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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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华扶着慕绯烟下轿,缓缓穿过长廊。慕绯烟头戴明珠凤冠、身披描金嫁衣,长袂曳地,更显得身段窈窕,弱柳扶风。裴潇站在喜堂门口,接过绛华手中的红绸,领着慕绯烟在一片恭喜声中步入喜堂。

绛华的身份只能在这里止步,只好透过那些官袍的缝隙中艰难地眺望。她听见一个声音字正腔圆地喊道:“一拜天地——”

她踮起脚,却什么都看不见。

“……夫妻对拜——”

里面传来一阵笑闹声。

她不再看了,转身就去收拾那些嫁妆。

其实看不看都没差,只要绯烟过得幸福,什么都好。

她和别的慕府陪嫁过来的人收拾了东西,由相府的管事领着去裴潇的别苑。绛华将手上的东西摆上,又想起慕绯烟最喜欢的香木还没有点起,转身去寻。她只是一转头,只见一个紫袍貂裘的身影从窗边一闪而过。

她一怔,从窗口跃下,一路追去。

在所有人都在观礼的时刻,那个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绛华追出去一段路,突然停住脚步,只见裴洛站在树下正同那位燕大人寒暄。那燕大人一身紫袍,时不时抬手去裹紧身上的貂裘,脸色白皙,近乎于剔透,隐隐可以看见底下的血管。

裴洛正好看见绛华,便匆匆说了几句,举步向她这边走来。

那位燕大人回首看了一眼,神色淡漠,转身离去。

绛华见着裴洛走过来,方才问道:“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裴洛似笑非笑:“那是跟着太子殿下的侍长大人,姓燕,单名骁。你问他怎的?”

“刚才你们在观礼的时候,那位燕大人反而在后院,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裴洛微微皱眉:“有这种事?难怪我适才是觉得少了什么人。”他沉吟了一阵,又道:“你放心,等下我会叫管事的加派人手,不会出事。”

绛华想想也觉得自己是小题大做了,轻轻嗯了一声。

裴洛突然按在她的肩,问了一句:“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可还记得?”

绛华看着他,有些莫名其妙:“明天要答应你一句话,就是这样?”

裴洛吁了口气:“就是这样,你没忘就好。”

绛华忍不住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弄得神神秘秘的,问你又什么都不肯说。”

裴洛笑而不答,轻轻推了她一下,轻声说:“你去忙你的罢,我还要过去帮大哥挡酒。”

绛华虽然懵懵懂懂,也只得回到裴潇的别苑。

月华转过回廊,照映着新房,香木也慢慢烧到尽头。

绛华回望了门上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一眼,沿着长廊,转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大约是认床的缘故,竟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比之前百年都要多。慕绯烟、秦拓、裴洛、醉娘等人的脸从眼前掠过,突然想,如果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凡人,可以一直相待下去,该多好。

她学会了凡人的情感,懂得了什么叫做舍不得。

也不知到了飞升那天,她会不会走不了。

绛华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竟是纠结这么一个问题想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顶着眼下的阴影、游魂一般起身。

只是没想到裴相爷和另外两位公子也一早过来别苑。裴相爷是一贯的神清气爽,风度使然,只是两位公子实在不妙。裴洛虽然俊颜微倦,但精神还不错,反倒是裴潭站在那里一个劲地打呵欠。

慕绯烟端着茶盏,低着头递给裴相爷。她换了出嫁新妇的装束,气色很好。

裴相爷喝了一口茶,温和地问了几句话,慕绯烟也轻声答了。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如电,看了后面站着的两个儿子一眼,直接将剩下的茶水泼到裴潭身上:“看你一大早就没精打采,这样出去不是叫人笑话?”

裴潭苦着脸:“爹爹你又不是没见过昨晚那几个武将喝得这样凶,我替大哥挡得都快吐了。”

裴相爷哼了一声,又看向裴洛:“为父的都不知你酒量这样好,这千杯不醉也练了很久罢?”

裴洛立刻道:“其实我都是用内功就酒逼出去的,不然哪里拦得住。”

裴相爷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道:“你也算是习武的,这点功夫切不可搁下了。你们都收拾收拾,等下还有早朝。”

裴潇看着父亲走远了,方才笑着说:“二弟,看来我离家几年,你已经很知道怎么顺着爹爹的脾气说话了。”

裴洛微一挑眉,微微笑着:“这点疏忽不得,不然大哥你在嫂子面前可要丢丑了。”

裴潇抬手在他肩上一锤,笑得很爽朗:“行了,我常年行军在外,爹爹才不会有这个时候骂我。”他垂下眼想了一想,突然问道:“说起来,你前日说有求于我,到底是什么?”

绛华顿觉不妙。

果然听见裴洛慢慢道:“其实,我想向嫂子要一个人。”

慕绯烟也露出疑惑的表情,轻声说:“不知是要谁?”

绛华悄悄地往主厅外边挪了两步,还没来得及挪到门槛,就听裴洛说:“绛华。”她瞪着对方,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裴洛这人果真奸猾,早在几天前就预谋好了。

裴洛微微一笑,居然笑得有些烂熳:“不知嫂子能不能答应?”

慕绯烟看看丈夫,再看看绛华,迟疑了好一阵没说话。她初到裴家,得罪不起人也不能拒绝,只好说:“绛华不在慕府的下人名册上,小叔不妨问问看绛华是不是愿意吧?”

裴洛等的就是这一句话,立即问道:“绛华姑娘,你意下如何?”

绛华简直目瞪口呆了,心中很想反悔,只是妖和人不一样,一旦承诺的事情就会结成契线,由不得她说不。她挣扎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僵硬地弯了弯脖颈。

裴潇斯文笑道:“难得二弟有喜欢的人。”

喜欢?绛华忍不住腹诽,还不如说是觉得新奇有趣吧。她估摸着万一裴洛知道她是花精,只怕会觉得更新奇有趣。

裴洛走到她身边:“走罢,我等下还要早朝,晚了就赶不上了。”虽是脸上没表现出来,但是眼中那一抹得意的笑意清晰得很。

绛华只好跟去裴洛的别苑。只见裴公子步入主房,抬手脱下便袍,换上浅蓝的官袍,悠然道:“绛华,你将桌上烫好的衣带拿来。”

她只得拿起绛红的衣带,走到裴洛面前。裴洛抬起手臂,惬意地等着她动手。绛华还是忍了,低下头将衣带束好,顺手拉直了衣襟,突然觉得后颈一暖。裴洛低着头看她,微微笑道:“我今日会早些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

绛华恍然,僵硬地点头:“好。”

不止裴公子吃错药,就是她也有些不对劲了。

当年巷里初见晏(3)

绛华发觉这裴洛真的很喜欢物尽其用,开始还是支使她递衣衫束衣带,到后来干脆连早上起来也要她来叫,练剑时候她一定要在旁边看,练完剑用早点也要站在一边候着,傍晚从兵部带来一叠卷宗,也是她守在一旁磨墨作陪。

就差沐浴上朝时候没有跟着了。

早上的也就算了,裴洛功夫不错,舞剑还算能入眼。可是晚上为什么要她站在一边看他批卷宗?裴洛一看起卷宗,就时常看到大半夜,她又没什么事可以做,看他写的那些东西,分开来看每一个字都认得,可合在一起就完全不明白了。

日子一久,绛华索性退后两步靠着书柜瞌睡。反正她堂堂花精,天赋奇才,就是站着也能睡着。

开始裴洛还没怎么样,总是看完最后一份卷宗就放她回去睡,有时候还会大发善心将她抱回房去;时日久了,会在她开始往后退向书柜时突然问几句话,绛华答完话,瞌睡也醒得差不多了。等到她想睡的时候再退后的时候,裴洛又会出其不意地问几句话。到后来该问的全部都问完了,裴公子干脆拿起旁边的书册朗声读一段。绛华有苦难言,有怒气不好发作,只能忍着。

绛华不得不承认,她居然还斗不过一个凡人,真是为花精一族抹黑了。

绛华在相府待了一段时日,总算同那位燕蓉姑娘照面了。

燕蓉是裴洛的侍妾,据说是那时裴洛流连君自醉,还当众包下醉娘之后,裴夫人特地为他挑的。谁知燕蓉过门大半年,裴洛还是一切照旧,她竟然连夫君的面都没见过一次。

绛华有时候想想燕蓉还满可怜的,如果燕蓉之前不是误以为裴洛喜欢慕绯烟,一时起了嫉妒之心,暗中下手将人推进莲池,她也不会用妖术将燕蓉扔进水池里。只是那晚绛华是恢复容貌再去的,也就是说和现在的是一模一样。

她没有想到会有机会进相府,留在裴洛身边,而现在恢复原本的容貌也是因为巧合被秦拓撞破了,诸多巧合连在一起,她逃也逃不过。

绛华去厨房里将炖好的参汤端去给裴洛,一走过曲桥,就看见燕蓉从一旁□走来。她暗暗叫苦,忙低头加快脚步。

燕蓉走到她面前,接过托盘:“这参汤我会送去,你去做你的事情。”绛华松了一口气,刚要掉头走开,忽然被脸上一凉,被硬生生抬起。只听燕蓉在耳边说:“你就是那个这几日被二公子宠着的丫鬟吧,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模样的。”

绛华很想叹气,果然和燕蓉才一对视,对方就僵立不动了。她眼疾手快,将燕蓉手中的托盘接在手中,就见燕蓉连连倒退,脸色煞白,指着她颤抖:“是你!是你这妖怪!你不要过来!”

绛华只得站着不动,只见对方突然脚下一软,摔倒在地,然后手脚并用向后爬去。这个反应和那位江大人江池很有几分相似。

燕蓉见她一派沉静、没有动作,也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头撞进书房的门,颤声中隐约还有哭腔:“外面有妖怪,宣离你千万别出去……”

绛华无奈到极点,想了一想,只得端着参汤走进书房。她本可以用妖术抹去燕蓉关于那晚的记忆,但是这样做是违反天条的,只好让人指着叫“妖怪”。

裴洛正翻看着卷宗,被燕蓉突然扑进来那样子吓了一跳,微微皱眉道:“什么妖怪?”

燕蓉看见绛华走进来,吓得发抖:“妖怪!她是妖怪!”

裴洛突然轻轻一笑,走上前接过托盘中的参汤:“绛华,你做了什么,让人管你叫妖怪?妖怪要是有你这么笨的,可真是糟糕了。”

绛华瞪了他一眼,却不能反驳。

她想了一想,慢慢道:“就是绯烟被燕蓉姑娘推下莲池的那回儿,晚上时候我来相府,把燕蓉姑娘也推进水里去了。”

裴洛哼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会一点粗浅功夫,就敢随便闯进相府来。现在说清楚了,燕蓉你就回去歇着罢,不要下次再给人推到哪里去了。”

绛华目送燕蓉离开,还没来得及说话,脸上就被捏了一下。裴洛眼中带着几分笑意:“你那时候这样做,是全然为了大嫂,还是气别的?”

绛华有些莫名其妙,她这样做自然是为绯烟出气,不然还是什么?她迟疑一下,答道:“都有吧。”

却见裴洛将参汤搁在一边,突然伸臂拥她入怀,微微闭上眼:“绛华……”她不知怎么了,站着没动,听他语带欢喜,好像也牵动到自己。

裴洛抱了她一阵,方才慢慢松开,有些失笑:“好了,也快到用饭时候了。今日放你一天,晚上不用陪我批卷宗。”

林未颜将看过的卷宗放在桌子的另外一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吩咐一旁整理卷宗的下手:“帮我去倒壶茶来,麻烦了。”

对方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

他走到里间,只见裴洛一袭蓝袍,执笔疾书,看着十分碍眼。

林未颜走到桌面,抬手在桌上一敲:“裴大人啊,你最近都和打了鸡血似的,可否告知下官到底是出了什么好事?”

裴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林大人,你要看的文书都看完了不成?怎么有这闲暇问东问西?”

林未颜哈的一笑,凑近了低声道:“大家都是兄弟,你碰见什么好事也要说出来给我听听。我投桃报李,把献郡王府的猫猫狗狗生了几只崽都告诉你,这样好吧?”

裴洛头也不抬,在一份卷宗底下盖了章:“你家猫狗有多少我一概不想知道,趁早走开,别打搅我办正事。”

林未颜造作地哀叹一声:“我发觉你最喜欢过河拆桥,当年我瞧上兰露坊秀娘的时候,什么都对你说,结果呢?”当年林公子正是少年风华的时候,拉着一帮监察司的兄弟去兰露坊。裴洛向着秀娘笑了一笑,林公子立刻溃败千里。

裴洛吁了口气,突然站起身来,一派斯文:“洪大人。”

林未颜立刻收起刚才那副猥琐嘴脸,转身恭恭谨谨地开口:“洪大人。”

洪晔摸着下巴,笑得和蔼:“两位贤侄不必如此见外。我只是出来转转,顺便说一声,今晚老夫邀请其他几位大人去君自醉一聚,两位贤侄也一道过来。”

君自醉?

林未颜期期艾艾:“洪伯父,怎么定在君自醉,那种地方不、不合适吧?”林公子说起君自醉时,还带着一向洁身自好的君子般迟疑的神情。

洪晔笑着说:“我们只是去喝酒聊国事,不做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什么不行?”他顿了顿,又道:“何况,裴相爷也会过来。这几日兵部的事务很多,也是因为北关又起了战事,大家私底下先商量好了,以后到朝堂上也好进谏。”

裴洛还是一派斯文有礼:“洪大人说的是。”

他这几日经手的卷宗何止以往的两倍?不断有调兵调粮增饷的文书过来,估计北燕已经有大动作。其实这也不奇怪,沂州土司同齐襄勾结,南楚和齐襄之间的暂且安稳的局面也被打破了,就是北燕按兵不动,为了不被两面夹击、被动挨打,南楚也必会先动兵出征。

只是大家私下想好对策,还叫什么进谏?分明是现在兵部成了众中之矢,洪晔又素来明哲保身,从不得罪一人,才想出这个办法。

洪晔笑着在两人肩上一拍:“以后南楚,可是靠你们年轻人支撑了。”

林未颜看着洪晔的背影转过珠帘看不见了,方才道:“这老狐狸,真够虚伪的。”

“不知道北关战事到底如何了。”裴洛漫不经心道。他一直假意给齐襄做内应,可是自从沂州土司叛乱这件事情出来,只怕对方再不会信他了。若是北燕得胜,只怕齐襄也会来犯,到时候整个南楚都会卷入战乱之中。

“老狐狸还有心去君自醉讨论国事,应该不打紧。”林未颜握着拳,神采飞扬,“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机会去北关打胡人?大丈夫在人世一遭,就该学那些马革裹尸、扫除匈奴的气魄。”

裴洛笑道:“如果我们都能带兵,那南楚真是没人了。”

历朝历代,靠皮肉生意营生的,从来都被人看不起的。

君自醉再繁华,也不过是青楼蜀馆中的一家,放不上台面。

裴相爷从头到尾,就一直绷着脸鲜少说话,将气氛衬得沉闷至极。洪晔一直尴尴尬尬地赔笑着,还是憾动不了裴相爷半分气势。

林未颜支着颐想,难怪当年慕天华为镇南将军、裴绍相爷为督军,会将北燕人杀得大败,直逼对方的都城临汾。这就是气势啊,千人难敌的气势。

秦拓在座,脸色不算太好看,不过神态和往常一般。裴洛知道其间那些小纠葛,走过他身边时也就微一颔首算是招呼过了,要他讲些酸话去安慰一个情场失意的儿时同窗,还不如直接让他去和秦拓打一场定胜负。

裴洛环视一圈,果然看见那日观礼时候为立储争执不下的几位大人都在座。拥立的不管是太子、晋王,或者是赵王,大家在对抗北燕这一点上还是一致的。否则,就算将人送上皇位,江山却不保,还有什么意义?

林未颜听那些人翻来覆去说些北关的军情,实在气闷,这些他在兵部的卷宗上都看了不下十遍,不由低下声音问:“裴兄,你说相爷是不是从来没有到过君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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