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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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陆脩容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

洛神抱膝不动,视线落在水面的几片桃花叶上,出神了片刻,微笑:“许久没有陆大兄的消息了。他去年去了交州,如今如何?”

陆脩容沉默。

洛神转脸看向她。

陆脩容慢慢地转头,望着洛神说道:“阿弥,实不相瞒,我今日约你出来,便是想你帮忙。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洛神一怔,点头。

陆脩容迟疑了下,说道:“大兄当日在重阳赛会上落败,我父亲十分气恼,当时对他大加训斥,道他令陆家蒙羞,大兄自跪宗祠。过后,为避流言,父亲又安排大兄去往交州做太守,原本是想过些时日,就让他回来。”

“去年起,父亲为大兄安排婚事,只是大兄一概不应。父亲大发雷霆,数次派人传信,痛斥大兄不孝,说他若是不应,便一辈子待在那里,永不许回来……”

她望着洛神。

“阿弥,我知大兄为何不愿接纳婚事。他是心中还放不下你。他对父亲,原本极是孝顺,如此忤逆,是我生平前所未见。我极是担心。”

“原本若是这般,我也不会来寻你。但大兄去了交州之后,又染了热瘴,病一直不好。我私下问过母亲派去看他回来的家人,道他在那里,如今很是消沉,病得几乎形销骨立……”

她的眼睛红了。

“我知我不该来烦扰你的。但我又想不出,如今除了你,我还能向谁求助……”

她紧紧地抓住了洛神的手。

“求你,看在往昔交情,能不能写一封信给我大兄,劝他早些放下旧事,勿如此忤逆家父,更要保重好自己身体。我真的担心!我不想大兄因过去之事,这一辈子,真就死在那种地方。”

“如今应也只有你的劝,大兄才会听了。”

洛神一时心乱如麻。

她没有想到,自己从前和陆柬之的事,到了今日,在陆家竟还余波不断。

她更没有想到,陆柬之如今竟会是如此情状。

“阿弥,求你了,你帮帮我!”

她潸然泪下。

洛神迟疑了下,慢慢地点头。

她本就记挂着陆柬之。

不管他到底是出于何故,如今消沉至此。

便是出于过去的知音交情,她也不忍置之不理。

她沉吟了下,说道:“阿容,我作一琴谱,烦你代我转给大兄。他见谱,当知我心声。”

洛神通音律,陆柬之亦知雅乐。从前她每每新作曲谱,第一个便会叫人送去给他鉴赏,陆柬之从没有误过曲意,有时还会替她润色一二。

如今各自踏上了不同道路。

这一辈子,从陆柬之当日输给了李穆的那一场重阳日比试开始,两人便缘分尽了。

洛神清楚这一点。

她依然会牵挂他,心底里盼他一切都好,但真若化入笔端,反倒叫她茫然,不知应当从何落笔。

不如以曲代言。

知音若他,必能懂她的心声。

但愿往后,他能振作精神,做回他陆家世子该当有的样子。

陆脩容起先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露出感激之色,含泪道:“阿弥,多谢你了!”

洛神伸手帮她拭去面上泪痕,笑道:“莫哭了。我作了琴谱,便叫人送去给你。”

陆脩容再三道谢,因怕被陆家人瞧见自己在此,再坐片刻,便带了人匆匆告辞。

洛神知她难处,也不强留,亲自起身,送她出了馆舍,目送她背影离去,自己慢慢转身,沿甬道回来,想着方才所言之事,心事重重,回到溪边,出神了片刻,闭目冥想,正在构思琴谱,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睁眼转头,见琼树过来,面带怪异之色,到了近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事?”

洛神问她。

琼树迟疑了下,说:“小娘子,京口沈家来人了,方才竟寻了过来,说想要拜谢小娘子。”

洛神一愣,起先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再一想,才恍然,终于记了起来。

去年她初嫁京口,遇到了蒋弢之妻沈氏的娘家之事,当时一时气不过,出头帮沈氏教训了她的娘家兄弟,最后为给沈氏长脸,又许诺今年的曲水流觞会,会叫高家给沈家发一邀贴。

当时事后不久,洛神便写信给大兄,提了这事。

高胤对妹妹的叮嘱,向来有求必应。所以到了这会儿,洛神早忘光了自己去年随口一提的那事儿,却没有想到,沈家人真的因了自己的一句话,来了此处。

更没有想到,对方竟还寻了过来,要拜谢自己。

琼树说,来人是沈氏的长嫂何氏,这会儿人就在外头等着。

洛神如今又何来的心情,再去见什么京口来的何氏,一口就给拒了:“你说我不便,叫人带她四处逛逛,再送走便是。”

琼树应了,转身离去。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了片刻,忽却又将她叫住。

“带她进来吧!”

终究还是抵不住内心深处某种翻腾着的不可言明的情绪,她犹豫再三,开口说道。

第62章

何氏穿衣打扮,一身鲜亮,看起来与建康高门大户出来的气派夫人无二,只是举手投足缩手缩脚,再加上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几分喜滋滋的讨好神色,难免小家子气。

被领到了洛神的面前,更是毕恭毕敬,恨不得膜拜才能表达自己此刻对她的感激仰慕之情似的,开口便替丈夫说了一大通奉承感激的话,又道大开眼界不虚此行云云。

洛神耐着性子听她讲完,请她入座——方才她便请何氏入座了,她却执意不肯。这回又请,何氏终于应请,感激地坐下。

洛神叫人给她上茶,问沈氏的近况。

何氏忙道:“小姑都好。只一样,她男人这回随李将军走了,家里只剩她带着俩孩子。这回出门前,我想着她不容易,还特意亲自去了趟京口,给她送了米面钱物,还有两匹布。天气热了,正好给家里俩孩子做身新衣裳。”

她带着笑脸:“我知夫人和我小姑好。蒙夫人的记挂,放心就是。本就是一家人,她男人如今又帮李将军一道替皇上办大事去了,家里少了个顶梁柱,我这个做长嫂的,岂有不照看的道理?”

她觑了眼洛神,脸上笑意更浓:“何止是小姑,我上回也特意去探了李老夫人。老夫人实是和气,人又好,还叫我往后多走动。”

听她终于提及卢氏了,洛神心微微一跳。便顺着何氏之言,信口般地问了一句:“我阿家她们,可都好?”

“老夫人好着呢!”何氏点头,“就是有一样,前些时日,不小心跌磕了一跤,伤了一边腿脚。好在也无大碍,上回我去瞧她时,说再休养些日,应便能好了。”

洛神一惊,追问详情。

原来李穆升卫将军后,便有不少人带家带田地前来投奔,以期得到荫蔽,免交田粮,也免各种徭役摊丁。

李穆一概拒了,只留了一对赵姓远亲夫妇。这趟离家之前,叫赵氏夫妇来家中帮阿停做事。

那赵氏手脚勤快,人也忠厚老实,就是有一日,一时忘记叮嘱,将用过的一根晒衣竹竿顺手横在门边忘了收起,人走后,竹竿被风吹倒在地,卢氏经过之时,未多加留意,踩在了上头,没站稳,摔倒在地,不慎伤了条腿。

何氏见洛神似有些焦急,急忙安慰,再三地说无事,道:“老夫人也就只是下地不便,我瞧她精神头还好着呢……”

她说着,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哎呦”一声,自己拍了下嘴巴。

见洛神瞧了过来,忙陪着笑脸道:“瞧我这嘴巴!老夫人当时听我说要来建康,还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是见了你,叫不要提这个,免得你空记挂。”

“夫人安心便是,老夫人无事!”

洛神沉默了下去。

那何氏也是个会看眼色的人。

此次能随丈夫来一趟健康,入这乐游苑,见识了一番建康高门豪族贵妇们的风范,已是得了极大的脸面。回去之后,足够她炫耀上大半年了。此刻又厚着面皮来这里拜谢高氏女郎,见她说了些话,便似乎乏了,也不敢再继续贴着不去,于是笑着起身,恭敬告退。

洛神亲自送了她几步,何氏受宠若惊,再三地拜谢。

洛神停下脚步,叫人送她出去,自己立在甬道之上,见母亲还没回,便带了琼树,沿溪慢慢朝前而去。

事已至此,伤心如她,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再不将李穆放在心上了。

本就不是同路人,又无情如斯。他日后是死是活,富贵抑或潦倒,她都不再关心了。

但是他的母亲对自己,却是如此的好。她先后两次被父母强行带走,卢氏非但没有半点抱怨,反而总在安慰她。现在卢氏摔坏了腿,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她不知也就罢了,分明已经知道,不去看她一眼,心中如何能够安稳?

春光明媚,空静鸟鸣,桃花流水,潺潺而过。

洛神却眉头紧锁,分毫没有赏春的兴头,手里折了一枝垂杨柳,满腹的心事,沿溪流往上,不知不觉,行到了那道山墙的尽头。

山墙尽,花木荫翳。对面就是东苑,隐隐听到那头的男子畅饮作乐之声,随风飘墙而入。

桃花流水,便是从这片山墙脚下穿流而过,连接起了东西两苑。

溪边花木湿漉漉的,浓翠欲滴,打湿了洛神的一片裙角。

洛神不禁又想起从前,此时此地,她和陆柬之隔墙共谱箫琴曲的一幕。

当日喜乐,如今想来,竟犹如一场春光美梦。

怔立之时,突然,听到山墙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慕容替,你敢——”

是个男子的声音,咬牙切齿,充满了不可置信似的惊诧。

声未毕,伴着一道痛苦的闷哼,又一阵似是花木被压倒了的悉悉簌簌之声,那头安静了下来。

一缕浓重的猩红色的血,随了流水,从山墙脚下的那头流淌了过来,在水面慢慢地晕开,渐渐消散。

洛神惊骇万分。

虽然看不到,但她已经能够想象,就在这一刻,一墙之隔的那头,正在发生着什么。

“小娘子,血!”

琼树吃惊地喊了一声,话刚出口,便立刻意识到不妙,猛地捂住了嘴,惊慌地看着洛神。

洛神立刻拉了她,转身就走,却已是迟了,身后墙头之上,已经迅速地翻过来一道人影。

那人身形敏捷如鹰,一个纵身,便从墙头飞身而下,扑至了洛神和侍女的身后。

洛神才要张口呼叫,脖颈一凉。

一柄锋利的,染了血的匕首,已架了过来。

她的面前,多出了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二十多岁,白肤紫眸,面目美丽,却发鬓凌乱,额头渗汗,衣衫也是不整,衣襟散开了,露出一片锁骨,似刚被人扯乱还不及整理。

他的唇亦破了道口子,唇角沾了一点殷红的血,缀着整张脸,人看起来,透着一种诡异的艳色。

但此刻,他盯着洛神的一双眼,却阴沉无比,眼角微红,宛如抹血。

洛神僵住了。

和这从墙头翻身而下的男子不过一个照面,她便确证了方才隔墙入耳的那个名字。

投奔大虞的鲜卑宗室,慕容替。

她也猜到了,就在片刻之前,山墙的那头,到底上演了何等的一幕。

显然,这个鲜卑人,在方才被人施加凌辱之时,出手杀了对方。

只不过,她不知道那个死了的人,到底是谁罢了。

慕容替那只执匕之手,依旧还压在洛神的颈侧,几乎电光火石之间,另手又掐住了张嘴要叫的琼树的脖颈,五指如爪,猛地一收,琼树便无法发声,双眼翻白,拼命却徒劳地挣扎着,一张脸,因为无法呼吸,迅速涨红。

洛神感知到了这个鲜卑人那扑面而来的杀意。

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她的脑海里,竟掠过不久前的元宵之夜,自己和李穆在夜市经历过的那一场杀戮。

方才因无意窥破旁人阴私而致的那种惊慌之感竟消失了,丝毫不惧。

“慕容替,你知我是何人?你杀我侍女试试?”

她微微扬面,直视着对面之人。

“方才你既敢在此行凶,想必已是算计好了脱身之法。只要我不说,你便能活下去。但你若敢伤我一根发丝,今日这场曲水流觞,连死三人,其中还有我,你以为你能安然脱身?”

慕容替慢慢地转过脸,盯着架在自己匕首之下的这个还是少女模样的女子。

她神色冷漠,姿态高贵,目光之中,丝毫不见惊慌,反流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高氏女郎,他知道。

那日在京口镇初次偶遇。他虽只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当时她亦面覆幕离,但这身段,还有这声音,他方才立刻便联想了起来。

想来整个健康,除了高氏女,又有哪一女子,敢用如此充满威慑力的口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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