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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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朕愿当李穆与阿弥婚事的主婚人,卿意下如何?”

“景深,勿怪为兄的多嘴。实在是陛下发问,兄不得不言。何况,这也是好事。”

兴平帝说完,许泌便笑呵呵地道。

高峤在入宫之前,便已猜到,皇帝为何突然要在休沐之日召见自己。

他的心中,一向以来,便有隐忧。

此刻因了皇帝这一番话,心中那长久以来的隐忧,变得愈发明晰了。

大虞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士族几与皇帝并重。

兴平帝从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比起在他之前的几个皇帝,姑且毋论才干,但他显然,更有做一个中兴英主的欲望。

高峤早就有所察觉,兴平帝暗中,在对自己处处提防。

多年之前,年少气盛的皇帝,任用了两个出身庶族的大臣为亲信,力图以庶族的力量,对抗士族,引发许泌和陆光的不满,寻了高峤,商议除去那二人。

高峤当时并未参与,但也没有反对。

身在他的位置,个人倾向如何,并不重要。

不久,桂林郡太守就以那二人蛊惑君心,动乱天下为由,起兵作乱,要求兴平帝除去那二人。当时叛军声势极大,威胁北上,少年皇帝孤立无援,被迫无奈,只得挥泪杀了那二人,叛乱这才消了下去。

而随后,自己领军北伐,之所以铩羽而归,除了后方门阀的暗中掣肘,皇帝的默许,未必也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这些事过去已经很多年了。如今,兴平帝和高、许、陆等人也相处平和。

但高峤知道,这几年,随着自己声望的与日俱增,皇帝对自己的忌惮,也变得愈发深了。

这也是为何,此次他力主作战,最后统领大军,取得江北之战的辉煌大捷,但在报功书中,却对自己和从弟高允的功劳只字不提的原因。

心中,更不是没有起过借机隐退的念头。

此刻,听兴平帝忽然如此开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高峤沉默了。

他沉吟片刻,下跪,叩首道:“臣感激不尽。只是此事,乃无中生有。便在今日,李穆已当着臣的面,收回求娶之言。臣也无意将女儿嫁与李穆。请陛下明察。”

兴平帝微微一顿。

许泌咦了一声:“怎会这样?也不知是何人传出去的,如今整个军营,无人不知,个个争传,道高公信守诺言,愿打破门户之见,将女儿下嫁李穆。李穆本就颇得军心,如今这样,怕那些将士知道了,未免寒心。”

许泌语气,颇多遗憾。

“陆左仆射求见陛下——”

便在此时,外头宫人拉长声调传话。

陆光匆匆入内,向着兴平帝行拜礼后,转向许泌,当着兴平帝的面,丝毫不加避讳,冷冷地道:“司徒,你当也知,我陆家与高家有婚姻之约。李穆乃是你军府中人,如此公然羞辱我与高公,你身为李穆上主,难道事前,半分也是不知?”

许泌神色不改,笑道:“我确是不知。只是陆左仆射,你的言辞,却有不妥。李穆求娶高氏之女,固然不自量力,但如何能算羞辱?当日他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救回高公侄儿,高公当着诸人之面,许诺往后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字字句句,犹在耳畔。如今李穆求娶,我便是事先得知,试问,我凭何能够阻拦?”

他渐渐冷笑:“何况,你口口声声称与高氏订立婚姻,两家可曾行过三媒六聘之礼?若无,皆不过是拿来推挡的借口而已!万千将士,才为我大虞力保江山,若失了军心,往后,谁甘再为大虞一战?”

许泌亦郑重下跪:“陛下,李穆乃臣之下属,臣与其荣辱皆共!陛下若以为李穆此举乃是羞辱冒犯,便请陛下发落于他,臣甘心一同受责!”

陆光大怒,迈上去一步,指着许泌叱道:“许泌!你从中煽风点火,意欲何为?”

许泌冷笑:“陛下当前,你竟敢如此无礼?你眼里可还有半分陛下龙威?”

兴平帝眼角低垂,神色绷得紧紧,一语不发。

陆光一时气结,指着许泌,咬牙切齿之际,方才一直沉默着的高峤,忽然开口。

二人停下了争吵,都看向他。

“陛下,当日,臣确实对李穆有过允诺,臣不敢忘。李穆如今开口求娶臣的女儿,士庶不婚,陛下也是知道的……”

他微微皱眉,又沉吟了片刻,最后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视线,望向皇帝。

“臣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爱惜若命。非俊杰之人,不能取我女儿!臣愿给他一个机会,当做是对当日诺言之兑现。”

三双眼睛,齐齐看向了他。

“若那李穆,能通过臣之考校,臣便将女儿下嫁于他。”

高峤说完,转向陆光,歉然一笑:“陆兄,多有得罪了。你意下如何?”

陆光一愣,忽仿佛有所顿悟,面上阴云消散,颔首道:“也好!免得有心之人,说我陆家仗势压人!”

许泌起先亦是惊讶,没想到高峤最后竟还有如此一招,打着哈哈:“景深,你有所属意,怕是到时,难免不公。”

高峤淡淡一笑:“我便邀你,同为评判。”

他朝向兴平帝:“请陛下为臣择一良日。”

兴平帝点头:“如此也好。重阳不日便到,可择重阳为试,到时朕亲自前去,观看高相试婿。”

第15章

远山残阳将暮,铺满了一地的平川,亦将那条绕着营房蜿蜒而过的饮马小河染成了一片粼粼的血红颜色。

李穆牵着他那匹黑色战马,停在河边,用手中鬃刷,蘸水,亲自一下一下地为它梳洗着全身毛发。

他弯腰,全神贯注之际,乌骓转头,伸舌舔了舔他正伸来的那只掌心粗砺的手掌。

他望着乌骓,眼底流露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抬手,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那个名叫刘勇的小兵,正朝着小河的方向跑了过来。

“李将军!”

刘勇唤他。——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体,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

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为混饭吃,做了兵卒。几年前一场战后,清理战场之时,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活下来后,就一直跟着他。

“李将军!有人要见你!”

刘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人如猴精,力气大,天生长了两只飞毛腿——就是靠着这俩腿,才多次得以在乱战里活命。此刻却罕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那个人!陆家的大公子!”

刘勇终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指着后头,不住地比划着。

李穆转头,看了过去。

迎着夕阳,一个颀长的青年男子正朝着这边的方向大步地走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里的野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肃穆,径直而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虎贲,某陆柬之,冒昧来此,乃是有话,可否请教李虎贲一二?”

他的双眸笔直地望着李穆,语气平静,但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种被压制的,深刻无比的隐隐愤怒。

虽然他并无过多的表情,但这一点,连刘勇似乎也觉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边回头不住地望着,一边慢慢地退远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视着他,笑了笑:“不敢当。陆公子有话,请讲。”

“李虎贲,你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陆柬之开口问道。

“你因了军功,如今声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机,结好于各方,往后如鱼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宁背上一个挟恩求报、趋炎附势之名,也不惜同时开罪高氏与我陆家?”

“你以为你的上司许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过是利用你为棋子,辱我陆氏与高氏,离间两家,他从中坐收渔利罢了!”

他微微地顿了一顿。

“你若开罪了高、陆两家,你以为许司徒能庇佑你一辈子?何况,非我于背后对人有所非议。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往后只能仰承许氏鼻息。以许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为棋子,日后用,或是弃,全在于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个英雄人物,难道你果真愿意自绝后路?”

李穆一笑:“承蒙陆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为何?”

“我听闻,因你执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于无奈,将于重阳日试你。”

“你要怎样,才愿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为难于高家?”

沉默了片刻,陆柬之盯着李穆,问。

远山山头的那一抹血色残阳,突然地彻底沉沦下去。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蒙的颜色。旷野里的光线,随之也骤然暗了下去。

远处,归巢老鸦唳声大噪。

晚风疾作,卷的两人衣角翻涌。

李穆的面容,随着光线的消息,仿佛也随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骤然多了几分冷漠。

“我与高氏之女,不敢说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识,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妻子。方才我问你,为何定要求娶于她,你不应。我若所料没错,要么为利,要么为情。倘若为利,如我方才所言,结好于各家,再有你对高氏的恩情,你日后所能得的利益,远胜你今日能够想象,更不用说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后,可能面临的境况!”

“李虎贲,疾风知劲草,却也能摧大木。非我恐吓于你,即便你真的如愿做成高相公的女婿,却见恶于高家,强求而来的姻缘,于你日后到底是福是祸,不用我说,你若是个聪明人,当也能够想到。”

“倘若,你是出于一片倾慕之心,这才执意与我相争……”

他看了一眼李穆,加重了语气。

“则我盼你,更要慎重考虑。我陆柬之交人,不重门第,只看人品。但士庶有别,有如天隔,亦是无力打破之现状,你我深陷其中,无人能够得以超脱。至于婚姻,更是如此。非我轻视于你,但你若是真的出于一片倾慕之心,则你更应当为她多几分考虑。她与你素昧平生,更谈不上半分的互通,你可曾想过,她得知此事,会如何做想?更不用说,倘若她当真被迫嫁了你,日后可能面临的种种不便……”

陆柬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不便也就罢了!于她,倘若嫁入庶族,在旁人眼中,便是极大的羞辱。李虎贲,你纵然出于一片倾慕之心,然,欲置她于何地?叫她余下后半辈子,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与旧日亲友坦然往来?”

“李虎贲,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但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之所言,到底是否在理,你应当有所判断。”

“她不谙世事,心性纯善。我无法想象,倘若她日后面临如此境地,将如何自处?”

“我恳切望你,成全于她,亦是如同成全于你自己。”

陆柬之说完,竟向李穆一躬到底,随即直起身,紧紧地盯着李穆。

他说话的时候,李穆始终一言不发。

天色在迅速地变暗,野风也愈发得劲急。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缕这落日沉沦后的天地间的阴沉之色,面上的神色,却显得越发平静。

“不敢受陆公子如此之大礼。陆公子所言,也是字字在理。但陆公子有所不知,在我李穆眼中,没有所谓‘成全’二字。我成全人,何人成全我?”

“高氏洛神,我既开口求娶,便不会半途作罢。福祸成败,天知,地知,而你我皆不知。重阳日,见分晓便是。”

他还了一礼,转身,继续替那乌骓刷洗着鬃毛。

陆柬之望着他,眉头紧皱,忽转身离去,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雾霭般浓重的黄昏暮色里。

“李将军,他方才寻你,是要做什么?”

“莫非是为高相公之女而来?

一直在不远处窥视着的刘勇飞快地跑了过来,好奇地发问。

军中已是人人都知,再过两天,到了重阳那日,高相公将会考校求娶其女的李穆。

人人为之期待,这几日,一直有所议论。

李穆刷完了最后一片马身,起身,将马缰丢给刘勇,笑了一笑:“天黑了,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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