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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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不看他,继续对着马大人说:“这位陈氏女子是我家行将迎娶的儿媳,想来马大人也是知晓。”

马大人赔笑道:“太傅大人,我也听说如此。只是谢大人所讼之事,是在这陈氏被董府所聘之前,实在与董府不相干吧?”

谢御史的讼状之中,没有提我家,可口口声声说陈家小姐私定终生,大家又知道我家接着聘了陈家,谁都猜得到那陈家小姐的淫乱对象是谁。

爹叹息道:“马大人,我治家无方,深感无奈,多谢你尚为我努力遮掩。想那张嫂定已在口供中指明,那讼状所言未婚单身男子,就是我的长子董玉清。”

人们一片讶声,其实大家都多少猜到了,但大概没想到爹就这么快地当堂承认下来。

马大人怔在那里,爹接着说:“请马大人容我的犬子上堂,秉呈真相。”爹的语气沉重真诚,让人无法漠视。

马大人勉强地说:“请董玉清公子上堂。”

哥哥几步走出,手牵衣襟跪下,直身对着马大人说道:“晚生董玉清,平素在外行医,托名董清。”

人们一阵喧哗:“这就是郎中董清?!”“名医啊!”“治好了我的父亲……”“我的奶奶……”“救了我两个月大的孩子……”“难怪我看他那么眼熟……”“他今天穿得这么……”“是个大好人哪!”“神仙下凡……”

马大人狠拍堂木,人们静下来,他说道:“董公子有何言说啊?”

哥哥开言道:“大人,我自从在谢家见过了这位小姐后,日夜思念难舍。我托张嫂让她来随我行医,以安慰我对她的牵挂。陈家小姐不从,我以我父的权势相逼,对她说,如若不从我,我会陷害她的家人,让她家身陷囹圄。她为了护住亲人,对我虚与委蛇。但我恋她太深,实不能舍。终于强逼她退婚,对她明言,不然的话,我就把她与我的交往公之于众,让她家颜面丢尽!她为了不让父母丢脸,就求告父母退了亲事。我家立刻行聘,与她定了姻缘。现如今,我的事情败露,陈家小姐不敢触犯我家,未曾言明事实。但我做的实在不符礼规律法,我父知晓后,命我前来供认,我愿担当觊觎胁迫之罪,请大人凭律惩罚,我无怨言。只是这位陈家小姐从始至终,虽为我所迫,但坚守礼数,不曾逾越半分。实在不该受此连累,望大人放她回府!”

我才明白哥哥为何穿得这么好,他是为了让大家觉得他是个恶霸啊。

大家的议论一下子几乎冲掉了房梁:

“他是奸夫?!”

“这么好的模样,强抢民女?”

“不像啊!”

“不可能!董郎中对我家有恩……”

“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也是董家……”

“对对对,是他们家小姐,虐待了谢公子!”

“谢公子?是谢御史的儿子?”

“是啊,那谢公子可够倒霉的!自己被董家小姐打了,还没过门的媳妇,让董家的公子给抢了!”

“两家有仇吧?”

“你看那谢大人的样子,跟谁都有仇……”

“可那次,谢公子愣说那小姐没干……”

“那小姐也是这样,上来就认罪……”

“他们家倒邪性,干了坏事,都说得出口……”

“太傅家嘛!认了又怎么样……”

“你们少废话!谁敢说董郎中的坏话!我跟他拼命!”

“就是!董郎中要的人还用抢?!我妹妹一定惦记着……”、

“我姐姐天天念叨……”

马大人拍了通桌案,几乎是冷笑了:“董家的家教倒是森严。可你这样说,很像是为陈氏开脱,毕竟是陈家退的婚,也没有人见到你对陈氏强行无礼。贾公子,是不是啊?”

贾功唯起身道:“马大人明辨秋毫!我当初看到他们两个人在餐馆,那陈氏对董公子百般顺从,毫无勉强之态。我有众多人等,都可为证!”

哥哥接口道:“强人之处在于以谋束缚,岂用得到身体之力?我以家势相压,她必然委曲求全,怎敢不从于我?”

马大人哼了一声说:“我怎能只凭你的言语就如此结案,按律而行,要先取犯妇的口供。陈氏,所告之罪,是否属实啊?”

哥哥马上说:“自是无中生有之罪,让人如何能认?我已说是我强迫了她,大人可按律惩办我。”

马大人脸上显出一丝阴笑:“你身为太傅之子,高官之戚,岂可能轻定罪名。现在无人诉你,有人讼她,你再如此阻拦,我只好将你请出公堂。”

哥哥大声说:“马大人!我甘愿认此罪名,你置我不惩,就是惧怕我爹的权势,不敢公平量刑。我愿立下字句,不论生死,任马大人处置,我绝不反悔!我爹也可保证不干涉马大人的行为。”

那马大人饶有兴趣地说了句:“哦?董公子愿立此字句吗?”

哥哥刚说道:“正是……”

冬儿突然抬头,开口说:“大人!我认罪!所讼之事,句句属实。”

哥哥失声道:“冬儿!不能这么说!”

人群里,那对夫妇的哭声立刻大了。马大人像酒鬼喝饱了一样,满意地一拍堂木:“画押!”衙役上来,呈了纸笔,哥哥就要劈手去抢,马大人道:“董公子!请下堂!”几个衙役上来拉住了哥哥的手,爹突然出声道:“陈家小姐!不可画押!”语气罕有地严峻。谢御史立刻说道:“太傅大人!要咆哮公堂吗?!”爹答道:“本是犬子之错,怎可迁罪这个女子?!”谢御史道:“那我就诉你家强霸我家定亲之媳,无视道德,手段恶劣,行为卑鄙!你我皇上面前一见分晓!”爹说道:“好!先放了这女子,我与你觐见皇上……”

爹话音未落,冬儿低着头,身子不再抖,抬手拿了笔,画了押。爹大声喝道:“冬儿!”我从来没听到过爹如此高声,此时吓了一跳。那边哥哥也呼道:“冬儿!不能画押啊!”冬儿放了笔,低头不动了。

马大人接了画了押的笔录,一拍堂木道:“不守闺德,淫乱妇道,有悖礼数,必惩不怠!来人,带枷游街一日,站笼一日,再杖责四十!”

哥哥要挣脱衙役的手,大声说:“大人!我愿替她服刑!”

马大人哼哼一笑,又严厉了脸色道:“董公子!王法森严,不容玩笑!犯罪服刑,岂可替代。来人,把犯妇拉下去。”

一个女牢官上来就要拉冬儿枷上的锁链,哥哥被几个衙役扯住,急得大叫:“不能如此!不是她的错,她没干那些事……”

冬儿猛抬头看着哥哥,她的乱发蒙了半个脸,她几乎是呜咽着说道:“可我就是那么干的呀!只不过,我不后悔,就是不会后悔!死了我也不后悔啊!”她越说声音越大,她甜美柔和的声音此时干哑撕裂。

后面她父母哭声震天,大家的议论声嗡嗡作响:“人家想在一起,就让人家在一起呗……”“有违礼数啊!”“董郎中那么好的人……”

衙役大声喊道:“谢审言谢大人到!”我的心大跳起来,那次他就来为我开脱,这次他再来,并不出我意料……

人们静下来,只有冬儿父母的哭声依然不停。衙役分开众人,谢审言缓步走了进来。

这是自那晚一别我第一次见他,我不禁抬头盯着他,想好好看看他。

他穿着黑色朝服,更显得面白如玉,墨眉朗目。他目视前方,神色凝重,淡紫的嘴唇紧抿着,周身弥漫着种沉郁的刚毅之气,与他温雅清俊的容颜竟溶为一体,让他显得即秀逸出群又凛然难犯。

谢审言到了马大人前,站着行了一礼。马大人起身也行了礼,半笑着说道:“谢大人,审案量刑已毕,大人有何见教?”

谢审言慢慢地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精美的长形金色锦盒,一寸宽,半尺长。他双手捧着,似乎那锦盒很重。他走上几步,将盒递向马大人,低哑着声音说道:“马大人请看,这是何物?”

马大人双手接过打开,脸色微变,立刻站起离案,手举了锦盒说道:“难道这是我朝传奇之宝,姻缘玉笔?”

谢审言轻声说:“请马大人仔细查看盒上皇玺印记。”

马大人看了,脸色阴暗。谢审言问道:“马大人可知这玉笔来历?”他的声音不高,大家都不敢出声,怕听不见他说话,满堂静静的。

马大人语气僵硬地说道:“两笔玉成,一只刻有姻字,一只刻有缘字……下官不知其他。”

谢审言轻叹道:“我当奏明皇上……”

马大人突然说:“哦!下官想起来了!当初我朝开国高祖,以一介寒士之身,用此笔定情了当时的天下第一侠女,从此伉俪携手,一文一武,驱逐外虏,创立了我朝一片基业。高祖一生只娶了那一位传奇女子,婚姻无上美满。高祖遗诏,此笔得天所佑,当赐皇上所倚之未婚重臣,助其成就良缘,以示皇家代天行善,恩泽世间。只是,此玉笔在那夫妻离世后,必须还回到皇上手中,以便再赐他人,绵延皇家之恩德。据说,这玉笔曾成就七对姻缘,对对幸福荣耀,无一例外!此笔已在外四十余载,回到皇家不过一年有余……”他停了下来。

谢审言又轻声道:“马大人的学识的确渊博,令人佩服。只是不知,这笔,如何成就姻缘?”他的语气和霭,似乎是在真诚地询求答案。但马大人的脸色愈加难看,他的声音也变得低微,无力地答道:“此笔男女各持一支,所缔姻缘视为皇上所赐,得上天保佑。”

谢审言双手接回锦盒,低声说道:“谢谢马大人指教。”他转身到了哥哥面前,对着拉着哥哥手臂的衙役们低声说道:“放手!”那些人竟一下都放了手。

那边马大人出声道:“既然皇上把这传奇之笔赐给了谢大人。谢大人若转赠他人,难道不怕辜负了皇上一片爱才之心?滥用了皇家恩典?!”

大堂里沉寂无声。

谢审言没有回身,答道:“皇上秉仁义之念,旨在成全良善,缔造完满。我今为皇上多施恩煦,意图弘扬皇上的慈德之心。大人如果有所不满,敬请向皇上奏明心迹。”依然的声音不高,但语气格外笃定,马大人不出声了。

谢审言弯了身,双手把锦盒捧给了跪在地上的哥哥,哥哥迟疑不接。谢审言对着哥哥说道:“玉清,我实在愧疚。本是我心有所属,不能履行婚约,可连累了陈家小姐,如今为你们惹出了这样大的麻烦。今得皇上恩赐,我方能稍偿我的歉意。快接过这锦盒,给陈家小姐一只玉笔,以救水火,不要再拖延。请敬谢皇上天恩浩荡,从此你们缔结良缘,永受皇家庇护!”

哥哥接了锦盒,跪拜在地,口中说道:“皇上德重恩弘,大人慈心侠义,草民必永铭于怀,惟愿日后能肝胆相报!”说完直起身,打开锦盒,拿出了一只笔,递向冬儿。女牢官刚要阻拦,谢审言低声说道:“此乃皇上所赐之物,何人敢强行夺抢?”声音谙哑,可听来让人哆嗦。女牢官手缩了回去。哥哥把一只碧绿晶莹的小巧玉笔放到了冬儿的手指间。冬儿低头紧紧握住。

谢审言挺直了身躯,对马大人施礼道:“大人,下官还要马上回宫,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没再说一字。行走时,他没有往谢御史那边看,可向我这边微扭脸看来。他的眼中盈盈光亮,与我的目光只一触,他马上垂了眼帘,跟着衙役走了出去。

公堂中格外安静,爹叹了一声说:“清儿,起来吧。你就陪陈家小姐持笔去游街示众,也好让大家看看高祖珍惜的宝物、现今皇上赐福姻缘的玉笔是何模样。”

马大人恍然道:“快快来人,卸去陈家小姐的枷锁!”女牢官上来几下开了枷锁,哥哥跪行了几步,一把抱住了冬儿,冬儿低声哭起来。

马大人对着谢御史说道:“既然他们有皇上赐的玉笔,谢审言大人方才所言,似是说他本无有成亲之意。我现今不能施刑于陈氏,谢御史大人,我将把这些都细录在案,望大人见谅。退堂!”他下堂离开。

谢御史哼了一声,阴沉着脸,起身走了。贾功唯慢慢地从我们面前走过,突然转脸盯向我,我忙低头,不敢看他,但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阴冷,刀一般划过我的身体,让我微微寒战。我清楚地觉察到了他对我的恨意,比那在崖边的长脸,多了邪恶和疯狂。

哥哥和冬儿又跪着哭了半天,两个人相互扶着站了起来。冬儿的父母扑过去,抱了冬儿又是一场哭天抹泪,他们最后到爹面前一通作揖,爹宽慰了他们一番。

我们在无数议论里走出公堂。

“没见过这样的事!被退亲的公子出面,用高祖皇上的玉笔成全奸……”

“你不要命啦?!皇上所赐的姻缘,怎么能是……”

“对对对!那董郎中行善四方,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得配美满姻缘,此是得高祖皇上保佑……”

“这谢家可真有意思……”

“儿子和老子反着来……”“董家倒是一条心……”

“什么一条心,认罪一条心……”

“我的妹妹是要伤心死了……”

“我姐姐又得哭了……”

“为何?”

“董郎中有老婆了呀!”

“问问他想不想娶妾……”

回府时,我坐在车中,闭着眼睛一遍遍地仔细回想着方才谢审言的形容举止。我突然非常非常想念他,觉得真是太长时间没有和他在一起,说话散步,还有……

51往昔

我一路没说话,杏花在我身边也不出声。下车时,见钱眼面现焦灼地等着,他马上跑到我们的面前,低声问:“如何处置的?我曾听过一个相似的案子,那女子受了多少羞辱,最后死得好惨,所以我今天不敢去听。”杏花叹道:“是谢公子救了他们。”我们一边走,杏花把事情讲了一遍。

钱眼听罢摇头道:“知音,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你……”

我没力气和他斗,只喃喃地说道:“我怎么了我?”

钱眼突然心有感触的样子,想了一会儿,连拍双手,怪笑起来。我正心里堵得很,见他笑,真的要打他一顿!方想到这里,杏花抓着钱眼就是一通乱捶,嘴里说:“小姐都要哭了,你还笑!”

钱眼停了笑,喘着气,贼眼亮得吓人,看着我说:“知音!我一直以为你这扶不上架的软鸭子,早晚得把人家累死,可现在看来,你成就了人家……”

我皱眉气骂道:“谁是软鸭子?!杏花!打他!”

杏花一阵挥拳:“你说什么哪?!昨天没打你,你就……”

钱眼抱头弓背,一边说:“不是软鸭子……”

杏花停下来,钱眼回了气,笑着看着我说:“不过也差不多……娘子!我没说软鸭子啊!……”

我知道他在给我解闷,三个人笑了一通,钱眼有些正经地说:“真的,知音,我现在开始相信天意了。常人干的事,放在你们身上,就不成。你们的事,放在别人身上,也不行。最简单的,你要不是这么死心眼儿地犯傻,人家也不会这么不放手地死命拽着你。这还真绝了!谁经历了那些,还能像人家这么重新振作,锲而不舍,入仕为官,直至向皇上求赐玉笔!都因为你是个笨蛋呀!”他说完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我只能条件反射性地说道:“谁是笨蛋?!”

钱眼停笑看着我说:“知音,我和人家走了一路,日夜在一起。人家那心性儿,傲得出格儿,倔得离谱儿。人家动了心,就认了死理儿。一旦下了手,就没想着要撒手。就是因为你这么麻烦,人家顾着你,就没心思顾着你的前身对他干的那些事。人家走到了今天,你什么都没干,可说来,你还是帮了人家。这道理,除了我这么精明的人,谁想得到?天意如此巧妙,这才叫天作之合啊!”他得意得使劲晃脑袋。

我皱着眉:“你瞎说什么呢?谁是麻烦了?!”

钱眼停了头部体操,看着我冷哼:“知音,自从我们认识,我可曾错过一次?我指点过你多少次?”

我无话了。

钱眼一贼笑:“知音,你怎么麻烦都没关系,我告诉你,人家不会嫌你,但你也实在……”

我气:“说什么哪你?!你又不是他?!”

钱眼又笑起来:“知音,看看你,笑了吧?”

杏花也看我,说道:“小姐是笑了。”

我叹息道:“钱眼,谢谢你的好意了。”

钱眼翻了下眼睛:“看在我从你们家挣了不少钱的份儿上,咱们平了!”他又对着杏花说:“娘子,咱们幸亏不是他们,不然的话,我可折腾不起。”

杏花嗔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钱眼一瞪眼:“怎么是开玩笑?!我从小要饭,露宿风雨,没别的!就想要个我一回家,帮我脱衣摘帽、问寒问暖,给我跑前跑后、上汤上菜,晚上让我……不说了!……的像我娘子这样的美人儿!你要是像你小姐这样似是而非胡思乱想的,我早跑了……”

和他们说笑了一会儿,我心情好了许多。钱眼的话又一次让我感到心中甜蜜,让我想起那次旅程中的事……我去莲蕊处抱了言言,只有在言言紧紧的依偎里,我才没有被对谢审言突来的思念追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后面的日夜里,谢审言的影子片刻都没有离开我的脑海。我像活在两个层次里。每天,我和孩子们玩闹,给他们喂食穿衣,用话逗他们。可与此同时,我惦念着谢审言,想像着他在干什么,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见面。

我总想与身边的人谈论他,

我经常想说些:“那时,谢公子曾说……”“当初,谢公子也喜欢……”“谢公子如在这里,他会……”之类的话,每每活生生地咬牙忍住,就差把自己掐死。

以前我有一位考上了北大的朋友,第一个寒假她回来,几乎把我们气疯。与她一起吃饭,让她递个筷子,她会说:“没什么!我们在北大经常这么递筷子……”与她逛街,她会说:“这个颜色,在北大,会被认为很土……”她临走时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朋友们都不理她了,我说大家很忙,她说因为大家嫉妒她。

我知道这一点,就明白决不能把谢审言挂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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