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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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兰亭擦去眼泪,向医生致谢,问弟弟的病情,得知他虽然还没醒来,但病情比刚送进来时,已经稳定了不少,这两天随时就能苏醒,再慢慢治些时日就能痊愈。

孟兰亭彻底地放下了心,再三感谢,送走了医生,她就坐在病床边上,握着孟若渝的一只手,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看守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弟弟,心里充满了感恩之情。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盐水挂完了,孟兰亭拔掉针头,就这样病床前继续守着,守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感到边上仿佛有什么动了一下,本能般地立刻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竟然卧在了病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若渝!”

孟兰亭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一下坐了起来。

“姐!”

一声沙哑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立刻在耳畔响了起来。

孟兰亭转头,看见弟弟握着自己的手,人就坐在昨晚自己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脸上带着笑容,双眼欣喜,目光亮晶晶的,仿佛眼底藏了两颗夜空里的小星星,和孟兰亭记忆里的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孟兰亭定定地看着冲自己笑的弟弟,没有反应。

“姐,我好多了,你别担心——”

孟兰亭依然没有做声。

孟若渝目光里的欣色慢慢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杂了愧疚的,小心翼翼的神色。就仿佛他小时候做错事,被孟兰亭抓住时的那种反应。

“姐——对不起,我知道你和娘一定在为我担心……我的病没事了,你别替我担心了……”

“娘她现在还在家里吗?身体怎么样了……”

他迟疑了下,仿佛鼓起勇气,小声地问。

“啪”的一声。

孟兰亭抽回自己那只弟弟握住的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记耳光,她用尽了手上全部的气力。

孟若渝的一侧面颊上,留下了几道红色的指印,人因为虚弱,也被她打得歪了过去,一下扑到了床沿之上。

从小到大,姐弟感情亲笃,这是第一次,孟兰亭动手打了自己的弟弟,还是这么重的手。

孟若渝慢慢地直起身体。

“姐,我知道,我辜负了你和娘的期望,我对不起你们。你打我是应该的。姐你要是不解气,你只管再打……”

他抓住了姐姐的手,让她再打自己。

孟兰亭的眼眶红了。

她抬起手,可是这一次,胳膊却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若渝,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娘。”

“去年她生了病,那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和你的联系。我怕娘担心,瞒她说你还在学校,学业很忙。娘怕你担心,说不要告诉你,说自己的病会好起来的……”

她潸然泪下。

“最后她的病没好,临走之前,对你念念不忘。她不知道,她的儿子,人已经不见了。”

孟若渝一动不动,宛若石化,良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失声痛哭。

孟兰亭坐在床沿上,看着弟弟不住地磕头流泪,拭泪,从床上爬了下去,扶住他。

“娘已经走了。我刚才打的那一巴掌,是替她打的。你活着就好,娘气过了,她会原谅你的。”

“若渝,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姐姐再不愿,也不会拦你。但是我不明白,就算你怕我们阻拦,难道你就不能给我带个消息?你这样一声不吭回国上了战场,你有没有想过,家里人该怎么办?”

孟若渝呆住了。

“姐,我中断学业回国,原本是打算先回家,取得你和娘的谅解的。但是人在船上,我就从无线电里听到了北方战事吃紧,援军不力的消息,我和几个同船的人,决定下船就投奔北方,志愿参战。下船的时候,我曾在邮局往家里投了一封书信,请求你们的谅解。”

“后来我被一个炮弹击伤了头,醒来,好些事情都模模糊糊,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以后该去哪里,就这样我入社,成了其中一员。入狱后我生了病,脑子反倒渐渐清晰了起来,我陆陆续续地记起了以前的事,想让看守给你们传个消息,又怕连累到你们……”

“姐,你原谅我。我让你们担心了……”

孟若渝膝行到了孟兰亭的面前,仰面望着她,双眼通红。

孟兰亭再次流泪,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一边替弟弟擦着眼泪,一边点头。

“往后你做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记住了吗?”

孟若渝红着眼睛,用力点头。

孟兰亭终于止住了泪,让弟弟躺回到病床上,等情绪慢慢平稳了些,叫了医生过来,再替弟弟检查身体。

孟若渝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长达一年的牢狱里的日子虽然险些夺去了他的性命,但在这里,接受过最好的治疗之后,就像医生说过的那样,身体渐渐开始恢复。

孟兰亭知道弟弟的身上戴着重罪,门外日夜轮班的便衣,应当就是看守,所以也没有起过通知周教授夫妇的念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己一直留在医院里,在旁日夜陪护着弟弟。

就这样,两个星期过后,有一天,医生说,病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回去后,吃些药,休养一段时日,身体应该就能完全恢复。

孟兰亭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不可避免的担忧和不安。

这些时日,她一心照顾弟弟,没有空,也是刻意不想冯恪之那边的事。他也没有露面,更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现在弟弟的身体恢复了些,那么显而易见,接下来,直接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的去处了。

是回到监狱,还是别的什么处置?

她怯于主动去问,也不敢在弟弟面前露出忧虑,直到这天,她喂弟弟吃了碗粥,听见他说:“姐,我犯的是重罪,审判的话,极有可能死刑。他们没有送我上法庭,就那么关着我,应该是要让我死在里头。我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你的面了。姐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谁把我放出来的?”

孟兰亭心微微一跳,抬眼,见弟弟看着自己,目光带着疑虑,含含糊糊地说:“是一个和咱们家以前有关系的爹的老朋友的儿子帮的忙……”

“谁啊?”他追问,显得有点好奇。

“你别管,先把病养好……”

“能把我从那种地方送出来……还是爹的老朋友的儿子……”

孟若渝显得有点费解,思索了下,突然抬眉。

“是冯家?那个和你从小订了亲事的姐夫?”

孟兰亭心倏然一跳。

“是他帮的忙,但你别胡说。没什么姐夫,婚约本就不作数的,也解除了。我和他没关系了。”

孟若渝显得很是吃惊,困惑地看着她:“那他怎么又会帮我放出来?”

孟兰亭无法回答,将粥放在了他的手里。

“你自己吃吧。我去问问医生,到底哪天可以出院。”

她站了起来,转身出了病房,却看见张秘书来了,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愣,朝他走了过去。

张秘书起身,将孟兰亭引到医院走廊的一个角落里,看了眼身后,脸上露出笑容,压低声说:“孟小姐,恭喜你了,令弟的案子已经销了,往后没事了。”

孟兰亭呆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有一点,劳烦孟小姐转告令弟,往后,切不可再犯这样的事。”

孟兰亭终于醒悟过来,急忙点头:“知道了!”

“医院里的费用也都结清了,哪天方便,你可以直接将他接出医院回家。”

孟兰亭一时间说不出话,定了定神,向他道谢。

“唉唉,我可不敢居功。”

张秘书急忙摆手。

“我就一办事的。反正恭喜你了,孟小姐,这件事就这样结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孟小姐你留步,不必送。”

张秘书传完话就走了。

这个下午,孟兰亭独自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望着窗外那株沐浴在明媚阳光里的茂盛的梧桐,出神了良久。

第二天,得知了消息的周太太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将孟若渝接到了家中。

孟兰亭隐瞒了弟弟入狱的真相和过去那段时间的经历,只说他在战场上被炮弹击中头部,想不起旧事,在外流浪了这么久,前些时日,清醒过来,联系了自己,这才终于得以团聚。

周太太一番惊喜感叹,自不必说。

当天傍晚,奚松舟闻讯也匆匆而至,获悉孟若渝身体已经无碍,也为孟兰亭感到欣喜不已。

这一夜,孟兰亭柔肠百结,辗转无眠,一夜天亮。

第二天,她避开周太太,出了周家,来到电话局,往宪兵司令部里打了一个电话。

冯恪之接起了电话。

“什么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冷淡。

“冯公子,晚上你有空吗?我想约你见面。”

孟兰亭报上了地址。

那头沉默着,没有声音。

“我会等你。”

孟兰亭轻轻挂了电话,转身出了电话局。

第64章

傍晚,盛夏白天的暑气随着日落渐渐消散。风迎面吹来,虽然还带着些残余的溽热温度,但终于不再像白天,叫人闷得几乎就要透不出气了。

六点钟,孟兰亭洗澡,换了条之前从没穿过的冯令美送她的裙子,梳理好现在慢慢快要齐肩的发,对着镜子,再用小指轻轻抹匀了涂在唇上的一层淡淡口红,最后站在镜前,看了眼自己。

她从没穿过粉色的衣裳。因为职业的关系,从前都习惯往老气里打扮,更是觉得这种春日海棠般的颜色太过娇嫩了,不适合自己。她也穿不了。

但是今天穿上之后,粉嫩的裙,衬了雪色的肤光,倒也浑然一体,看起来并没什么突兀之感。

孟兰亭收回目光,出去和周太太说白天出去时,遇到了之大之前的几个学生,邀她晚上同去看场电影,她推辞不过,答应了,带了钥匙出去,让周太太不必等自己回。

周太太虽然有点意外于她今晚这显得有点反常的举动,但本就心疼她从前的辛苦,现在弟弟终于找了回来,很高兴,打量了她一眼,笑道:“就该这样打扮,看起来才像个年轻小姐。从前太闷了。我没说,有时啊,觉得你性子比我都要老成。放心去吧,应该的,你只管玩,若渝我会照顾,你不必记挂。”

孟兰亭笑着向周太太道谢,走出了周家。

六点半,她到了爱梦路,停在那夜获悉弟弟没了的消息后,冯恪之曾伴着她停留哭泣过的地方。

之大放暑假了,这条路上,傍晚来回经过的人少了些,但还是有三三两两住在附近的居民和慕名而来的青年男女乘凉散步,私语声伴着笑,不时地随风飘入耳中。

孟兰亭往路边树下一块平日被用来当作歇脚凳的平整石头上铺了块手帕,背对着林荫道,面向夕阳的方向坐了下去,开始等着冯恪之的到来。

远山的山头之上,夕阳只剩下了小半个圆头还没落。绯红的颜色,叫孟兰亭不禁想起了小的时候,家中天井院子里栽过的一从火红美人蕉。

那时,院子中的那丛她打有记忆起就长在那里的美人蕉还没枯死,父亲也在世。祖父年代的高门赫赫和钟鸣鼎食虽然早已不复,变成了族人口中闲谈时不经意流露而出的怀念和掌故,但父母相敬如宾,书房里,父亲教自己和弟弟读书算数的慈和声和厨房里飘出的母亲做的饭菜香味,成了孟兰亭童年记忆中最牢固的、也是最无法磨灭的印象片段。

她记得以前,曾读过一个名叫弗洛伊德的西方学者所著的一本小书。仿佛说,人习惯依恋童年里曾给自己留下过美好印象的生活片段,此后终其一生,无论现实怎样,在成人心理的那个世界里,幼年的生活模式,永远都会被长大后的自己下意识地怀念,并且有意无意向它靠近。

孟兰亭不知自己今天怎么突然又记了小时候的那些事,或许是眼前的这片夕阳,让她联想到了从前院中那丛枯死的美人蕉的缘故吧。

夕阳彻底下沉了,天空开始慢慢地泛出蟹壳青的颜色。

白天过去,夜晚衔接而临了。

电话里,她没有和冯恪之约好几点。

他想几点来就几点来。她会一直等,等到他到来,或是不可能到来为止。

周遭光线越来越暗沉。一对对恋爱的青年男女在她的近旁停留,嬉笑,喁喁私语,又离开,走了过去。

她耐心地等待着,等了大约也就不过一个多钟头,快要九点钟的时候,晴朗的夜空渐渐变暗,云雾遮挡明月,风也开始一阵阵地劲吹,仿佛一场夏夜雷雨就要到来。

林荫道上,行人越来越少。

当第一点凉凉的雨水落在她的额上,她再一次转头眺望的时候,看见一辆汽车由远及近地开了过来,停在附近。

车窗是落下的。冯恪之转过脸,看向了她。

孟兰亭掸去了落在自己自己裙上的几片落叶,慢慢地站了起来,转向他,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不下车,汽车也没有熄火,似乎并没打算过来的样子,于是迈步,要朝他走去,却见汽车熄了。

冯恪之推开车门下来,穿过林荫道向她走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什么事?”

“要是道谢,就不必了。”

他说。

路灯在他的身后,勾勒出一道长长的,疎薄的身影的轮廓。他的脸隐在了夜色里,叫人有些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孟兰亭望着他,面颊带着笑容。

“谢谢你过来了。大恩不言谢,我也知道你并不需要什么道谢,但我还是必须要说的。倘若不是你的帮助,我大约再也不可能见到我弟弟的面了。我的感激真的无法用言辞来形容。还有我弟弟,他原本也想亲口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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