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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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大奶奶这才讪笑着转身离开。

叶棠的房间简单到极致,青帐、粗布被褥,只在书桌上多了一沓书。苏锦瑞暗自叹了口气,转头笑了笑,对叶棠道:“叶二哥,今日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你要怪就怪我吧。”

叶棠淡淡地道:“你若不来,我只怕此刻已收拾东西离家了。但那样一来,却是正式与大嫂决裂,势必要伤了我大哥的心,短期内也兼顾不到我妹妹,所以你这么做未必是坏事,无须多想。”

苏锦瑞低头道:“看来我确实是多事了,叶二哥,对不住!”

“我不是怪你,我是有些感慨,我大嫂原来不是这样的。”叶棠轻轻叹了口气,“我爹娘不擅理家,她嫁来时已入不敷出,要不是她多方筹措、精打细算,家里的光景还不知道会差成什么样。哪里有余钱千里送棺,又能在省城略略站住脚?就是念着她持家不易,能忍的我们都忍了,可没想到她变本加厉,拿捏不了我,却去磋磨我妹妹。我还以为,时不时拿点润笔费补贴家用,她就能待妹妹好点,却原来连我在内,在她眼中都不过是窝囊废。不过她说得也对,我身无长物……”

“叶二哥!”苏锦瑞打断他,“快别说这种丧气话,是哪个青年踌躇满志要报考军校以图报国的?你大嫂不过一市井妇人,她讲的话你倒放进心里了,那我呢?我还等着你建功立业后沾你的光,做个作威作福的阔小姐呢,你跟我说过的那些都不作数了?”

叶棠又好气又好笑:“作威作福的阔小姐?你的志向就是这个?”

苏锦瑞笑道:“那可不?我同你讲,从小我顶顶羡慕的,就是那些仗势欺人刁蛮任性的太太小姐了。可惜我命不好,亲娘死得早,祖父管得严,没人做我的靠山,不得已我才要样样自己出头,好容易看好一个你,你可别给我虚掷光阴萎靡不振啊。”

叶棠忍不住想笑。

“别笑,我说真的。”苏锦瑞道,“祖父跟我说过,咱们姓叶的姓苏的,祖上都不过一根扁担挑两头的小商小贩,后来瞧准时机谋定而动,这才挣下一份家业,往上数三代,谁家的功名富贵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叶二哥,时势造英雄,别辜负了自己的志向。”

叶棠只是看着苏锦瑞微笑,并不答话。苏锦瑞不自然地摸着自己的鬓发,嗔怪道:“喂,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

“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伶牙俐齿的苏大小姐,对付我大嫂竟然也颇有办法。”

“我这算什么,你是没见过我们家那些太太斗嘴。”苏锦瑞偏着头笑道,“若是以前的我遇上这种状况,恐怕也只会针锋相对,火上浇油,可这半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已不知不觉改变了我。我刚刚看着大奶奶,并不厌恶她的蛮横无理,反倒觉着她虚张声势,她心里明白对你们两个再也不能搓圆捏扁了,骂得越难听,越证明她是心有不甘罢了。”

叶棠微笑道:“你看得倒明白。”

苏锦瑞叹了口气:“这些不过我日常所见,以己度人的揣测罢了。但有好些事我却是无能为力,叶二哥,不瞒你说,这次我来,实际上不是祖父嘱咐,而是我本人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想求你帮忙……”

叶棠诧异道:“别说求不求,你说,我能做的,肯定会尽力而为。”

苏锦瑞吞吞吐吐将苏锦香的事说了,叶棠听后皱眉不语,苏锦瑞惴惴不安道:“叶二哥,这事让你为难了吗?”

“倒不是为难,而是我有一处不大明白。”叶棠看着她,温和地道,“照你的说法,令妹也是个聪明人,又不曾上过新式学堂。照理说,对女子名节应当看得更重,怎么会同一位男子私奔?难道说二小姐平日里爱读新式刊物,热爱自由,故效仿《傀儡家庭》中的娜拉出走?”

苏锦瑞忙摇头道:“苏锦香才不是那样的人,她最不爱读书看报,我从书局订回来的新书,她多瞧一眼也嫌烦。对了,有段时间,我与同学传阅《巴黎茶花女遗事》,个个看得泪眼婆娑。唯有苏锦香,偷我的书拿去看了不说,还回来时还满脸讥讽,说再没有比茶花女更蠢的女人了。我那会儿气得训了她几句……”

她猛然间明白了叶棠的意思,睁大眼睛轻声道:“没错,苏锦香从来就不是这类女子,什么为情所困、为自由而出走这等事,纵使别的女子做得再轰轰烈烈,在她看来,都不过是些不晓得为自己盘算的傻子。”

“那她这么做就不是临时起意的了?她大概也不会令自己陷入妻不妻妾不妾的尴尬境地。”叶棠沉吟道,“如果是这样,事情反而好办了。”

“怎么说?”

“二小姐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如果我所料不差,她只怕正等着你们找上门去。”

苏锦瑞道:“难道她还没离开省城?”

“若就这么贸然出走,实在是下策,与二小姐的性情不符。”

苏锦瑞定了定神,颔首道:“没错,所以说,这事还有转机?”

叶棠笑着看她,温言道:“别太担心,我一有她的消息就会告诉你。”

苏锦瑞莫名就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锦瑞,”叶棠抬头看着她,目光柔和,甚至带了怜悯,“二小姐生母还在,为人又机灵,她的日子想来过得要比你好,就算这样她还是想走,可你却……”

他蓦地打住,有些尴尬地站起来道:“我胡乱猜测的,你别介意。”

苏锦瑞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直达眼眶,涩得仿佛下一刻便要掉下泪来。可她硬是忍住了,笑着道:“说什么呢你,我挺好的,你忘了,我可是苏家大小姐呢。就算不能作威作福,可谁要想欺负我也不容易。”

叶棠随着她微微笑,叹息道:“若真有人欺负你,只管像今天这样来找我。”

苏锦瑞点了点头。

这一天,苏锦瑞到底没留在叶家吃饭,她留意到当她坚持要走时,叶大奶奶脸上一闪而过的放松,以及越发殷勤的笑容。心里暗忖,这叶大奶奶也算是有趣,前一刻还跟市井泼妇似的粗鲁泼辣,下一刻又能若无其事带着笑与你寒暄。她进叶棠房间前,叶大奶奶还哭天抹泪痛诉小姑子如何忘恩负义不晓事不知礼,待她同叶棠讲完话出来,瞧见叶大奶奶毫无芥蒂地又将叶小姐支使得团团转了。这种女人,骂她脸皮子厚过城墙又如何?她永远晓得如何趋利避害,可惜叶家败落,大奶奶腾挪活动的空间有限,不然放到哪座深宅大院去还不定能折腾成什么样。

只希望她看在那一堆年礼的分儿上,少出些幺蛾子为难叶家兄妹了。

回去的路上,苏锦瑞跟阿秀女闲聊。

阿秀女叹气道:“叶大奶奶骂人骂得太过了,哪怕心里真这么想,也不能当众这样骂,把自己的小叔小姑踩到脚下,她又能得什么好?丢的还不是自己的面子。”

苏锦瑞淡淡道:“那是她藏不住脾气,怪不得别人。好在叶二哥兄妹都是良善之辈,想来也不会同她一般见识。”

“不同她一般见识,可从此往后也同她亲近不了,你看着吧。”阿秀女不以为然道,“多少年的辛劳苦劳,几句话就打了水漂,值吗?叶大奶奶看着一脸精明相,脑子里却是不会算账的。”

苏锦瑞“扑哧”一笑:“你倒替她可惜。”

“我是替她可惜啊。若有办法,哪个女子愿骂街,哪个女子不愿养尊处优,养得五谷不分且柴米油盐一概不识?”阿秀女摇头叹道,“你别看那位叶大奶奶跟泼妇似的就嫌弃她,你想一想,她当初在伊犁,嫁过去时叶家早败了。公婆去世时,二少爷叶小姐才多大?家里东西没剩多少,还得筹谋着千里迢迢扶灵返乡,这容易吗?你再看他们家,虽说寒酸,可收拾得体,还有些曾经的气派,她骂人骂得那般难听,可你看叶二少爷叶小姐两个脸色红润,身上穿得干净体面,可见大奶奶吃穿上是没苛待过人家的。叶大奶奶就是看不开,几百上千块都花出去了,倒每天同两个小的计较几个铜子的账,有意思吗?”

“叶二哥倒是想记着她的好的,只是她也得存有让人心软的余地。她当众骂叶二哥是窝囊废,吃闲饭,这种话也是能说出口的?以叶二哥的心性,那个家他已待不下去了。”苏锦瑞看着远方,慢慢道,“待不下去也好,连苏锦香都想天高任鸟飞,更何况大好男儿?”

阿秀女道:“论起来,二小姐比人家叶小姐已不知强多少倍,可她还不知足……”

“阿秀姐,不要这样讲。”苏锦瑞长长叹了口气道,“二小姐有二小姐的难处,只希望她这么孤注一掷,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她们一路说,一路到家,还没进门,却见一行人长衫礼帽匆匆自门内出来。小洋楼的管家亲自送出,一一作揖,将他们一个个送上黄包车,垂首目送他们远走。苏锦瑞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等那些人一走,忙过去问:“管家叔,这些是老太爷的客人?”

管家犹豫片刻,低声道:“也不算,他们是沙面洋行的人。”

“这……”

“多的话我不便讲,大小姐去问老太爷吧。”

苏锦瑞的心“怦怦”直跳,提了裙子忙朝后园跑去。她跑过逼仄的过道,跑过雕栏画栋的厅堂,跑过终年只能承接一角阳光的四角天井,穿过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路。她跑到小洋楼跟前,猛然间收住了脚。寒风凝重而迟缓地在变黄变秃的枝杈中穿行而过,高高伸到天际的金凤树干下,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白发瑟瑟,正艰难地抬头往上看。那是她的祖父,从来挺直背,沉着脸,不苟言笑,唇舌如剑,人人畏他多过敬他,人人仰仗他却又躲避他。可从没有一刻如此时让苏锦瑞感觉到他如此孤独,他从不含饴弄孙,不难得糊涂,不做莫测高深的老人精,也不做心慈手软的老祖宗。他固执地按照自己独有的方式老去,可哪怕老到必须拄着拐杖才能下地,他却仍然是他自己。苏锦瑞凝望着那个使劲仰着头望天的老人,因为腰背不够力,他做这个动作而浑身都微微颤抖,可他不知在看什么,如此专注,饱经沧桑的脸上甚至微微带着笑容。苏锦瑞随着他的视线往上,无垠无际的蓝天,洗练过的蓝天,苍凉而悲悯的蓝天,它的蓝如此纯粹,折射到她年轻的眼里直击心脏,引起一阵锐痛。

她有些慌,于是喊了一声:“祖父。”

苏老太爷回头冲自己的孙女微微笑了笑,哑声道:“刚刚有个鸽子飞过去。”

苏锦瑞突然就想哭了,她根本没有看到什么鸽子,她意识到那是独属于她祖父的鸽子,在这样冷冽的寒冬中偶然难得的晴天,它飞过了一个人所有的回忆。

那也是将其他人排斥在外的回忆。

苏老太爷却兴致很高,他招手让苏锦瑞过去。苏锦瑞跑过去扶住他,陪着他,慢慢地绕小洋楼走了一圈。

“四十几年前盖的楼了,不比东山那些权贵盖的差吧?

“前清那会儿,乱也有乱的好,官商之间泾渭分明的那道界线模糊了,要不然,你祖母那样官宦人家的小姐,家里就算穷到去要饭,也断不肯将她嫁给做买卖的人。那时候买官鬻爵已成风气,县官、道台、府台,只要银子花得对,什么买不着?我上下打点给自己买了个出身,又花大价钱请洋人设计师修了这栋楼,这才把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娶回自己家里头。”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祖母知书达理,宜家宜室,进了门一连给我生了三个大胖小子,人人都说我福气好。可只有我知道,她性子刚正,恼起来连我都不给脸面。我怕她生气,很多事能瞒就瞒,瞒不过都顺着她。”

苏锦瑞笑道:“您还惧内啊?不能吧?”

苏老太爷就笑,笑容中带着怀念和感伤:“惧内有什么大不了的?多少人羡慕着呢。”

“可惜身子骨儿不好,生孩子伤了根本,怎么养也养不回来,没几年就过了身。要不然有她言传身教,三个儿子怎么会成今天这样?”老太爷叹气,“说到底,还是我对不住她。”

“祖父……”

老太爷笑了笑,感慨道:“一晃就这么多年,我尽力把这栋楼维持得如你祖母还在时那样又如何?一辈子干脆利落,没想到在这件事上着相了。”

“老太爷,您怎么这么说?”苏锦瑞隐隐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洋行,洋行的人来家里做什么?”

“来商量这栋楼抵押出去值多少钱。”苏老太爷轻描淡写道,“咱们家本来就人口少,我一个人占着这么大的地方干吗?留着它还得多养十好几口人,早就该减了。”

苏锦瑞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张开口,突然就哽咽了:“二叔,二叔他们亏空这么大?没办法在别的地方筹钱了吗?”

“孙大帅想挥师北上,没钱就只能朝商贾收重税,省城换一批要员,咱们就得打点一批人。年底开春,南北行上处处都要用钱,可你二叔三叔还留着那么大一个窟窿等我去填,钱从哪儿来?乡下的田地房屋不能动,那是我苏家子孙的根本,香港澳门的生意不能动,万一这边要打仗,那两个地方有葡国和英国管着,再乱也乱不到那边去。省城的老铺是我苏家祖先勤恳辛劳一点点攒下来的家业,败在我手里,我死后愧对先人。这个家,子孙再不肖,也不能连个体面的住处都没有。”苏老太爷淡淡地道,“想来想去,没用又能割舍的,无外乎这栋洋楼和楼里的东西而已。”

“可,可这是您为祖母建的楼……”

“她生前就不看重这些东西,何况死后?”老太爷微笑道,“该记着的我都记着呢,留着这些死物作甚?”

“不,那不是死物。”苏锦瑞情急之下道,“我有钱,我在汇丰那儿还存着钱,还有我母亲留下的首饰,祖父,您不要抵押房子,拿我的……”

苏老太爷戏谑道:“你把嫁妆拿出来,往后嫁不出去岂不是要赖我?”

“若为那点钱而娶我,这种男人嫁来何益?若为我这个人而娶我,有没有这点钱又有何妨?”苏锦瑞道,“祖父,我也是苏家人。”

苏老太爷拍拍她的手,笑了笑:“可惜你那点钱杯水车薪,不然便是你不肯,我也会命你拿出来,你晓得你二叔他们买了多少钱的银毫券吗?”

“多少?”

“单你二叔一人就买了十二万,你三叔眼红他发财,连货款都挪了,一口气买了十五万,你那两三万块的存款能有什么用?”苏老太爷抬头,端详着小洋楼,顿了顿道,“当局又是筹办军校,又是买俄国人的大炮,看来孙大元帅挥师北上、逐鹿中原是早晚的事。然而孙文的口号喊得再响,也掩盖不住他们又没钱又没兵的事实,本来还有个陈炯明带着粤系军撑着,去年中山舰一场兵变,双方又势成水火。现在,单单我省内各路军阀土匪,我看他们要平定就很难,一过湖广,直系奉系又岂是吃素的?而他们背后,滇系桂系是敌是友却还扑朔迷离。这时候发行所谓的银毫券,说白了不过就是刮商户、凑军饷。陈大官他们却故意混淆视听,将消息炒热,虚抬价格,专等着像你两个叔父那样的冤大头入瓠。这不,那边一传来陈炯明残部在东江蠢蠢欲动,这边省城的银毫券就狂跌,近三十万大洋,只怕大半都要变成了废纸。”

苏老太爷说这些时,并没有痛心疾首,而是平淡得出奇,就像诉说别人家的事般毫无起伏,却把苏锦瑞听得泪眼婆娑,她道:“那些银毫券呢?”

“都在我这儿呢,你两个叔父都娶了好老婆,此时争先恐后将这些废纸献出,说什么抛出去能得多少就多少,大错已铸成,只盼能弥补些许。”苏老太爷冷笑了一下,“可该他们出的钱,他们捂紧了一分不出,都等着我来替他们擦屁股呢。行啊,我来收拾残局,我就当着他们的面卖楼卖东西,专等着看他们的脸皮能厚到什么程度。”

“祖父,”苏锦瑞哑声道,“我不信除此之外真个无法可想,爹爹那里定还有余款,加上我的,两位叔父的,大家群策群力共渡难关就是,何至于要委屈您老人家?”

苏老太爷转头看她,目光和蔼,温言道:“傻孩子,卖楼算什么?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当我卖楼是跟他们赌气?不,我是告诉后辈子孙,大厦将倾不过瞬息之事,而覆巢之下无完卵。今日轮到我卖楼,明日就轮到他们卖地,整个苏家,若有一人会因此而羞愧惶恐,若有一人会因此而发愤图强,那这栋楼就卖得值。”

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整个苏家都沸腾起来,三个儿子都知道老太爷做事狠辣,却没想到他对自己也这么绝,一听到消息,都不同程度地陷入呆滞之中。等他们一个两个醒过神来想做点什么时,老太爷已命人将小洋楼里的东西迅速盘点清空,楼里的仆佣大半辞退,只余下几个贴身伺候的老人,整栋楼连后园一起圈出来只待洋行的人接手。大老爷惶惶不可终日,神经质地四下寻买家,想把自己名下各种动产不动产、收藏的古董字画全拿去贱卖筹钱,被老太爷叫过去训斥一番才消停下来。两父子关起门来不知谈什么谈了半日,出来后,大老爷脸色惨白,走路都是飘的,谁也不理,径直走出大门,叫上车直奔十三行路的老铺去,多年来头一遭走进办公室后主动要看账册。

二老爷根本连面都不敢露,躲在西楼姨太太的房间里一连好几天足不出户。二太太反倒坚毅果敢起来,她亲自带着人闯进那位姨太太的房内,将姨太太推开,把二老爷拖了出来,逼着他洗漱换衣服,押着他带着几个孩子,一家人跪到老太爷跟前。二太太将腋下夹着的锦盒双手呈上,言道这是她家中多年积下的私房,虽不足以把小洋楼赎回来,但好歹有一点算一点,不够的地方容她日后再筹钱。她办不到的,还有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总有将洋楼赎回来的一天。老太爷没有接她手里的锦盒,而是凝视她良久,点了点头,首次对这个儿媳妇和颜悦色。然后,他对二老爷讲了一句:“你还不如一个女人。”

二老爷颓丧地歪在地上。

二太太这回做的事合了老太爷的心意,不仅没损耗一文私房钱,连几个孩子也得了老太爷的眼。放学之后,竟能跟着老太爷身前身后端茶倒水,老太爷兴致好时,竟然还亲自查验他们的功课,这种礼遇,在以前可是连大小姐苏锦瑞都没有过的。谁知道老太爷一高兴,赏他们什么传家宝呢?三太太看着眼热,寻思着也想效仿一番。她回房开了自己的首饰盒子,看这个也心疼,看那个也舍不得,比较了许久,才凑出几件旧首饰,这点东西当然不够看,三太太咬咬牙,狠心拿出八百块现大洋装了一匣子。

这个钱匣子端着沉甸甸,打开银闪闪,看着就比二太太那个半新不旧的锦盒有诚意。于是三太太心满意足地换了一身暗色袍子,梳了头,只簪了一根银簪子,又匀了脸,涂了一层鹅蛋粉,把自己拾掇得素净又大方。这才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拿事先滴了清凉油的帕子掩面,跪在老太爷跟前请罪。她将步骤在脑子里演练了好几回,自觉每个环节都比二太太那一日拖家带口,让自家老爷丢脸的架势不知要强多少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三老爷躲出门好几天了,没能陪她一起唱这场双簧。

哪知道她刚一跪下正要开始哀哀凄凄哭泣,就被老太爷不客气地打断:“老三呢?”

三太太忙道:“三老爷做下这等错事,心里早就悔恨得不得了,这几日都在外面奔波,看看能不能筹些款或者寻些门路以解燃眉之急。这不,他临出门便嘱我把我们三房的钱全给您拿来,这里头可是连孩子们开春的学费书册费都包括在内,宁可委屈他们,也要早日把洋楼赎回来,不能委屈了老太爷……”

她把钱匣子递上去,预备着老太爷一说不用了,自己推辞两句便又可以收回来。哪料到老太爷道了声“你有心了”,便真个命侍立一旁的苏锦瑞过来拿。

三太太一愣,苏锦瑞一双白生生的嫩手已伸到跟前。她十指修长,没涂蔻丹,可此刻看在三太太眼里,却比那把指甲染得如吃了死孩子一般红彤彤的女子更令人嫌恶。苏锦瑞一碰到那个钱匣子,三太太便下意识抓紧没撒手,双方僵持不下,苏锦瑞笑眯眯道:“三婶放心,拿匣子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我能拿稳,您且松手。”

三太太这下还怎么好抓着不放?她手一松,苏锦瑞已从她眼皮底下将钱匣子拿了就走。三太太肉疼得紧,还没来得及说话,苏锦瑞已自作主张,将钱匣子打开了呈给老太爷看。老太爷随意拿手拨动了一下里头的现大洋,又挑了一根三太太的旧簪子,淡淡瞥了她一眼,道:“钱是小事,关键是全家人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心意,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到这个时候老三能知错,也是多亏了你。起来吧,天冷,别带孩子们在这儿跪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三太太茫茫然爬起来,道:“老太爷,那里头可有孩子们开春上学的学费哪。”

老太爷点点头,道:“知道了。”

这就完了?三太太急了,不甘心道:“我们三房孩子一开春,上不了学可怎么办?”

老太爷诧异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苏锦瑞却“扑哧”一笑道:“三婶真是个爱操心的人,远忧近虑都让您给愁遍了,这可怎么好?快别愁了,孩子们上学是大事,不该您一个人愁着,不是还有三叔吗?三叔在外活动这么些天,赎洋楼补亏空的钱一时半会儿筹不到是正常的,可总不会连自家孩子上学的钱都没了吧?哎呀,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三叔他路子广,人脉厚,难不成会被几个孩子的学费难倒?我可是不信的。”

老太爷闭着眼道:“要这点本事都没有,趁早回家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三太太还能再多说什么。她只好一手拖一个孩子恨恨地爬起来,告辞离开。

苏锦瑞待她走远,憋不住笑出了声。

老太爷却没有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匣子里的现大洋。

“祖父,为何你收三婶的钱,却不收二婶的?”

“你说呢?”老太爷揉揉眉心,“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然而趋利避害到你三婶这样的也是少见。我这是教她做人,收点学费也应当。”

苏锦瑞听出他话里的失望和疲惫,笑着给他捶背道:“说得是,咱们拿这个钱过年也好吃好喝好。祖父,您别跟她一般见识,一样米养百样人,咱们家这么大,各房又住在一块,当家主母自然要替自己的房头多打算点,何况她底下还有孩子。”

“我知道。”苏老太爷抬起眼,“来,数数看,你三婶可是铁公鸡,难得拔下这么多毛,不数清楚怎么行?”

苏锦瑞笑眯了眼,点头,坐过来真的开始数钱。

这时阿秀女悄悄在廊柱那边探了个脑袋,苏锦瑞还没反应,苏老太爷已瞥见了,开口问:“干什么鬼鬼祟祟的?说。”

老太爷出声,阿秀女是不敢隐瞒的,她忙上来行礼,低头道:“是大小姐的同学家差人来,要见大小姐,不晓得什么事呢。”

“同学?”苏老太爷问,“哪位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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