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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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太涨红着脸,急急忙忙走开,而阿秀女也赶过来,把苏锦瑞架起来往楼上送。就在此时,苏锦瑞听见父亲苏昌平跟换了个人似的,用不甚娴熟的官话和颜悦色说:“家里乱成这样,真是让世兄见笑,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禀报父亲。”

一个声音操着字正腔圆的官话道:“就怕打扰了苏老太爷。”

“无妨,家父能见到叶家后人平安归乡,心里不知会多欣慰。”

苏锦瑞一低头,瞥见大厅处站了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他身上既没穿长衫马褂,也没穿西服马甲,而是穿了一身满大街最寻常的白布褂牛头裤,虽干净,可透着卖力气人的卑贱。

这般打扮的人,居然能由苏老爷带着登堂入室?现下还要为他引见轻易不见客的老太爷。

苏锦瑞疑虑重重,她借着拐弯的当口再看过去,这下看清了那男子的脸。那张脸轮廓分明,浓眉大眼,全然不似苏锦瑞平日接触的那些斯文俊秀的公子哥。他眼皮一抬,目光冷冽,看得苏锦瑞吓了一跳,本能地就要往后退。这一退不打紧,正好牵动适才扭伤的脚踝,疼得她顿时龇牙咧嘴,禁不住“哎哟”了一声。

就在此时,她清楚地瞧见那男人皱起眉,脸上露出了一丝嫌恶之色。

苏锦瑞涨红了脸,猛然意识到自己现下一身狼狈,披头散发,穿的也不是待客衣裳,脚上木屐更是掉了一只,又被她砸了一只。她跟二姨太起的这点隐私性质的冲突,只可关上门自家打闹,却不宜打开门撞入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眼中,还引来如此明显的嫌恶。苏锦瑞禁不住又羞又恼,还涌上些无理取闹的迁怒:哪家世交子侄登门造访一声招呼都不打?做男人还这么乐意窥探别人宅院里那点私密,简直粗鄙恶俗,这等人,往后想叫她多瞧一眼也难。

二 苏大太太

这一回的事,令苏锦瑞生出深深的不安。

以往她与二姨太过招多年,各凭本事,各有输赢。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仗着半个长辈的身份倚老卖老,我便能以大小姐的名头恃宠而骄。

然而斗归斗,苏锦瑞却从来不敢小看了二姨太。

这位姨太太身上有某种特质,你可以将之视为痴心妄想,却也能将之视为持之以恒。靠着这种特质,二姨太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就如苏家这栋老宅子暗角里总会滋生的蚊虫鼠蚁一般,不管帮佣们每日洒扫多少遍,熏多少遍艾草蚊香,它们也不会绝迹,总是会伺机卷土重来。你根本不晓得它会在哪里繁衍,不晓得它们在何处出没,然冬天一过,春暖花开,它们总会适时出现。时日久了,你才知道它们跟人其实是傍生关系,有过日子的油烟,就有它们在,有它们在,人才懂得了何为清洁。

二姨太便是如此的人物,这么多年下来,二姨太俨然成了苏锦瑞心中微妙却重要的存在。没有她,苏家自幼丧母的大房小姐怕不知要以教养为名沦到哪房太太手中;可有了她,原该娇养长大的小姐,却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明争暗斗。

这么多年过去,她们的争抢无非围绕些吃喝玩乐、衣裳首饰等鸡零狗碎之事,赢的人未见得争到多大的实惠,输的人也未见得多伤筋动骨、一蹶不振。

吵得多了,两人渐渐有了区别:有些事,姨太太能指桑骂槐,大小姐却只能佯装落落大方;而有些事,大小姐可以仗着年轻气盛落入锱铢必较的细眼里,姨太太纵然在心里拨弄得算盘珠子“哗哗”响,面上却一定要带出三分不与小辈计较的长辈气度来。

她们暗地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各自保有底线,不至于撕破脸拼个两败俱伤。二姨太的底线是女儿苏锦香,苏锦瑞的底线是过世的苏大太太。二姨太无论如何指桑骂槐,也断不敢把主意打到先太太头上;同理,苏锦瑞再嫌恶二姨太,也不妨碍她跟苏锦香做对客客气气的姐妹。

从没一次如这次的事情般由里到外令苏大小姐败得一塌糊涂。

若只是争个输赢倒罢了,不寻常的是,今日的争斗竟夹杂了个邵家,准确来说,是邵家大少爷邵鸿恺。

邵鸿恺不是寻常人,认真算起来,他跟苏锦瑞不仅有隔得不远的表兄妹关系,还有一块儿长大、真正的青梅竹马情谊。

更要紧的是,邵大少爷还是苏大太太在世时定下的未来女婿人选。苏大太太在病榻上与表姐邵太太约定,双方结为儿女亲家,虽无文书信物,然这桩事尽人皆知,苏锦瑞打小儿便被人拿此事打趣,心里头从未怀疑过这事可不可行。

这种念头根深蒂固,它与其说是一种盟约,不如说是已故的苏大太太留给女儿的念想,这念想证明苏大太太也曾真个为自己女儿打算过。

可现下二姨太却截了邵家给苏锦瑞发的帖子,让苏锦香取而代之。陈公馆的游园会名动省城,名流云集,邵太太断不会当众落二小姐的面子,一回生两回熟,再加上一算时间,邵鸿恺差不多要回省城了,二姨太意欲何为,已是昭然若揭。

苏锦瑞又气又无力,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她话讲得再光鲜漂亮,这种事却到底力有不逮。她忽然想念起已故的苏大太太来——若生母在世,二姨太敢把手伸这么长吗?

可一想到苏大太太留在她记忆中的印象,苏锦瑞又想哭了,苏大太太若活着,没准儿她过得连现在都不如呢。

苏大太太出身并不好。咸丰年间,她的祖父还只是个茶贩子,跟同乡从福建跑来广东贩茶,做的是赤足买卖,小本生意。广府茶叶贸易百来年都由大商行垄断,闽地小茶贩经过层层盘剥,得利微薄,苏大太太的祖父便想寻另外的出路。他千辛万苦托人使了钱,搭上与美利坚商船做生意的买办,想在一来一往的茶叶贸易中占个仓位。不承想来年商船返航清算货款时却出了大纰漏,那艘商船的白人船长是个贪得无厌的赌棍酒鬼,他在赌桌上欠下巨债,不敢动大行商的东西,便将主意打到那些零散的中国小商人身上,红口白牙诬蔑茶商运上船的都是陈茶霉茶,险些害他失了信誉,这会儿倒有脸找他要钱。霎时间,一艘商船上万两白银的茶款,全成了泡影。这还不算,那美国佬还叫嚣着不能白跑这趟,要中国茶商赔偿损失。这一亏,亏了好几个福建茶商,而苏大太太家在其中亏得最惨,她祖父几乎将全副身家都押了进去,顿时血本无归。

平头百姓没做过大买卖,哪晓得要命的还在后头:照着当时的规矩,商人要给海关总署缴纳重税。海关总署可不管你卖不卖得出货物、有没有被人坑,东西上船靠岸,一进一出,税银一两都不能少。若赔不起税款欠银,人就得抓起来问罪,衙门里先赏板子,人要打不死,便往大牢里一丢,等着抄家封号,流放伊犁折磨死。伊犁这个地名,曾令广东福建商人个个谈虎色变,人人传说那道路险阻、气候恶劣,更兼野兽出没、强人遍地,循规蹈矩的闽粤商人一过去,哪里还有什么活路?从嘉庆年间至今,凭你原本多大的行商,多大的体面,一旦走上流放这条路,能捞得个好死就算祖上积德。

苏大太太的祖父惊惧交替,一病不起,父亲倾家荡产,到处举债,却仍凑不够赔银,一家老小愁颜相对,就差齐齐解裤腰带上吊。

没承想天无绝人之路,事情到后来竟然有了转机,这转机不是人为,却是天意。那一年,洋鬼子入京烧杀抢掠,黄埔港英吉利炮船来去自如,江山板荡之际,许多事再无法循着旧例。当时粤海关一分为二,洋人管洋关,华人管土关。洋人入了粤海关总署,反倒没清廷原来派遣的满洲官员那般敲骨吸髓,涸泽而渔。他们虽也贪,却贪得不那么难看,凡事还能讲些章程。与此同时,粤地几大行商之间原本在明争暗斗,可一遇上国难当头,不管情不情愿,外头表现出来都要放下那点私人恩怨,彼此间多了点同仇敌忾。洋商气焰太甚,华商正想要灭灭洋人的威风,正好福建小茶商的事曝出来,商会便以此为由头,联合多家商行找那个白人船长的晦气。不仅如此,商会还主持公道,将茶商们的欠款分摊开来,由大行商出面,一纸诉讼将那位白人船长告到粤海关衙门,确认其敲诈蒙骗后,又将追款书写上美利坚总统阁下收,递送美利坚驻华领事馆,最终迫使那个美国船长被遣回国。虽然所谓赔偿最后不了了之,但着实为大伙出了口气。

这桩往事当年曾轰动一时,大太太家借此逃过一劫,绝处逢生。此后十来年虽世道不宁,可他们家偏偏能逆水行舟,顺顺当当。到苏大太太出生那一年,她祖父请人给她起四柱算大运,结果是富贵亨通、携带家运的好命。恰逢那一年家里新开间铺子,正好应在这个新生女身上,全家人个个笑逐颜开。苏大太太从小长在糖罐里,全家人都当她是福星,心甘情愿宠她爱她,连根绣花针都舍不得她捏。她长到十六七岁时更是花容月貌,偶然间出个门看大戏,便被西关大行商苏家的大少爷一眼相中,不嫌门第,执意将她娶入门。

苏大太太名声在外,好相貌、好福气,又有好脾性、好运道,人人都对她又是赞叹又是艳羡,简直过不好都不行。可实际上呢?若没有“美人早逝”这四个字垫底,谁又会真舍得在她身上浪费口舌?苏锦瑞有时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若自己的母亲没死得那么及时,而是跟二姨太,跟每个西关大屋里的太太们一道生活在这老宅子里,每日踩着狭隘的楼梯上下,心下算着账,面上挂着笑,如她那样的女人又能撑多久?

正是因为她早逝,才成全了她的美名,才让她成为那个被人们挂在嘴边、记在记忆里的传奇。

她在世时苏锦瑞还小,不记事,却对小时候的境况有模糊的印象。那时候苏大老爷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将苏家商行的分行开到了香港澳门;他娶了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为妻,转头又纳了白净娇怯的秀才家女儿为妾,真正娇妻美妾,享尽齐人之福。

新妾入府诸种细节苏锦瑞已然毫无印象,唯独二姨太入府数月后有了身子前来请安的那个场景,她终生难忘。

那天,小小的她被死死抱在母亲怀里,仿佛成了一块肉盾。母亲的胳膊勒得她生疼,但她不敢哭,她懵懂幼稚的心里奇迹般清楚,她若敢哭,母亲就敢把她举起来从楼上窗户扔下去。

苏锦瑞后来才顿悟,原来从那一刻起,母亲已然豁出去了。

她怨怒滔天,恨苏家全部在场的人,那恨意太浓,她已顾不上自己的死活,当然也顾不上女儿的死活。

可她是谁?她是众口相传的温柔美丽的苏大太太。

她掌控不了内心的怨恨,只能自己挖个坑硬生生把那些怨恨埋了。当二姨太来请安时,她甚至亲自起身扶二姨太入座,又转头吩咐用人多给她进补汤水,甚至开了衣箱取了绫罗绸缎相赠。

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多余的情绪,那些温良贤淑就像加诸她身上紧紧捆绑的枷锁铁链,她明明是恨的,却不允许自己恨,因为恨一个妾毫无意义,但恨一个男人又不符合她的教养。她在想恨的欲望与不能恨的痛苦之间无法自处,一发现原来对不了别人发狠,她就只能对自己发狠了。

苏锦瑞怅然地想,那时候,她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了,又怎么会将女儿放在心上呢?

从那以后,苏大太太以肉眼能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终于卧床不起。

她的房里终日竹帘低垂,大白天也点一盏昏黄的绢灯。房内始终萦绕着一股浓浓的汤药味,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却怎么也无法从汤药中吸取治愈的能量。

苏大老爷大抵也晓得妻子的心病,没什么比辜负痴情的美貌娇妻导致她缠绵病榻更令一个男子愧疚的了。他开始重拾新婚时的殷勤小心,连去自己姨太太房中都像做贼,偷偷摸摸不敢让太太知晓。首饰布料精致用具流水般送到她房中,可都没用,苏大太太像是闭了眼,自顾自一头扎入岛瘦郊寒的境地里谁也不理。

这时有亲戚上门了,来人是苏大太太的娘家表姐,两姐妹待字闺中时都曾以美貌著称,都嫁入富商之家。只是表姐心大,表妹心小。表姐是自幼无家人娇宠,只能且顾眼前,颇有些万事皆浮云,手中能抓的实惠才是真;表妹却从小受关爱无数,但凡有个头疼咳嗽,全家皆要嘘寒问暖,手被绣花针扎一下,全家皆替她心疼。表姐眼中是世上无大事,表妹眼中却是世上无小事,她桩桩件件皆拿西洋放大镜来端详,表姐从旁看着不由得好笑,又颇有些忌妒。可哪个能想到,不过几年工夫,那个记忆中娇滴滴的美人就成了现下瘦骨嶙峋的模样。表姐心头那点忌妒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怜惜。她在表妹床头哭成了泪人,回去后便托在英国汇丰银行任买办的丈夫为表妹请西医,隔天亲自领着牛高马大的洋大夫来苏家,打仗一般杀到苏大太太房中。

苏大老爷抹不开面子,只好同意让洋人给太太瞧病。那来自英吉利的洋大夫发现,这卧榻上脆弱如琉璃盏的中国妇人并无病症,却在不明原因地消耗自己。他虽然无法理解这种深锁闺阁女子极致的爱恨交替,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她视为诗篇歌剧中有着脆弱神经的美妇人。在试图给她放血遭到苏大老爷拒绝后,他只好在临走前留下一个棕色扁平带木塞的玻璃瓶,内有专治妇人愁绪的阿片酊。

世上再没有比鸦片町更好的东西了,这简直是为苏大太太量身定做的灵药仙丹,她从此便爱上了这神奇的药水,每日喝一口,赛似活神仙。很快她又能笑颜如花,又能起床琢磨穿衣打扮了,再见苏大老爷似乎也不怨不恨,那点因爱生怖的感情,在亢奋而微熏的空气中也轻飘飘了起来,轻抿一口阿片酊,顿时便烟消云散。她喝了药后,对用人格外宽容,对长辈格外孝顺,对女儿苏锦瑞更是像骤然发现了好玩的新奇玩意儿一般,亲自抱在膝盖上逗弄她,拿两个翡翠镯子用红线穿了,碰来碰去发出“叮当”的脆响逗她玩。连带对那细眉细眼的二姨太,她也没以前看着那般刺眼,还叹息那也是个可怜女子。

这样的大太太全家都喜欢,为了让他们喜欢的苏大太太保持原样,人人都支持她喝那种神奇的药水。于是苏大太太越喝越多,剂量也越来越大,一开始是一次抿一小口,后来慢慢变成拿玉色高脚小瓷杯倒一小杯,到最后她连杯子都不拿了,直接对着瓶子喝,一次就是一大口。她心里住着一只猛兽,这药水就是压制猛兽的灵符,她没法杀死那头野兽,只好不断地靠药水寻求短暂平和的光景。她脸色苍白如纸,脸颊高高耸起,眼睛显得格外大,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情绪如绷紧的丝线一般,稍经撩拨便反应强烈。那些温良贤淑到此时都见了鬼,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笑无缘由,哭也无缘由,可哭笑之间,却有着惊心动魄的激昂。

可寻常人哪里消耗得起日日这般激昂?

等到那位怜香惜玉的英国大夫再也不肯给大太太开药水时,一切已为时过晚。

药水已经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高过她的丈夫,高过她的女儿,高过她半生勤学苦修的淑女规矩,谁要跟她抢药水,那就是活生生要她的命。

苏大老爷还想跟她讲理,告诉她已经有做西医的朋友来讲,这等东西就像抽福寿膏,即便能治标也不治本,对她根本没好处。

可大太太根本听不下去,苏大老爷落入她眼中就是她有着深仇大恨的敌人,她一把扫落边桌上一只梅瓶,红了眼尖声骂:“对我不好?你也配跟我说什么叫对我不好?对我最不好的就是你,是你忘记当初成亲时的盟誓,是你亲手弄来楼下那个贱人让我现眼,我还没个儿子傍身,你就让那贱人怀了身子爬到我头上来。好,我都忍了,我忍你,我忍你那么多,你为什么不能反过来稍微忍忍我?现下我不过喝个药,怎么就不好了?你苏家生意败了?掏不出买药水的银钱?行,我自己掏!”

大太太从来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痛骂,到了她生命的末尾阶段,那些贤淑规矩全被当成屁,她终于肆意妄为了一回。连这个丈夫都不算什么,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她活到这一步,就像扁平玻璃樽里的阿片酊,去掉无谓的顾虑和规矩,迄今为止的人生全浓缩成极致而浓烈的情绪,不用兑水,反正喝一点少一点,过一日短一日,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她的丈夫被骂蒙了,他从来没被一个女人如此疾言厉色地痛骂过,他在对方歇斯底里的尖厉嗓音中惊慌失措,灰头土脸近乎踉跄地逃了出去。

大太太将两人间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令苏大老爷愧疚也愧疚不成,深情也深情不下去,他突然间发觉自己进退维谷,怎么做也不对。最终,大老爷仓皇离开,躲入自己的书房闭门不出。他惊恐地发现,夫妻昔日那些缱绻恩爱已然一去不返,可他明明身处其中,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绵绵情意怎么就一下子一去不返了?当天晚上,苏大老爷宿在书房,他听见妻子房中传来的尖厉叫骂,也听见用人“咚咚咚”急下楼的急促脚步声,他晓得那是出去给大太太寻法子买药水去了。他想无知妇人真个荒唐,难道要死在这上头才肯悔悟?他下意识地起身想管,可暗夜里不知怎的手一拨,案几上一个茶盏被扫在地,发出“哐当”一声锐响。霎时间,苏大老爷心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旧情就泄了气,他颓然坐下,无力地想,我便是阻得了一次,又能阻得了几次?不让她喝药,她是要跟我拼命的,且不说好男不跟女斗,便是斗起来,我哪里拼得过她?

他愣愣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得那个用人回来了,“啪嗒啪嗒”上楼去。苏大老爷鬼使神差地开了一丝门缝,亲眼看见那用人一手提着煤油灯,一手捧着一个全新的扁平棕色玻璃瓶,灯光摇曳,玻璃瓶闪着诡异的光。他像浑身被抽去力气一样,心里压抑得难受,却又诡异地激动起来,就如幼年观看城外斩首示众的刽子手手上的刀,恐慌中却隐隐带着一丝兴奋。

直到深夜苏大老爷也无法入眠,他后来如游魂一般来到苏锦瑞屋里,将奶娘赶走,把女儿抱了起来,像冻坏的人需要取暖一样紧紧抱住她。他脸色惨白,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似乎在呜咽,却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

这是苏锦瑞记忆中唯一一次父亲抱她。

大太太很快就因服用阿片酊过量而死,临去前几日,她将表姐请到家中,两姐妹密谈良久,出来后表姐眼眶红肿,默然不语。

等到大太太一过身,姐妹相谈的内容才被揭开。人人都道大太太清高,岂不知她最后却务实了一回。她将这些年攒的私房体己,换成现大洋共计二万块有余,尽数存入表姐夫所在的汇丰银行。这笔款项明言留给苏锦瑞做嫁妆,另有首饰若干,也在银行托管,待苏锦瑞年满十八便可取出自用。苏家上下,连苏大老爷在内,谁都别想动先太太留下的一个子儿。

甚至连女儿未来的去处,她也想好了。表姐生的长子邵鸿恺与苏锦瑞年纪相当,自小聪颖伶俐,长得也讨人喜欢,表姐夫家境殷实,与苏家算是门当户对。她还想到,若邵鸿恺长大后品性不良,或者他不喜欢苏锦瑞,或者苏锦瑞不喜欢他,这门亲便作罢。因此,她给表姐交代身后事,均以托孤为主,亲事只做口头协议。

一直到临终,一辈子锦衣玉食的大太太,也并未真正明白幼年丧母对苏锦瑞意味着什么,她只担心苏锦瑞没钱花。她对表姐说的原话是:“有这笔钱做底,有苏大小姐的身份做幌子,苏锦瑞便是蠢点笨点,也会过得不赖了。”

苏锦瑞的父亲对大太太所做的安排毫无异议,或者说他已经被大太太折磨得身心俱疲,一心只想让整件事快点过去,哪里耐烦管那两万块大洋存哪个银行。而二姨太算了笔账,发现自己女儿将来能得到的财产,与苏锦瑞的相比差别甚大,不觉又妒又怒,继而化作委屈。她在灵堂上将这委屈统统变成眼泪,哭得比死了亲姐姐还惨。

小小的苏锦瑞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偏这孩子还有点钱,亲妈留了一笔,亲爸出于怜惜愧疚也不会对她吝啬。这样一个女孩儿,处在这样的位置,已经无法任谁随意摆布,可怜不得,嫉恨不得,亲近说不上,疏远又不甘,人们顿时不知怎么对她合适。

父亲是疼她的,可他过不了自己那关,因为一见到她,便会想起在亡妻那领教到的挫折和愧疚;二姨太不消说,恨不得把汇丰银行存的那笔款项全挪来补贴到自己女儿头上,可她没那个本事。但凡她稍有动作,旁人便能见微知著,防微杜渐。至于苏家其他人,只有大太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下凡仙女,余下的个个都是人世间不晓得打滚了多少回的人精。大家都碰不到那笔钱,自然相安无事,苏家各房都不缺这两万块钱过日子,未见得就眼红一个没娘的孩子。可这么一笔款子若给一个姨太太算计了去,那让其他人如何自处?还不如替苏锦瑞守着这笔钱,至少还能博个好名声。

在这种情况下,苏家从上到下待苏锦瑞都有些刻意。有人是刻意的冷漠,有人是刻意的热络,也只有表姨妈和邵鸿恺上门,才拿她当个普通的小女孩儿。

把她从二姨太手里弄出来,也是表姨妈的功劳。

表姨妈自己从小没人疼,要点什么都得从姹紫嫣红的姐妹堆中奋力争夺。嫁人后,她料理过表姨夫的外室,打发过冒充的私生子,对付过花样百出想来占便宜的穷亲戚,她靠一路面不改色的厮杀才挣得自己如今的好生活。推己及人,表姨妈从不信一个姨太太会真待苏锦瑞好。她来苏家事先不打招呼,专杀二姨太个措手不及。她入苏家不坐厅不喝茶,直上苏锦瑞的卧房,摸一把五更鸡上煨的茶水,撩一把绣花帐上绣的纹样,转身又走到博古架上端详那些小摆件,继而走到梳妆台前一拉首饰盒扫一眼,上头小女孩儿用的东西一样不落尽入眼中。二姨太这边还没会过意来,表姨妈那头已经检查完毕,胸有成竹款款下楼,路过二姨太身边时,居然还笑了一笑,跟她道了声“辛苦”。

二姨太被这一笑弄得心里惴惴不安,可过了好些天后才晓得,表姨妈那一笑实乃笑里藏刀。那一日正是苏家的宴客日,每一年苏老太爷都会选两日在家中宴客,或请商行朋友,或请世家知交,或单请自家南北行分店的掌柜及得力伙计,他三个成年儿子,一干苏氏亲戚都要到场作陪。每逢这样的日子,苏家从厅堂到后花园皆张灯结彩,上下都忙得团团转,鸡鸭鱼肉、海参鲍翅、新鲜蔬果皆要及早准备。广府富户多讲食不厌精,各家皆有秘而不宣的招牌待客菜,苏家以做海参为人称道。负责焖制海参的厨子前七日便得挑料发料、杀鸡煨汤,力保海参烧出来色亮质糯。所有杂事全由苏家各位太太通力合作,大太太亡故,二姨太代表大房掺和进来,忙乱中也有种与正房太太们平起平坐的错觉。她为了这一日,明知厨房油烟大,还是坚持穿上自己最好的平金百褶裙,将发髻梳得油光乌黑,戴上平时舍不得戴的金刚钻攒翡翠簪,不用照镜子,她也晓得自己比起二房三房的太太要年轻华美。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来了一帮人,搬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要进来。仔细一看,那些东西居然有衣料,有绣帐,有新摆件,有女孩儿用的各式衣裳花样,全部都来自省城专营女子用品的有名字号,只看商标便晓得里头是什么东西。后面一位来的居然是顺天成洋服行的相熟裁缝,他手艺好,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要与洋商打交道,都在他那订做过洋服。

表姨妈最后登场,她可不跟别人一般穿缎子绣花衣配同款长裙,而是穿了一身厚丝绒带蓬松袖子的欧式长礼服,头顶斜戴一顶英式小巧女帽,帽上插着精致绢花,脚踩麋皮鞋,脖子上戴着小指肚大小的圆润白珍珠。虽说这时大清已关张,省城的男人们陆续剪了辫子,妇人间也开始流行洋服,可在这等场合,中式装扮才是主流,一色绸褂中显得表姨妈格外鹤立鸡群。大家纷纷注目之下,这位洋行买办太太若无其事地笑眯眯说:“哎哟,我不请自来,来得不巧呀,该打该打。亲家老爷和表妹夫快别管我,我只是来给大小姐送点东西,你们自当我没到,别为我扰了大家的兴致。”

她人都到了,还怎么好当她没到。于是就有苏家的女眷上来同她讲客气话,邀请她去偏厅,吩咐厨房重开一席专门款待她。表姨妈一路都落落大方,笑容得体,将一个见过世面的时髦太太演绎得炉火纯青。就在此时,不知是谁将苏锦瑞领了过来,刚刚睡醒的小女孩儿一脸茫然,又瞥见满桌好菜,咽了下口水,怯生生地看向表姨妈。

表姨妈立即红了眼眶,眼泪说来就来,她从来会哭,也懂得如何哭,何时哭。她哭起来不是苏锦瑞母亲那种梨花带雨的美人样,而是强忍着,仿佛集了全天下最不得已的苦衷,最无可奈何的委屈,令见者莫名其妙地也跟着伤心动容。表姨妈哭的时候从来不避开人,但不知为何,她一哭就是能让人感觉她是迫不得已才哭,是没办法了才在人前流露出不为人知的脆弱。她平素为人颇有些泼辣,可到她哭的时候,这泼辣是给她加分的,因为它不仅让表姨妈的眼泪难能可贵,更显得情真意切。

她哭着上去揉苏锦瑞:“我可怜的囡囡啊,可是饿坏了?你们家今日做宴,没人顾上你吃喝吧?瞧这小脸瘦的,快快跟表姨妈来,表姨妈喂你吃点好的啊。”

这叫什么话?

在二姨太手里,苏锦瑞即便没能吃上龙肝凤胆,也断不至于被克扣伙食。只是她年纪还小,正是馋嘴的阶段,见到吃的不由得就露出渴望。这渴望被表姨妈当众一哭诉,全然变了味道,话里话外的谴责批判是呼之欲出。二姨太当场就白了脸,她想申辩一句自己明明有嘱咐用人先喂大小姐吃饭,可嘴一张,话还没出口,就被二房正头太太冷飕飕瞪了一眼,顿时不敢言语一声。

二房太太与三房太太不约而同站出来,一左一右围上,笑眯眯打着圆场。好话一串一串不要钱似的倒出,又是奉承表姨妈疼爱甥女之心令她们惭愧,又是宠溺地取笑苏锦瑞小馋猫真个拿你没法。

这便是正房太太与姨太太的区别了,这等场合,若让一个姨太太开口申辩,无论实情如何,她都落下苛责嫡女的名声,整个苏家势必都要跟着丢脸。而由婶母们表现宠溺爱护则全然不同,化繁就简应对过去,才是大户人家常见的法子。

表姨妈是深谙此道,她就坡下驴,拉了苏锦瑞的手跟着入宴。才坐下,刚举筷喂了苏锦瑞吃一口鲜鲈鱼,跟着她来的老妈子就适时说:“太太,顺天成的师傅还等着呢。”

表姨妈放下筷子,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对哦,瞧我这记性,倒把师傅们给忘了。锦瑞啊,你乖乖吃,吃完表姨妈唤裁缝与你做新衫啊。你那衣橱我瞧过了,里面没见几件鲜亮颜色的,全是上一年你母亲还在时做的款,早不时新了。小孩子长得快,又是好打扮的年纪,穿那些死气沉沉的旧衣衫做什么?表姨妈给你好好打扮打扮,咱们也穿洋裙皮鞋,就跟沙面使馆里的洋人小姐们一样时髦好不好?”

苏锦瑞还小,她能说个什么好坏来?可在场众人一听都不是那么回事,苏家女眷的脸沉了下来,这是讥讽堂堂苏家连给大小姐做新衣裳的钱都没有?

三房太太皮笑肉不笑地来了句:“表姨妈可真是有心哟,就是心太大,万事都落进去……”话音未落,表姨妈又开始抹泪悲声道:“三太太,您千万莫怪我多事,实在是我一世人统共只有一个表妹,从小就疼她跟眼珠子似的。现下她走了,就留下这一粒遗珠,我不多看顾点,心里头怎么过得去?我晓得你们都很疼她,可太太们,你们自己也有儿有女,有一大家子的事呢,神仙还有个打盹儿的时候,咱们做当家太太的,哪能没个疏忽?像床上的被子缎面磨花花,绣花帐脱了线,五更鸡上的茶水凉了没人换,首饰盒子里没预备女仔人家的时新花儿,衣橱里没一件拿得出来见客的小洋裙,这些细微小事,你们每天要管家管仔,一时半刻替侄女想不到也正常。我反正闲人一个,就索性越俎代庖都替她置办好了,也省得你们麻烦不是?”

二姨太这时忍不住呛声了:“表姨妈的意思我们可担不起,难不成我们苏家还没份例给大小姐做衣裳?”

表姨妈掩面哭道:“姨太太这话可是屈死我了。我出来那阵儿,我家老爷就说苏家规矩大,我好心怕要被人嫌多事,果然被我家老爷说中了,我可不就是多事吗?我一辈子最是恪守本分的,何苦来多事这一回?可人活着要摸良心啊,难道让我看着她过得不好也不出声?那我怎么有脸去见我死去的妹妹哇……”

她说得冠冕堂皇,抹泪抹得情真意切,几句话的工夫,已经将表妹升格为“妹妹”,将苏锦瑞那点小委屈升格为与良心休戚相关的大事。苏家女眷个个咬碎银牙,也只能先将二姨太拉下,个个强笑着夸锦瑞好福气,有个疼她的表姨妈。

于是在苏家大宴宾客的那日,许多人都目睹了邵太太指挥一帮人将一大堆细碎物件搬入大小姐的闺房,闹得动静着实不小。苏老太爷似笑非笑,瞥了眼尴尬得没地缝儿钻的大儿子道:“没娘的孩子,当爹的再不尽心,可不就是要靠她表姨妈撑场?”

苏大老爷涨红脸道:“邵太太管得也太宽了,我明日便将东西给她退了……”

“她敢送来,你为什么不敢收?再说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们家大小姐的。”苏老太爷若无其事地吩咐,“你不仅要收,还要回赠一份厚礼,敲锣打鼓送到邵公馆,告诉全省城,咱们家大小姐有位多么急公好义的表姨妈。”

苏大老爷第二天果然回赠了一份大大的厚礼,将邵家上下一个不漏全算上,花费银钱比之表姨妈替苏锦瑞置办那些小打小闹的东西多了数倍。邵买办看到礼物后,真的暴跳起来,大骂太太多事。表姨妈也暗暗懊悔,她原本是看不惯苏家人,这才借着二姨太克扣苏锦瑞的事故意去给人家添堵,岂料被苏老太爷反将一军,替她将事情做大。苏锦瑞从今往后真成了她推卸不去的责任,谁叫人人都知道她是苏大小姐亲亲的表姨妈呢?

而从这件事中真正获益的,唯有苏锦瑞一人。

苏老太爷开了金口,姨太太只是姨太太,别因房里头没了主母便乱了规矩。这句话将二姨太一夕打回原形,她只好接着做那个委委屈屈、忍辱负重的姨太太。在祖父亲自关照下,苏锦瑞这才从一众孙子孙女中越众而出,成为真正的金贵大小姐。但她再金贵,她的童年也是孤独的。同胞妹妹苏锦香跟她不是一个妈生的,从小她们便互相看不上眼。二房三房的叔婶分居苏家大屋另一头,与他们并不走同一条木楼梯,堂兄妹们与苏锦香亦无多来往。

在这样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好在有一个邵鸿恺,当初是代表表姨妈的关爱,后来便代表他自己,成为她仅有的玩伴。

人人都说邵鸿恺是她母亲为她订下的未婚夫,表姨妈待她也确实与众不同,苏锦瑞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可如今二姨太出其不意顶替了她的名,将苏锦香推了出去,这一下好比敲了她一闷棍,将她从懵懂的状态中敲醒了。

二姨太到底对她说了一句实在话,她说,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女学生躲在闺房里想当然,它就理所当然了。

这话若对别的千金小姐说,大抵她们唯有哭闹与苦闷两种反应。

可她对上的是苏锦瑞,苏锦瑞眉眼长得像亲娘,轮廓长得像亲爹,可这两人身上或多或少的痴性,她却一点没继承。

她顶着一张娇娇大小姐的皮相无师自通,一半学苏老太爷,一半模仿表姨妈,她还年轻,两头都学得不到家,然而骨子里的精明算计却跑不了。她在被禁足的那一天一夜里不哭不闹,而是想了很多,越想越透,越想越心凉,想到最后,忍不住涌上一阵凄惶。她终于意识到,整件事明面儿上看起来是二姨太在捣鬼,可实质上二姨太能有多大能耐?二姨太所做的不过是因势利导,但她因循的是什么势,导向什么利?

归根结底,这事看的是邵表姨妈和邵鸿恺的态度。

眼下苏锦香已经去了陈公馆,表姨妈定然是晓得冒名顶替的事,可她却静悄悄一点表示也无,连安慰的电话都不打来一个,这算怎么回事?还有邵鸿恺,他到底回了省城没有?若他没回来,二姨太何必急吼吼地把苏锦香送出去?若他回来了,怎会任由这样荒唐的事发生?以他的聪明,到底看出来苏锦香的意图没?苏锦瑞急得想哭,却觉得哭也没用。她后知后觉地记起,表姨妈尽管口口声声最疼自己,邵鸿恺尽管跟她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他们谁也没确确实实地讲过一句,等她长大后,邵家的媳妇就非她莫属。

她原本深信不疑的未来,霎时间飘摇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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