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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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敛宁微微摇头,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苏泠,脸上的神色极其惊恐:“泠姊,从刚才到现在,张惟宜他一口都没喝过酒,是不是?”

苏泠不明所以,随口道:“是啊,怎么……?”她还没来得及问讯,就见许敛宁从树上轻飘飘落下,疾步上前。张惟宜看她走来,迎面而去,抬手去揽她的肩:“敛宁,你怎么……”

许敛宁挥开他的手,淡淡道:“你又瞒了我一件事。”张惟宜神色微变,手中太极剑横挡在她面前:“敛宁!”

她不避不闪,抬手按在太极剑鞘上,抽出一截:“你我终究还是不同路……”他神色复杂,缓缓道:“为何你从来不站在我这边?”许敛宁用力抽出剑,重重掷向前面的摆着酒坛的桌子,只听哐的轻响,酒坛碎了一地,地上满是酒浆,香气扑鼻。张惟宜脸上再没有什么表情,取出一支传信,轻轻一拉火线,只见一道火光从他手中直冲上半空,在头顶绽开一朵烟火。

他衣袖一拂,走到正中,语声清朗:“适才喝过散功酒的可以走了,剩下的要离开,就需自废武功。”

话音刚落,别庄内竟一片寂静,原本说话的全部都停住了。

张惟宜从袖中取出一幅黄色的绸缎,上面盖了朱红的印章,扬声道:“这是当今圣上的旨意。当年荆襄之乱由江湖匪类引起,今日有龙腾驿之流干政,为保天下安定,吾遵旨剿灭各门派。”

他将密旨一卷,淡淡道:“武功和性命,孰重孰轻,诸位可要好好考虑一下。”

江湖中本多亡命之徒,闻言争先恐后地涌到墙边,想翻墙逃走。张惟宜负着手瞧着,也没有出手阻拦。只见那几个动作快的才刚踩到墙上,只见眼前冷光一闪,痛呼一声摔了下来。

只见墙上多了几个玄衣影卫,手执兵刃,当风而立。

张惟宜衣袖一拂,轻声对身边的影卫道:“再等半个时辰,还没有出来的直接……”他转头看了许敛宁一眼,嘴角的笑意有些薄凉:“你看,就算阻拦了,事情还是不会改变。”

许敛宁皱着眉问:“师伯他们呢?你难道也这么对自己的同门?”

张惟宜轻轻一笑,语气轻缓:“你不是很恨武当么,他们废的废、死的死,你该是觉得高兴才对。”

许敛宁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气息急促,丹田里似乎有一股气流不断涌动冲撞。她只想向他大喊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一片血红。她闭上眼,心想,血魁禁还是反噬了。

许敛宁耳边净是嗡嗡声响,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脚下地面晃动得厉害,竟站立不稳。她向四周看去,只见人人脸上都是恐慌的神色,连画影楼的影卫都有些许不安。

她反而不那么担忧,血魁紧一旦反噬,便是她命绝之刻,无论什么死法都不重要。她忽觉腰上一紧,呼吸之间可以闻到淡淡的月桂香木的味道。她感到张惟宜抬手轻轻覆在她的额上,手指凉冷,手心温热。他语声清晰,一字一句没有半分紧迫:“商庄主,你让手下人炸这庄子,可是要我们全给你陪葬?”

商鸣剑的语气也很是平和:“这本是我担心同柳君如对峙稳不住局面,不得不用的下策,现在却用上了。”

许敛宁感到腰上又紧了紧,被勒得有些疼了。只听张惟宜笑着道:“商庄主,你这招两败俱伤,是不是有些无耻了?”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我确是不会将整个画影楼的性命送在这里。我的目的也达成了大半,今日暂且就这样罢。”

商鸣剑淡淡道:“那么,也请张兄和手下那些人在这里别动,等别的人全部离开了再走。”

张惟宜面无表情道:“画影楼影卫听令,通统弃了兵器。”

商鸣剑站在他对面,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连周围的兵器丢弃的声响也完全没有注意。

张惟宜看着别庄内的人越来越少,不动声色地道:“商兄,世人都道你我齐名,我本也想同你一决胜负。可惜我废了一臂,不再是你的对手。”他微微低头,脸上的神情有些看不真切:“这一场,也算是我输给你。”

商鸣剑微微感慨:“若论心机手段,我是远不如你。张兄你负尽天下,来保这江山,殊不知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野心夺权篡位。”

张惟宜默然不语,突然打横抱起许敛宁,径自向别庄的大门走去。他轻轻笑着,这笑声却有些不可抑制似的,渐渐悲凉起来。许敛宁强压住翻腾的内息,趴在他的肩头想转头看他此刻的表情。张惟宜却始终别过头,看着另一边。

许久,她听到对方在耳边低声道:“……不管对我怎样,他是我爹。朱家的江山,父皇守不住,便由我来替他守。”许敛宁轻轻咳嗽,搂住他的颈:“惟宜。”

张惟宜脚步一个踉跄,便顺势仰躺在地,只是将许敛宁护在身上。他抬头看着昏沉沉的天色,微微笑道:“你看,这天似乎要下雪了。”

许敛宁抬手抚过他的侧颜,眼中失了神采:“我觉得越来越冷了。”

张惟宜坐起身,将她的手握在手中,缓缓放在脸上:“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她轻声道:“血魁紧反噬,熬一熬就会好了。”她想起曾在武当时候,天衍真人曾让她改投武当门下,修习洗髓经将血魁禁的功力废去。她那时不能答应,现在也来不及后悔。

张惟宜嗯了一声,伸手从颈上扯起一块玉,微一用力便将细绳拉断了。他将这块玉连着细绳的玉放在她手上,轻声问:“你还记不记得这块玉?”

许敛宁点点头。这玉是难得的汉白玉雕磨而成的,没有半点瑕疵,边角之处磨得很滑,像是贴身带了许久;玉的正面是个古篆的祐字,翻到反面却是璟宣二字。只可惜在武当争执的时候,张惟宜将玉泄愤摔在地上,现在虽然补好,却还是有了瑕疵。

张惟宜将她的手轻轻合上:“这块玉佩,是我出生就带着的。本来很早就想交给你,却被我摔坏了,一直拿不出手。”

她想了一想,问道:“璟宣,可是你的表字?”

张惟宜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许敛宁觉得越来越冷,就算被他抱在怀里,还是冷得受不了。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快到了,慢慢地开口:“你知不知道,我那晚为什么把自己交给你?”张惟宜嗯了一声,又问道:“为什么?”

“这样的话,我一辈子便只有你一人,以后也不会忘掉你。开始时候,我迁怒过,但是后来全部是真心的,你知道么?”

张惟宜僵了一僵,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许敛宁已经快撑不住了,只是要化去她身上反噬的真气,必须用自己的功力去抵消。

他长眉微皱,突然淡淡笑了:“其实,我没有把师父他们怎么样,武当毕竟还是从高祖时候就被钦点为国教的,可以另当别论。你放心。”他缓缓握住她的手,彼此手心相触,指缝间涌起了一阵紫气。一阵柔和的内力缓缓流入许敛宁的体内,将血魁禁失控的那一股力道缓缓消去。她微微咬牙,只觉经脉中奔腾着的两股内息如冰火两极,忽冷忽热,彻骨疼痛。

她知道那个耗费内力的人会比她更加痛苦。

她睁眼瞧他,只见他眼神温柔,那么淡淡、淡淡地看着自己。天上大片大片的雪落下来,却被周身的紫气隔开,只在头顶张狂曼舞。

张惟宜垂下眼,睫毛上也凝结着雪,被热气弄化了,变成细密的水珠。他将脸贴在她的颈边,轻声道:“我那日听你和苏川主说,想在山明水秀的地方开一间医馆,自己侍弄药草。可我却要回京城当我的骧骁王爷。”

“我最近时常做一个梦,梦中我站在庙堂之上庸庸碌碌,回过头却看见你在桃花树下面对我笑。好像很近,又像是极远,转眼间我的头发已白了,牙齿都脱落了,只剩下一把骨头,你却还是现在这个模样。”

许敛宁静静地倚靠在他怀中,觉得颈边微微湿润。

张惟宜平复了呼吸,微微抬起头来,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隔了片刻,又在嘴角亲了一亲:“你以前说过,一辈子的话要留到五年十年后再说。如果算上四年之前在荆襄我第一次见到你,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了。等我了却朝廷中的事,我就来找你,一定。”

许敛宁恍然看着他睫毛上的水珠,不知是冰雪化成的水,还是眼中掉落的泪。

张惟宜缓缓闭上眼。两人相握的手心间那阵紫气越来越淡,然后渐渐消失不见,他却始终没松开手。

头顶的雪花飞落下来,毫无阻碍地覆在两人发丝衣角,慢慢积起一层薄雪。

天地间突然安静得连雪飘落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你看那江山如昨,那残红落雪也如昨,就算十几年后来看也是依旧。只是身边的那个是否还是曾经并肩的那一个?

终章

成化廿二年初,整个京城尚笼罩在一片过年喜气洋洋的气氛中。

“这天可越来越冷啊,”轻轻抖落身上沾到的雪,高冠广袖的年轻公子看了看微微暗沉的天色,“莫护卫,你家王爷不倚着红粉香,却来这寺庙清修,还挑着过年的日子来么。”

莫允之语气恭敬,低声道:“回禀太子殿下,王爷说,前日在朝宴上惹恼了圣上,特地来庆寿寺面壁思过。”

太子忍不住笑道:“面壁思过?呵,现下倒是知道错了,怎的那日没这自觉?”

莫允之低头不语,侧着身领着太子往庆寿寺里走,待转过前殿,只见外面守着两名玄衣影卫。那影卫见到太子过来,齐齐行礼,却不让开路。

太子一摆手,道:“免礼。”又回过头向着身后的侍从道:“你们且等在外面,不用跟着进去了。”侍从还未开口,就见太子沿着长廊独自进去了。

莫允之跟在后面,待长廊快到头之时,也停下步子,守在那里不再前行。

太子推开禅室的木门,只见屋内铺着席子软垫,只有一张矮桌,屋角的火盆燃得正旺,比外边可暖和太多了。他抬手将披风抖落了,在矮桌边盘膝坐下。

张惟宜只着了一件薄衫,连外袍都没披,斜斜地坐在桌边对着棋盘出神。太子抬手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口,方才道:“适才我听莫护卫说你将自己关在禅房里思过,心下还有些同情,眼下看来,你自己也会苦中作乐,找乐子过。”

张惟宜坐正了身子,手指夹着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之上:“这也算不了什么,武当这般清苦日子都熬得住,现在也算得不错。”

太子轻叹道:“为成大事,便是父子妻儿都可不再顾及,你既狠得下心来,就莫再多想。要怪,也只怪一些江湖匪类非要同朝廷扯上关系。”他顿了顿,又道:“自古都道忠孝不能两全,可你我却能全了那两个,为父皇也好,为这江山也好,总之是做了,便将这恶人做到底。”

张惟宜微一挑眉,忽然轻轻一笑:“皇兄可记得,那日暖阁外边,父皇叫我自个走回去,走不动就爬回去。那气势,就没见他用在国事上。”

太子默然。

北元突然派遣使者过来,想同中原天朝结亲,将公主远嫁过来。原本下面待成亲又没有大婚的皇子还是有的,不论是选到谁,于两方都是皇家恩典。北元人骁勇善战,最佩服的便是英雄。那当朝六殿下朱祐寒当年率兵几次击破北元大军,回朝后被册封了骧骁王,本是最合适的人选,就特别提了一提。当今圣上欣然允了,待在朝宴上指婚,将北元公主许给这个皇儿为正妃。

张惟宜不知从哪里事先知道了消息。恰好朝宴上有人说起西北今年大旱、民生困苦,他竟指天发誓说,如能换得西北百年安定,他便终此一生不立正妃。

皇帝只气得拂袖而去。朝宴就此不欢而散。

张惟宜还没出宫,便被召了回去,一进暖阁就被奏折文书夹头夹脑扔了一身。

他若是先服软认个错,让圣上消了气便算了,居然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摆明了就是故意要对着干的。

皇帝更怒,拍着桌子叫他滚出暖阁到外面跪着,整整一个时辰,谁也不准求情。

张惟宜还当真出去直挺挺跪在雪里。

罚也罚过了,骂也骂过了,皇帝的气也消得差不多,就叫人将他扶了进来。张惟宜衣衫单薄,在雪里跪了一个时辰,冻得嘴唇都白了。

毕竟还是亲骨肉,皇帝心里有些怜惜,问了一句,你可知错。

谁都知道该顺着台阶下了,认个错也不会掉块肉,何况是皇宫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地方。

太子那日就在一旁,也说不好这素来精明的皇弟究竟是傻了还是怎的,竟然听见他顶撞了一句:“儿臣福薄,只怕消受不起这皇家恩典,何况未大婚的皇弟不少,选哪一位都没差。”

皇帝气刚顺又炸开了,指着他下了狠话:“今儿谁也不准帮手,就让这不肖子自己走回府去,走不动就爬着回去!”

张惟宜踉跄着一步一步捱回王府,漫天白雪微微刺痛了眼。

御医过府诊断,只道原本底子好,不然双腿都要废了。

张惟宜养了两日,要进宫拜年都被挡了回去,也知道自己闹得厉害了,就收拾了到庆寿寺避两日。

太子又喝了口茶,叹笑道:“你再折腾,也是害苦了自己。又何必如此和自己过不去?何况,你忍了这么久,步步为营的,怎么突然间……”

张惟宜半躺在软垫上,微微失神:“我也不晓得是怎么了,总在想着些有的没的。”他偏过头,看着窗外,淡淡说:“……我大约,是着了魔罢。”寂寂夜中,闭上眼总可以看见她的模样。她说,那一晚是想告诉你,这一辈子我便只有你一人,以后也不会忘掉你

外边突然传来叩门声,虽然轻,却有些急促。

张惟宜支起身,道:“什么事?”

莫允之在声音有些紧张:“太子,王爷,外面被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围住了,说是有钦犯逃到庆寿寺,刚才太子的随从出去理论,还没走出去,就被弓箭射死了。”

张惟宜长眉微皱,随手扯下屏风上挂着的外袍,披在身上,打开门道:“莫兄,等下我将人引到正门时,你保护皇兄从侧门出去。”他转头看着太子,半开玩笑道:“皇兄,臣弟的性命可握在你手里,千万小心了。”

太子点点头,笑容沉静:“你自己也当心,切莫逞强。”他知道锦衣卫和东厂说什么追拿钦犯,不过是个幌子,只是万氏趁机想除掉他们罢了。

张惟宜沿着过道来到大殿,只见随身的几名影卫都等在那里,丝毫不见惧色。他推开大殿的门,夜风刺骨寒冷,几乎要将人冻僵了。

张惟宜回过头看着随着自己的影卫,语气倨傲:“外面锦衣卫和厂卫人数远胜我们,可画影楼岂是这帮废物可比的,今夜便教他们见识一下。”画影楼,多年蛰伏,一夜之间名震天下,转眼间却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抽剑出鞘,剑尖低垂,向庆寿寺外走去。

正门外,火光冲天,明晃晃的弓箭正对着里面……

成化廿二年冬。

许敛宁裹着貂皮披肩,撑着油纸伞,跟在上山敬香的人流后面。

此去经年,她的神情已更为沉静,眉间一点朱砂殷红如昔。

头顶的雪一阵急似一阵地落着,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虞绍文接任了凌轩宫,将一切打理地井井有条。她离开后,就在杭州府开了一家医馆,还亲手侍弄了一块药圃,养着不少合宜又珍稀的药种。

站在菩提树下,树上无数姻缘牌相互碰撞发出轻响。她微微眯起眼瞧着,一块牌子上用红漆描着两个名字,有的字体拙劣些,有的笔力挺秀些。

只是不知这木牌子是不是真的可以将原本没关联的两人牵到一起?她记得曾有那么一日,和那人写了牌子挂到菩提树上。

只是有些世事,无常得教人无法掌控罢了。

她缓缓回头,却在熙攘人群中一眼看见那熟悉的身影。那人也瞧见她,快步走过来,眼角微微弯起,笑容明媚:“那么巧,你也来进香?”

许敛宁淡淡笑道:“是啊。”

“我原本想,待从灵隐下来后,再去寻你兑现当初的诺言,没想到你却自己送上门来。”

许敛宁有些失笑:“我答应的事我一定会做到,泠姊你也太看轻我了。”

苏泠抬手挽住她,杏儿眼中光华流转,瞧着她手中的那支叠得严实的签文:“你求的是什么签?”

“寻人。”

苏泠微微笑道:“据说这里的签很灵,十算九准。”

许敛宁笑了一笑:“是么。”

迎面一阵穿堂风吹来,吹得发丝衣角散漫拂动,庭前的梅花被拂乱了雪色的花瓣,零零落落地飞散。

大约是这一年太安稳,京城出的大事——那还是年初时候的事情,直到立夏之后她才听说了,听得时候还有些许茫然。庆寿寺中藏了朝廷钦犯,锦衣卫同东厂侍卫将这皇家寺院围了严严实实,恰好当朝骧骁王爷也在其中,一场混战后竟没了音讯,大概被困死在里面。江湖中名震一时的画影楼一夜之间倾塌,风流云散。

她慢慢打开那张签纸,只见两个朱笔字赫然在目,却是“大凶”。

苏泠瞥了一眼,又道:“可是算不准,也是常有的。”

许敛宁临风站着,缓缓回过头道:“临风易折。木独秀于林,连风都要摧之方才甘心。”

散乱的梅花瓣在风中张狂飞舞,冷香疏忽而来,如影纠缠。

雪中似乎有那么一个浅淡的身影打着伞临风而来,青衫翩然,清华万端。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之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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