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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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泌神色凝重,萧道承如丧考妣,太子嚎啕大哭,太医围了上来,手忙脚乱地急救。

萧永嘉盯着自己的弟弟,慢慢地松了手,转身走了出去。

高峤见她面色苍白,知皇帝那里一时是好不了了,追了上去,正要叫她先去歇口气儿,萧永嘉却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道:“我阿弟突然发此恶疾,另有内情。他有话,道是被人所害,只是说不出来。我知道。”

高峤一怔,和妻子对望了片刻,立刻唤来陈团。

片刻后,陈团带来了一个宫人。乃兴平帝的一个贴身近侍。

萧永嘉神色严厉,盯了那宫人半晌,方问:“陛下近来,为何突然长居皇后宫中?”

宫人不敢和她对望,低头,惶恐地道:“禀长公主,奴不知。”

“皇后宫中,近来可有异常之人出入?”

“禀长公主,奴亦不十分清楚……”

萧永嘉冷冷地道:“你一个贴身伺候的,这也不知,那也不知!陛下被伺候成这样,留你还有何用!把他拉出去,砍了!”

陈团上前,拖着宫人便走。

宫人知这个长公主,几十年如一日地骄奢跋扈,如今迁怒于自己,要砍他的脑袋,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双腿顿时软倒在地,人扑了过去,哀求道:“长公主饶命!确有可疑一事,只是先前,奴不敢确定,且陛下亦再三严令,命奴不许传扬,奴才不敢说。”

“何事?”

事已至此,宫人哪里还敢隐瞒,低声道:“陛下这些时日出入皇后宫中,乃是因了皇后身边新进的一个侍女。那侍女似是鲜卑人,乃慕容替进献给皇后的,后来不知怎的,陛下就……”

宫人话还未完,高峤便恍然大悟,气得眼前发黑,险些晕厥过去。

身子晃了晃,没等稳住神,便道:“来人!立刻去把慕容替那厮抓起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等等,要留活口!”

陈团去时,高峤又厉声补了一句。

第80章

天亮了。

刚刚过去的这一夜,对于那些此刻才起身不久,开始新一日生活的建康民众来说,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他们丝毫不知,壁垒森严的台城深处,那座皇宫之中,昨夜曾发生了怎样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

而对于高峤来说,这是一个彻夜难眠的锥心之夜。

那个以侍女身份被送到皇后宫中的鲜卑女子慕容喆,人已是不见了。

面对质问,许皇后的态度是愤怒的,一种被冤屈了的无比愤怒。

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太子,抬起一双哭得红肿的眼,说冰冷的语气说,那个鲜卑女确是慕容替所献,只不过,乃是因她精通养生之道,而自己身体一向虚弱,太医调理无效,抱着试试的目的,一开始才将她留下为婢的。但前些时日,发觉并无多大用处,已将她遣出了宫。

至于如今去向,她并不知。

“我乃大虞皇后。宫中进个人,出个人,难道还要向尚书令报备不成?”

最后,她如此反诘了一句。

鲜卑女不见了,想从皇后这边下手,已是不可能。

好在慕容替,并没有被他逃走——或者说,他自己没逃。

据陈团回报,他和建康宿卫军统领李协,带人去抓捕慕容替,包围他所居的驿馆,闯入之时,他竟丝毫没有逃走的意思。

站在屋中,束手就擒,仿佛一直都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狱卒在前头恭敬地领路,最后,用钥匙打开了一扇牢门。

高峤穿过潮湿幽暗、充满着恶味的狭窄通道,跨入牢门,盯着面前这个鲜卑男子。

慕容替已沦为囚徒,身上,却看不出半点身陷囹圄后该有的模样。

他身上伤痕累累,唇角挂血,衣衫破碎,亦染了污血,双手戴着沉重的镣铐,双腿盘膝,坐在一团凌乱的稻草之上,眼睛闭着。

神色,却平静得异常。

看起来,似乎并非身陷牢笼,刚刚遭受过一场严厉的拷刑,而是身处云台,境界美妙。

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孔之上,竟带着几分超然般的清贵。

听到高峤进来的脚步声,他恍若未闻,依然那般端坐,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高峤盯了他片刻,强压住心头怒气,道:“慕容替,我已给你机会。倘若你再不说出幕后指使之人,留你还有何用!”

慕容替缓缓睁眼,凝视了高峤片刻,微微一笑:“高公,从我初来建康,你便有杀我之心。今日落到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要我说出你想听的,陷害无辜,我慕容替命虽下贱,却是做不到的。我那位阿妹,当初随我难逃来此,孤苦无依,我遂将她献给皇后为奴,以求一庇护之所,此便是全部实情。至于其余罪名,皆高公臆想,我是半分不知。”

他说完,又闭目。

高峤点头:“好,好!你这鲜卑小儿,果是奸诈阴毒!我只后悔,当初不该一时犹疑,竟留了你的性命,以至于害了陛下!你既不惧死,我这就成全于你!”

他喝了一声。陈团立刻从牢门后入内,走到慕容替的身后,拔刀。

刀锋架在了慕容替的脖颈上。

寒光映于他一侧面颈。

肌肤如玉,刀光森白。两相辉映,竟诡异的美。

“慕容替,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指使你谋害陛下的,是为何人?”

慕容替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高峤眼底,掠过一道杀机。

“砍了他脑袋。”

他的声音冰冷。

刀锋正要挥落,牢门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声音传来:“住手!”

高峤慢慢回头,见许泌踏步入内,冷冷地道:“我审讯重犯,干许司徒何事。你来此,为何目的?”

许泌一改往日笑哈哈的模样。

“高相,你先是讯问当朝皇后,又不经廷尉,私自刑讯逼供慕容替。你的目的,又是为何?”

两人对视了片刻。

狭窄的牢房里,空气陡然变得凝重无比。

“我知道,你对我许氏,一向是欲除之而后快。你想从慕容替口中听到何话?道陛下乃被我许氏加害,以早日拥太子登基。如此,你便可发动九卿百官,问罪于我许氏,乃至废黜皇后、太子,另择你属意之人上位,听你操纵,以便你高家永居上位,弄权朝廷?”

高峤大怒:“许泌!陛下原本已是戒了五石散,却在这鲜卑小儿到来之后,开始复食,又长居皇后宫中,恰好宫中入了慕容氏的女子。诸多巧合,你许氏如何辩白?”

许泌盯了高峤片刻,忽道:“高相,就算有再多巧合,就算你千般不信,欲将罪名扣在我许泌头上,你可有证据?”

他的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冷笑。

“倘若你能拿出证据,我许泌认罪便是。要杀要剐,悉遵国法。”

“倘若你拿不出证据,这些臆测,都不过是你凭空捏造。你休想撼动我许家半分!”

他看了眼依旧端坐在地上,犹如置身事外的慕容替,眯了眯眼。

“至于此人,既是嫌疑重犯,又事关重大,虽然你为当朝尚书令,亦不可私用刑法。须交给廷尉,由法曹审讯。否则,我大虞法度何在?”

“为官者,若皆如高相你这般,以私刑代替公法,又何以安天下?”

他转头,朝外唤了一声。

九卿之一的廷尉,闻声而入,不敢正视对面那两人,面带惶色,小心地道:“高相公,此鲜卑人既为重犯,下官可否依照法度,先行带去衙署?相公放心,下官必秉公执法,仔细审问,绝不敢有半点懈怠!”

高峤脸色铁青,僵立了半晌,终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你先将人带去吧。须投入重牢,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夹在当朝两大权臣中间的廷尉,听到高峤终于松口,暗暗呼出一口气,急忙应是,召人入内,将慕容替带走。

慕容替这才睁眼,自己地慢慢起身,盯了高峤一眼,双手托着锁链,一步一步出了牢门,被押送而去。

许泌转向高峤,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笑道:“高相公,我实是不知,你为何对我总是怀有成见。朝廷无我许泌无妨,但万万不可没有高相,这一点,我许泌心知肚明。难得陛下有中兴之心,不想又遭逢如此变故。时局艰难,内需安民,外要攘乱。往后,你我同心戮力,举两家之能,共同效力朝廷,岂不是好事一件?”

高峤拂袖而去。

许泌目送高峤离去的背影,唇角露出一丝得意冷笑。

……

从传出皇帝中卒重病消息的次日开始,百官中间,便如同炸了个马蜂窝。

许泌更是迅速地变成了百官瞩目的中心焦点。

原本先前,太子虽立,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也不大好,但才不过中年,又非病入膏肓,后宫亦佳丽三千,加上高峤掌权。

日后朝廷的走向,如今未必能一眼看到。

毕竟,古来近来,太子最后做不了皇帝的,多了去了。

许氏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赢家。

万万没有想到,一夜之间,风云突变,竟发生了如此的意外之事。

百官震惊之余,私下里,那些平日有相交的,无不开始议论起了一件事。

一旦太子登基,往后朝廷格局,毫无疑问,必要发生大的改变了。

哪怕高峤依旧会被指为幼帝辅政,但上有太后,旁有许泌,高氏对朝廷的话语权,不可避免,必定会大受钳制。

从今往后,许氏崛起,高氏退居次要,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趋势了。

于是明的暗的,才没几天,不少人便已按耐不住,开始向许家替送秋波,以求投靠。

许家门庭,客如云集,往来不绝。

朝会已是暂停。高峤入宫之时,见兴平帝的病榻之前,除了几个太医和服侍的宫人,便只有自己的妻子萧永嘉了。

从那夜皇帝倒下开始,萧永嘉便搬入宫里,日夜陪伴在病榻之前。

太医和宫人见他来了,纷纷向他行礼。

高峤将太医唤到一边,问皇帝的病情。知毫无起色。

虽也在预料之中,但心情还是抑制不住,分外沉重。

他看了眼半睁眼眸,似睡非睡的皇帝,视线随即投到妻子的身上,见她面容憔悴,双眼通红,心中不禁难过,上去轻声道:“阿令,这里有太医守着,你先去歇息吧。莫熬坏了身子。”

萧永嘉的目光,从兴平帝的脸上,转向高峤,慢慢地站了起来,哑声道:“你随我来。”

高峤送她入了她少女时居住,如今还一直保留着的那间宫室,引她到床前坐下,自己弯腰下去,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替她除鞋,柔声道:“你乏了,先睡一觉吧。”

萧永嘉道:“慕容替还是不招?”

高峤抬头,对上她一双浮肿双目,心中不禁感到愧疚。

“阿令,怪我无能……”

“接下来,你可有打算?”

高峤沉默了,慢慢地直起身。

“许氏处心积虑,用如此的卑贱手段,害了我的阿弟。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皇后和许泌阴谋得逞?”

萧永嘉忽然站了起来,掩面,悲伤泪水,从指缝间汩汩而下。

高峤急忙将妻子搂入臂中,带着一道重新坐了回去,低声道:“你先莫哭。我不是没想过此事。只是尚在考虑之中。”

萧永嘉慢慢放下手,仰面,含泪望着他,神情楚楚。

高峤用那只能动的手,替她擦去面上泪痕,低声道:“慕容替不认,我拿许泌,一时确实不能如何。但我若抓住此事不放,他们也休想绕过我轻易上位。太子我长久观察过,虽年幼,心性却颇为残忍,对宫人动辄打杀,人皆恶之,非明君之相……”

高峤幕僚和依附于高氏的士族大臣,皆慷慨激昂,力劝高峤,应当趁这机会大造声势,不惜一切手段,乃至发动雷霆宫变,以阻止许氏篡权,举东阳王萧闵上位。

东阳王是除太子之外,和兴平帝血亲最近的直系皇族后裔,虽年纪轻轻,但向来有亲善之名,又是高峤侄女高雍容的丈夫。

一旦成功,高氏家族的地位,自是一如既往,长盛不衰。

但高峤却还另有顾虑。

“阿令,我对朝事,早有力不从心之感。实在是从前卷入过深,如行舟于水,舟欲停,而水不止,身不由己,这才撑到了今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高氏荣华,本就盛极一时,倘若东阳王再被举上位,诸事必定还要倚仗我高氏。从今往后,我怕对我高氏,非福,反而是祸。”

“但凡名门士族,家族绵延百年,子孙得以长享荫福者,哪家又会是几十年如一日地身居高位?急流勇退,方为明智之举。往后,我高峤还是会尽我所能,为南朝谋安,为百姓执政,但倾家族之力,再举东阳王上位,却非我所愿。”

“我亦知这朝廷早如一滩烂泥,你再卷涉过深,怕日后不能全身而退。倘东阳王非你属意,除太子外,还有何人?”

萧永嘉话音落下,忽然想到一个人。

“新安王萧道承?”

高峤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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