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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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穆皱眉,面露不快之色,本不欲搭理,但知洛神心中对母亲极是牵挂,只是没有在自己面前时刻表露而已。冷冷地盯了慕容喆一眼,终于还是转头,吩咐了一声。

随从去了,很快,引着在外歇着的洛神进来。

李穆转身迎了上去,将慕容喆之言转述了一遍,低声道:“你不必进去,就在外头。我在近旁。若有事,呼一声便是。”

洛神点头,定了定神,快步来到关着慕容喆的那间牢房之前,隔着铁栅,停在了门外。

慕容喆除了一开始,道了些关于长公主母子的事情,后来便什么也不说了。今日终于肯开口。她想到母亲和自己那个从出生后便素未谋面的阿弟,心中一阵难过,又一阵的期待。

她是多么渴望,能快些将母亲和阿弟救回来,父亲也归家,往后一家人团聚,再不分离。

“慕容公主,你要怎样,才肯说出实情?”

洛神知道她必定是要和自己讲条件。虽然还不知她要的是什么。所以开口便直接如此问道。

慕容喆的双目,凝视了洛神片刻,答非所问:“李夫人,说起来,我料你不会信。从我记事开始,这些年来,我过得最轻松的时刻,便是被囚于此的这段日子。”

见洛神似乎一怔,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笑容带了几分惨淡。

“我从小便没了生母,七岁开始,被家族选中,加以严苛训练,吃尽了苦。慕容替并非我的胞兄,但在我小的时候,唯一对我好些的,便只有他了。这也是为何,我后来不计一切为他做事的原因。这一回,为了助他大事能成,我假扮成你,来到长安。没有想到,最后不但事情没成,功亏一篑,连我自己,也陷入了如此境地。”

“你们以为我会无比沮丧,想着如何尽早逃离是吧?你错了。”

“我竟感到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这些年来,我已尽我所能去报答长兄了。事不成,是为天意,非我没有尽力。”

“很早之前,长兄曾对我说,他答应过人,不去屠城,故当日攻下洛阳,纵然恨极了这座城池,他亦未杀一人。但我却知,他早早又另所安排。不亲手屠城,却依旧要他痛恨着的洛阳和城中之人,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还有你的郎君李将军,他更是我兄长这辈子最大的仇敌。于天下,于私怨,他都与他势不两立。”

她双眸望着洛神,从她的发,一直看到脚,眼角渐渐泛红。

“李夫人,有时我真的羡慕你。出身南朝高门,又嫁了李郎君如此一个男子。我固然做尽卑劣之事,被李郎君轻视,但我并非完全无心之人。李郎君乃我生平第一个仰慕之人。”

“那日,当我得知长兄原本势在必得的引水之计被李郎君挫败的消息之时,我真的不知,我当时到底是失望,还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她忽地潸然泪下。

监牢中静悄悄的,只闻压抑着的女子的低低啜泣之声。

洛神沉默了片刻,道:“亡羊补牢,尤未迟也。你既知耻,往后该如何做,心中当有数了。”

慕容喆抬头。

“这便是我今日要见李郎君和夫人你的缘故。我兄长此前虽遭失利,但他绝不会就此罢手。倘若我所料没错,如今他必定想要联合匈奴人刘建,夹击长安,以图再次一搏。那个刘建,从前曾觊觎我,向我求亲,被我拒了。我恳求长兄,勿将我嫁到西凉。当时他应允了下来。但如今情势不同,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已改了主意,迟早是要拿长公主威胁于李郎君,好将我换回,送我去西凉结交刘建,以谋共同出兵。”

她的眼里,流露出了一缕浓重的厌恶之色。

“那个匈奴人叫人作呕,我实在不愿再胡乱委身于人。”

“我也早明白了,于兄长而言,我不过只是他手中可利用的一件工具罢了。我叔父早年因了功高震主,被迫离开龙城之时,我刚出生没多久。后来这几年,他虽对长兄有所提防,但并未对他痛下杀手,对我也算亲厚。当日长兄以计,杀了叔父之后,弃尸不顾,放任和叔父生前有怨的手下去砍斫尸体,我便为之暗中齿冷。当时若非我加以阻拦,叔父怕是连个全尸也不能得。长兄对叔父尚且如此对待,从前为了复仇,更是连自己的性命都未当一回事,又何况是我?这些年来,我也为他做过不少的事,如今就算离开,也不算对不住他了。”

“李夫人,在慕容氏的家训里,没有信义二字。有的,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我长兄之心计,恨李郎君之深,即便他提出以长公主母子换我,必也不会只是简单交换。”

“只要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我必竭尽所能,让长公主母子,安全归来。”

“何事?”

慕容喆凝视着洛神,慢慢地道:“当着夫人之面,我便不遮掩自己的所盼了。夫人若能应允,待事成之后,收容我,顾我终身无虞,我便对天发誓,就此弃暗投明,倾尽全力,助李郎君成就大事。”

她虽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洛神岂会听不出来?

他没有想到,慕容喆竟会直白如斯,径直就在自己面前提出了如此一个条件。

她下意识地便要拒绝。尚未开口,听见慕容喆又道:“这些时日,我也已是想明白了。这次即便能够回去,若还是像从前那般活着,又有何乐可言?”

“我并不惧死。”

她慢慢地来到洛神的面前,和她隔着铁栅相望,一字一字地说道。

洛神和她对望了片刻,淡淡地道:“这有何难。长安有无数的勇健儿郎。你若真愿弃暗投明,日后我必会代你留意。”

慕容喆看着洛神,微微一顿,道:“李夫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洛神道:“方才我的话语,亦是我的意思。”

慕容喆盯了洛神片刻,目光仿佛惊诧:“李夫人,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不应?我不过只是想留在李郎君的身边,助夫人服侍李郎君而已。难道你不想救回你的母亲和阿弟?你还没见过你阿弟的模样吧?”

洛神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慕容公主,我母亲当年便是收容了一个不该收容的女子,这才有了今日之祸。她若知道,必不肯叫我重蹈覆辙,哪怕是为了救她和阿弟。”

“李郎君是我的郎君。莫说我不会与人共之,便是我愿意,非我贬低公主,郎君恐怕也不会点头。慕容公主愿出力最好,若是不愿,亦不勉强。郎君会助我再想办法的。”

她说完,转身要去。

慕容喆那张本就苍白的面庞,愈发不见血色了。

她盯着洛神就要离去的背影,眼底忽然掠过一缕厉色,快步来到栅门前,抬手伸到发髻之侧,竟从髻里抽出了一支藏于中的看起来像是一截小竹管的东西,拔下盖头,便露出了一截锋利的铁尖,赫然变成了一把小小的匕首。

囚徒入狱之前,都要经过搜身,免得身边留有任何锐物,既防伤人,也防自伤。

没想到慕容喆的头发里,竟也藏有锐器。

“李夫人!”

她厉声唤了一句,见洛神回头,将手中的尖头,对准了自己的脸。

“李夫人,我一心向好,对你无所不言,本盼着你能有几分同情之心,救我于泥潭之中,不想却遭你羞辱至如此地步!”

“我只要将我的这张脸划上几下,叫西凉皇帝知道,是你逼迫下的手,则不但能叫他打消娶我的念头,你说,你的母亲和阿弟,他们又会遭到如何的报复?”

她冷笑。

洛神吃了一惊,见她脸色惨白,目光闪闪,迟疑了下,正想着先安抚,却听到身畔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李穆来了。

慕容喆睁大眼睛,望着对面这个自己从见他第一眼起便暗自倾心的南朝男子。

从没有一刻,会像方才那样,叫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是何等地嫉妒面前的这个女子。

她曾坐在镜前,痴望着镜中那个有了另一张脸孔的自己,想象着,便是一辈子都戴着这张脸生活,她也是心甘情愿。

一切都是起于他。

而此刻,面前这个曾令她一见倾心的南朝男子,他投向自己的两道充满了厌恶的阴沉目光,却叫人不寒而栗。

“慕容公主,你想划几刀,尽管划便是,没人会拦你,自己看着办。”

李穆冷冷地道了一句,随即转向洛神,握住她有些发冷的手,带着自己的妻,转身出了监房。

……

慕容喆终究还是没有往自己的脸上划刀。

三天之后,高桓赶回长安,给洛神带回了来自于父亲的消息。

洛神振奋不已,开始盼望着父亲能早日救回母亲和阿弟,带他们平安归来。

而与此同时,她却又将不得不和李穆再次分开了。

派出去的探子陆续传回了消息。西凉和北燕,开始有了往边境调兵的迹象。

李穆召集部下,制定了不等对方集结完毕,便做出主动迅速攻击,逐一击破的战术决定。

就在北方战云密布,一场新的,或许也是最后的北伐之战,就要再次来临之际,远在建康的大虞朝廷,此刻,还依然陷在一场争辩之中。

争辩的焦点,便是到底该如何处置李穆。

第155章

高胤此前发回来的奏报,早已到了建康。

在奏报里,他说李穆现如今对朝廷并无实际威胁,请求准许他带兵返还。

他解释说,对朝廷而言,如今最大的危险,并非来自长安,而是仍占据着青州的那支鲜卑兵和西南的局势。

青州一直就是北方政权企图与素有建康江北门户之称的广陵相峙的大本营。从前北夏时如此,如今北燕,亦是如此。慕容替在青州经营了一支效忠于他的心腹精兵,虎视眈眈。此前洛阳一役,因为李穆绝地反杀,他虽丢失了大部分的黄河以南的中原之地,但青州仍然掌握在他手中,对朝廷的威胁,并未得到彻底解决。

除了北方的青州,西南也是朝廷需要防范的重点。那里本就鞭长莫及,胡族杂居,此前便陆续出现过多个自立的胡人政权,又有过许泌之乱,前些年,本就是靠着李穆之威才镇压了下去。如今李穆不在,局面怕会再次变乱,他请求朝廷务必重视防范。

纵观如今的局面,与其让他继续留在这里空置军力,不如及早回兵。

这是一封很长的奏报,罗列详细,鞭辟入里。他的急切之情,跃然纸上。

但他却并未如希望的那般迅速得到回应。朝廷因他这封奏报而起的争论,已经持续了多日。

以刘惠为首的官员,并没有因高胤的这封奏报而改变想法,仍然坚称李穆公然背叛大虞,行径骇人听闻,是为朝廷最大的乱臣贼子,当立刻向天下发布公告,人人得以诛之,并责令高胤立刻执行先前朝廷下达的命令,控制长安,捉拿李穆。

比起刘惠这些人,冯卫的态度却要缓和许多。他赞同高胤的奏报,说李穆并非朝廷如今最大的隐患。以他对李穆的了解,之所以驻军不归,中间应有重重误会。他希望朝廷先暂缓对长安的谴责和压迫,甚至毛遂自荐,愿意亲自去一趟长安,当面劝说李穆,让他向朝廷认罪,回归朝廷。

高雍容固然需要刘惠这些人为自己摇旗呐喊,收拢人心,但她心里清楚,像冯卫这样能做事的人,是刘惠之流所无法比拟的。一直以来,她对冯卫便颇多倚仗。

这一次的争辩,她起先一直没有表态。

从她内心深处来说,她更倾向于刘惠的言论。

在高胤发来信报之前,关于洛阳一役,李穆如何沧海横流,力挽狂澜的消息,早已经传回南朝,而所谓“白虎现,圣人出”和亢龙关前民众苦苦追留他的消息,更是在民间引发了热议。

民众越是沸腾,对于高雍容来说,便越发成了一个噩梦。

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能容忍如此的局面。

李穆是压在她面前的一座大山。一日不移除,她一日无法安心。倘若有法子,能将李穆除去的同时而不动摇大虞,她立刻便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而之所以迟迟不敢动手,是因为她也知道,高胤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她的犹疑,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了高胤随后送到的一封发给她的秘奏,她终于下了决心。

高胤在发给她的密奏里,如实讲述了自己和洛神会面的经过。

他再次强调,他愿以自己的人头担保,长安如今绝对不是朝廷需要防范的首要目标,需要防范的是荣康,务必限制他的权力。

他强调,这并不仅仅只是来自于长安的提醒,更是自己的隐忧。

荣康本只是个地方方伯,借许泌之乱而起势,这几年,对朝廷之事异常热络,势力不断地扩大。结合他从前在巴地蚕食周边的劣迹来看,荣康绝非安分守己之人。如今朝廷局势微妙,倘若再不对他的权力加以限制,比起李穆,他更有可能成为大虞的心腹之患。

这几年里,荣康的官职一直不断地得到提拔。在李穆接走洛神,和朝廷决裂之后,高雍容便提拔他为镇西将军,荆州刺史,命他领兵去攻义成。无果而归之后,他驻军荆州,向朝廷上了一道请罪书,等待降罪。

高胤没有想到的是,他发给高雍容的这封推心置腹的私信,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令当朝太后,变得愈发疑虑,乃至惶恐不安。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如今竟连高胤,也被长安那边给说动了!非但不执行自己的命令,反而开始帮着长安开脱罪名。

她原本倚仗的高氏,日后还能让她继续依靠吗?

当信任开始产生裂痕,偏执和疑虑,便如同一条吐着毒信的蛇,盘在阴暗的角落,用盲目和自大的毒液浸染人心,直到彻底地蒙蔽人的双眼。

放眼天下,她还能够借力自保的,除了那个正在被长安诋毁离间的荣康,再也没有第二人了。

在高雍容的眼里,荣康本是个一心仰慕士族,想要获得士族认可的莽夫。

李穆虽然出身低微,但好歹也是庶族。

而这个荣康,连庶族也不是,根本就是一个来自化外的蛮人。

这样一个人,竟也敢觊觎自己的堂妹洛神,甚至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出他日若是扳倒李穆,希望太后能赐婚他和洛神的意思。

高雍容从心底里鄙视,但当面却从未明确拒绝过他的痴心妄想。

她需要这个蛮人对自己言听计从。而荣康这几年,对她一直俯首帖耳,除了上过那个叫她后来扎心的所谓“祥瑞”和没能打下义成之外,其余表现,令高雍容很是满意。

而如今,长安之所以要借高胤之口提醒自己当心荣康,自然是有用心。十有八九,不过离间罢了。

这一夜,高雍容在儿子的寝宫里,注视着他那张沉睡的面容,被自己母子即将就要沦为孤家寡人的恐惧折磨着,彻夜难眠。

天亮之后,她不再犹豫,下了两道懿旨。

第一道是下给高胤的。命他继续驻军原地,严密监视着长安的动向,封死李穆的南下之道。没有朝廷的命令,不许擅自回兵。

第二道,便是加封荣康为郡公,兼江州刺史,命他发军驻到江州,随时听从朝廷的调遣,以拱卫下游,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针对建康的攻击。

这两道懿旨,再次在朝廷引发了轩然大波。

冯卫一开始极力反对。

太后看似没有听从刘惠他们的主张,公然宣布李穆是为逆臣,给日后转寰留了余地,但如此安排,尤其是引荣康入江州,在冯卫看来,如同将建康门户大开,很是危险。

建康只驻有万余宿卫军。向有建康门户之称的广陵,军队主力也已被调去防范李穆,如今只剩部分守军。

从江州到建康,虽不算近,但在没有足够广陵军镇守门户的前提之下,将荣康引入江州,无异于是将建康置于他的保护之下。

万一荣康不可信,建康岌岌可危。

但这一回,高雍容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命荣康即刻到江州就任。

荣康的反应,也令高雍容很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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