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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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怕惊扰了主人静修。”时雨上前禀道:“我向客舍的掌柜和马夫打听过了,此地有一传说:出了镇子往西北方向而去有个乌尾岭,只要翻过乌尾岭,就可见到一大片河滩,数千年前那里曾有黑龙为祸。传说那黑龙本性暴虐,口中不断喷出烈焰,闹得天地不宁,万民难以安生。幸而青阳君下凡为民除害,将黑龙就地诛杀,这一带从此水草丰茂,有了‘塞上小江南’的美名。不知为何,近一百年来天象骤变,降雨一日少过一日,有人称葬龙滩附近已被烈火环绕,周遭酷热难当,寸草不生……”

  “葬龙滩?”

  “葬龙滩即是传说中黑龙的葬身处,那里本就荒无人烟,如今更无人可以靠近。当地人都相信是黑龙的魂魄复苏,积攒了数千年怨气所致。因而他们都寄望于青阳君显灵,好再一次降服黑龙,还他们风调雨顺的日子。”

  “如今的鳞虫之类能修行到你好友白蛟那样的境地已属罕见,哪里还有什么炎龙。死而复活更是无稽之谈。”灵鸷沉吟道。

  “民间传说难免穿凿附会,不过我探过那掌柜和马夫的心魄,他们都未说谎。且不论真假,既然我们已到了这里,何不去那‘葬龙滩’瞧瞧。”时雨怕灵鸷恼他自作主张,忙又补了一句:“不知主人意下如何?”

  灵鸷看向西北的方向,延绵黑山之外隐有炎光。他先前静坐于此,已感应到那处浮动着极度不安的元灵,躁动而又强盛。他仰头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渴望,那正是白乌人最为理想的捕食之物。

  “也好。”他点头道。

  “这镇上的人都让传说给骗了。我从未听说他杀过什么黑龙。”绒绒出现在屋檐旁的一颗枣树上。她仍不能对那尊糟老头塑像和他身边的丑八怪神兽释怀,偏又觉得滑稽,在树梢上笑得枝条乱颤,“真该让他下凡来看看,他的信徒们把他臆想成什么样子!”

  “既看不惯,为何不连他的塑像一同毁去?”时雨语气凉凉。他瞧得分明,绒绒虽是笑着,可眼角发红,想是已哭过了一场。她心中对青阳君必是存有怨怼的,否则也不会赌气离了昆仑墟,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那尊塑像太过高大,我怕将它弄倒会伤及无辜。”绒绒强行辩解。

  她当时一气之下放火烧了那只纸扎的神兽,本想将高台上的青阳君泥塑一并击碎,凭那些凡人的眼力绝不会发现是谁干的。然而她到了那塑像跟前,看着那张名为“青阳君”的脸,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明明那糟老头看上去与他一点儿也不像。

  时雨心里明镜似的——废物,自己暗自伤怀又有何用?他本不欲搭理她,又实在看惯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叹了口气,手中凭空多了一物,朝树上抛去。

  绒绒扬手接过时雨给的酒瓮,拔了塞子一嗅,喜道:“思无邪?”

  “我已用客舍中自酿的石榴酒将它兑开。今夜月色不错,找个地方我陪你醉一场。莫要在此长吁短叹,扰得主人不得清净。”

  “无事。”灵鸷犹自闭目,不紧不慢地开口。

  “也对,又还有哪里的月色能胜过此处呢?”时雨回头展颜一笑,坐到飞檐之上,自己也抱了酒瓮,仰头喝了一口。

  “灵鸷,你也一起喝啊,我们不醉不归!”

  “主人旧伤初愈,不宜饮酒。”

  绒绒闷头喝了一阵。天际半丝浮云也无,一轮圆月无遮无碍,近得教人情怯。

  安静下来的绒绒教人好生不习惯。

  “今日既是青阳君生辰,九天之上也一样热闹吧?”时雨找了个话由。

  “谁知道呢?我已离开那里很久了,想来已人事全非。我在昆仑墟上时,从不知他还有信徒。”绒绒抹了一把嘴角的残酒,笑笑道:“从前他的生辰总是很冷清。早年是无人记得,后来他也不喜人来。苍灵城中只有我和他。他最爱让我陪他玩投壶,输了的喝酒,每年他都要醉上一场。他说,‘思无邪’是苦的。哎呀,他的酒量和投壶的本领一样糟透了……”

  “你离开昆仑墟,是否青阳君有负于你?”灵鸷冷不防问道。

  时雨险被一口酒呛住,也只有灵鸷才会问得这般直接坦荡。

  绒绒也愣了片刻。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连她也没敢这么问过自己。她傻乎乎地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他对我很好。他什么都好……”说着,她猛灌了一口酒,咂摸良久,忽然悲上心头。“哇”地哭了出来,“我难过的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我却仍旧难过!”

第24章 浮生一醉

  “他说让我化形就化形,他不想我记得的事我就得忘记,他说为我好我只能乖乖接受。”绒绒泪眼朦胧,“他不曾负我。是我太贪心了吗?”

  时雨说:“‘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话虽如此,我辈修行千万年,又有几人能效仿‘太上忘情’?”

  “时雨,还是你懂我,我知道你对我最好。”绒绒飞投至时雨怀中,呜咽着寻求安慰。时雨被扑倒在板瓦上,深吸了口气,抱也不是,推也不是,浑身不自在。他正想着如何委婉地让她滚开,绒绒嘟囔:“你长大之后浑身硬邦邦的,抱起来远不如从前舒服了。”

  “从前我也没有抱过你。”时雨嫌弃不已。他身上一轻,来不及释然,扭头已见绒绒依偎在灵鸷身边。

  灵鸷也有些意外,见她哭得伤心,僵硬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语重心长:“既求不得,哭也无用。发奋修炼,终有一日让他败于你手下才是正途。”

  时雨清咳一声。

  绒绒脑子晕乎乎的,她只当自己喝多了,怎么也想不通“求不得”与“发奋修炼”之间的因果,只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

  “有好酒、好月、好友为伴,小丫头为何难过?”谢臻跃上房顶。他已睡了一觉,可还是满眼惺忪,“从前我总以为摆脱了肉体凡躯,就可以穿着五彩羽衣在祥云上飞来飞去,自由自在,长乐无忧。怎么你们一个个过得苦哈哈的,该做的事还得做,烦恼一点也没落下。”

  “整天飞来飞去的那是蚊蝇!”绒绒气苦地瞪向谢臻。“你们再烦恼,熬几十年,一咽气就烟消云散了。我们活得很久,遇上不好的事,也须难过很久!”

  “那凡人还修仙做什么?”谢臻找了个能坐的地方,抽抽鼻子问:“哪来的酒?”

  时雨只得给了他一坛,“只有这些了。这酒纵是兑了凡间的酒浆,还是烈性得很。你要是醉死了可怨不得我。”

  谢臻笑道,“醉着死不疼,不失为一种好死法。”

  绒绒恼他打断了自己的悲痛,絮絮叨叨地扯着他倾吐衷肠。她喝得太急,酒入愁肠废话多,谢臻听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通,也拍了拍她的头,认怂道:“我错了,你还是继续哭罢!”

  屋顶险峭,瓦面凹凸,谢臻换了好几个姿势也不甚舒坦。他留心身边几人,灵鸷稳如泰山地端坐于屋脊上。时雨踞于飞檐,姿态闲雅,细看才知他周身凌空,并不曾沾身瓦面。而赌气又回了枣树的绒绒更是在树梢迎风摆荡。

  “你们也有你们的好处。”谢臻难得羡慕道:“在哪里都能自在安身,又不知困倦,连吃饭、睡觉这等琐事也可免去……可叹你们竟还要费心喝酒。”

  “你的鞭子不该叫‘长生’,最好改叫‘长蛇’。”时雨嘲弄道:“一身懒骨,你与冬眠的蛇有何区别。”

  好眠之后头痛暂缓,又难得闲适,谢臻半点脾气也没有。他在灵鸷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尝了尝那酒的滋味,颇不以为然:“这就是所谓神仙佳酿?好是好,只是淡得很。”

  灵鸷知道“思无邪”的厉害,扭头看他一眼。“你活到现在不易,若真的醉死了岂不冤枉?”

  谢臻闻言,又试探着喝了几口,酒意迟迟未曾上头。灵鸷还来不及阻拦,他一鼓作气,半坛子酒入了腹中。

  “想不到我们当中最厌世的竟是一个凡人!”绒绒咋舌。

  时雨冷眼旁观,一心等着看热闹。谁知众人屏息良久,只等来谢臻打了个酒嗝。

  谢臻将酒递与面有惊异之色的灵鸷,“来!隔世重逢,我还未尝与你一醉。”

  “主……”时雨张口,然而灵鸷已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酒瓮。他只得将话咽了回去,闷闷望向远处。

  灵鸷抿了两口,这酒虽不如他在绒绒酒肆中喝到的那般要命,但也绝不似谢臻说的淡而无味,很快他的面颊在酒意蒸腾之下泛了红。

  谢臻拍着灵鸷的肩膀,“不知为何,我早料到你酒量不佳。难道这也是前世的记忆不成?”

  “这酒于你无用,好比牛嚼牡丹。”在绒绒眼中,谢臻才是一个“怪物”。她很是好奇:“你一直都这样吗?”

  谢臻歪着头想了想,慢吞吞道:“我出身大家,然而我父亲这房唯独我这一个嫡子。早年家父忙于朝政,内宅妻妾倾轧。我记得在我刚懂事不久,有一天母亲忽然重病,汤药皆无用处。幸亏家中请来高人,发现我母亲瞳中有异色,疑心她中了巫蛊之术。后来家人果然在一侍妾房中搜出了两个桐木偶人,一个刻着我母亲的生辰,一个是我的。奇怪的是,同样被人施以咒术,我母亲险些丧命,我却安然无恙,那请来驱邪的高人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那是我头一回知道自己兴许与别人不同。”

  “我听闻胡巫可通鬼,中了他们的鬼咒之人瞳心隐隐赤红,若不破咒,七日后将癫狂而死。连时雨都奈何不了你,那种末流法术更不在话下。”灵鸷说完,时雨那处似传来一声轻哼。他回头傲然道:“上次我不知他的古怪,有些大意了。要是主人不怪罪,我自有上百种弄死他的法子。”

  灵鸷充耳不闻,他实在不知时雨为何总要与谢臻斗气。在他眼中,时雨看似成人,还是孩童脾气。

  “人生不过百年,我迟早得死,你费那心思做什么?”谢臻朝时雨眨眨眼,又说:“因我头风之症难愈,十几岁时,家中长辈做主,将我送往东极门修行。我学艺三年,半点浅显的法术都未学会,倒是鞭子使得愈发顺手。门中尊长、师兄弟都说我毫无慧根,可动起手来无一人是我对手。如此这般,我又被遣了回家中。”

  “我知道了!”绒绒灵光一现,激动地从树杈上窜起,“我终于想通了谢臻为何能够屏障法术!”

  灵鸷惊得险些没拿稳手中的酒坛子。大执事尚不能解不开的奥秘,竟能被绒绒悟透,莫非此事终究与上界脱不了干系?

  “有话赶紧说,上蹿下跳地干什么!”时雨施法将绒绒定在半空之中。

  绒绒保持着一个滑稽的姿势,她也存不住话,飞快道:“我记得灵鸷说过,谢臻前世生活的地方就在小苍山脚下。他定是白乌人与凡人偷偷生下的后代,才会……哎呀,时雨你坏透了。”

  她骤然从空中坠下,幸亏反应快,才在触地之前又飞身而起。

  谢臻惊讶得合不拢嘴。时雨脸上仿佛写着“无趣”二字,却不由自主地去留心灵鸷的反应。

  绒绒自认这推测极有道理,得意之余,心里又有些发毛。这不会触犯了灵鸷的禁忌吧。她已做好了随时闪避的准备,若灵鸷发火,她是躲在时雨身后比较安全,还是该让谢臻替她求情?

  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灵鸷的脾气愈发好了,他只是显得有些意外,随后断然否定,“绝无可能!”

  “白乌人亦有七情六欲,情之所至,主人怎知不能?”时雨慢悠悠地问。

  “我族人与凡间鲜有往来,我已算是离经叛道。何况白乌氏身有禁咒,不得与异族通婚,即使有破禁私通者,生下的孩子也无半点异能。”

  “主人的意思是……的确曾有白乌人与异族生情,并且还有过孩子?”时雨敏感地从灵鸷的话中捕捉到了重点,这倒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灵鸷显然无意延续这个话题,只说:“若阿无儿与白乌有关,大执事绝不会看不出来。况且白乌人屏障法术,也需借助通明伞这样的神器方能办到,他却天生如此。”

  “管它呢,我还是做我的凡人吧。活久了累得慌,凡人此生腻了,还能寄望来世。”谢臻满不在乎地笑着:“对了,说到屏障法术,我又想起一桩可笑之事:去年我游至长安,某夜宿在城外野庙,没想到竟招来了妖物。我见她貌美动人,一上来便大献殷勤,也懒得扫兴。结果她欲以媚术吸我精气却徒劳无功,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竟打了我一耳光,怒冲冲地走了。”

  “你怎知她是妖物?”绒绒问。

  “像我这样英俊的书生,被妖物觊觎也是难免。”谢臻大言不惭,无视绒绒的白眼继续往下说:“荒郊夜深,无端来了个一身狐骚味的佳人,就算是我也会生疑的。更何况她自以为已魅惑于我,松懈之下,几条毛茸茸的黑尾巴都露了出来。”

  灵鸷听他描述,竟觉得那场景有些熟悉,“她是不是眉心有一红痣,以双瞳魅惑于人?”

  “正是。”

  “是阿九!”

  谢臻、绒绒同时开口。

  “原来你们是老相识!”谢臻拍腿大笑,“也对,都是长安城中的妖……修行之辈,自然有些交情。”

  “我与她并无交情,只是有过跟你同样的遭遇。”

  “如此说来,这个阿九小娘子先后遇上了你我这等不解风情的猎物,命运实在堪怜。咦,你也吃了她一记耳光?”

  灵鸷摇头。

  “她为何对你手下留情?”谢臻失落道:“下次有缘的话,我倒要与她理论理论!”

  时雨的声音冷若冰霜:“没有下次。阿九对我主人无礼,早已命丧主人手下。”

  “啊!哦……”谢臻拖长了声音,原本随意搭在灵鸷肩上的手默默收了回来。

  “谢臻,我和阿九谁比较美?”绒绒脸上早已不见先前的哀怨。

  谢臻满脑子想的是自己对灵鸷可还有过别的“无礼”行径,敷衍地打量了一下绒绒,“众生各有短长,小丫头这又何必呢?”

  “俗不可耐的浊物,你果真没有半点慧根!”绒绒气急败坏,转向灵鸷求证,“你也觉得阿九比我美吗?”

  灵鸷酒意上头,起身正欲离去,闻言头也不回,“嗯。”

  绒绒对着灵鸷的背影暗自腹诽:“白乌人定是石头里长出来的。”

  “我亦有同感。”

  绒绒闻声看向时雨。时雨含笑,正等着她前来自取其辱。

  绒绒警惕道:“我没有问你,你什么都不许说!”

  时雨好言安慰:“你比那纸扎的神兽还是要美上一些。”

  空荡荡的枣树枝头犹在轻颤,绒绒已愤然而去。屋顶上只余时雨和谢臻。

  谢臻平躺屋脊上,周身舒展开来开来。“此处甚是清净。若能睡上一觉,天幕为被,明月入梦,不失为美事一桩……只是背上硌得难受。”

  在时雨眼中,无数凡人的梦境漂浮在半空,全是些蝇营狗苟之事,可那些欢喜、失落、悲戚、惊惧偏偏真切无比。他转过头,淡淡道:“人间真是吵闹。”

  他眯着眼,又去招呼时雨:“还有酒吗?为何不说话了,莫非你也有心事?”

第25章 乐从何来

  “你与灵鸷认识很久了?”谢臻随口问。他躺着喝酒,洒得衣襟上都是酒液,狼狈地掸了掸,也无心再去理会。

  “如何算久?于我们而言,百年不过一瞬。”时雨面带嘲弄,“我与他相伴的时日必定比你长久。”

  “那倒是!可惜就像绒绒说的,活得长久,烦恼也长久。像我就不操心百年之后的事,再多的执念也止于一世。”

  “前路凶险难料,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们。你真的相信大荒之野有治你头风的良药?那都是绒绒诳你的!她贪玩,恨不得多些人陪她。”

  谢臻以手为枕,“骗就骗吧,横竖我也没掉一块肉。与你们结伴同行挺有趣的。”

  “我们?”

  “对啊,绒绒有趣,你也不讨人厌。当然了,我与灵鸷更是一见如故。过去我从未想过我会与他那样又冷又闷的人为友。自打我见到他,居然有种十分古怪的亲近感,他的举止言行在我看来都十分熟悉。前世之说,不信也难。”

  时雨沉默。在灵鸷心中,大概并不曾在意谢臻转世一事,他只当谢臻是分开了八十五年的友人,其中的六十年他被罚独自修行,时间如水过无痕。灵鸷和谢臻都未对重逢表现出太多的热切,但恰是那种无需言说的熟稔和自如,让时雨如鲠在喉。

  “我说时雨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灵鸷的娈童……”谢臻懒洋洋发问,话音刚落,喉咙已被牢牢扼住。

  时雨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气得连声音都在发颤。

  “你说什么,你方才说什么!竟敢如此胡言……你心思龌龊,满口污秽。我看在灵鸷份上对你诸多忍让,真以为不用法术我就杀不了你?”

  谢臻只觉喉间如有寒铁之锁,憋得满脸通红,几欲气绝。他扳着时雨的手,艰难解释道:“哎哎,我并无恶意。你们起居都在一处,我见你容貌出众,又口口声声叫他主人,故而才起了误会……时雨时雨,你先松手!我,咳咳,我知道你心中所想,灵鸷于我只是好友,绝无他念!”

  时雨将谢臻狠狠甩开,厉声道:“放屁!愚蠢凡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谢臻逃过一劫,捂着生疼的喉咙,许久才缓过气来。他朝时雨摆了摆手,“不是就不是,动什么气呢!”

  谢臻出身世家,周遭所见,好男风,喜娈童,都算不上什么稀罕事,甚至在名士贵族间被视作一种雅癖。他本人则一贯豁达随性,但凡有情,发乎于本心,一切皆可。原以为这些跳出六道者会比他更为超脱,没想到时雨如此较真。

  “你羞辱我也就罢了,休要搭上灵鸷。”时雨余怒未消。

  眼下对谢臻来说,时雨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恭维道:“我一看便知你是有情有义之辈。否则以你之能,未必要屈身于他。”

  “谢臻,你且说说,活着是什么滋味?”

  时雨寒着脸问得一本正经。谢臻喝了口酒压压惊,“你不知道人活于世上有多麻烦,饥时需食,渴时需饮……”

  时雨不喜污浊,所以谢臻及时打住,未将剩余的几项“麻烦事”一一道来。用不着抬眼看,他也能想到那张俊俏的脸蛋上必定满是鄙夷。

  然而时雨接下来的话却平静了许多,“正是如此,你们才有别于顽石尘埃那些死物。”

  谢臻懒得去揣度他的用意,一径大吐苦水,“你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哪里知道……”

  “我当然知道。灵鸷即是我的饥与渴。”时雨垂眸,“遇上他之前,我从无所求,遇上他之后,我更无他求。我只要他,无论以什么方式,如饥者逐食,渴者盼饮,无对无错,无休无止。”

  谢臻摇晃着有些昏沉的脑袋,良久后方打了个哈哈,“你总不能将他吞进肚子里吧!”

  “我无此癖好。”头顶传来一声轻哼,时雨似笑他荒唐,又似自嘲,“若能如愿,也未尝不可。”

  谢臻不便评价,他也没问“灵鸷知不知道”这样的蠢话。以他的了解,灵鸷就算知道了,也未必会放在心上。他含蓄地提醒:“有所求固然没错,可……你当真认为灵鸷可以让人‘求而得之’?”

  其实谢臻无须刻意于那个“得”字上加重语气,时雨也能意会。他们谈论的乃是灵鸷,一个桀骜强悍的白乌人。灵鸷恰如那把伞中剑,薄而锐,寒而烈。他要么胜,要么折,唯独不能设想被征服和驾驭。

  时雨食指和无名指指尖莫名地隐隐生疼,那是曾被灵鸷身上的刺青印记灼伤之处。他将双手负于身后,轻轻摩挲着疼处。

  “没有他,断不会有今日的我。从他拔剑救我那时起,我已将自己与他视作一体。”时雨低声道:“要不占有,要不臣服。这天地间若我还能臣服于一人,那也只能是他。”

  他说来平淡,玉般容颜上笑容清浅,有如薄云缭绕皎月。谢臻却暗自咋舌,这非人的心思,凡夫俗子实在难懂。

  “若非阴差阳错,你与灵鸷在一处也算得上一对璧人。”谢臻笑道。

  “你可知……白乌人成年之前性别未定?”时雨若有所思。

  “非男非女是吧,绒绒跟我说过。在我眼里,灵鸷就是灵鸷,无论男女他都是我的好兄弟,不,好朋友!”谢臻晃了晃空酒坛子。

  “即使他日后或为女子,你对他也无旁念?”时雨也恢复了镇定,轻掸袖口蹭上的尘污。

  谢臻神秘一笑,“凡人嘛,难免俗气,我喜欢这种……或者那种……。”

  他手中略作比划。同为男子,时雨自然心领神会,不屑地笑笑,未予置评。

  “夜已深,各自歇下吧。明日前往藏龙滩,还不知会遇到什么东西。”时雨挂念饮了酒的灵鸷,唯恐绒绒又在灵鸷面前聒噪,于是将自己剩余的半坛子酒也抛给了谢臻。

  “你房中拥挤,今夜你也可以与我同宿。”谢臻很是大方。

  他并不知道时雨虽与灵鸷同宿,但夜晚多半以雪鸮之形栖于窗畔,而绒绒在屏风上,半空中,随处均可安身。床榻之上从来只有灵鸷一人。

  时雨不欲解释,却忽然思及一事,神色复杂地问道:“你看不见我的幻术,玄陇山那晚,我化身雪鸮啄了你一下……”

  “什么雪鸮?”谢臻讶然,随即莞尔,“那天你一句话不说,扑上来就亲了我一口,还啃得我满头是血。”

  ……

  时雨只后悔自己刚才未下重手,留这祸害于世。他已说不出话来,连多看对方一眼都无法忍受,在杀心重起之前速速遁去了。

  谢臻顿足大笑,只听客舍周围狗吠声此起彼伏。马夫披衣冲出来,朝着屋顶大喊:“什么人在那里……来人啊,房上有贼!”

  待小二与掌柜也挑灯出来,屋顶上已无人影,只是地上多了“贼人”落荒而逃时打滑踩落的几片碎瓦。

  不知是否因为思无邪的缘故,久未做梦的灵鸷在入眠后又回到了小苍山。他尚在山上时,族中的沉闷肃穆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抚生塔无不让他想要逃离。如今走得远了,小苍山的一草一木却在心间缭绕不去。

  梦中的他尚且年幼,赤足坐在鸾台的大黑石上,听温祈为他描述江南的莲。

  小苍山是没有莲花的,现存的白乌人无一见识过真正的莲长什么样。然而白乌人真正的故土远在西海聚窟洲,据说那里曾有万顷莲田环绕,花叶香闻数百里。也许正是这样,前任大掌祝醴风给她心爱的弟子取名“莲魄”,意在让后人莫忘昔日来处。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灵鸷动了动腿,银铃在他左足无声轻晃。“大执事,你说凡人的这歌谣唱的是采莲之乐。可是采莲有什么可值得欢乐的呢?”

  “是啊,乐从何来?我都快忘了,在小苍山之外,世间尚有毫无因由的快乐。”

  在梦中,温祈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灵鸷记得很清楚,大执事说这话时依旧平静温和,他在描述着人间的乐事,然而他的眼中殊无欢愉。

  自灵鸷懂事以来,小苍山已不知“乐”为何物久矣。他并不为此介怀——毫无因由的快乐想必毫无益处,要来何用?

  可他为何独独忘不了这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旧事?

  大执事的面孔逐渐淡去,白水绕黑石的鸾台也换作了西北小镇粗陋瓦顶。思无邪的酒气,绒绒的泪,谢臻的笑,时雨的冷嘲热讽,吹灭了灯火的人家交织着俗人梦呓和孩童轻啼,秋虫在暗窗深草处切切应和……灵鸷本想找个清净的所在静坐调息,这扑面而来的吵闹令他无所适从。可他并没有败兴而去,相反,他喝了酒,听他们的哭笑唠叨,凭白虚掷一段光阴,竟有种陌生的痛快,仿佛万般无用的明月清风坠入心间,一时盛得极满。

  灵鸷翻了个身,有微凉的触感自额角传来,是时雨的手。早在时雨轻飘飘从窗外进来时,灵鸷已悄然转醒。

  这小畜生还真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窥探于他的机会。

  灵鸷酒后心性宽和,不欲大动肝火,因而懒得与时雨计较,只是收心凝神。他默默忍了片刻,想等时雨无隙可乘之下知难而退。时雨果然收手起身,然而顷刻又旋返,这次他的手竟然落在了灵鸷胸膛之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灵鸷的仁慈瞬间被消耗殆尽。只听时雨一声低呼,他右手已被利物钉穿在床沿。

  “死性不改!”灵鸷起身斥道:“我不想脏了手,你却得寸进尺。”

  绒绒还蜷在角落,似比先前睡得更酣。想来是时雨狼狈之余还不忘设法摒除了旁观者。他低头看向伤处,贯穿他掌心的原来是客舍中的烛剪。在灵鸷的怒火下,圆钝的剪口整个没入时雨血肉之中。

  这点伤口愈合不难,然而入骨疼痛却在所难免。

  “我见主人酒意未散,额角布有细汗,以为是被子捂得太实,故而斗胆掖了掖被角……万万没想到会扰了主人好梦。都是我的错!”

  灵鸷沉默良久,将头调转一侧,“我提醒过你,离我远一点。我不喜人动手动脚。”

  时雨一把将烛剪自掌心抽出,淋漓鲜血即刻沿他手腕而下,将洁白的袖口浸染成了比绯色外衫更为深重的殷红。他皱了皱眉,苦笑:“换作谢臻,主人想来不会下此狠手。”

  灵鸷对时雨骤然提及谢臻很有些意外。“他并非没有分寸的人。”

  “唯独我是下作之流?主人为何不肯承认对我早有偏见!”时雨扬起下巴,“我自知区区小奴,不敢与主人好友比肩。然而你既已允我随行,却从不曾信任于我,这又是何苦来哉?”

  灵鸷心下烦躁。时雨看似卑微,实则步步紧逼。他不擅应对这种局面,支额道:“既然委屈,赶紧滚就是!”

  过了好一会,他才听到时雨发涩的声音:“难道这一路甘苦与共,主人对我连一丝眷顾都未存下?”

  “没有!”灵鸷转过身来,面色冷淡,“你自己都说了,区区小奴毫无用处。我为何要在意于你!”

  “方才通明伞就在手边,主人为何不直接拔剑,偏要舍近求远用那劳么子烛剪来伤我?”

  “再敢多说一句,我就如你所愿!”

  通明中暗藏的伞中剑的确是称手的利刃,然而它所伤之处无法再用法术复原。若刚才灵鸷用的是伞中剑,时雨的手多半已废了。

  时雨看似平静自持,眼角已隐隐发红。又来了又来了……灵鸷大感头痛:“滚一边去,孽障。你的血滴到我新衣服上了。”

  烛剪在时雨手心悄然化作齑粉,抬手时,掌心伤处的血已止住,他脸色也如雨过天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我知道,主人不忍伤我太深!”

第26章 不白之冤

  次日前往葬龙滩的途中,绒绒发现时雨一只手似乎不太灵便。虽然他以袖口掩饰,可不经意间还是让绒绒瞧见了他掌心半愈的新伤。

  绒绒很是纳闷,缠着时雨追问了许久,时雨却怎么都不肯透露自己的伤因何而来。绒绒只得转去问灵鸷,灵鸷理都没理她。

  “没理由啊,昨夜喝酒时他的手明明还好端端的,到底是怎么伤的?”绒绒歪着脑袋,想破了头也没想通。“我竟睡得那么沉!谢臻,昨夜你可曾听见了什么?”

  绒绒不喜骑马,盘着双腿飘浮在谢臻的马鞍一侧,手里还好心地替他牵着缰绳。幸亏出了福禄镇后的这条小道少有人行,否则看见这样诡异的画面非吓掉了魂不可。

  谢臻一副宿醉之态,打了个哈欠,不感兴趣地摇摇头。

  “土伯又回来了?不对不对,他不敢。”

  “不小心自己弄伤的?可时雨才不会这么不小心呢。”

  “店里有邪祟?那也打不过他俩!”

  “难道是时雨割肉给灵鸷下酒?嘶……这也太奇怪了。”

  谢臻听绒绒嘀嘀咕咕一个劲地瞎猜,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你笑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可是我就是很想知道!”绒绒苦恼地望着不远处一前一后骑马而行的两个背影,掩嘴道:“你说,他们俩昨晚是不是打了一架?”

  “他们其实听得见你在背后说闲话吧。”谢臻笑着说。

  “管他呢,就算我悄悄腹诽,时雨还是会知道的!”绒绒把玩着缰绳,忽然赌气朝前方大声说:“我一定猜对了,你们打架了!时雨,想必是你又做了坏事!”

  时雨头也没回。谢臻眼睁睁看着绒绒忽然“哇哇”地叫着,在半空中飘来荡去,不知在躲避着什么,直吓得他身下的老马惊恐不已。

  谢臻不想摔下马背,只得想法子将此事掀过去。他从怀里掏出一物,高声道:“时雨,上次借你的书我已看完了,这就还你!”

  时雨闻言抬手,背上长了眼睛一般,谢臻抛来的书册稳稳当当地飞入他手中。他想,自己几时借了书给谢臻?

  他随手抖开书册,目光与心神均为一滞。那所谓的“书”原是一本装订精巧的羊皮厚册,上面所绘的全是春嬉之图,最要命的是,图中赤身交接的躯体看上去竟是两个男子。

  谢臻刚才说什么?

  这是——他——的书?

  时雨面红耳赤地看向灵鸷,喏喏地想要辩白,情急之下舌头都捋不顺了,“我,我,这,这不是……”

  灵鸷循声回头,扫了眼那“书”,反应颇为冷淡。

  当时雨骤然闪身于谢臻正前方,谢臻很庆幸自己身下的老马对这种事已习惯了许多,只是吓得打了个响鼻。

  “你竟敢构陷于我!”时雨的双眼似要喷出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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