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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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瑞给他解惑:“这是我才请来的养花能人,她父亲您也晓得的,就是咱们家园子帮衬了多年生意的老宋。您别看她年轻,侍弄花草可有一手。喏,这四盆开在隆冬的桂花就是她的手笔。不仅如此,她还会养兰花,我不是想着祖父园子里就缺个弄兰花的高手吗?这才好说歹说,说动了老宋把他大妹借咱们家用一用。她可不是来咱们府做丫鬟的,而是做独一份的顾问,只管暖房里的名贵花卉,不管其他。”
顾问是个舶来的新名词,其意思大抵能猜得出,这也是这个女儿大胆的地方,成日拿外头学来的洋词汇标新立异,比之小女儿成日穿戴时髦的奇装异服,却又要令人头疼。苏大老爷心里怪大女儿多事,嘴上难免要问最要紧的:“老太爷同意了?”
“我一片孝心,老太爷怎么会拦着儿孙尽孝呢,这可是我省吃俭用拿自家私房钱请来的人,老太爷高兴着呢。”苏锦瑞笑眯眯地把那丫头往前推了一步,“来,快见过大老爷。”
那丫头怯生生地上前鞠躬,脑后的油亮长辫子一下顺着瘦削的肩滑到胸前,露出纤巧雪白的一段颈子,声音细若蚊子哼哼道:“大老爷好。”
苏大老爷霎时间胸口那根隐约的针又刺了他一下,他不得不定一定神才问:“你是老宋家的大妹,叫什么?”
“巧了,叫金桂。”苏锦瑞笑眯眯地补充,“桂花的桂。”
少女羞怯得头都不抬,苏大老爷看着看着,忽而像被灼伤一般,仓皇掉转视线,不敢多看一眼。他想苦笑,却又想叹息,像是绕了一番轮回,洗练了一番生死,本以为自在俯仰天地之间了,却原来不过仍在方寸之地。
他如同十余年前在妻子病榻前断然离去那般,再度转身就走,似乎怕慢一步,身后就有浓郁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尖叫咒骂着扑上来。那如花美貌,那似水流年,顷刻间便会化作烈火。迈出两步,他猛然回过神来,妻子早已死了,他想,她早已死了多年。
苏大老爷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女。苏锦瑞立在不远处,大眼睛中似乎有疑惑,也有不安,她像是个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的小女孩,捏着袖口忐忑着。在她身边,有同样忐忑的另一个少女,在他回头的瞬间,她来不及垂下头,一张秀美的脸庞无遮无挡。
分明是那般未经风雨,纯净无垢。
那些前尘往事,又与她们有何相干呢?
大老爷慢慢地寻回自己的淡泊从容,寻回他对女人的怜悯宽宥,他对苏锦瑞和颜悦色道:“既然把人请来了,就好好招待,莫要传出我们苏家苛待人的传闻。”
“父亲放心。”苏锦瑞挽着宋金桂的胳膊,“金桂就住咱们东楼呢,我亲自给她挑的地方,一应东西都全的。”
“那就好。”大老爷颔首道,“我出门了,你莫要贪玩,快过年了,家里事多,得空你也帮帮你二妈。”
“好的,父亲。”
苏大老爷再无话嘱咐,却仍然多瞥了眼宋金桂,捏了捏礼帽的帽檐儿,这才转身离开。
家里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养花女子,似丫鬟又不似丫鬟,似小姐又不似小姐,众人顿时不晓得如何对待,不免敬而远之。又因那女子面目实在生得娇美,月薪拿得比人多,仆佣一类最忌讳这类与众不同,平日里更是疏远为上。宋金桂来了苏府多日,除了头几天大小姐三天两头来看她,过后便渐渐无人理睬了。热水也不晓得在哪拿,热饭也无人给她留,她一开始不明就里,以为新来旁人记不得疏忽了,哪知忍了几日,情况越来越差。次数一多,她渐渐觉出这其中无声的排斥。宋金桂不敢抱怨,只敢暗地里哭,过了两天,再见到阿秀女,就说想收拾东西回家住,往后辛苦些,日日来苏公馆便是了。
阿秀女是什么人,一听就晓得里头有猫腻儿,回头告诉了苏锦瑞。苏锦瑞亲自过来劝宋金桂,问她:“不是说了,你是我请来的人,吃的用的从我们东楼走吗?”
宋金桂嗫嚅道:“我是去东楼领东西的,可东楼的人说了,我属于老太爷园子这边的,不归他们管。”
“那老太爷这边呢?问过了?”
“问过管园子的阿伯,阿伯说,没有人告诉他多添一个人的用度。”
苏锦瑞就笑了,点头说:“是我疏忽,阿秀女,往后金桂就跟我们一道吃饭吧,别给家里其他人添麻烦。”
阿秀女点头,苏锦瑞又软言宽慰了宋金桂两句,险些又把她说出两泡眼泪来。牵扯了许久,终于将她安抚好了。
“就算你是大小姐,也不是这么败家的。”阿秀女跟在她后头忍不住讲,“工钱给得比旁人高,现下吃的用的又单独走你的私账,她到底做多少活啊?一天到晚闲得要死,不就是拿花洒喷喷水的事吗?这点活我做不得?其他人做不得?给我那份工钱,我能顶她两三个。”
苏锦瑞笑了,故意逗她:“那你到底是嫌她不做活白拿钱,还是嫌我没贴你钱?”
“哎呀真个没良心,我是那种人吗?我还不是为你想。你能有多少钱?先头太太留下的存款你又动不得,你能动的,不过是那点零花钱、逢年过节家里长辈给的利市钱,攒了许久,自己都舍不得买双先施百货的新皮鞋,倒舍得一百两百地撒到这些外人身上。那个金桂噢,难道真是金打的?就算她是,也轮不到你往她身上贴钱,还跟你一道吃,你晓得你一天菜金多少吗?她也配?”
苏锦瑞莫名有些眼眶发热,这家里人人都调侃她有钱,人人故意把她母亲留给她的存款并那点古玩珠宝往高处捧,仿佛汇丰银行存的不是两万块,而是花不尽的金山银山一样。这么多亲戚朋友情愿给她营造一场富贵黄粱梦,却只有这个水上人家出身的自梳女会一语道破这梦有多虚妄不靠谱。只有她会说,大小姐其实穷,也只有她会怕她手缝宽耳根浅,一个不留神,连给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都没有了。
这是真替她着想。
她挽住阿秀女的胳膊,凑近了闻她衣服上干净的皂角味,哑声道:“你安心啦,我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你要有分寸,就该照规矩把她丢给公馆里的管家使唤,一应开销全走公账,是归东楼管还是西楼管都不干你的事,这才是分寸。你现在横插一杠算怎么回事,怎么讲都不听是吧?真是气死我了。”
苏锦瑞微笑着听她唠叨,待她说得差不多了,才低声道:“莫吵啦,都说了我有分寸,你操心什么,等着吧。”
“等什么?”
“等其他人没分寸。”
阿秀女皱眉,一脸困惑,问:“什么意思?”
苏锦瑞戏谑地道:“不告诉你。”
没过多久,阿秀女便晓得这个“没分寸”是个什么意思。
她知道,宋金桂进了苏公馆定然过得不轻松,但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因苏锦瑞待宋金桂好,她多少是有些醋意的,大小姐从没待一个丫头这么上心过,不似请进来做活的,倒似请进来做姐妹的,那哪儿能行?规矩是规矩,什么人家的女子,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这不是天公地道、毋庸赘言的吗?可看看苏锦瑞对宋金桂,连吃什么都管上了,那宋金桂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这些天全见着了,没看她上了饭桌下筷子都不晓得往哪下吗?畏畏缩缩的,这让阿秀女也看不上。故她受了什么欺负,有时听一耳朵,阿秀女也只装作没听见。
再则,每个新来做工的都必须挨过“欺生”这一关。倒不是苏公馆的仆佣们有多坏,而是每个大户人家皆差不多如此,他们伺候的主家不同,这里便分了不同的派别;大户人家又多用熟工,谁由谁介绍而来,谁跟谁是亲戚,家中父母做什么的,这又分了一次;进来以后,各人管的东西,做的事,拿的薪水各不相同,有人是买来的,有人是雇来的,有人是长工,有人是短工,有人油水多,有人清水衙门,又再将人分了一次。层层分下来,越是根基深的行商大户,家里头用人之间的关系便越是错综复杂。比起其他家,苏公馆已经算好的了,至少像阿秀女这样无根无基的自梳女,能凭一股子劲头上门找事做,竟然还能让她待下来,一待还待了十来年,这已说明苏家用人没别的人家那么苛刻。
阿秀女当初才来时,也是从“欺生”中过来的。她一来便被厨房的人骗去熬银耳,水上人家的女子,哪里晓得熬好的银耳该黏稠软糯,哪家会费那么多柴火去慢慢炖成一盅汤?她做出来的银耳汤可想而知。可阿秀女好学,不服输,不怕人笑话,出一次错,下回绝不会在同样的事情上犯第二次,就这样渐渐在东楼搏出一个做事仔细妥当的名声,这才会专门被指去伺候大小姐。她大大咧咧,不将吃苦当成苦,从未觉着“欺生”这回事有多严重,顶多便是被欺负顶包,被骗着犯错,要不然残羹冷炙吃两回,难听的话听几次,如此而已,放眼整个苏公馆,哪个做下人的不是这么过来的?
可她忘了人同人却大不同,宋金桂不是她。她当初进府,做的是最寻常的低等帮佣,签的契也不过半年,每月拿几十个铜板,是丢在西楼夹巷那都未必有人瞧得上眼的自梳女,谁耐烦真个来为难她。可宋金桂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宋金桂是典型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她生得好却怯弱,还爱哭,这些落入文人眼中值得怜爱的好处,落在做活的人眼中,却是毫无用处还处处招人嫌恶的“富人病”。加上苏锦瑞把她捧得太高,一进来就说她不做丫鬟,倒叫什么养花的“顾问”。这个新名词令底下人大多鄙夷,他们不会因为不懂而心生敬意,反而会因她一来便担了个虚职而心生不忿,再看她那张脸,简直罪上加罪。
众人原想着大小姐玩闹似的摆这么一尊美人进小花园,等两天新鲜劲儿一过,宋金桂就得随园子里的花匠带,好好做回一个养花丫鬟。可没想到不过没吃几顿热饭,她竟然敢把状告到大小姐那,大小姐也是个十指缝隙大开,不忧柴米不知疾苦的,竟然就让个妹仔跟她同桌吃饭。这叫多少人暗地里心生不忿,再过两日,连身上的衣裳瞧着都与众不同,原来是大小姐的旧衣服改的。丫鬟们顿时眼热了,按捺不住要当面酸她几句,路过时故意扫她一鞋土,被褥上故意淋水,晒的衣裳故意撞掉到地上让她白忙活。这样的小事层出不穷,不胜其烦,却说不好是谁的过,要的就是让宋金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些都无足挂齿,便是大小姐铁了心要帮她,也总不好将她接到自己房里住。阿秀女当面呵斥过几个丫头,可都是不痛不痒,雷声大雨点小,也未见得真要为她出头。众人便晓得这也是大小姐的态度,都暗自放了心,这才是苏家的规矩,小打小闹,不足道哉,大节上不错就行了。
本来这等欺生的行为也持续不了多久,仆佣们各司其职,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对宋金桂使坏。没想到过不了几天,竟然有个爆炸性新闻在苏家霎时传开了。据说宋金桂在花房前被人打恰好让大老爷瞧见了,向来不管家务事的大老爷竟然亲自管了这个事,不仅责罚了那两个打人的丫头,还亲自安慰了宋金桂几句,夸她侍弄的盆景好,让她亲自挑一个送书房。
这个消息犹如水入油锅般炸开了,整个苏家各路人马顿时反应各有不同,各有各的微妙:西楼的二位太太当日在西楼厅堂里说笑抹牌了许久,又慷慨地把赢的钱拿出来,买点心请女先生上门唱木鱼歌,一直热闹到掌灯时分。东楼这边,苏锦瑞笑眯眯地吩咐人上永汉北路的北新书局订新书,津津有味读到半夜。苏锦香却在房中不小心摔了一只梅瓶,二姨太不得不拿自己私藏的另一件瓷具给她补上。老太爷那一切照旧,没人敢为这点小事惊动他,众人猜测,他大概连谁是宋金桂都不晓得。
八 苏锦香
与旁人以为的不同,东楼里的二小姐苏锦香并未对自己称谓前加诸的“二”字深恶痛绝。她甚至觉着,幸亏自己生在东楼,排行老二,则有了比做“大小姐”更为宽裕的进退余地。
她是姨太太所生,上头有嫡长姐,底下却无弟妹,小时候不懂事,她还有委屈。不说旁的,苏家逢年过节去小洋楼给老太爷叩头,一溜儿小萝卜头齐齐跪下,排在前头的几个只能是正房太太所生子女。无论二姨太给她打扮得多玉雪可爱,她那天表现得多乖巧听话都无用,她只能跪在一堆兄弟姐妹后面。她身板矮,拼命直起身也只能瞧见祖父头顶瓜皮帽上缀着的绿翡翠。等磕完头被祖父叫到跟前问话的,定然是那几个排前头的孩子;年夜饭后分下来给孩子们的煎堆糖三角等油果子,她的也定然不如分给长姐苏锦瑞的丰盛;待守岁时长辈们塞到她手上的利市钱,不用比,她也晓得比苏锦瑞的薄。
可随着年龄的渐长,苏锦香的看法却与以前不同。她的眼光一旦越过那几个油果子和那点压岁钱,便慢慢体会出做二小姐,尤其是做东楼的二小姐那些说不出的好。照旧时代的规矩,姨太太所生子女,原本是轮不到本人教养的,可苏锦香生的年月好,清廷覆灭,民国方兴,士农工商都乱了套,更遑论尊卑嫡庶那点老规矩。她的祖母嫡母都早逝,头上没了最有资格管教她的女性长辈,其余亲戚不愿多事,大老爷也不愿多管,她自然而然就跟在亲娘身旁长大。整个东楼没个正经女主人,二姨太的威风抖了十几年,在她最风光的时候,哪里是二小姐比不上大小姐,简直是反过来,大小姐都得看二小姐的脸色。虽说好景不长,二姨太犯了老太爷的忌讳,又被邵太太闹了一场,从此在苏家有些短了底气,难免畏首畏尾,可她再短自己,也断不会短了亲生女儿。苏锦香小时候管二姨太不叫“二妈”,而叫“阿妈”,她同苏锦瑞争东西,一句“这是我阿妈给我的,有本事让你阿妈死过返生,也给你弄同样的”就能噎得苏锦瑞说不出话来。后来她再喊二姨太“阿妈”,就被苏锦瑞告到大老爷跟前。大老爷是个怕事的,深恐这叫法被老太爷听见,又要讥讽自己这一房没规矩,便发脾气要她改口,苏锦香这才在外人面前改叫二姨太为“二妈”。
二姨太疼爱她,是带了委屈的疼爱,这里头有她自己的委屈,也有替苏锦香抱不平的委屈。当年生苏锦香时,恰逢苏大太太病重,整个苏家都围着大太太转,谁会在意一个姨太太生孩子的事。孩子还在襁褓,又遇上大太太逝世,大老爷备受打击,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别说给苏锦香办百日酒,就连抱都没抱过她一下,最终分发亲戚朋友红鸡蛋和酸姜都得偷偷摸摸,生怕冲了大太太的灵。苏锦香长这么大,从没断过她命克嫡母的说法,西楼那边传来的流言更是简单粗暴,认为大太太就算不是她克的,也是她气的,终归跟她脱不开干系。二姨太听了火冒三丈,却不晓得找谁算账。大太太死不死,全赖她自己命比纸薄,关她什么事,关她的女儿什么事?她从进了门,可从未对大太太不恭敬过,做姨太太是最规矩不过的。说句更明白的,便是她想不恭敬,也得有机会啊。大太太一病,大老爷十天里头也未见得能进她房中一两次,他心神全都扑到对大太太的歉疚里;大太太一死,大老爷成日忙着修身格物,清心寡欲,能想到她的时候也有限,连带着对苏锦香也未见得真上心。
二姨太为生了苏锦香深感愧疚,因为她排行第二,没投好胎,托生到姨太太肚子里;也因为二姨太没法像大太太那样,汇丰银行里头为女儿早早存了嫁妆,都一脚踏进棺材了,还能有余力为女儿寻个门当户对的邵家大少爷做女婿。这时候她才深深念及做太太的好了,明明都是一样嫁入苏家的女人,论出身,她祖上可是出过举人的;论德容言功、织纴绣组,她远远比那个病歪歪的美人灯要中用得多,可这些有什么用?正房太太哪怕在病榻上伸出手,能够到的地方也比姨太太远;正房太太成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用做,可就有旁人堆着金山银山到她眼前任她挥霍。大太太当年喝的那种神仙妙药,一个扁玻璃瓶子就抵她几个月的月例,更遑论稍微能动弹下地,厨房里立即参茸不断,跟流水似的送到她嘴边只求她尝一尝。
二姨太想,她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大太太?从头到尾,她只比不上一样,这一处比不过,导致处处都比不过。
可惜这都是二姨太的念头,却不是二小姐的念头。苏锦香虽然在二姨太身旁长大,却向来自有主张。在她看来,民国了,报纸上天天都讲新风尚、新气象,她也要讲新意识、新观念。这个新指向最直接,指的是她与苏锦瑞。在她看来,她们两姐妹,与其说是嫡庶之别,不如说是财产继承上的区别。可什么是财产继承呢?苏家那些商行店铺是分不到女孩儿们头上的,轮到女孩儿的往往是陪嫁,陪嫁多寡,又由直系父母掌握。东楼大房的老爷生怕给自己添麻烦,对两个女儿从来都不患寡而患不均,压根儿不会私下多给苏锦瑞钱。正房太太病逝多年,二姨太实际上便是女主人,不用苏锦香动脑筋,她亲娘自不会在这种大事上让她吃亏,说不定还会使出浑身解数,把本该给苏锦瑞的抢过来塞给自己女儿。
苏锦香小时候耳闻目染,人人都说长姐身家丰厚,最是阔气。可随着年龄渐长,两姐妹楼上楼下住着,苏锦香细细打量她的花销穿戴,往往还不如自己。苏锦香这时就晓得冷笑了,又有些可怜她,暗叹到底没人真心替苏锦瑞打算,顶着“存款”的花架子、虚噱头过了这么多年,把日子生生都过到名声上去了。名声越响负累越重,逢年过节给底下人的赏钱都不能封得比旁个少,一少人就会说,大小姐这么有钱还死抠,难听至极。可见顶这种名声有什么用?还不如自己暗地里多攒两件首饰,起码神不知鬼不觉,反而能谋个心安。人人都说苏锦瑞有钱,可瞧在苏锦香眼里,她过得却不如自己痛快。旁个不说,她要买什么,撒个娇,诉个苦,大老爷二姨太多半都会允的,换成苏锦瑞行吗?二姨太是觉得生了她就先亏了她,物质上就不肯再短了她的;大老爷是万事不过耳,宁可私下补偿,也不愿听她抱怨闹腾。
大小姐那两万块存款实际上代表什么呢?若苏锦瑞嫁得好,这点钱拿到省港澳数得上名的富户人家里做媳妇,也比不过旧时代嫁女儿的十里红妆,充其量不过面上好看;若嫁到一般人家,这点钱拿来维持小康尚可,可万一要倒霉点遇上兵荒马乱,夫家又不争气,那连体面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关键在于,这是一笔人人知晓的钱,等苏锦瑞一出嫁,有的是千方百计朝她伸手的人。
这么一算,苏锦香甚至都同情上了苏锦瑞。
她是学不来苏锦瑞的洋学生派头,站在一色的浆硬白衬领英格兰绿呢裙的私立女中学生中,她诚然没有这些女孩的张扬漂亮,可她有超乎年纪的洞察力,早早便看明白这身时髦装束下的拘谨。她不会为此而逼自己去考女中,去学一堆不顶吃不顶喝的洋知识。从这点看,苏锦香甚至比苏锦瑞看得更明白,她既学点旧时代闺阁女子擅长的诗词女红,也请过家庭教师上门教授点新派女郎必备的英文;她既能写一手整齐娟秀的簪花小楷,也会看点市面上流行的白话文小说。
苏二小姐对样样东西都是点到为止的,唯独对怎么做“二小姐”深谙其道。在她看来,“二小姐”的特权,“二小姐”的方便,全在“娇嗔”二字之上,其中分寸的拿捏,断不是洋学堂里能教导的。她不用如苏锦瑞那般一天到晚摆出大小姐的架势,装一副生怕旁人不晓得她“进步”的派头去虚张声势;她也无须经受嫡母为难之苦,不用如西楼那边姨太太生的堂姐妹那般,见着正头太太,个个如经了霜的鹌鹑。太太高兴时要会凑趣说笑,太太不高兴时要晓得垂头低脑,恭顺聆听训斥。最要紧的,西楼里那几位姨太太所生的堂姐妹,荷包永远都是瘪的,里头的角银都不够她上四牌楼买两回点心。
因为是二小姐,苏锦香从来没试过伏低做小,也无须刻意拿大,她只需娇憨可人,再加上适当的刁蛮任性便可。
她是二姨太的女儿,二姨太横冲直撞,有心计却没谋略;她又是苏锦瑞的妹妹,苏锦瑞装腔作势,有谋略却没心计。苏锦香冷眼旁观,早看出这两人各有所短,若她们能取长补短倒也好了,可她们却偏都自视甚高,为争一口闲气,陷入那些你来我往的花招中出不来,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到底,这口闲气争不争又有什么打紧呢?二姨太与大小姐本就井水不犯河水,东楼里又无其他妻妾争宠,大老爷又最怕麻烦,从未昏聩到偏袒哪个,两人只管各自安心数钱入袋便是,何须费劲给对方使绊子,连带着连累她也不太平。
之前苏锦瑞故意在家宴请五个小姐妹,明摆着设套等着奚落她们母女,二姨太偏偏就上了当,不明就里,硬要将自己女儿推出去,害她被那群大小姐一人一句取笑了去。苏锦香平日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回也恼火了,她一回房便与二姨太嚷嚷开,说别以为进个洋学堂有什么了不起,大小姐们瞧不上她,她也未见得瞧得上她们,本就是各有各玩儿,何必去自取其辱?二妈眼光未免太浅,只看眼前不看将来,省城大户人家起起落落,兴亡难定,别看一屋子都自以为高人一等,将来的事,谁比谁过得好那可不一定。
二姨太一听这孩子的气话,急道:“我的二小姐噢,你哪个懂这里头的厉害,我也是为你好,大小姐那帮同学仔个个好出身,将来大了出门子,哪个都是顶门的当家太太,你现下多认识个人,往后不是多条路走?”
“多条路走?”苏锦香冷笑,“就苏锦瑞那个人,往后不绝我的路就不错了,还肯牵线搭桥把我引荐给她的同学?你还真是敢想噢。”
二姨太怒道:“我哪晓得她在外人跟前一点面子都不留,小小年纪就这般不念姐妹之情,我看她往后能有什么好!”
苏锦香嗤之以鼻:“还姐妹之情,你与她天天乌眼鸡一般斗着,她见面没撕了我,还是托了她一贯装腔作势的福。总之你现在骂她也无用,有本事往后捏她的痛脚,照她脸上狠狠刮一巴掌,那才叫出气。”
二姨太幽幽地道:“真个撕破脸也不是不可以。横竖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跟楼上那位无论面上心里都和气不起来了。”
苏锦香心里一跳,忙摆手:“我可什么也没说,苏锦瑞心眼小过针鼻儿的,你可不要做多余的事。”
二姨太半晌无话,忽而叹气,拉过她的手,爱怜地抚摸:“都是阿妈没用,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当年我要是能争气些,不进苏家做妾室,嫁个好的,你又何须吃这些苦?”
苏锦香撇嘴道:“那你也得嫁得到。还是莫要翻这些老皇历了,没意思。”
二姨太点头,叹息道:“说得是,所以你要争气,要比我争气。”
苏锦香靠在她怀里笑:“放心啦,我将来一定要做最有钱的太太,至少比苏锦瑞有钱,然后天天带你去逛银楼,逛金行,雇戏班子唱大戏只演给你一个人看,好不好?”
二姨太笑眯眯地点头,道:“乖啦,阿妈不求这些,只求你好就好,你好了,我才能好,至于别人好不好,那就顾不上了。”
苏锦香当时听了只觉绕口,并未真放在心上,哪承想过不了几天,二姨太真的不管不顾,在陈公馆的请柬上耍了调包计。这调包计虽不高明,可架不住管用,在邵表姨妈与苏锦瑞两边暗自角力之间,莫名地钻了空子占了先机。苏锦香从来识时务,自然清楚这等机会可遇不可求,只是她的“遇”和“求”,却与二姨太截然不同。二姨太大半生都活在闺阁之中,她才是最念旧的,旧时代一应皆好,旧时代的女子顶顶要紧的大事无非谋个良婿,嫁入高门,这也是她认同的头等大事。对她而言,邵家行商世家,买办出身,多少年前就能有与沙面领事馆的洋大人共游珠江、共享下午茶的荣幸。邵鸿恺又一表人才,绝非坐吃山空的纨绔一流,放眼省城简直找不出比这更好的亲事。更遑论她入了名为苏锦瑞的魔障,只要能给大小姐添堵使绊,二姨太都乐此不疲。
然而,邵鸿恺就算是块肥猪肉,人人瞧见都想咬一口,也与她苏二小姐无关。原因很简单,苏锦香虽然跟邵鸿恺没怎么接触,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可邵表姨妈是什么人,苏锦香却心知肚明。那是一个豁得出面子,又能打得开排场的女人,看似爽利,喜怒常显在脸上,可实际上,这种女人真正的喜怒往往藏得很深,轻易不叫人碰见。
小时候,有一回邵表姨妈来看苏锦瑞,她也愣愣地跟在长姐屁股后头去见客。邵表姨妈待她又和气又可亲,还亲自摸她的手,看她手腕上绑了一串剔透的西瓜红碧玺串,还笑眯眯地直夸好看。哪知第二日她便看到二妈被父亲叫去训了一通,说她照料大小姐太不精心,见客时长姐手腕上光秃秃的,细妹手腕上倒先缠了宝石,成何体统。
这一件小事令苏锦香记了许久,她先是如二姨太那般咒骂邵表姨妈惯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骂了几次后,苏锦香却记住了邵太太那日拉着她的小手,亲热和煦的笑脸,她心里真正想什么,只看脸可一点看不出来。
这样一个女人,若看不上苏锦瑞,也定然看不上她苏锦香。
想到这,苏锦香又可怜起了苏锦瑞。人人都道邵表姨妈多么心疼大小姐,心疼到因怕她受委屈,连太太的脸面都顾不得,恨不得苏锦瑞快快长大好将她娶进邵家,不让她在苏家受委屈。可在苏锦香看来,这又是一层苏锦瑞不得不背着的名声,背久了,名声就成了负累。
试想一想,有这么疼爱自己的长辈,大小姐怎么能不乖巧听话呢?邵表姨妈偶尔有想不周到的地方,大小姐怎么好意思怪长辈呢?邵太太是多喜欢这个表外甥女啊,亲戚朋友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连陈公馆冬季交际游园都早早想到她,生怕她不来,替她要了请柬命人送到苏府,至于那落款上“苏小姐”三个字的瑕疵,又怎么能是邵太太的错呢?苏锦瑞没来,她的同胞妹妹反而来了,邵姨妈怎么会真的去责怪大小姐不懂事不给面子呢?不,她只会夸自己心疼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晓得礼让恭顺,晓得友爱姐妹;她只会同样欢迎苏锦香,并热心地把她带进陈公馆的社交圈。
谁会晓得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便是真有人看明白了,谁又舍得破坏这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琢磨明白了,苏锦香的心便定了。
她不管邵表姨妈打什么主意,反正通通与她无关,她只在乎最终给自己带来的好处有没有落到实处。她才十六岁,要到明年立秋才满十七,可她已经对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心知肚明。邵鸿恺诚然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诚然前程似锦,意气风发,可那又怎样?苏锦香一见他就明白,这个男人骨子里跟她是一类人,他们都从头发丝到毛孔全彰显着索取的欲望,想做他的女人,就要先学会掏心掏肺,继而等着被敲骨吸髓。
苏锦香才没兴趣做那种戏文里苦守寒窑、耕田纺纱供养相公的傻女子,她还等着张开手四下“要”和“拿”呢,哪里有闲心去凑到邵鸿恺跟前浪费时间?
苏锦香的精打细算,令她直接越过了少女怀春的阶段,越过了豆蔻年华的浮夸虚荣直奔主题。她冷眼瞧着她身处的这个时代,固然日新月异,固然革故鼎新,可它也同样朝不保夕,无例可循。二姨太那套婚嫁理论早已过时,大小姐那套青梅竹马的念想也显得不合时宜,她们各有所谋,却又各有所力不能及,可这些又与她苏锦香何干?
时局太不安,命运太无常,她管不了长久,只能看当下,哪怕外头天塌地陷,都抵不上裁缝按时上门给她送来赴宴那日要穿的礼服裙要紧。
她才不要洋学生那种虚头巴脑的派头,她要时髦,就要真时髦,要如洋画片里的摩登女郎那般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与众不同,要迫不及待地从这副少女的身躯里生长出一个妖娆成熟的灵魂。她烫头发,做新首饰,拿水钻镶在发冠上,拿法兰西的胭脂膏妆点自己的脸。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带着少女的晶莹剔透,又有少女达不到的妩媚,眉目中既天然带了清新单纯,却又有即将冲锋陷阵的决绝果敢。她看着这样的自己,慢慢地笑了,是的,她是在苏锦瑞、二姨太与邵表姨妈的三重角力中看准时机异军突起,那又怎样呢?哪怕明知踏出这一步,苏家东楼将无宁日,那又怎样?
她只知道,一扇新大门正朝她打开,而她已经迫不及待,要从“二小姐”的身份,跳到另一重天去。
一切原本进行得异常顺利,如她所料,邵表姨妈对她冒名顶替一事只字不提,反倒亲自领着她进了陈公馆的内宅,分外亲热地将她推荐给陈公馆的女眷们。她在短时间内真正开洋荤见世面,心早已飞到陈公馆那耀花眼的时新与富贵中,难免疏忽了家中的状况。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苏锦瑞已毫不留情将了她们母女一军,而且这一步棋,还走得不甚体面。
她竟然能亲自操持,给自己的父亲找个足足能做他女儿的丫头做妾。
世间男子,但凡有些身家功名,没有不想三妻四妾的。苏锦香生在苏家,又没上新式学堂,对此并不特别反感。可问题在于,苏大老爷已然十几年不曾为自己添过一个女人,这十几年来,东楼早已默认了二姨太这个主母,苏锦香也早已习惯做她独一无二的二小姐,冷不丁再添一个年轻漂亮的姨太太,必然要打乱她们与苏锦瑞之间微妙的平衡。更何况,苏大老爷看着淡泊和气,然骨子里却是苏家男人一脉相承的薄凉寡恩,他能给予妻妾子女的财物细软、恩爱眷顾就那么点,突然多了位姨太太,多了姨太太未来的子女,那还怎么分?
苏锦香迅速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父亲多了个姨太太,而是东楼里多了一房来争来抢。
而且争抢的还是原属于自己的东西,父亲娶多少个姨太太,苏锦瑞也仍旧是居高临下的“大小姐”,可她苏锦香却未必还能是进退有余的“二小姐”。眼下她才刚刚开始出入省城名媛社交场,还未给自己铺好路,苏锦瑞来这么一手,表面上打击的是二姨太,实际上受损的却是她。
苏锦香恨得牙根儿痒,她心想,省城里哪家未嫁的大小姐将手伸那么长,一伸伸进自己亲爹的房里,真是没羞没臊到极点。她不是整天自诩端庄大方吗?不是整天恨不得将洋学生的派头表演得人尽皆知吗?旧时代新时代,哪条规矩,哪样观念,会支持一个未嫁女管起父亲房里的事?
偏生苏锦瑞打的旗号又好听又时髦,什么请个给祖父养花的顾问。苏锦香想起自己当初听见这事还好奇什么是“顾问”,便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
她想起苏锦瑞对自己频繁出入陈公馆的沉默,想起她笑而不语瞥向自己时那抹淡定的眼神,想起她这些时日面对二姨太与自己时不时的挑衅退一步微微笑的姿态,这张脸突然与邵表姨妈那张脸重合了起来。苏锦香恍然大悟,原来不知不觉间,邵表姨妈那种深藏不露的秉性,已悄然转移到了苏锦瑞身上。
她看向二姨太,彼时自己的亲娘正弯下腰,亲自收拾她适才惊怒之下失手打破的一件仿古梅瓶。二姨太本有些呆滞,迎上她的脸却强笑,反过来宽慰:“老爷只是让那个小狐狸精送了一盆花,还没真纳了她呢,你沉不住气做什么。”
“二妈!父亲从未对家里哪个妹仔上过心,这回又是为那个小贱人出头,又当众夸她养花养得好,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是没见过那丫头,娇娇怯怯的,不像是来我们家做工,倒像是来我们家享福的。你还不着急,等明日新人进门我看你怎么办。”
二姨太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是还没进门嘛。”
“等进门就晚了!”
二姨太突然发狠骂道:“进门又怎样?那张脸天生的福薄命薄,短命鬼的苦相,赶紧娶啊,这楼里又不是没死过人,我看她能熬得过几年!”
苏锦香听着不像话,狐疑地问:“二妈,你在说什么?”
二姨太眼泪蒙了上来,哽咽道:“那个叫宋金桂的小贱人,你道为何老爷一见她就失了魂?就因为她那张脸长得像先头过世的太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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