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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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烽火·下
苏大老爷握着铜钥匙像是握住了主心骨儿,一反常态地坚定了起来,带着苏锦瑞进了自己办公室,谨慎地反锁房门,拉上窗帘,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靠着墙边的法兰西边桌,露出一色如常的青砖。他蹲下去,在青砖那儿拨弄了一会儿,只听得“啪嗒”一声,青砖凸出两块来,原来这是两块活动的钢板,只不过浇铸成青砖的模样。大老爷打开它们,露出里头的保险柜钥匙孔,他对苏锦瑞招招手,苏锦瑞过来蹲下,仔细看他拿铜钥匙插入,以特定的方法左右各几圈转动,打开了保险柜门。
“我们南北行自搬入这栋房子,就专门留下这里做暗格保险柜,只有长房的人知道,你二叔三叔他们都不晓得。只不过这里头不是用来藏金银财宝,而是拿来藏我们苏氏重要的契约文书,对我们来说,这些纸比金银珠宝要紧多了。”
苏锦瑞点头,苏大老爷起身将案头的账本等物整理好,亲自锁入保险柜,这才又道:“这里四周都是钢板,涂了厚漆,水淹火烧都不怕,只要不是整栋楼被炮弹炸塌,这里就会安然无恙。因为隐秘,所以一般不会开启,而老太爷此番叫我打开,那是因为他觉着事态已经严重到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也没放在这里面安全。”
苏锦瑞震惊地道:“父亲,您的意思是……”
苏大老爷冷静地把青砖推回去,把法兰西边桌挪到原来位置上,站起来想宽慰女儿两句,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拍拍她的肩膀道:“别太担心,这只是多份保障,局势也未必就坏到那个地步。但你要记得怎么开锁,等省城太平后,总有需要打开柜门的那天,万一到时我不方便来,那就需要你顶上……”
他突然说不下去,尴尬地闭上嘴,大概是察觉这突如其来的托付透露出以前从未流露过的软弱,这与他向来的父亲形象不符。可他又禁不住想,自己在苏锦瑞心目中算个什么样的父亲呢?从小到大,同她的相处不是太随意,便是太严肃,总也掌握不好那个度,有时候刻意避开她,冷落了又愧疚;有心想对她好一点,可稍有动作却又用力过猛;每每想管教,可张嘴一训斥便底气不足。
事到如今,拿女儿当儿子使唤,明明父女俩对彼此都没来得及多了解,却要匆忙把苏家长房的担子压到她肩膀上。危机离乱之际,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说到底还是他的错,他拿父女亲缘,拿苏家血脉强行难为了这么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苏大老爷心里涌上一种真正的愧疚,他头一回仔细端详大女儿。他想,这个大女长得一点不像她生母,谁说像了?她轮廓分明,眉眼刚毅,分明就是活脱脱的苏家人,分明就是像自己更多。为什么以前从没发现?白白浪费了十来年,他原本可以亲手教导这个没娘的孩子许多事,把她当成男孩儿,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只会高兴了给零花钱,不高兴就板着脸训人的爹。他原本可以让苏锦瑞了解自己,正如原本可以让自己也了解苏锦瑞一样。
可惜时局紧张,这一场父女亲缘转眼就不晓得还能维持多久了。
“记住我刚刚说的话了?”苏大老爷声音有些哑,“记得的话就先走,我还要再去查一查。”
“父亲。”苏锦瑞红了眼眶,“别查了,只要人在,有什么损失不起的?”
“你错了,百年南北行,几代人的心血,人算什么?”苏大老爷突然笑了笑,“好了,我们也不要讲得这么严肃,放心,我随后就来,时局又不是顷刻就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呼声。苏大老爷脸色一变,打开窗户往下一看,原本涌出去十三行街的人们又纷纷涌了回来。
“傅老板,傅老板,怎么回事?大家为什么往回跑?”他向下朝相熟的人问话。
那人慌里慌张抬头,捂住脑袋,表情比哭还难看:“不往回跑难道去堵枪口啊?政府派兵包围前面,前面出不去了!”
苏大老爷大骇,忍不住问:“商团的兵呢?不是讲了要保护我们十三行街的安全吗?”
“都这时候了您还信啊?外头的可是俄国装备的精兵强将,学生军、警卫兵都有,商团联防兵拿什么同人家拼啊?我不跟您说了,我得赶紧走,您也听我一句,逃命要紧啊!”
那人说完急急忙忙扶着帽子跑掉,苏大老爷回头,正看到苏锦瑞白着脸看他,罕见地叫了声:“爹……”
不知何时起,这声爹就再也没有从女儿那听到过,她都是能不叫便不叫,不得已就喊“父亲”或“父亲大人”,这样的称谓苏大老爷不是听不出冷漠疏离,可他也无法,索性只当女儿懂规矩来自我安慰。这会儿冷不丁又听到这声“爹”,虽然时候不对,却令他感慨万千,也令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身为父亲的责任。他想,这个女儿自生下来自己就很少抱她,一天都没教过她,养到这么大,连为她花钱的时候都少。可就在这一刻他顿悟到,不管以往父女间有多少嫌隙,这一刻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在这里出事。
“别怕,跟爹来。”苏大老爷顺手拿起边上的毡帽戴到苏锦瑞头上,命她低着头跟着自己迅速往楼下跑。还未到门口已闻外头一阵兵荒马乱,人们这时也顾不得手上的货,掌柜伙计们都顾着逃命,街上凌乱不堪,到处都是丢弃的物品。有那身体瘦弱的被挤倒在地,发出惨呼哀号,有女子抱着孩童夹在人流之中艰难前行,不住哭着求人帮忙,还有的店铺门洞大开,柜台上被砸被翻,显见是遭人趁乱哄抢。苏大老爷还想找自家伙计,可店里空空荡荡的,伙计司机都顾着自己性命要紧,哪里还有人在?
就在此时,他突然间瞥见斜对面一伙抢红了眼的人正在四下瞧着。苏大老爷心里一突,急忙拽着苏锦瑞一猫腰躲到店铺门侧,再飞快地关上大门,父女合力将门闩扣上。同一时间,外头已响起纷纭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即传来“砰砰”的砸门声,伴随着威吓咒骂不绝。苏大老爷吓得面无人色,抖着身子却不忘低声安慰苏锦瑞:“没事的,他们砸不开门,当初这两扇门是你祖父花了大价钱在南洋买回的原木做成,多少年都没坏过……”
他话音未落,门闩已经被撞得摇摇欲坠,苏锦瑞跑过去吃力地将厅堂里摆着的长条桌推过来,奈何力气不足推不动,急得冲她父亲喊:“爹,快来帮忙!”
苏大老爷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扑过去,父女俩使出吃奶的劲,合力将条桌推过来顶住门扉,双双躲到条桌之下。苏大老爷还想说“别怕”,可这会儿他自己都怕得要命,只能搂住女儿的肩膀。苏锦瑞勉强冲他笑了笑,哑声问:“爹,等咱们都平安出去后,把南北行的事撇一边,歇息几日吧?”
“你想歇几日就几日,由你。”
“是不是只要我们这一回大难不死,您什么事都由我?”
苏大老爷转头看女儿苍白却强自镇定的脸,心里酸涩得紧:“由你,但你不能太出格。”
苏锦瑞笑了:“多少年了您可算通情达理了一回,可惜我此刻却没什么想要做的事……”
“会有的,慢慢想,只要不过分,爹都应承你。”
“我想嫁穷小子你也肯?”
“要是人穷志不短,咱们苏家也不少一碗饭吃。”苏大老爷说着,忽而警惕起来,“你说笑还是说真?不要乱来啊。”
苏锦瑞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乱来,也得先出去再说。”
头顶身后,门板砸得“砰砰”响的声音无处不在,在极度的惊恐中,这样的闲话反而显得弥足珍贵。父女俩都存了没准儿今日便交待在这儿的念想,豁出去了,人反而如同剥离了此刻险恶的环境,重新置身苏公馆后园小桥流水之中随意交谈。这时父亲慈爱,女儿娇憨,过往日子中他们从未有过的温情,竟然在劫匪就要破门而入、生死不知何去何从的现下发酵出来。这一温情难免催生得急,带了刻意的宽宥,带了勘破世情后的绵柔,可他们都觉得足够了,一世人两父女,所求不就是这点相安无事,我好你好?
不知过了多久,砸门声骤然安静下来,门外嘈杂中夹杂着威吓,随即传来一声尖锐的枪声,苏大老爷与苏锦瑞浑身一颤,皆不敢动弹。枪声过后,外头一个男人大声拍门,边拍边问:“里头有人吗?开门,我是苏家世交叶家的人。开门,我不是来害你们的,我是来带你们走的……”
“是叶二哥!”苏锦瑞大喜过望,迅速从桌底下钻出来,吃力挪开条桌抬起门闩,一开门,外头站着的果然是叶棠。
“阿瑞!”
苏锦瑞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喜极而泣。叶棠一把揽住她,足足抱了一会儿才松开,嘘出一口长气,却又随即板着脸道:“你担心死我了知道吗?兵荒马乱的为什么不在家待着?要不是我不放心跑回城里找你,你在这儿怎么办?靠两扇木门和一张条桌顶着就万事大吉?你知不知道新省长胡汉民调了多少军队过来包围西关一带?”
苏锦瑞赧颜无话,苏大老爷脸上也不好看,他咳嗽一声道:“先进来,进来再说。”
叶棠这才发现苏大老爷也在,忙松开苏锦瑞问:“伯父,您没事吧?”
“没事,得亏了这两扇门够硬。快进来,我们从长计议。”
叶棠拉了苏锦瑞进门,苏大老爷谨慎地重新把门关上,打量着他们两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你们两个先把手松开,成何体统?叶贤侄,外头的情况怎样?你快跟我们说说。”
“是,外头来的主要是粤军总司令许崇智的部队,还有部分桂军、滇军、湘军、豫军,相当于驻省城的各路军阀都派兵参与此次镇压,我甚至看到军校同期有两班同学组成的学生军也被派来西关这边。连学生军都出动,孙大元帅是下定决心要清除商团军这颗毒瘤了。”他看向苏锦瑞,无奈摇头道,“我怕你们不晓得事态的严重性,赶忙从黄埔跑进城来通报,哪知道还是晚了一步,你还是跑到这里来。”
“她都是为了我,我们都没料到一日之间时局就紧张成这样。”苏大老爷替女儿讲了一句,又侥幸起来,问,“叶贤侄,你看现下外头并没有真打起来,这里头、这里头兴许未尝没有回旋的余地……”
“还没打起来是因为许将军在给陈廉伯他们下最后通牒。”叶棠微微一笑,“伯父,您是买卖人,想和气生财最是正常不过,然而镇压叛乱却不是做买卖。许崇智命人告诉陈廉伯解除商团军,即日开市,这种条件陈廉伯怎会答应?许崇智等的就是他的不答应,不然师出无名,对英法等国也交代不过去。”他顿了顿,道,“况且许长官铁血强硬,新任省长胡汉民也不像廖仲恺先生那样有怀柔之心,他们俩坐镇总指挥,这事没法善了。”他迟疑了一下,看着苏家父女,低声道,“我担心一旦交火,不知道会殃及西关多少无辜的商户,所以我们得尽快走。”
“适才想砸咱们店的不过是群趁火打劫的地痞,兴许还有这条街上忧心拿不到工钱的伙计,所以叶二哥一开枪就能吓跑他们,可要来的是联防军或政府军呢?”苏锦瑞皱眉道,“爹,别犹豫了,这里不安全。”
苏大老爷本就不是胆大之人,被他们一人一句说得不由得点头,问:“行,怎么走?”
“我来的时候抄的小路,有些地方须翻墙,你们跟着我便是,只要跑多两条街就是石室教堂,那边常年有洋人往来,基本算领馆区范畴,我认识那儿的一位神父,找他帮忙安顿一下今晚,明天天亮后街上安全了你们再回去。”
他安排得甚为合理,苏大老爷也无话说,忽而想起一物,转身到柜台下一摸,摸出一盒四色点心,道:“前几日有人来拜访时送的,我嫌味道不好,分给了伙计们,这会儿还剩一盒,权当充饥吧。”
谁也不知道一出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叶棠点了点头说:“带上,走吧。”
苏家父女二人跟着叶棠推开门飞快跑出,十三行街上的人流已没有适才那么多。他们一个拉着一个正前行没多远,突然前头的人又回转身往后退,后面跟着一大帮荷枪实弹的商团联防军,联防军边跑边喊:“退开,退开,闲杂人等快些退开!”
人流把他们冲到街边,叶棠拉着苏家父女迅速退到骑楼的廊柱后,只见那些联防军迅速砸开各间商铺的门,将里头装着货物的麻袋拖出,扛到前头街角依次筑起防御工事,后头又陆续跑步前来许多兵,有的肩上甚至扛着机枪。叶棠睁大眼,悄悄将枪收到衣襟里藏好,对苏锦瑞道:“不好,他们要在这里做据点,打起来这边就会吸引政府军许多火力。我们往那边跑。”
他指的是边上的岔路小巷,此刻许崇智的粤军与陈廉伯的商团军一前一后占据了十三行街两处出口,还没来得及跑出去的人们,也只能往岔路小巷那儿涌去。苏锦瑞他们顺着人跑过去,哪知才进窄巷没多久,那头又跑过来一队商团军,用铁栅栏围住出口,为首的朝天射击,喊道:“所有市民全部回去,就近躲入建筑,此处禁行!”
“凭什么?我们要出去!”
“就是,我们都是交了联防费的,让我们出去!”
为首的人也不废话,举枪朝问话的人说:“奉联防军总指挥的命令,不得让政府奸细混入西关,违者格杀勿论,你是不是想试试?”
众人顿时想起双十节的开枪流血事件,纷纷后退,然而多数人并不甘愿留在此地,双方正僵持之时,人群中不知是谁抡起砖头砸了过去,“砰”的一声正中那个带头人的额角。那人随即举枪就射,有人惨叫一声,更多的人蜂拥而上,冲上去抢夺那几个兵的武器,几声枪声响起,混乱中也不知道打中了哪里。叶棠护住苏锦瑞,冲苏大老爷喊:“我们快跟上!”
他们混杂在人群中疯狂朝前跑,路过那个被打得不省人事的联防兵身边时,苏大老爷还不忘踢了一脚,朝看得目瞪口呆的女儿道:“交联防费给这样一群畜生,想想都气!”
苏锦瑞困难地道:“爹息怒。”
“没事。”
他们跟着人跑出窄巷,却出不了西关,各个主要路口均被商团兵把持,那儿都不是几个人了。而几十个手无寸铁的人不敢再冲过去,只能四下流窜,自寻生路。一路所见,莫不是街面凌乱,商铺不少被抢,门洞大开,地上到处是被砸下来的广告牌、花牌碎片。苏大老爷突然道:“前面是邵家的裴德利行。”
邵家一家都好洋货赶时髦,铺子名称也洋气,只是用广东话一讲,“裴德利”恰如“赔得利落”,生意还没做就先准备要赔,再赔得起也不算好意头,同行们背地里笑了许多年,邵家却充耳不闻,只骂那些土老帽不懂欣赏。此刻的裴德利行门口纠缠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有人揪住一个女子脖子间的项链要扯,有人围着边上一个男人开揍。苏锦瑞仔细一看,那女子竟然是苏锦香,被打的男子是邵鸿恺,不知这两人怎会兵荒马乱之中凑一块,她赶忙拉住苏大老爷道:“爹,快快,是阿香!”
苏大老爷急道:“她怎么在这儿?还嫌事情不够乱是怎的,叶贤侄……”
这话已经有相求之意,叶棠点了点头道:“稍等。”
他说完快步冲过去,三拳两脚便打跑了抢劫的人。苏锦香捂住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微微发抖,苏锦瑞忙跑上前揽住她。苏锦香问:“你怎么在这儿,还拖着父亲出来,我不是给你报信了吗?陈恭受把他的民团都调上来了,这回他们是真要开打了……”
“那你呢?你明知道外头乱,你跑出来干吗?”苏锦瑞又气又急,“怎么就你一个人,陈五爷呢?你身边跟着的那些老妈子丫鬟呢?”
苏锦香带了哭腔哽咽道:“别跟我提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没情没义、没脸没皮,他一接到粤军总司令出兵围西关的消息,立即自顾自跑了!临走还哄我说出去办点事,让我等着,外头风声这么紧,我哪里敢待宅子里,就带着用人出来找他。哪想到西瓜园路找人也不在,荔湾陈公馆那边也没人,车子开到十三行街这头完全开不动,前头有政府军,后头又有联防军,还有人砸我们的车,不得已只好弃车下来。开头还有司机老妈子护着,后来人一乱就走散了。我一个人跑到这头,又遇上人抢东西,正好抢到裴德利行门口,撞见了邵表哥……”
她说着说着,突然间就掉下泪来,却又强撑着笑了笑:“没什么损失啦,邵表哥受的伤反而重些……”
苏锦瑞看过去,邵鸿恺难得地衣衫凌乱、嘴角乌青,他整了整衣领道:“伯父同二位表妹还有叶世兄,不如进来我们铺里说话,外头实在是乱。”
一行人也没有其他选择,跟着他进了裴德利行,这里的格局同苏家的南北行差不多,因为地段不在热闹的十三行街上,造价便宜,占地更大一些,里头黑洞洞的空无一人,柜台地面一片狼藉。邵鸿恺伸手习惯性要去开灯,叶棠阻止道:“邵兄,且慢,一开灯便无处遁形了。”
“叶兄说得是。”邵鸿恺收回手,“委屈诸位黑灯瞎火地坐一坐了。”
天色渐暗,众人缩在裴德利行大厅摆着的一圈交椅上,越发觉得这里狭长阴暗,外头却时不时传来零星枪响,骚乱惨叫,惊心动魄。坐了一会儿,苏大老爷突然像是想起来似的,将手上拿了一路的点心匣子打开,是豆沙蛋黄酥,放了几天,酥皮软了,豆沙硬了。这点心换成平时苏家两姐妹碰都不会碰,可此刻坐在黑暗中静静地咬这样一块豆沙蛋黄酥,连咀嚼都不敢用力,每一层味道都在口腔中千回百转地反复品味,完了再悄悄咽下去,这一块普通的点心,此时竟然尝出了平日里无法想象的美味。
吃完手里的豆沙酥,邵鸿恺起身摸黑进了后面屋子,回来时变戏法似的带来茶壶茶杯,倒了几杯冷茶,抱歉道:“没法烧火,只能将就一下。”
苏大老爷叹息道:“有吃有喝,已经很好了。”
吃完东西,困乏之意涌上来,苏锦香最受不住,拿头巾裹住自己就靠在椅子上打盹儿,苏大老爷披着邵鸿恺寻来的伙计干活用的罩衫也闭上眼。叶棠与邵鸿恺道:“不如你我各值夜一半,我先去,到时你来换我?”
邵鸿恺点头道:“就依叶兄之意。”
叶棠替苏锦瑞拉了拉披在她身上的罩衫,微笑道:“你闭眼歇会儿,这里也不知道能待多久,抓紧时间休息。”
苏锦瑞有些不舍,伸手拉住他的袖子。
“我就在那边,靠着窗户好看外头的动静。”叶棠顿了顿,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怕,有我呢。”
“我知道,我不怕。”
叶棠点点头,转身走到门边,将一张方桌顶到门上,翻身而上端坐着,掏出手枪来开始擦拭。
微弱的光线中,他的轮廓线条利落,令人看着便莫名多了几分心安。
“他就是你选的?有什么好?”邵鸿恺突然问。
苏锦瑞转头看着他:“若我不认识你,还要以为你是拈酸吃醋。”
“我倒希望你这么想。”
“邵表哥。”苏锦瑞笑了笑,“咱们都心知肚明,你若是会拈酸吃醋,咱们之前何必闹出那么多事?”
邵鸿恺没有料到,他以为两人之间终其一生也抹不去的芥蒂,已经能如此轻描淡写地从苏锦瑞口中说出,想来对苏锦瑞而言,两人间的事是真个过去了。他垂头怅然道:“阿瑞,之前有一次,我曾在大马路上见到过你。”
“哪次?我怎么不知道?”
“你没看见我,因为你当时正在哭,当街大哭。”邵鸿恺缓缓道,“我们青梅竹马,可我从未见你那么哭过,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哭得那么难看。我在一旁看着看着,心里虽然想过去把你拖起来带走,可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上前,只想远远走开,就当不认识你。”
“于是你便跑开了?”
“是,于是我便真个跑开了。”邵鸿恺自嘲一笑,“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你不晓得遇见多大的难事,不晓得自己如何应对的时候,我却只会瞻前顾后,装不认识你。不仅这样,我还会找很多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比如怕你会连累我丢脸,比如怕王小姐就在那附近,比如怕我嘴笨不晓得怎么安慰你,甚至我那天穿的大衣是新做的,我怕你扑过来弄脏它。”
苏锦瑞温和道:“别说了。”
“不,让我说。阿瑞,”邵鸿恺看向她,“我一直很努力,我努力不要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我读书比他多,眼界比他宽,野心比他大,头脑比他好,手段比他高,人面比他广,不出意外,我将来一定比他有成就。可这些都是虚的,一遇上事我才明白,原来我真不愧是我父亲的儿子,我跟他一样冷心冷肺,对待你,我就像他对待我母亲一样,血液里流着冰碴儿,原来我毁了咱们的婚约,大概是我能对你做的,最好的一件好事……”
“邵鸿恺,你住嘴吧。”苏锦瑞打断他,“你同表姨父不一样,你若一样,就不会为当初没在大街上拉我一把耿耿于怀到现在,你也不会在我三婶抗税的时候,假公济私带了联防兵去帮我们解决那个大麻烦,你更加不会在之前苏锦香被歹人抢劫时挺身而出。你不是冷心冷肺的人,如果你是,那我从小到大认得的那个鸿恺表哥哪儿去了?你只是有些事忍不住想替自己打算,这没多大罪过,我们都会忍不住为自己打算,谁能幸免呢?”
邵鸿恺哑声道:“真的吗?”
“真的。”苏锦瑞回他,“所以不管咱们往后各自会走多远,再遇上我还是会喊你一声邵表哥,你也还是会回我一句阿瑞,不是吗?”
邵鸿恺沉默良久,终于抬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到后来,苏锦瑞终于抵挡不住睡意,抱着膝盖沉沉睡去。邵鸿恺眯了一会儿眼,猛然惊醒,摸出怀表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已经过了凌晨。他忙起身,正了正身上的西服,走到叶棠那边去。
叶棠猛然回头,目光凌厉如出鞘宝剑,看到是他顿时收敛了锐气,温言道:“邵兄醒了?”
“对不住,睡过头了。”邵鸿恺道,“辛苦叶兄了,你去歇息一下吧。”
“我自幼习武,刚刚也有盘膝调息,没有大碍。”叶棠笑了笑,“兵行诡计,两边在上半夜都静悄无声,没准儿下半夜便会见真章,我就不歇息了,邵兄若疲累继续睡会儿。”
他这么说,邵鸿恺怎好真的去睡,忙道:“我陪叶兄。”
叶棠没有拒绝,邵鸿恺坐在另一边,两人于黑暗中只能朦胧见到对方的脸。十月的天气,白日不觉着,下半夜却尽是凉意。外头鸦雀无声,似乎连空气都静谧凝固,却又在黏稠中孕育着不知何时会爆炸的巨大声响。在不安定中,邵鸿恺看着叶棠稳稳端坐的身影,却莫名生出了几分安定的意思,似乎这样的人生来便是为了这乱世纷扰、枪林弹雨,若生在太平盛世,反倒要埋没了这与生俱来处惊不变的能耐。邵鸿恺突然就有些醋意,他想这大概是自己所没有的,而且是苏锦瑞所期盼的。可他一个世家子弟,港大的高材生,哥伦比亚大学的准博士,怎肯在叶棠面前示弱?邵鸿恺盯着叶棠问:“两军对垒,不知叶兄看好哪一边?哦,对不住,我这话问错了,叶兄身为黄埔一期生,自然是效忠孙大元帅这边。”
“军人若无忠诚可言,与政客何异?”叶棠微笑着问,“我的立场毋庸置疑,没什么好问的,倒是邵兄你看好哪一边?”
“我不过商贾之子,升斗小民,我看好哪一边都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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