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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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兄长

过了近一个月,爹的婚事就三四天了。那天阳光明媚,正是春光浓艳之时。我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衣衫,外面还裹了条浅红色的锦被,拿了本《论语》,倚坐在屋前的廊下的木躺椅上看书。杏花拿了针线,坐在我身边不远的小凳上。

这里的书是线装,有些还是手写的。句子里的繁体字冷僻字就别说了,还没有标点符号。我选择《论语》是因为现代日常中多少还引用它,现在读读,一能多少读得懂,二可以学学繁体字。我看了一会儿那连成了一片的字,就从头上拔下簪子,头发披下来,遮了我的双肩。我用簪子尖点着断句处,艰难地读着。我读书很慢,读完了忘得很快。这是读书人的胜境,因为一本书可以读很多次。

读到一处,我感慨良久,簪子点着手中的书卷,我的眼睛定在那里,却什么也没读到。春风抚过,一两缕头发飘到了我的书卷上。

忽然感到有人,忙抬头,见李伯站在我面前几步外,正面色忧虑地看着我。他身后垂手站着谢审言。谢审言穿着府中下奴所穿的黑色长衫,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修饰,只一块布对折缝在了一起,腰间扎一条麻绳。窄袖只到手腕,以便于劳作。我现在已经知道府中的仆役也分三六九等,最下层的下奴只有三个,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我叮嘱了李伯,他自然不会让谢审言去做那些事,但谢审言穿成这样,已是屈辱。他身材极瘦,可挺立不弯,脸色惨白,面无表情,眼睛几乎全闭着,看着地上。

我看着他清俊的容颜,想起我那天早上见到他的模样,杏花说的他曾经的风华灿烂,他的遭遇,再看他现今的下奴打扮,心中一阵怜悯。虽然不是我干的,可我现在就成了那个给了他这么多苦难的人……真不自在啊。

李伯出声说:“小姐,我遵照你的嘱咐,带谢公子回府来见你。”

我一愣神儿,带他见我干吗?我这么盯着他干吗?忙移目对着李伯说:“李伯好,到了多久?为何不出声唤我?快请坐下。”李伯摇头,我忙要站起,但裹着被子实在不便,李伯道:“小姐不必起身!”我说道:“那你们就坐下,不然我就得起来。”李伯重重点了下头,杏花搬过来两个圆凳,他们坐下。

谢审言低低咳了几声,看来没有好。

我不再看他,对着李伯说:“请李伯安排谢公子的起宿,我不知府中情况,凡事不必问我了。”别让这个人觉得我在逼着李伯带他来请示我。我不愿跟他直接说话,怕他厌烦我。

李伯说道:“是,小姐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谢公子。”

我怎么觉得古里古怪的呢?但想不出怎么纠正他。说什么?我根本不担心?没我的事儿?可我又说不出这么硬的话。我皱了下眉,“哦,可否为谢公子找到平常的衣装?”说完有些后悔,我管这闲事干吗?难怪大家常叫我鸡婆。

李伯恭顺地说:“这是当初小姐……我也曾给谢公子其他的衣服,可谢公子不穿。”

那我就别操心了,点了下头说:“你们路途辛苦,还要安顿住处,我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送客的话,这种礼节我已经驾轻就熟。

李伯诧异,“小姐何出此言?怎能耽误我们的时间?”又是个直心人。

我再试一次,“谢公子伤愈不久,定已疲惫,还是要多休息,烦劳李伯去安排了。”

李伯恍然状,“听小姐吩咐。”刚要起身,突然看着我问:“小姐,身体如何?”

我一笑说:“不过是伤寒,没有大碍,谢谢李伯的挂念。”

李伯看了眼杏花,说道:“听说,小姐险些离开,还见到了我们原来的小姐?”

我又笑了下说:“你们的小姐很高兴,她在那里,结了婚。”说完我心里稍感到酸痛。

李伯犹疑地看着我,我说:“李伯,信则有,不信则无。”

话没完就听见一声:“妹妹可大好了?”我抬头,见那个长相像爹的青年男子踏着春天缀着青草野花的小径走过来。他穿了一身淡蓝色的锦缎长衣,面带着微笑,狭长的眼中有点光亮。我又要站起,他已到面前,抬手止住我说:“妹妹先别动。”李伯闻声早起了身,这时已搬了带背的椅子放在了董玉清的身边,然后回到自己的圆凳旁站着。我余光里看到谢审言只起身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董玉清坐下,没回头地一摆手说:“你们也坐吧。”李伯和谢审言才坐了下来。

董玉清拿了我的手号了脉,嘴里说:“是好了,只是该多吃些东西。”

我微笑着说:“哥哥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收银子,也会看病?”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说:“爹告诉我,我还不信。看来妹妹真的是都忘了。我自幼只想成为郎中,被人称迷了心窍。我通读医书,自七岁起,隐名拜了名师学医十年。我出师,本想游历江湖,行医天下,可爹专注朝务,不理家事。我们的娘亲去世早,我回府才发现府中事宜混乱不堪,只好留下来为爹打点,已经四年了。我只抽空余时便服出去在附近行医。爹不愿受人馈赠,为官十分谨慎,常叮嘱我不能积攒财富和广占田地,恐人因妒生怨。虽然我府人员简单,我们的田庄也能给供给所有的饮食,可还有别的开销用度,各式应酬,爹的俸禄不能满足。我因行医,就开了几家药店,每年外出采买药材,以贩药得些银两。可其中买药卖药,讨价还价,收取欠款,真让我不胜其烦,妹妹是从来不管的。”

我说道:“我见了丽娘,她为人开朗,到时候会帮你一把。我十分无用,大概想帮都帮不上忙。”

他有些吃惊地说:“他们说你同意了,我还不信。”

李伯突然插嘴说:“小姐真的同意老爷再娶?”

我点头说:“丽娘对爹一往情深,追了他十年,当然该娶进门来。”

李伯有些不平地说:“当初夫人为了老爷去家别土,老爷与夫人那么恩爱一场……”

我笑着看着李伯说:“李伯,若你喜欢谁,你是不是希望他过得好?”

李伯点头说:“当然是。”

我说道:“娘亲对爹深情一片,她离开了,一定会希望爹有人陪伴,不感到孤独。”语中触动了什么,我停了一下。我离开了,他有了这里去的小姐的陪伴,也好。想到此,轻叹了一声。李伯没再说话。

董玉清盯着我说:“妹妹过去何曾这样叹息过。你当时发烧时,曾哭着说那是你的婚礼,到底怎么是回事?”

我半低了眼睛说:“不过是个梦,我离开了我所爱之人,他娶了别人。”

董玉清缓慢地说:“妹妹如此伤心,大概不是个梦那么简单。如果妹妹还是不能忘了那谢……”

我赶快打断说:“哥哥,我方才读到《论语》,才体会通篇里,最无奈的竟是这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在河岸之上说,流逝的一切就如此河水,日夜不停)。我们根本无法挽留什么,大到光阴荏苒,小到境遇更改,我们只能眼怔怔地看这些,如流水般从我们面前逝去,日夜无息。没有永恒的不变,只有永恒的变化。这是这般让人软弱悲凉,可这话语里,却是如此气势磅礴!我过去也读过,从没有这么感慨。”

董玉清深深地盯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妹妹,你过去,从没有读过《论语》。你过去,从不读书。你说你忘了以前,那么你记得的又是什么?”杏花曾说那位小姐琴棋书画俱精,看来这个“书”字不过是书法而已。

周围很静,我听到新叶的轻轻摇动声,甚至阳光洒在我手中书卷上的沙沙声。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可我说的对不对?我们的周围,真假难辨。看似真实,伸手处,已成空虚。原该是无妄梦幻,到近前,却是实在真切,让人能触手可得。可就是认清了真假,也一样难逃变化,今日春光如此,但转眼间,就是秋雨愁寥,往事如烟。到后来,又会冬过春临,另一番景象,人心重存期待。人们注重亲情,还不是为了在这样的莫测和变化中,寻一份稳定。可谁才是真的亲人,是血肉之系?还是情感上的依托信赖?我觉得,待亲人如亲人者,就是亲人。你是否同意?”反正我符合当个亲人的标准,当然,因为这标准是我定的,但愿他也接受。过了一会儿,我问道:“哥哥,我还是你的妹妹吗?”

董玉清狭长的眼里闪动光芒,他缓缓地点点头说:“你当然是我的妹妹,我一直想要的妹妹。”

我笑,好了,最后一个堡垒被我攻克,我有了个家了,就问:“那笔银子追回来了吧?”

董玉清几乎扑到我面前说道:“那时我还以为你在说胡话!那是一批极珍贵的药材,那家说是急需但银两不足,我就让他们先拿了。可谁知,他们从此就躲着我,我以为……可前几日,他们还了银子,因为他们想从我这里买别的药,其他人,没有……妹妹怎么知道的?!”

我出声笑起来:“我是常说胡话,你也别全信。”

董玉清重新坐直了点头说:“我那时该信妹妹,可真让我担心了好久,我宁可去看几个病人。”他转身说:“李伯,到时候让人……”他一下子定在那里,盯着谢审言。谢审言眼睛不抬,依然看着地。

董玉清猛地起身,疾走到谢审言身前。李伯起身,谢审言也站起,眼睛闭着,手垂着。董玉清一把拉了谢审言的一只手说道:“谢公子,审言!你怎么在这里?我是,董清,董玉清。”

他转脸看着我说:“我一回来爹就让我去追查谢家兄弟的下落,把他们赎出来。我要去查询拍卖记录,但官家不允。你已经找到了他,为什么不告诉爹?”谢审言脸不变色地把手抽了出来,垂在身边。董玉清扭转脸讶然地看了眼谢审言,又回头看我。

我只觉面红耳赤,怎么说?!李伯开口道:“是我今天打探到了谢公子的下落,方才把他带入了府中。”我看着李伯,轻点了点头,真是谢谢他了。

见董玉清还是看着我,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哥哥,你们认识?”

董玉清看着我摇头叹息:“因为你,我瞒了家世,以我郎中董清的身分,去结交他,想让你有机会见到他……可接着就……”他又转头对着谢审言说:“审言,原谅我以前没有说出实情,但我对你一向钦佩,没有不敬之意。”谢审言垂着眼睛。我暗叹,这位哥哥的好话被那个小姐干的事衬着,不知谢审言信不信他。

正想着,见谢审言蹙眉低头,开始咳嗽,听着要把肺咳穿了。董玉清等谢审言咳过了,说道:“审言,你如此清瘦,肺咳不止,中气不足,脸色欠佳,可容我号一下脉?”谢审言沉默。董玉清见他没反应,不由分说地拉起谢审言的手号脉,谢审言由他摆布。董玉清皱眉说:“审言,你气血虚亏,脏腑受损,阴阳违和,肺有阴寒,可是遭过重创还受了寒凉?”

我们其他的人噤若寒蝉。我暗想着如果谢审言开始破口大骂,我该怎么撇清自己。

谢审言静立着,不睁眼。

董玉清放了手叹息说:“审言,我知你必是吃了很多苦。现在好了,到了我家,你就不要再如此忧虑。我一会儿给你先开个方子,让人抓药,为你调养,你很快就会康复。另外,你无需这样打扮,我让他们给你量体裁衣。新衣做成之前,如果你不介意,就先穿我的,我们身材相仿。你我过去就已相识,我一直当你是朋友,你好好住下。”

谢审言纹丝不动,恍若无闻。

李伯忽然道:“谢公子是皇上所判的罪臣之后,官家册上的奴籍。若公然以友人身份住下,会让人说老爷与皇上……给老爷惹麻烦。”

董玉清微皱了眉说:“那以下奴身份就更不妥当!传出去,人们会说爹羞恶同僚之后,谢御史的同仁都会与爹为敌。”

我心说你们要是知道了你们家小姐怎么对的他,何止与爹为敌,你们家就没脸混了。这时才明白谢审言是不该进府的,任何人认出了他,他是奴是友,都会给爹惹事。我也算是给这个家闯祸了。原来的小姐把谢审言藏在那个庄子里,也许就没想让他活着出那个庄子?我打了个冷战,忙问道:“哥哥,爹说怎么安置谢家兄弟的?”

董玉清说道:“爹说寻得隐蔽的乡间,让他们住下。这事得我亲自去办,我因没有查到他们的下落,就没有动作。现在让审言暂住府中,我去寻访一下吧。”

我沉思着说:“那一时间也不见得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当务之急是让谢公子尽快离府。”忽然有了个主意,问李伯道:“李伯,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想看的人?”

李伯想了一下,明白了似地说:“小姐是想让我带谢公子出游?”我点了下头,李伯说道:“我一直想回去看看我的老父母。他们在南方。”

我对着董玉清说:“让李伯去看他的父母亲,谢公子可与他同行。人们不查身份,就不会多事管他的底细。这一去,探亲加上游山玩水,也该有个两三个月,到时候你大概就能寻得乡下住处,或者再做其他打算。”谢审言出去玩玩,心里就会高兴些。爹说会帮他的父亲回归原位,到时候也许他就可以回家了。

杏花兴奋地对我悄声说:“小姐,我离开家十年了,我家也是在南边,我想去看看我的爹和弟弟。当初就是为了弟弟,我才被……”她有些难过,忙说:“小姐,我们也和李伯去吧,以前我们常这么和李伯出去远游。”我自言自语地说:“出去走走看看,倒是好玩……”我喜欢出去玩儿,每年都得在外面游那么几次。

李伯说:“这不好,已经不是以前了,小姐武功尽失……”

董玉清惊道:“妹妹没有武功了?”

我忙笑:“人无完人,我拿武功换了《论语》,值不值?”

董玉清严肃起来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能自保,就不该出府。”

我低声说:“我不惹是生非,用不着武功。我想出去看看,也不该有问题。只是,不知道……”谢审言对原来的小姐该是仇恨无比,若我跟他们出去,他这么天天看着她的模样,不见得高兴。

董玉清皱眉想着,突然问谢审言:“审言,你可愿大家都出去走走?”说完眼睛掠了我一下。我脸热了,他是如此敏锐,竟知道了我的心思。

一时大家都盯着谢审言,他依然闭着眼睛,大概不愿看到我。紧抿着嘴唇,极轻地点了下头。我心中快乐起来,他是听我想出去,没有阻拦,心地倒是很好……马上又是一个警觉。他对我,至少我的样子,应是恨之入骨,我可不能离他太近,更不能像那个小姐那样看上了他,日后他把愤怒报复在我身上,我这不是找死吗?

董玉清沉思着说:“出府是好一些,可你们等到爹的婚礼后走,不过三天时间,不该有问题。这期间,审言,你多静养,不可劳神。李伯,你一会儿来见我,我告诉你审言所需的药膳饮食。走之前他用汤剂,但我给你配方,你让人制出丸药,便于他路上携带。我还得忙段时间,不能和你们一起走,我们约个地方,我去和你们会合。杏花,你知道小姐武功已失,在外面就不能离开她一步。妹妹,此次不同以往,你可千万不能像过去那么胡来了。”他这一通唠叨,和我的鸡婆表现真是不分伯仲。

我笑着说:“哥哥看我像胡来的人吗?”

董玉清看着我说:“妹妹,幸亏你忘了你原来是什么人了。”

杏花哧哧笑起来,我想再说点什么,但看到谢审言脸上似乎更加惨淡,就没出声。

05悄语

爹的婚宴的确是十分简单,只十来位友人。我在他们的成亲拜堂时露了一面,然后就回避了。我和爹在边厅说了一阵话,把我对他的那些人的印象赶快在我没忘了以前告诉了他。然后我向他道了安,离开了那边的喜宴,想好好在府中走走。

时值傍晚,天色渐暗。我不认识路,杏花带着我在府里左行右行,到了一处小小的水塘旁边。水边灌木丛立,新叶花苞满枝条。我站在那里,看着水面的天光渐渐暗去,一时感怀万千。

来了一个半月了,新鲜感和挑战感不像以前那么强烈,于是重重往事接踵而来:对父母想念,但更多的是我与我那位的是是非非。

我觉得古语“一失足成千古恨”有些偏激,千古恨往往是多次失足造成的。但人为什么会多次失足,没有这方面经历的人往往大声指责当事人的错误,其实事情远不是那么容易讲清楚。

第一次我发现他和别人有了那事情,真的像是一个最拙劣的电影。我在一次午休时突发奇想,一定要去买前一日看上的一个皮包给我妈。临进那个大商场,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搂着一个女孩子的肩头走进了与商场入口并排而列的五星饭店大门。

我忘记了买皮包的事,在那个饭店的大厅里木呆呆地等了两个多小时。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甚至想打电话问我的父母,但我残余的那点理智告诉我不能那么做。

但愿我能讲清楚我的感觉。自从我五岁,我的每次生日里,都有他分吃我的蛋糕。那个城市里所有我喜欢的餐馆,都是我们共同去过的。如果有谁发现了一个新的去处,肯定会带另一个人去看看。他的学习一向优秀,从小就和我一起做作业,给我讲解。高考时,他坐在我对面,一句句地问我题目,帮我复习。他没有报考那个著名的大学,却硬拉着我和他一起上了一个能录取我们两个人的学校。大学四年,每次考试,他都会把他整理出来的笔记给我,上面有他总结的重点。我这个记不住东西的人,靠着他以优等成绩毕业。在别人为那个简历上的一寸相片一次次去照相,为工作节食甚至跳楼的时候,他已经给我安排了他的母亲创立的公司里的公关职位。虽然我毫无野心,但也感到那个位置十分适合我。我几乎没有任何调整地就进入了工作状态,不久人就都说我是最适合干公关的人,与人相亲,待人宽和。其实他该是识我的伯乐……

他的父母不和,住在一起的奶奶也与他的母亲敌对。家里打起架来时,他总到我家。我已记不清他在我家吃了多少次晚饭。小时候,他和我们一起去公园,后来,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他说他觉得我们家才是他真正的家。

他是个极其聪明而喜爱冒险的人,有着非常敏感的商业触觉。还没毕业,就看出了那时的网络泡沫,他纠集了几个高中同学,建立起了网站,但马上转手卖掉,在泡沫破灭前,挣了第一桶金,那时他还不满二十岁。毕业后,依仗他父亲的政治背景和他母亲为他奠定的根基,他进入了房地产,矿业,实业,把他接手的公司迅速发展到鼎盛,成为我所知的同龄人中最富有的人。但对我,他从没有自恃钱多。开始,他常用信封装着一叠叠的人民币给我,我不接,他就随便地留在桌子上。后来他给了我他的金卡,说让我替他花钱。他给我买车买东西,一向做得自然而然,没有一丝俯就之意。很久以前就叫我老婆,说他挣钱就是为了给我花的。

站在那人来人往的大堂中,我觉得自己像是个三岁小孩一样傻,虽然我那时二十三岁。我明白那绝不是他的第一次,我想起过去的多种迹象,才发现其实我早该知道。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我从没有觉得我够不上他,得了他那么多的馈赠,我也没感到欠了他,因为我给了他我的爱。我平素就不是个急脾气的人,对他更是耐心。我不记得我对他发过什么火儿,耍过什么性子。我了解他的品味和爱好,对他很好,总听他讲述他的各色想法,赞赏他的闯劲儿……看来这些都不够。爱,不够。了解,不够。温存,也不够,都不够让他只爱我一个人……

看着他搂着那个女孩子走出电梯,我对自己说绝不能哭泣,可是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泪水中,见他一下推开了那个女孩,跑到了我身前,一把抱住了我的双肩。我哭着说:“如果我们不行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分手?为什么要这样骗我?”他当时就哭了。

后面的事,是俗得不能再俗的老套。海誓山盟,水枯石烂。天下众人,只想要我。一时糊涂,受人诱惑。从此改过,永不再犯……

接着的两年,这样的情况出现许多次。我还是哭泣,但哭得越来越短。我的朋友们渐渐知道了我的困境,见解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这么优秀的男的,大概的确不会只陪着一个女的。看看克林顿。你没有自己在社会上打拼过,不知道世上的艰难。找一个只挣几千块的人,天天为房子学费操心,青春提前老去,你才会明白物质丰富之上,才能谈爱情。你有了这样的依靠,省多少奋斗。他和你一起长大,对你这么好,日后绝对不会离婚,就认了吧。常言道:劝赌不劝嫖。大意是嫖有停的时候,人年纪大了,总有不行了的那一天。你让他年轻时候折腾够了,日后就安心过日子了。比赌博好,人越老越赌,终会倾家荡产。更别说还有用毒品的人呢……

另一派是以我最好的女友为首:不得一心之人,早晚会食恶果。毒蛇噬腕,壮士断臂。长痛不如短痛,晚断不如早断。趁着年轻,赶快再找一个人。不然哪天你四十岁了,他突然说你没有赶上他的步伐,他有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红颜知己。你那时悔之晚矣。就是有了钱,没有了青春,日后孤独终老,还不如找个和自己少是夫妻老是伴的人。

这位女友性情暴躁刚强,与我截然相反。我们惺惺惜惺惺,总希望成为对方。我羡慕她有魄力有才干,是个典型的女强人。自己开了家公关公司,干得热火朝天。她总说我平静贤惠,如果想当个贤妻良母,日后必有幸福的家庭。如果出来干事,会是最好的公关人才,一样能发达。

人们说我们心里都有一个与我们性格相反的隐性人,我们在朋友和恋人身上找这个自己没法实现的个性,所以会觉得很亲近。

每当我去诉苦,我的那位女友最是激烈,许多次要去与我那位当面冲突,被我苦苦拦下。她大骂我软弱无断,自讨苦吃。我有一次被她骂到痛处,就问她:“你为何不戒烟呢?”也许是因为工作紧张,她抽烟喝酒成瘾。她停了好久,终于说:“是真的戒不掉了。”

人们对毒品的依赖是因为脑中有个地方因为毒品萎缩了,毒品代替了大脑的机制,让人们能得到短暂的快乐。那我们对任何人和事的依赖,是不是也因为我们的头脑中有一处成了浆糊,无法思考,那些我们依赖的人和事,主宰了我们的喜乐。

从那以后,那位好友许久没有再劝我分手,直到有一天,下班时,她让我去她的办公室。她在我面前拼命地抽烟,我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大概是失恋了之类的事,就一直没说话等着。

她终于说:“欢语,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性情温顺,善解人意,这么多年,一直宠着我。你是许多男的要找的好妻子。那个人配不上你。他有再多的钱,也配不上。”

我突然心中领悟,脱口说道:“他是不是向你出手了?”我常在我那位面前称赞我的这位女友,也说过她不喜欢我那位。他一定把这当成了挑战。

这位与我多年挚交的好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转了身,面对着窗户,一口口抽着烟。她身材丰满,穿着合体的西装短裙,显得又专业又性感。我这个平胸的人,一向羡慕她的韵味和气质。外面天黑了,我从玻璃的反映中看见她的脸。她没有看我,但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回到家,我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

面前的水面上,映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让我想起那面玻璃窗。我当时无言离去,那位女友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其实我不应该那样,至少该告诉她,我……我怎么样?没有生她的气?真的吗?我知道我那位的危害性。他能谈天说地,逗得人哈哈笑。他能调琴歌唱,让人觉得风雅不俗。他长相英俊,穿着讲究,在外面谁挽着他的手臂,都会感到有面子。他与我这么一个多思多虑的人一同长大,对女性的心理了若指掌,知道如何做小服侍,怎么讨人欢心……没有人能抵御他的挑逗,迄今他有全胜的记录。我这么清心寡欲的人都无法戒掉他。

是的,我是个清心寡欲的人。我有那么多别人想要的东西,钱,车,房子,但我并没有觉得它们在我心里有什么份量。我有的东西也是我能放弃的东西。我能活得很简单。睡木板床,每顿只吃一个菜,穿过时的衣服,都没什么。我还是我。也许是因为我认为自己的才能有限,所以我也就没有什么奢望。但我知道我如果这么告诉别人,大家只会说我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得了他的东西还卖乖。其实我不能放弃的,是他,即使他已经羞辱我到了极点……

我长叹了一声。

杏花在一旁问道:“小姐,在想你那边的夫君吗?”

我低声说:“想有什么用?我不在那里了。”

杏花又问:“如果小姐没来,还会和夫君有那个婚典吗?”

我点了点头,会的。我没有勇气让上千人离开,我没有勇气让父母难堪。我们已经领了证,日后再悄悄离婚就是了。可我真的离得了吗?会不会又回到以前?那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想到此,我说道:“杏花,我庆幸自己到了这里,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在那边我该怎么办。人们说发生的事情就是命定的事情,可见我命里该离开他。我没能做到,命运就插手替我做了。”

杏花说道:“既然是命里的,小姐为何日日伤心呢?”

我讶然道:“我每日伤心了?”

杏花点头说:“小姐伤心了,小姐不说话时,就看得出来。”

我轻叹:“杏花,我从小爱操心,我那里的爹总对我说,‘所谓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就是经历了,见识了,过去了,什么都不要太放在心上。’可我做不到,因为我老去想。读书时记不住书本,可对触动了心的人和事却记得一清二楚。现实中发生了一次的事情,在我的回忆里,又发生了好几百次。经过见过,不见得能过去,只有等着时间慢慢地过去,记忆模糊了,忘怀了,才会真的过去。在这期间,就要为往昔所困。”

杏花皱眉道:“可是小姐,你干吗总想着呢?”

我摇头:“怎么能不想呢?有人说过,我思故我在,其实,‘我在’就必有‘我思’。我想不想都不成啊。”

杏花满脸疑问:“小姐,我听不懂你的话,但我觉得,你可以不去想那些让你伤心的事啊。我们有好多别的事,明天就出门远行了……”

我一下子扭脸看着杏花,说道:“杏花,我的一字之师啊!不,一句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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