

这时,那个溜出去的侍卫又回来了。杜东辰背转过身,假意望向别处,可眼神一扫间,看到那侍卫无奈的轻轻摇头,心中登时一紧。

出不去县衙吗?看来春六早有准备,事先叫人堵住了出口,跟包县令做此要求,只是明面儿上的手段。想来,能帮她的肯定是韩无畏和康正源。若是康正源就麻烦了,那意味着皇上也插手了这件事。

登时,他心里凉透了。因为明知道,毛屠户的这番话会被证实得漏洞百出,最后不会被公堂采信。春荼蘼的目的是什么,扳倒杜家,还是给那个方宝儿申冤?

他目光闪闪,望向春荼蘼,却见她施施然走向公堂侧门,带着两个丫头去后面休息了。再看向白相,神情疏淡,儒雅而平静。而自己的祖父虽然也面无表情,但他看得出他老人家的疲惫和备受打击。

这一刻,他突然憎恨春荼蘼,更憎恨自己。她的花样百出,她的手段,让他领教之后又谁教,那层出不穷的花样,让他的精心准备成了笑话。但他再厌憎,却不得不心悦诚服,甘拜下风。只是,下面要怎么办?他就是搞不清楚春荼蘼的目的!可这时候,他无法退缩,必须咬牙齿坚持下去。

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各方证言都采集到了。果不其然,不但没有几分相同,简直算是驴唇不对马嘴。那么,此证人证言的说服力度就低到可笑的程度。杜东辰知道自己很不要脸,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虽然大多数人不会忘记特别重要的事,可说不定是一群糊涂人凑一块儿去了呢?”

这下,连包县令都没办法帮他说话了。

倒是春荼蘼笑道,“杜世子出言狡辩,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好吧,我再拿出一个证据!”

还有啊?杜东辰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第一百零四章他才是被虐的好不好?

“不过嘛……”春荼蘼却忽然话题一转,“我还有几个小问题要问毛屠户。”

毛屠户一哆嗦,现在只要春荼蘼提到他,他就怕得要命。这位女状师的话就像鞭子般,抽得他有无所遁形之感。

“你是杀猪的?”春荼蘼非常“和蔼”。

“是。”明知故问啊。

“你有杀猪刀?”

“有。”这不是明摆的嘛。

“误杀你的妻子张氏时,用的杀猪刀?”

“那个……是……”天哪,要命的来了!

“我不懂屠宰。”春荼蘼又露出那种让杜东辰心惊肉跳的迷惑样子,“可是杀猪不要要用刺的吗?难不成是砍?相应的,杀猪刀是不是那种尖刀?”

话音落,她听到杜东辰的呼吸顿了顿:国公世子同学,武器也是细节啊。在现代,有专家专门研究武器及其鉴定的。

“不不,我记错了,是用菜刀。”毛屠户连忙改口,“我是用菜刀砍的!对,没错,是菜刀!”

“真的是菜刀?”

“是是,绝对是!”

“不改口了?”

“不……改!”

“可是,不管是菜刀还是杀猪刀,你有随时带在身上的习惯吗?”古代对铁器有管制,不过唐代不像元代那么变态,几家共用一把菜刀。杀猪刀的话,是特许的铁器,但不允许随身携带。其实,她的目的根本不在刀上,这是陷阱问题,其实最终的目的是这个。哈哈。

毛屠户怔住,已经开始暑热的天气里,居然浑身被冷汗浸透,可见春荼蘼给他的心理压力有多么的大。

“也许他带着菜刀,是为了防山上的野兽。”杜东辰凉凉的道。

“对对,我是为了防野兽!”毛屠户连忙跟着辩解。

“可是。那条路不是张氏经常去采药的吗?她一个女人家能长来长往,身上只带着采草药的家伙,从没遇到过野兽,你为什么就怕成那样,还需要在腰里别着菜刀?刚才,你可是说过的,你杀猪为生,为人凶悍得很。天不怕、地不怕。”

“小心行得万年船啊。”杜东辰代答。

春荼蘼微微一笑,这个问题就这么放弃了。在杜东辰全神贯注,打算强烈反驳的时候,她居然丢开了。杜东辰并不知道,春荼蘼今天诉讼的策略是:后发制人,以点带面。

所谓后发制人是先头承认各种推测,然后一一反驳。这样,说服力很强大。以点带面,就是她提出诸多不合理之处,却并不要求完全确定。只把这些灌输在所有人的意念里,留下极深的印象。当不合理处越来越多的时候。每个人心里的天枰就会倾斜。

这就是:事实,胜于雄辩。

若是朝堂政治,春荼蘼可能不够档次,但若论在公堂上诡计多端,春荼蘼自认第二,全大唐就没有人敢承认第一。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都不成问题,何况她如今占着理字。义字。

这也就是在现代,为什么证人上法庭前要演练的原因,因为会被对方律师抓住一切漏洞攻击。没有受过训练的就会抵挡不住,从而露出破绽。就算没有破绽,律师也会找出模糊处,以让证据不那么可信。她这还没施展交叉质证大法呢,毛屠户就顶不住了。

其实春荼蘼倒有几分佩服杜东辰,他在她的压力下现在还能纠缠,而他只是熟悉大唐法律而已,并没有给人当过状师。这家伙培养一下,必是个中好手。

但,在她各色证据和疑问抛出来后,此时公堂上下,信任杜东辰的已经十不剩一。

这时,她又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包县令道,“这个是本县刽子手的证词。”

“这有何用?”包县令疑惑,所有人都疑惑。

“大人,您应该看过仵作大人的验尸文书了,上面清楚的纪录,张氏的头是被人一刀就砍落的,断口平滑,左手施力。可以说,张氏还没意识到有杀意之前,人就已经死了。从张氏头颅的面部肌肉上,也可以证实。她神情安详,只死不瞑目,似乎深深的不解。这说明什么?说明杀手刀快而力大。刽子手的证词,是说明砍头需要力贯全身,角度由上而下,而且必须是极快的大刀方可做到。若是一位武功高手,条件略可放宽。”她说着,有意无意往旁听席上瞄了一眼,“毛屠户说他先是误杀望尘和尚,后误杀张氏,现在不如让他做一个证物实验。”

“证物实验?”包县令来了兴致,因为又是新词,“怎么做?”

“大人,张氏是被砍头诶,一个成年人的脖子再纤细,哪怕是个女人,也不是那么好砍的吧?”春荼蘼做出惊悚的样子来,“大人不妨叫人拿上一段木头,模仿张氏的高度。鉴于木头和人骨的硬度不同,就稍细一点好了。然后,让毛屠户来砍,大家就可以清楚明白的看到他是如何做到一刀砍头的。”

“好,准了。”包县令在杜东辰反对之前就拔出令签,扔在地上,“来人,找一根够长够细的木头,外加一把锋利的菜刀来。”他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春状师打官司,不仅犀利可怕,还非常有意思,让人忍不住要追寻最终的真相。怪不得啊,连那位至高无上的都要来偷偷摸摸看审。

很快,有差役出去,片刻又回来禀报,“大人,县衙后面正有一棵小树,手臂粗细,约一人半高。菜刀,拿了县衙厨房的。据做饭的婆子说,前天刚磨过,快得很。”

“好。”包县令差点拍案而起,突然想到壁后有人,又坐下了,遗憾的道,“若全体去观证物实验,只怕耽误时间,也比较混乱,不如各方都远几个代表。本官嘛,仍然坐证公堂,由书吏亲去主持即可。”

书吏站起身。又跟过来几名差役。旁听席上白敬远和贴身大管家白卫既然站起来,杜衡带着杜仲也要去。随后是几个爱管闲事的书生及替各方势力站脚助威的官吏,还有几个胆大的看审百姓,约摸二十人左右,被带去现场。

春荼蘼倒是没动,因为她成竹于胸。杜东辰也没有,因为他觉得很丢脸。

留守众人的低声议论中,过了一盏茶时间。一群人回来了。

书吏上前报告,“大人,各位,我们看得清楚。因为死者张氏和望尘大师身量都高,我就在小树上划了线,让犯……罪嫌疑人砍那条线。一来他个头儿矮,做不到由上往下发力。二来菜刀不是砍刀,也不是正经的武器,所以他完全不能一刀砍断小树。事实上是,他连砍了二十余刀。树才折断。切口嘛,别说平滑了。简直是狼咬狗啃一样。”

同去的人纷纷点头,以示所言不假。

毛屠户白着脸,神情窝囊。就他这样还杀人罪犯?他才是被虐的好不好?

“这姓毛的根本没那个本事嘛。”人群中有人来了一句,说中每个人的心坎。

“还是那句话,情境不同。”杜东辰死不要脸的发言,“人起了杀心,有如恶魔附体。都说那时会有邪劲儿,力大无穷,不能以常人度之。现在毛屠户砍不断一棵小树。又证明什么?”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春荼蘼略带嘲讽地道,“能证明什么,大家心里有数,不是杜世子一句狡辩就能抹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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