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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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康脸色蓦然转为阴沉,厉声喝了一句。

高雍容肩膀颤抖了一下,终于睁开眼睛,视线不忍落向自己身畔那血污满面的儿子,抖抖索索地道:“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宜效仿尧舜,昭告天下,禅位太师……”

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荣康仰天狂笑:“都听见了?太后亲口懿旨,禅位于我,还不快快拜见!”

刀斧之下,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众人面面相觑,腿软的已是跪了下去,磕头喊话,声音稀稀落落,见荣康不满,怒目相视,众人心中恐惧,又重新呼叫万岁。

可怜泱泱朝廷,文武百官,淫威之下,任荣康搓捏,被玩弄于股掌之上。

昔日的宗室贵族、士族高官,任再如何的位尊风流,在这丝毫不加掩饰的野蛮暴力面前,也是毫无任何尊严可言。

卑贱至此,令人不忍直视。

荣康仰天狂笑,又得意洋洋,指名道姓,要几家将女子今夜便送入后宫,封为嫔妃。

他点中的,无不是南朝素有名望的士族贵姓。除了刘氏,还有中书令冯卫之女。

刘惠才刚苏醒过来,听到荣康要自己将女儿送给他充当嫔妃,眼前再次发黑,又一头栽倒。

荣康笑毕,见那几家被点中的,皆俯首帖耳,不敢有半分反抗,独一人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定睛看去,见竟是冯卫,命人上去,将他再次按压在地。

方才入内,一眼见到小皇帝暴死,太后失魂落魄,冯卫便知大事不妙。

就在数日之前,高雍容曾秘密给他通报消息,商议如何将荣康除去,遭到了他的反对,道不可轻举妄动,与其冒险,还不如再继续忍耐,等待救援。

他以为太后已被劝服。万万没有想到,今夜竟发生如此之事。虽痛恨荣康人面兽心,暴行令人发指,但知大势已去,自己亦无力回天,也只能将屈辱压下,暂时屈从,以待后情。万万没有想到,荣康敛财不算,径直夺位,还恬不知耻,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再也忍耐不住,奋力挣扎,指着荣康破口大骂。

荣康拔刀来到冯卫面前,一刀砍在他的肩膀之上。

冯卫倒地,口中仍骂个不停。

荣康冷笑讥嘲:“莫非你想让女儿做皇后不成?可惜皇后之位,我只留给高氏女,你莫多想。”

殿中响起荣康手下发出的大笑之声。

冯卫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咬牙切齿:“荣康贼子,尔弑君欺上,无恶不作,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荣康大怒,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正要命人将他杀了,殿外忽然传来报声,一个士兵疾奔而来,跪在殿外,口中喊着急报,道城外发现了开来的军队,距离健康已是不过百里。

荣康一愣,扫了一眼殿中闻声神色变得各异的南朝文武,眼底掠过一道凶光,略一思忖,命手下将人全都拘在此处,不准离开,自己带了人,匆匆而去。

城外那支向着建康连夜开来的,正是高胤所领的军队,黎明之时,终于开到了距离皇城不过二十里的城南石子岗。在那里,遇到了列阵以待的荣康军队,双方一场恶战,战至午后,荣康不敌,有听闻陆柬之亦领了几万人,正向着建康赶来,急忙带着残余军队仓皇逃入城中,闭门不战。

当夜,高胤和随后赶到的陆柬之两军汇合,休整过后,次日,待要发动攻城,却得知了一个消息。

荣康将城中的宗室贵族、士族官员以及先前他刚入城时被缴了兵械的南朝士兵,共计数千之众,全部驱赶到城南的一片空地之上,威胁若是攻城,便实行坑杀。

那日,数千平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宗室贵族、士族官员,在刀斧的威逼之下,无奈拿起锹镐,含泪替自己挖起坑洞。从早到晚,稍有懈怠,便是棍棒鞭笞。待挖好坑洞,又如赶鸭般,被驱赶着集体下坑。稍有不顺,立刻杀死。众人乱成了一团,再不敢反抗,只能自己走下坑去,听凭泥土从头顶纷纷铲落,眼睁睁看着慢慢地埋过腰身,人犹如被栽在了地里,再也无法动弹。

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的哭声和哀求声,混杂着坑头之上,荣康士兵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坑!坑!坑!”的齐齐吼声,回荡在这座繁华皇城的每一个角落,久久不散。就连平日对这些人暗怀不满的城中民众,此刻也无不兔死狐悲,黯然神伤。

居了数十万人的建康城,陷入了恐惧的沉默,街道之上,死寂一片,犹如一座白日坟茔。

风流折辱,富贵凋零。

人间惨剧,也不过如此罢了。

第163章

风吹日晒,扔在地上的胡饼,便是每日仅得的一点口粮,只能维持不被饿死而已。

不仅如此,看守还故意将东西丢在他们手臂够不到的地方。当饿的眼冒金星的众人忍辱伸手够取,吃力的狼狈模样,便成了荣康士兵戏弄取乐的来源。

到了第三天,下起了雨,埋场里泥水横流,栽在地里的众人,凄惨之状,无以言表,平日孱弱些的,早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消息传到城外,高胤怒不可遏。

他对城中这些正在遭难的宗室、官员和士族之人,虽早也失望至极,但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曾是自己旧日相识,如此受辱,朝不保夕,他又如何能够做到视而不见?何况就算这些人是咎由自取,一道被埋的,还有许多因上官无能而被缴了械的无辜士兵,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高胤恨不得立刻攻城,却又投鼠忌器,一时难以定夺,好在很快,收到了一个来自北方的消息。

李穆在浑源大败刘建之后,暂且搁下了破西凉国都大同的战事,正南下而归。不日应当便能抵达。

其实高胤在初派人给他传递消息的时候,对他是否还肯回来助力建康,心中其实并没有底,直到得知这个消息,方安心了些,

思忖城中那些人一时应当不会丧命,决定暂停军事,等李穆到来,再作商议。

而在建康城中的荣康,此刻却又是另外一番打算。

作为一个来自偏远巴东的地方方伯,初来建康之时,他虽被这皇城的烟柳繁华给迷了眼,暗中也曾蠢蠢欲动,却不敢真的付诸行动,直到后来被慕容替所用,加上这两年,势力比起从前愈发雄壮,野心这才日益见涨。

此次,他趁北方战事的机会入主建康,原本是得了慕容替的授意。但他已渐渐不甘心再受驱策,却又忌惮于他,正踌躇摇摆之际,前些时日,得知慕容替在和李穆的北方大战里,不但一败涂地,还丧命于浑源,顿时如同去了枷锁,飘飘然了起来,心底埋藏已久的那个皇帝梦,也冒了出来。

不想老天作梗,他连皇帝瘾都还没来得及过一下,城外便开来了南朝军队,咄咄逼人。在出去和高胤打了一仗,讨不到半分便宜之后,重新估量了一番形式,他的皇帝梦便清醒了过来,开始计划退路。

就在这几日,在他威胁坑杀南朝宗室官员的同时,派去查抄各家各户金银财物一事也是没有停下。

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刀斧之下,那些人为了保命,再不敢有所隐瞒。

光是从刘惠一户起出的金银,养一支万人军队,三年也是绰绰有余,何况建康城里有将近千头这样的肥羊,哪怕没有刘家那么肥,全部搜刮出来,数目也极其惊人,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毫不夸张。

在荣康的计划里,若是建康真的不保,自己做不成皇帝,万不得已之时,带搜刮完毕,便带着金银财宝跑路。

有了这笔巨额财宝,逃回巴东老家,值此乱世,不愁日后不能卷土重来。

至于如何带着这些金银财宝离开,他也已是想好法子。依旧是拿如今那些还被栽在土里的南朝高官士族做护身符。

等敛齐财物,撤退之时,将这些人一并绑走。

当朝的太后和诸多士族高官都在自己的手中,高胤必定束手束脚,不敢强攻。到时不必开打,自己已是占尽上风。

荣康打定主意,不但加紧搜刮清单上的财物,连普通民众家中也不放过,士兵开始挨家挨户入室劫掠,形同盗贼,恨不得将建康的地皮刮掉三尺才好。

正当他疯狂敛财之际,这日,一行数十人的身影,由远及近,出现在了一条通往建康北的野径之上。

因为荣康之乱,附近民众听闻他抓壮丁充军,又大肆搜刮财物,能躲的都已躲远,大白天的,周围也不见什么人影。

建康就在前头了,城垣已是清晰可见,连城头上插着的带了皇城新主标识的一排旗子,也隐隐可见。

领头男子停了马,坐于马背之上,眺望着前方。

他的左臂一直垂在身侧,整条胳膊被衣袖遮挡住了,风吹着,袖子贴在胳膊上,露出一段僵直的轮廓。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容貌秀美,有着一双罕见的紫色眼眸,但此刻,他的双颊却因暴瘦而凹陷下去,皮肤苍白得近乎病态,日光之下,连细微的蓝色血脉都清晰可见。

他的神色漠然,迎着刺目的日光,眯眼眺了片刻前方,取出一信,命人前去传讯,随即叫身后跟从自己的那几十人停下歇脚。

那些人虽都是普通汉人的打扮,但体格彪悍,犹如出身行伍。只是此刻,他们的脸上,早已写满了疲倦,眼神更是黯淡无光,仿佛这趟长途跋涉,已将每一个人身上原本的精气给消磨殆尽。

听这男子如此发令,众人各自坐到路边,默默取出干粮,吃了起来。

这男子仿佛丝毫没有觉察,继续望着前方城池的轮廓,立在野地之中,人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他的身后,一个侍卫头领模样的人,在迟疑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上前,低声劝道:“陛下,今时不同往昔,陛下龙困浅滩,以荣康这等小人,必不肯再听陛下之言,陛下实在不宜再入建康。何况,就算陛下掌控了建康,此处也非能够久留之地。一旦强敌来袭,四面毫无屏障。陛下何不暂时退让,静待时机,日后再起?”

男子慢慢地转头。阳光之下,一双紫瞳仿佛透明的玻璃珠,盯着他,毫无波澜。

侍卫的脸上慢慢露出惶恐之色,声音低了下去。

他效忠的北燕皇帝慕容替,面前的这个人,在紫荆关前遭到了慕容西的报复,士兵反叛,一败涂地,作为慕容氏的死卫,他是拼死,才和这最后几十个忠心不离的手下一道,终于将他从乱军中救出逃走。

先是中原失利,再又遭到如此的惨败。

曾经兵用天下,如今身边唯一所剩,只有这几十个护卫了。

他本以为慕容替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以避开正寻他尸首的慕容西的复仇。即便雄心依然不死,也当暗中蛰伏,日后再待时机。

意外的是,那日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慕容替睁眼,仰面躺在地上,任由身上污血横流,对着夜空一动不动。

整整如此一夜,犹如躺尸,叫身边之人甚至以为他已经死去,天明之后,他才终于开口。

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便是动身去往建康。

他的语气是决绝的,不容半分的质疑。

就这样,一行数十人,此刻来到了这里。

建康已是近在眼前了。一旦进去,便再也没有退路。

这一路上,他忍了许久的话,再也忍不下去,终于问出了口。

此行分明如同送死。哪怕侥幸制服荣康,接下来要面对的,也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如此不计后果甚至近乎疯狂的举动,实在不像是他一向熟悉的慕容替的做派。

见他这般盯着自己瞧,侍卫急忙低头,跪了下去:“若是冒犯陛下,恳请陛下恕罪,卑职只是……”

他停了下来。

慕容替的视线转向另外那些人,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你们也是如此做想?”他问。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慢慢地放下手中干粮,相继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不语。

“你们跟随我,也有十来年了吧?”

众人沉默着。

他点了点头:“今日我落到了如此地步,你们还在这里,也算是仁至义尽。我亦没打算要你们与我一同入城。”

众人一愣。

“你们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几年,我给你们的赏赐,应也能叫你们娶妻生子,过完下半辈子了。若是思念故土,想回龙城,回去向我叔父认罪,他为归拢人心,应也不会为难你们。”

众人吃惊无比,慌忙跪地,叩头,纷纷向他表忠,道定要追随于他到底。

慕容替淡淡笑了一笑,不语,走到自己那匹坐骑的近旁,抽出一把匕首,割断了固定辔头的缰索,又丢掉了马鞍。

他抬手摸了摸它的头,道:“你也跟了我多年,今日也放你走吧。往后是生是死,看你自己造化了。”说着,猛地用刀柄击了一下马臀。

马匹吃痛,嘶鸣了一声,撒蹄朝着野地狂奔而去。

慕容替目送马匹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再没看人一眼,转身朝着建康走去。

“陛下——”

众人在他身后喊着,跟着前行,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跪在了路上,向着他的背影叩头。

慕容替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阵大笑之声。笑声中,加快脚步,朝着前方那座城池,大步而去。

……

荣康身穿龙袍,威风凛凛,坐在金碧辉煌的建康宫里,命人将慕容替带入。

在他入殿之前,已被彻底搜检,连脚上的靴子都检查过了,见无异常,这才放行。

在两旁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他朝荣康走来,到了近前,停住,下跪,行礼,口呼陛下。

荣康心中暗自得意。

风水轮流转。想当初,慕容替占北方称帝之时,自己仰其鼻息。如今倒了个个儿,变成自己高高在上,这个原本总是阴沉沉的叫他见了有些发怵的鲜卑人,今日竟会如此向自己俯首称臣,怎能叫他不得意?

他命慕容替起身,假意笑道:“传言你死于乱军,朕闻讯时,还颇为伤感。不想原是讹传,最好不过了。但不知今日你来建康,是为何事?”

慕容替道:“实不相瞒,我虽侥幸活命,但部下散尽,故地难归,又遭叔父追杀,已是走投无路。知陛下势如中天,特意前来投奔,以求庇护。”

荣康皮笑肉不笑地道:“好说,好说。只是你信中所言……”

慕容替在投给他的信中称,自己也曾做过几年皇帝,当初便知乱世之中,朝不保夕,故留有一埋藏金银宝藏的秘所。他愿呈上图藏,以表自己投靠的诚心实意。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建康虽已得了一笔巨额财富,但面对这种诱惑,荣康的贪婪之念,反而愈发膨胀,心动不已。虽然明知慕容替此行诡异,却还是抵不住诱惑。

好在他孤身一人,又被搜了身,料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慕容替道:“藏图在此,为叫陛下有数,亦列出了详细数目。”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起来的羊皮纸,朝着荣康走去,到了近前,停下,交给荣康身边之人。

荣康接过,见图上地理标识清晰,一目了然,所列的金银珠玉,竟全是以车来计算,双眼不禁发光,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将羊皮纸收起,纳入自己怀中,命人摆酒设宴,招待慕容替。

筵席之上,众人谈论着被栽埋在地里的南朝官员,笑声不绝于耳,荣康左拥右抱,丑态毕露,几杯酒下肚,看向坐于自己下首之位的慕容替,想起从前他做皇帝时,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倨傲模样,有心要再当众羞辱他一番,目光落到他那条始终垂落不动的左臂之上,笑道:“朕听闻你的这条胳膊,从前是被李穆所废?大丈夫生而在世,若不能报仇,苟活于世,亦是羞耻!”

周围起了一阵窃窃私笑之声。

慕容替恭敬地道:“之所以来投奔陛下,为的正是复仇。”

荣康得意而笑:“朕见你进来后,这手便一直不动,可否方便,叫朕看看,李穆到底将你这臂,废成了如何模样?”

众人跟着起哄。

慕容替道:“陛下要看,我有何不便。”说着坦然举起左臂。

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条微微扭曲的手臂。臂上肌肉瘦弱,已见萎缩,连那只手,比起正常的右手,看起来也小了一些。

荣康的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之声,不停摇头:“李穆实是可恨。但不知你这手,如今若和女子打架,谁输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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