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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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知对方怠慢,倘若留在传舍一概听从安排,恐怕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母亲之病已容不得他再拖延,不如主动上门要人。

姬跃原本已做好再次遭到冷遇的准备,却没有想到,庚敖忽亲候于宫门之外,不但如此,他看起来礼数周到,语气诚恳。

他压下心中疑惑,还了一礼,微笑道:“有劳了。”

庚敖又向一旁端着脸的公孙仲申行礼,以学生自居,唤他老师。

公孙仲申至今还记得被穆文公送至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个少年的种种顽劣,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学生,他印象极是不好,在背后曾以“衣冠蛮夷”而评之,且他自命正统,打心眼里确实不大瞧得起穆国这种边鄙之国。此次西行,周王想倚仗他在列国之间的名望,托他与王子跃同行,因路途遥远,他又年迈,原本并不乐意,但看在齐翚着人暗赠的珠宝的面上,最后还是动身了。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来到穆国,今早却受这等怠慢,心中原本极是不快,此刻见庚敖终于出来相迎,礼数周到,对自己态度亦是恭恭敬敬,一肚子的闷气方消。

庚敖引姬跃公孙仲申入王宫,至路寝落座,再一番礼叙,姬跃便切入了正题:“君想必也已知晓我此行目的。实不相瞒,母亲因日夜思念王姊,以致于病入膏肓,得知王姊下落消息,眷眷期待,我身为人子,何敢耽误,故心急如焚,亟盼见面。”

庚敖双眉微扬,面露同情:“棘心夭夭,母氏劬劳。王子拳拳之心,守臣岂能不察?只是实不相瞒,王子到来之前,孤与那女子已有婚约,正欲立她为我穆国之君夫人。”

姬跃惊讶,与公孙仲申对望一眼,略一迟疑,道:“我欲先见她一面。”

庚敖道:“王子既到了守臣鄙地,倘她确系王室遗珠,守臣自然不敢强留。只是时隔多年,单凭一面玉珏,便断言她是王姬,未免过于草率。”

姬跃道:“君言之有理,好在我母知王姬体有可辨之记,有女御随我同行而来,君只需召她出来,是或不是,女御察看便知。”

……

庚敖心中,慢慢地泛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少年之时,曾随父亲文公入洛邑朝觐周王,见过周王一面。

印象中的周王虚张声势,并无任何值他仰望之处,这印象一直延续至今,但面前的这个周室王子,亦是未来的周天子,看起来不过还只是个瘦弱少年,面上稚气犹未脱尽,一番对应,却不卑不亢,既不堕王室之威,亦无咄咄逼人之态,说话滴水不漏,让人寻不到任何的把柄。

倘若这少年的此行目的不是要将玄从他身边带走,庚敖甚至可能会去欣赏这个颇有风骨的周室王子。

但他的感觉却很是不好。

他分明软硬兼施,迫她以隗龙之名发誓顺从于他,料她从今往后,应当再不敢生出二心,且即便她真是王姬,在她离开之前,只要将名分定下了,料周王室也不敢得罪他而强行将她另嫁。

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心中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似他就要失去了她似的。

“穆侯何不将那女子请出,女御察看便知?”

他微微走神之际,听到公孙仲申开口说道。

……

庚敖走后不久,女梁服侍阿玄梳洗穿衣,随后有寺人来,将她带至路寝,停于一扇巨大的屏风之后。

屏风内侧,已站了一个中年妇人,修容气雅,阿玄现身的那一刻,她视线落在阿玄的脸上,双目一眨不眨,渐渐地,脸上露出激动之色,喃喃地道:“像,真像……”

她盯着阿玄看了片刻,仿佛终于压下心中的激动,来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道:“能让我瞧瞧你的左胸吗?”

阿玄不语。

妇人便抬手,轻轻解开她的衣襟,当拨开亵衣,露出胸口雪白肌肤之上那朵精致美丽的小小花形胎记之时,她的目光定住了,随即眼眶发红。

她帮阿玄掩好衣襟,动作慈柔无比,仿佛她是一块一碰即碎的珍琼美玉。

掩好衣襟,她转头拭去眼角泪痕,随即后退,朝着屏风之外的方向大声说道:“迎王姬归。”

……

阿玄后来才知道,这妇人名春,十七年前,便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带她逃出洛邑投奔息侯。

如今王姬归来,但春的男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第38章

髹漆屏风高过阿玄头顶, 将她和外面完全地隔离开来,她看不到对面, 却知那里此刻应该站了不止一人。

女御春一声“迎王姬归”后, 她的耳畔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听不到半点的声息。

春便站在她的面前, 一直望她,目光柔慈无比,阿玄却陷入了一种犹如身在梦境的虚幻之中,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忽听到一阵脚步声朝她走了过来,那脚步声起先不疾也不徐, 快到屏风前时, 忽然加快,仿佛那步伐的主人再也按捺不住此刻的心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她的样子了。

屏风侧一道人影一晃, 阿玄睁开眼睛, 看见对面已经立了一个俊美无俦的少年,他停下了脚步,望着自己, 眼中流露出迟疑和欢欣交织在一起的跳跃光芒。

少年仿佛迟疑了了一下,终于朝她走了过来,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凝视着她, 面庞上露出一抹孩子般羞涩又欢喜的笑容。

“阿姊, 母思念汝,寝疾,弟今日接汝归去,可好?”他轻声问。

阿玄望着面前这个双眼一眨不眨凝视着自己的少年。

他的身体里,流着和她相同的血脉。

他是她的弟弟,而她是他的阿姊,周室王姬……

“极好!极好!今日王女归宗,终全天伦之道,也不枉我仆仆风尘,跋涉千里!”

屏风之后,传来公孙仲申哈哈大笑之声。

伴随着再一阵的脚步声,阿玄看见庚敖身影从屏风后转入,朝她疾行数步,忽又停下,只立于姬跃身后,两道目光投向了她,眉宇间仿佛掠过一丝郁色。

……

庚敖确实很是郁闷。

就在他面见姬跃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其实隐隐还是揣着一个念头:时隔十七年后,仅凭一件身外之物前来认人,未必就能断定她是王姬,中间存在了太多的变数。

女御春说,从周王向天下诸侯发诏开始,便陆续不断有持珏少女被送入王宫。她们中的不少女子,年纪和王姬相仿,容貌不无美丽,也各自都有一个关于身世的故事,但是最后,没有人能够通过她的这最后一关。

只有她才知道,真正的王姬该是如何模样。

阿玄通过了春的这一关。

她不但有着肖于王后却更美于王后的绝美容颜,而且她的身上,带着那个独一无二再无第二人能有的胎记。

春虽然没明说是什么胎记,但庚敖自然能猜到它为何物。

玄全身肌肤欺霜赛雪莹润无暇,唯独左侧胸前生了一小片桃花胎记。

他没有想到,正是这曾深深诱了他目光的美丽的桃花胎记,竟成了她被迎回周室的最直接、也是最有力的证明。

只要周室认定她是王姬,他庚敖再不可一世,也必须先将她送回王室,除非他想公开和周室决裂,成为天下各国的众矢之的。

宰夫满所谓的“周室虽衰,天命未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这并不是令庚敖感到郁闷的唯一原因,更糟糕的是,他已经无法按照原定计划亲自送她回往洛邑的那座王宫了。

……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玄被认定王姬身份之后,当天就被接出王宫,以王姬的名义随王子跃一道暂居在了传舍,又因息后病势沉重,故姬跃也不欲多做停留,考虑到仲申年迈,整休了两日之后,便决定尽快动身上路回往洛邑。

时间就定于明日一早。

动身前的这几日,庚敖异常忙碌。

关于玄女身份的消息,随着王子跃的到来,已经插翅般地传遍了穆宫内外。

一个来自秭国的医女,摇身一变,竟成了周室王姬,这消息原本就很不寻常,何况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消息。

据说,国君将亲自护送王姬入洛邑,并且求娶王姬。

这消息传开后,大夫们议论之余,纷纷向宰夫满打听确切。

宰夫满的默认,无疑加剧了这消息的传播。

有人乐见,譬如荀轸他们。当初他们之所以希望庚敖和晋公女联姻,倒并非觉得晋国如何的好,而是不愿看到伊贯之女再次入主后宫。如今国君意欲求娶周室王姬,正合他们心意。

何况,周室虽式微,地位还摆在那里,王姬从来也只与中原腹地的一些除姬姓之外的正统国家和东方大国齐国联姻,从没嫁到过位于西北边鄙的穆国,倘若这回国君能求娶到王姬,也算是首开先河,是件能给穆国脸上贴金的事,为何反对?

持这种想法的的大夫们,不在为数。

至于周季之流,闻讯吃惊之余,知庚敖不比烈公软和,行事向来果决,极有主见,明里不敢多说,暗地里走动打听消息,听闻国君去了趟熊耳山,告知了武伯关于求娶王姬之事,据说得到了武伯首肯。

武伯贵为公族之首,又辅佐了三代国君,地位之尊,威信之高,穆国无人能及,他都首肯了,旁人何以敢提出非议?

故周季等人,心中虽极其失望,面上却也不敢表露过多,在旁观望而已。

庚敖这几日,除了宴请姬跃和仲申,便是加紧处置国事。

因这一趟去往洛邑,来回估计至少也要耗费两个月的时间,各种国事,能立刻处置的,他自己日以继夜地解决,剩余那些日常之事,便一一委给得力的大夫。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时,不想今天一早,却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成足遣使送来急报,称西戎人忽大举侵犯,沿着边境同时作乱,大肆掠夺牛羊人口,他被迫分散兵力加以抵御,战况吃紧,恳请丘阳即刻调兵前去援战。

庚敖的东出洛阳计划,被这个突然而至的紧急战报给全盘打乱了。

白天他原本邀姬跃出游,闻讯只能派人前去传舍致歉,取消自己原本亲陪的安排,改由公族之人相陪,随后召群臣议事。考虑到西戎此次作乱来势汹汹,数族合并,规模空前,背后似有预谋,除发符火速调增兵援狄道之外,庚敖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决意亲自前去御敌。

从他的祖先开始,穆人和戎人便为争夺地盘征战不止。

倘若敌人不能归附,那就必须消灭。

听起来虽然残酷,但这个道理,对于一个正在迅速壮大,有着强烈膨胀意愿的国家来说,犹如猛兽之于林中捕食,天经地义。

庚敖幼年之始,便立下了承袭先祖之功,要将西北水草丰美之地尽数纳入穆国版图的大志。

但这并非他所想的全部。

待吞尽西北,后方大定,他还要东出,宣威中原,令天下诸国闻穆之名而不敢异动。

少年时代被崇尚中原文化的父亲送去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一年,来自各国公子公孙们的排斥和背后以“马奴”呼他的经历,令少年庚敖明白了一件事。

所谓礼法,学的再好,不过也只是一块遮羞布。和衣冠楚楚的人讲道理,他是讲不过他们的,但他挥出来的拳头够硬,能将人揍趴。

他至今记得,当日那个不可一世的齐国公子姜突被他打的鼻青脸肿投下泮池差点淹死,爬出来后向他跪地求饶的一幕,自此,所有人见了他便战战兢兢,再不敢有半点不逊。

鲁国进学的这段经历,令他受教至今,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穆国立威,叫那些所谓的正统礼法之国,统统屈服于他的兵威之下。

而这一切,靠的,就是一支即便箭簇贯颊也依然奋勇向前的虎挚锐士。

在他父亲的时代,文公对西戎以怀柔居多,即便冲突,戎人战败,只要表降服,文公非但不予追究,甚至赐物以表宽宏。这固然让穆国收服了包括岐人在内的一些戎族,但更多的戎人,只会以为穆国可欺,首鼠两端,叛乱不断。

至烈公的几年,更是祸患愈显。

穆国传到了他的手上,如今仓禀丰实,兵强马壮,有足够的国力去支持不胜不休的大战。

是时候终结旧日局面,去开创一个他所想要的铁血穆国。

但在他做了亲征决定,臣属也散去,匆忙做着各种战前预备之时,庚敖忽想起明日就要动身离开的玄,原本因战而沸腾的一身热血,慢慢地凉了下去。

他沉吟了片刻,命人将叔父宰夫满请来,请他知照姬跃,明日自己无法护驾同行。

宰夫满知战事要来,应下,却又听庚敖道:“孤战事在身,不能成行,只能让叔父劳顿,代孤随同入洛邑行求娶之礼。”

宰夫满看了一眼年轻的国君。

他双眸投向自己,目带殷殷之意,又如何能够摇头拒绝?亦一口应下了。

庚敖仿佛松了一口气,笑道:“叔父向来稳重能干,连叔祖亦数次提点于孤,要孤重用叔父。此行有叔父代劳,想必比孤亲去更为妥当。一切仰仗叔父了。”

宰夫满自知此为侄儿在给自己戴送高帽,但从中也愈发瞧出他想求娶玄姬的心意。

他其实此前早有听闻,自己这个侄儿,宠爱身边那个美貌医女,此前婚事摇摆不定,先拒晋公女,后又剔伊氏之女,他本有些担心,恐侄儿是受了那医女蛊惑,失了本心,万一若是生出扶她为君夫人的念头,则到时候朝堂内外,恐怕少不了一场因红颜而起的祸水纷争。

好在冥冥中自有定数,没想到那秭女竟会是周王王姬,既然如此,君上又喜爱她,倘若能够娶来,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宰夫满便笑道:“战事大捷,君上大婚,此为我穆人之幸也,我必全力相待,君上等我佳音便是。”

……

庚敖亲送宰夫满出宫,此时天已擦黑,宫中掌灯。

这个紧张而漫长的白天,终于过去了。

庚敖到高室,独自坐于案后,面前对着堆积如山的文牍,想到明日一早她就要被带离自己的身边,她去往洛邑,而他不日也要奔去戎地赴战,一东一西,中间相隔千山万水,最快恐怕也要数月后才能再相见,一时再无心于别事,对着烛火定定出神许久,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夜于王幄之中与她一番温柔缱绻,虽事后证明不过是场伤心之事,但此刻再度想起……

庚敖心猿意马,一阵心旌动摇,腹下发热,渐渐自立而起。

从她以王姬身份出宫之后,算上今日,他已足足三天没有见到她的面了。

明早他自会送她出城,但如此短暂的相会便要离别,近旁又有眼目相随,如何能够令他尽诉心中所想?

庚敖想要见她之念头,忽如烈火烹油,烧的他再难抑制,抛下手中卷牍,起身只唤来了茅公,也不带随扈,从王宫西的一扇角门无声无息而出,身影随之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

阿玄恢复王姬身份,已有三天。

春对她百般疼爱,简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领侍女服侍于她,周到以致无微不至的地步,连送来的饮食都要先代她试探凉热。

阿玄央她不必如此,春却怜惜望着她道:“玄本是王姬,母贵为王后,生而却因造化之弄流落在外,颠沛流离,受尽委屈,好在今日终于归来,便让春服侍于王姬,亦算圆我这十数年来心心念念盼望之事。”

春并不只是王后燕寝里的普通女御。

她的母家从前也是息国公族,当年阿玄便是被春的新婚丈夫带着逃出洛邑。如今她被找到了,但春的丈夫,早已埋骨异乡。

这些都是跃告诉阿玄的。

春看到她,或许便如看到丈夫当日以命相护的珍宝,故对她分外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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