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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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应又让孟薇有些莫名其妙的怒火升上来;她砰地一声关上浴室的门。

他其实是巴不得她回去吧?可笑。他真是一点温言软语也不舍得说。

椭圆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小小的俏脸,有些生气又有些落寞。

“别这样,孟薇。”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别这样。”

她将头发梳拢,扎了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美人尖,准备放水洗澡。

氤氲的水汽升上来,孟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只是隔着一扇门,她已经开始焦躁。

他们这种地下关系已经保持了四年之久,如果没人动了情,大概还可以继续下去。

四年前的夏天,孟国泰的长孙孟薇还在班霍夫大街做业务实习,忙的脚不沾地,偏偏父亲孟金贵还能在密集的电话中插播进来命令她做交际女郎。

“你还记不记得智晓亮?本周五维也纳音乐厅的钢琴独奏会,是他签约环球后的首次公开演出。”

她知道智晓亮和孟觉的渊源,于是伸手去拿桌上的通讯录,寻她在奥地利的友人帮忙送花祝贺。

“好的,我会订一打薄雪草花篮送过去。”

“不。你亲自去,音乐会后的晚宴,你是明丰药业的代表。”

“我没有空。”她转着手中的钢笔,口不择言,“爸爸,我对孟觉以及他的朋友没有好感。况且我从来不认为胖子会成功。”

“孟薇,你就是一个来自格陵的乡下佬,少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孟金贵一字一句,“你得亲自去,或者我明天飞奥地利,请来接机。”

她没想过继续顶嘴;接待孟金贵,无疑是自讨没趣的事情。她厌恶孟觉,有很大一部分是就是孟觉和父亲的感觉太像,可是年龄又相仿,让她无所适从。

“好的。我明白了。”

演出当天下午她带了晚礼服坐火车孤身从苏黎世出发,傍晚到达维也纳金色大厅,大厅外有宣传海报兼场刊可随意自取,照片仅得巴掌大小,醒目的是演奏内容,她其实十分不耐,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东方人在金色大厅表演已不是罕事,这个智晓亮若有自知之明,就该隐名埋姓,做幕后工作,何必腆一身肥肉来丢人现眼。

那时候她年少气盛,没有遇过任何挫折,为人处世都带着锋锐,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直接捧着装有薄雪草的水晶匣走进后台化妆间,零星两三人,她环顾一周,并未见到任何超重男子。

“请转交给智晓亮先生。”她将水晶匣交给工作人员,“我想我并不方便在这里等他……”

“等谁?”窗边一高挑男子转过身来,半边身子隐入夜色,一束顶灯柔光打在他手中乐谱上,映得他修长手指泛出象牙黄色,“我在这里。”

孟薇几乎立即认定,父亲一定是弄错了。不过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而已。遇到过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孟觉和罗宋宋,当然很容易相信有同名同姓同专业的一双人。

“智晓亮先生?”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此人和她印象中的那个智晓亮联系在一起。除非有人将他的原胚打烂重塑,否则绝不可能变成奥林匹克山上的健美之神。

“对。我是智晓亮。我想我认得你……”

智晓亮朝孟薇走过来,颇有明月拨开云雾之势;孟薇不记得他那天弹奏的曲目,却记得他的装束,他穿一件白色绸质衬衫,熨帖合身,胸前有两排褶皱,气质在娘娘腔和贵族间徘徊,他在梳马尾的孟薇面前站定,长腿碰着了椅背,那上面随意挂着他的燕尾服。

他看了看她的美人尖,突然展开笑容,他笑的时候眼角有与年龄不符的深深纹路,看上去顿感亲切。

“你是孟觉那个比他大一岁的侄女。”

她头一次没有因为这个头衔而感到羞辱,不觉点了点头。

“对。我叫孟薇。”

他们像欧洲人那样拥抱,孟薇藏住自己的心跳,免得让智晓亮听见。

“谢谢你能来。”

其实这个你,可以指代那天所有出现在智晓亮面前的格陵人。无论是谁,他都会很高兴,智大法官因为职业敏感问题,不能来维也纳为儿子捧场,当地华侨又多被日耳曼民族同化——老乡孟薇的出现,完美了这场演出。

如果有人再说格陵是文化沙漠,就叫他们来看看智晓亮这片绿洲。

孟薇被安排在二楼包厢内,和海顿胸像为邻。她学金融,不懂古典音乐,配备的单筒望远镜倒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一直用右眼观察那个在庞大钢琴边的身影,出了音乐厅之后,竟然有点迎风流泪。

事后智晓亮问她,她坦然道。

“不是感动。我眼睛痛。如果我说你的观赏性大于你的音乐性,希望你不要介意。”

就是这句话让智晓亮觉得孟薇是个爽快人,值得交往。庆功宴上,音乐家,记者,还有环球公司的负责人大谈特谈古典音乐和西方文化,让孟薇觉得索然无味,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孟金贵要让她来,莫非只是为了和这一堆缪斯宠儿做朋友。

“孟小姐。”一名法国女人在和她交换名片之后,突然换了蹩脚的中文和她对话,“明丰制药是非常好的公司。”

“谢谢。”她以法语作答,迅速地瞄了一眼那女人的名片,在一大串头衔中看到了法国一家知名药物实验室的名称,“真巧,克莱伯工程师,我们算半个同行。在这堆缪斯宠儿中认识您,真让我感到荣幸。”

“不,感到荣幸的应该是我。请原谅我的唐突,”外国人喜欢单刀直入,“不知道明丰制药对海外药物经营权有没有兴趣?我不愿意和代理商接触,他们太狡猾了。”

孟薇感觉双脚僵硬,这是父亲所没有提到过的突发事件,他在遥远的格陵偷着笑呢,想看看她有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可是她并没有负责过这一类业务,如果是孟金贵在这里,他会怎样回应?她想他会放慢语速,展现诚意,但又不是那么的急切。

她字正腔圆地回答。

“克莱伯夫人,我们致力于一切有益于人类健康的药物推广。”

克莱伯工程师湛蓝的双眼紧紧盯着眼前这个过于稚嫩的东方少女,她在打官腔。

东方人的思维和他们的年龄一样神秘。

“你多大了?”

回答已经在孟薇的舌底了。但转念一想不对,于是含笑道。

“我属马。一匹拿冠军的黑马。”

她一语双关的回答,让克莱伯夫人会心一笑,也就不甚在意她二十刚出头的年纪。

“孟小姐,你应该听说过,我们公司最近研发出一种以薄雪草为主要成分的保健品……”

孟薇小时候常恨孟金贵天天应酬,甚至骂他生张熟魏,今日才知应酬原是变相工作,也要打醒十二万分精神,商机瞬息万变,稍纵即逝。她今日运气出奇得好,克莱伯先生是旅奥指挥家,音乐会结束后对智晓亮大为赞赏,大有合作之意;而孟薇又是智晓亮的朋友,故而克莱伯夫人才会主动接近她。

“在这里也要谈生意?”

智晓亮的发问,纯粹出于对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的好奇。

孟薇转头看他,智晓亮长身玉立,已经换了一身黑色含前苏联军服元素的正装,别一只双头鹰胸针,被一群俊朗高大的俄罗斯人簇拥着,如众星捧月一般。

今日此地,他是主角。这是获得老柴奖后的智晓亮。这是在老柴音乐学院进修两年后的智晓亮。这是刚刚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行了首演会的智晓亮。格陵的智晓亮,原本她就记得不深刻,此时更是完完全全从记忆中剔除,片甲不留。

士农工商,她的确是属于最下等的一类,与这阳春白雪格格不入。

“当然不。我更希望你能够为我介绍这些帅哥。”

她真的就放弃了那几乎唾手可得的合约,挽着智晓亮的手臂离开,后来孟金贵又逼着她重回维也纳将这一单生意抢回。

“我不知你在想什么。”

在浪漫之都,她能想什么。席间大家频频举杯祝贺智晓亮首演成功,她发现智晓亮吃得单调,几近简朴,白面包蘸鱼子酱,伴矿泉水喝下去。

“你不喝咖啡,不喝啤酒,不喝果汁,那总喝过伏特加吧?”

“我不想醉得像个俄国人一样。”他笑,又正经回答,“它让我暖和,可是手一直抖,所以戒了。”

孟薇肃然起敬。在那种醉酒的大环境下竟然可以做到洁身自好。

“呵,不必崇拜。我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类。我喜欢饥饿的感觉,它让我有欲望。”

所以,其实是他挑逗在先。他后来都没有对孟薇说过像首演晚上那么多的话。大约是头一次不好到手,有讨好嫌疑。智晓亮在老柴音乐学院的导师是个虔诚的东正教徒,尊重女性又是俄罗斯风尚,加之孟薇多喝了点,只觉得他整个晚上都风度翩翩,举止得体,以巴别塔来暗喻中西文化差异并非天堑不可跨越时整场气氛达到顶点——明天,他的经纪人就会发出通稿给各大报纸,称昨晚的演出盛况空前,东方少年征服了古老的音乐国度。他的黄金生涯就此展开,不可限量。

“英国有句谚语,三代富有才能出一个上等人。可是音乐能让你变成无冕贵族。来,为了霍洛维茨干杯!”

孟薇酒量自小培养出来,所以虽然两颊绯然,却非常清醒,以至于回到宾馆后,智晓亮一再确定她是否有自主意志时,她直接把他推到床上去,狠狠地咬了他的食指一下。

“在你这双手尚未投保之前,我得尝尝味道。”她借酒装疯,“我不爱鱼子酱。”

“我看你没醉。”智晓亮将她推开,“小点声儿。”

“你也没醉。你都没有喝酒。”

她趴在他身上,一双手尽往敏感地带摸。

“孟薇,别闹我。我不是正人君子。”

“我也不是无知少女。”她低声碎念,“嘿,智晓亮,你看我们多登对。”

两个在异国漂泊的游子,除了这个,好像再无可证明自己不寂寞的方式。

其实脱下衣服的贵族和其他发情男女并没有什么区别。智晓亮不够投入,但是绝妙的技巧足以弥补这一缺憾,以至于第二天早上孟薇醒来时觉得这真是一场梦,直到看见智晓亮站在窗边喝水,一如她昨天傍晚初次见到他一样,迷人得不像话。

他有点懊恼。

“我错过了练琴的时间。这可是两年来的头一次。”

他们俩都不是第一次,怎能说不是天作之合。他们的关系也非常简单,智晓亮在世界各地举办演奏会,孟薇就如同蝴蝶一般借考察市场为名,追踪来去,又或者他在维也纳录制唱片,她便常驻奥地利办事处,方便来往;若是实在没可能凑在一起,便不强求,反正并不是只有对方一个亲密伴侣而已。智晓亮有演出前禁欲的习惯,这使得他没有固定女友;而孟薇则在半年前同许达订婚,只是还来不及告诉智晓亮。

这一次,他们也的确是半年未见了。

第八章

孟薇整理完毕从浴室出来,已经又是神采奕奕的明丰药业第三代接班人。

人裸体与否真是差别极大,变成受衣物约束的万物之灵之后,理智也都回归本体,不再有刚才那样失控的感觉。

不过是肉体渴望,怎可做灵魂伴侣。

真是可笑。

智晓亮正在整理书桌上的资料。孟薇走过去,觉得倦意袭脑,于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钢琴手抬眼望她。女人每天要喝八大杯水来美颜,而孟薇是把咖啡当作水来牛饮,偏偏智晓亮下榻的地方往往都知道他喝矿泉水吃白面包蘸鱼子酱的习惯,也就只安排这些东西,每次孟薇会自觉带杯装速溶咖啡来,喝完了连杯子一起带走。

她在智晓亮面前从不避讳自己喝咖啡抽烟饮酒偶尔也吸点大麻的习惯——并未因为他而改变自身,这样很好。

“得签一百五十张场刊留下来。快来帮忙,我是没办法再拖了。”

孟薇拉开椅子坐下。

她模仿他的字迹也是惟妙惟肖。都是常年厮混练出来,智晓亮不爱签售,说是像极了读书时留堂罚抄名字。

“对小孩子来说,智晓亮三个字的笔画真真太多。”

于是孟薇便练着替他写,除了签名之外,若要写一两句话也是能糊弄过去。

“我以为你没有小时候。你应该一出生就穿着燕尾服坐在钢琴边。整个交响乐团为你伴奏。”

她爱听他讲小时候,感觉好像曾经一起和他长大过。可是钢琴手不太爱回忆,他一双眼只望向未来。

智晓亮大笑,显然是今天心情极好。

“你和孟觉他们一样。见我去洗手间都大惊小怪。尤其是罗宋宋,‘智晓亮,你也上厕所啊?你不是外星人么?’真让人想敲她脑壳。”

孟薇不喜欢听见罗宋宋的轶事。她对孟觉的一部分恶感来自于这明明是她小叔叔的人却对罗宋宋偏袒到了极点,从未站在她这一方过。罗宋宋是个胆小怯懦,阴沉多心的女人,而如此淡然的智晓亮,明显地,在心底也为罗宋宋留了一块位置。

这些让孟薇觉得不公平。她也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如果当初她没有因为讨厌孟觉而拒绝去白放的琴室一同学习,那么和他们一起长大的,至少还会有一个她。

而不只是罗宋宋,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每每提及童年,必然有这圈圈头的身影。

该转换话题了。

“真可笑,这哪里像你。”

她拿起一张场刊来看,上面有智晓亮的照片同简介,浓密头发微微卷着,遮住额头,发脚不长不短,极帅气,眯住眼睛,抬起下巴,小臂搁在钢琴上,望着琴房外的蓝天白云;另一张是坐在琴凳上,交叉十指支住下巴。

他五官分开来看不算多美,眼角耷拉显得傲慢之极。

孟薇想起罗宋宋为了拉拢和她的距离,讨好着对她讲秘密。

“智晓亮是大小眼。一只眼睛像爸爸,一只眼睛像妈妈。是不是很奇怪?”

智晓亮的事情几时轮到她来指手画脚?大小眼又怎么样?组合在一起多迷人。

“照片修的过了头,”她将场刊贴在自己脸上比划,“反而不好看。”

智晓亮坐在桌旁,翘着腿,一张一张地签着自己的名字,指关节微微使着力。他不惯下这种功夫,写着写着就不耐烦起来,同孟薇说起另一件事情。

“格陵爱乐有意向同我签半年约,做客席钢琴手。”

呵,他要留下来。

孟薇心神荡漾,放下手中签字笔。

他要为谁留下来?

她如同在麦芒上头跳舞,脚底传来尖锐痛感,淋漓畅快。

他是否也怀着和我一样的心思?可惜她太了解智晓亮,他不是个会去试探爱人的男子。

“你答应了?”

智晓亮摇摇头。

“暂时没有。但可能性非常大。”

这些年全球各地奔波劳碌,他早已疲倦得要命。有一段暂停的时间让他好好地休整,应该好好把握。况且他骨子里是格陵人,为格陵文化做些贡献是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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