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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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慌里慌张的——也不知为何会慌里慌张, 总之想到若被息后发现自己和这男人如此共处一室, 她便莫名感到恐慌,仓皇间也不知顶到了他哪里, 他闷哼了一声,面露痛楚之色,蜷起身体捂住下腹。

还没等他直起身体, 阿玄已连滚带爬地下了床, 又推又拽,将他扯到了东北向墙的一道落地帐幔之前,一把撩开。

“我母亲来了!我会应付!过后我再引你出宫。”

“你莫给我生事!”

她压低声, 恨恨地道, 语气不容置疑。

庚敖咬紧牙关,忍着那几欲跳脚的疼痛,看向她。

她的神色绷的紧紧。

他迟疑了下, 终还是顺着她,默默被她一口气给推到了墙角。

阿玄将帐幔放下, 检查见无异样, 耳畔听到息后再次高声唤自己,忙应了一声, 飞快捋了捋鬓发,光着一脚提裙小跑而出,一眼看见地上扣着那只自己方才挣扎间落下的鞋, 忙跑了过去,正要捡起来穿,外间脚步声近,已是来不及了,忙一脚踩住鞋子,抬头,见息后和春入了。

阿玄慢慢地站直身体,对上面带焦虑之色的息后,定了定神,脸上露出了微笑:“母亲!”

……

息后对阿玄这个十七年后才辗转回到身边的女儿,心中只觉如何爱她都是不够。她知女儿回来前居于穆国,和穆国国君的关系非同寻常,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故数月前宰夫买代国君向周王求亲被拒时,担心周王之举违逆女儿心愿,命春多加留意。春回报说,王姬一切如常,拒婚之举似乎对她并无影响,息后这才松了口气,但未免也感到奇怪,出于母亲的天性,自然想知道儿心中所想,奈何阿玄是个闷嘴葫芦,回来这些时日,虽日日侍奉于前,却从不会主动在她面前提及任何与穆侯的旧事,就算息后问及,她也是含糊应对一语带过,息后无奈,渐渐也就不大再问。

恰今日她得知穆国使团不日抵达的消息,晚上也是顺口,提了几句,待女儿离去后,细细回想,总觉她当时神色异常,一时放心不下,便和春一道来了。方才行至她的寝宫前,见服侍她的寺人和侍女都在路门之外,问了一声,得知隗龙被引入王宫,王姬为方便和他叙话,命他们等候在外。

阿玄平常虽不愿提及那个穆侯庚敖,但除了此人,其余过往都曾告诉过息后,故息后早听也说过隗龙之名,知是他母亲救起了幼年的阿玄,他亦如阿玄兄长,多年来对她照顾有加,是以虽对他此刻现身王宫感到惊讶,但更多还是欢喜,故想亲见他一面。

她是长辈,自无须避讳,入内来到寝殿之前,唤了声阿玄便推门而入,见外室无人。

阿玄虽与那男子一起长大,她亦称他为阿兄,但关系再好,于内寝接待,未免也有些说不过去。

息后迟疑了下,往内寝方向看去,却见珠帘半倾,地上滚满了水晶珠子,也不知出了何事,吃了一惊,忙高声又唤阿玄,匆匆便往里去,忽听阿玄应了一声,现身在了自己面前。

近旁烛火耀亮,她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神情与平常无二。

息后见她无事,松了口气,又看了眼四周,内室里只有她一人,不禁奇道:“你那位阿兄呢?方才寺人说,你接了他入宫。”

阿玄笑道:“阿兄方才走了,我亲送他从小门出的宫,刚回,母后就到了。”一边说,一边借着裙裾遮挡,慢慢地用脚翻过那只鞋,套了进去。

息后惊讶,忍不住责备道:“怎如此快便走了?为何不多留几日?上回他来,我还病着,不曾见他,这回既再来了,你本当带他见我!何况,怎能让他走小门而出?”

小门平日只供寺人、隶人或侍女出入。

阿玄道:“是,母后教训的是,女儿疏忽了!阿兄此行只是路过看我,因另有要事,故见了女儿的面便走了,他也不敢打扰母后。母后若有见他之意,下回他再来,女儿定带他去见母后。”

息后目光落在了地上,未等她开口,阿玄已道:“方才女儿回来,不小心绊了一下,险些跌跤,趁手抓了把珠帘,不小心扯断,正要叫人来收拾。”

随在后的春出去叫侍女入内,很快便打扫干净。侍女退了出去,息后命春也出去,自己牵着阿玄的手,带她坐到了床沿之上。

女儿神色如常,说话也条理分明,但息后方才一进来,就留意到她双颊泛着不大正常的红晕,心里总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便端详着她。

……

自己的内寝里,此刻就藏着一个男人,这男人还是庚敖,不过只被一道帐幔遮挡住了而已。

他今夜如此贸然入了王宫,倘若被发现,于情于理,他完全站不住脚,是件大失身份的事情。

只要还有脑子,想来他绝不至于蠢到自己出来,是以阿玄并不担心这一点。

她只怕万一他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被息后发现,到时自己便不好解释了,心情实是忐忑,恨不得立刻送走息后,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强作镇定:“母亲可还有事?也不早了,母亲身体弱,宜早些歇下,我送母亲回去吧。”

她起身要扶息后起来,却被息后压住手背,轻轻拍了拍,示意她坐下。

阿玄无奈,只得慢慢又坐了回去。

息后道:“玄,你可有事瞒我?”

阿玄心微微一跳:“母亲所指何事?”

“你和那位穆侯庚敖,两人到底如何?”

阿玄飞快瞥了眼屋角那道静静凝垂的帐幔:“之前不是向母亲说过吗?并无多事,何况也都是过去了……”

“晚上你在我跟前时,我提了两句那穆侯,你便走了,我有些不放心,故来瞧瞧……”

阿玄挽住了息后的胳膊,靠过去,将一张小脸埋在了息后的怀里。

“母亲……我真乏了……”她含含糊糊地道。

息后笑了,摸了摸她垂下的柔软细发:“母后话说完便走。”

阿玄只好又坐直了身子。

息后注视着阿玄:“玄,你如今刚回,你父王纵此刻不将你许嫁诸侯,然迟早终有一天,会择一对他有利之国将你嫁去。你常在母后面前提及不欲嫁人,然母后却深知女子之无奈,往往身不由己,何况你身为王姬,日后之归宿,只能是列国诸侯之一。与其日后听凭你父王择人,不如由母后帮你择选……”

“如今求亲之人,连同前次的穆人,已有三位,母后俱已想过。那位穆侯庚敖,对你实是诚心。我听春言,当日他还不知你王姬身份,便已有立你为君夫人的打算。母后当时甚是惊讶,原本还有些不信。何况春又说,穆侯与你年貌也甚是相当。只是不知为何,看你却似并不喜他。故之前母后时常向你问及穆侯之事……”

阿玄疑心这话全被庚敖听去了,心烦意乱,忙打断:“母后,嫁人之事,我心中有数,另有计较,下回再说吧……”

息后道:“下回你会说再下回!你且听我说完!”

她顿了一下:“母后原本想,难得穆侯对你诚心,倘日后你嫁去穆国,母后也能放心了,偏你就是不愿……”

她面露无奈不解之色,叹了口气。

阿玄心神不宁,咬住下唇,悄悄瞥了眼屋角。

那帘帐幔依旧凝垂不动。

“至于齐国姜突……”

息后并未觉察她的走神,想起那日神庙之外发生的事,皱眉摇了摇头,跳了过去。

“再有便是晋世子颐。世子颐年貌和你倒是般配,那日在神庙之外,他仪容出众,进退有度,母后甚是满意,也着人打听过,世子在晋国也颇得民望,品行一向被人称道,又得公族大夫拥戴,日后想必也能顺利继任国君之位。”

息后将女儿娇软的身子抱入了怀里,凝视着她:“玄,世子颐对你颇是上心,数次于你父王面前表他求亲诚意,想必日后应也能善待于你。母后想,你若实在不愿嫁穆,往后嫁去晋国,也是未尝不可……”

阿玄心烦意乱,正要开口,忽瞥见庚敖藏身之处的那道帐幔一动。

她心口亦随之忽悠一下悬了起来,脸色微微一变,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兆。

息后听到身后起了异动之声,转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一把撩开帐幔,从后走了出来,径直到了她的面前,站定。

她大吃一惊,猛地从床沿站了起来,正要质问,见那男子已向自己下拜,口中道:“穆国守臣庚敖,拜见王后。守臣贸然现身,若惊扰王后,请王后降罪,守臣甘受责罚!”

阿玄全身血液于此刻齐齐翻涌,面庞倏然涨的绯红,她咬碎银牙,睁大眼睛,恨恨地盯着跪在息后面前的这个男子。

他却连眼角风都没瞥她一下,行完标准的觐见之礼,便抬头,迎上了息后的目光,神色恭敬而肃穆。

第50章

女儿内寝屋角的帐幔之后, 突然竟冒出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息后起先真的被吓了一大跳,正要发怒,却见他朝自己觐见行礼, 又自称穆守臣庚敖, 不禁一怔,抬目望去。

以常理而言,不管对方身份为何, 即便是国君,以如此的方式现身在王姬的内寝之中, 总归不是件坦荡之事——但这个自称穆国国君的年轻男子,毫无躲闪之态, 对自己行拜礼后,便抬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竟颇有几分渊渟岳峙、隽拔不群之感。

息后亦是惊呆, 错愕了半晌,方回过了神, 转脸看向女儿:“方才你不是说来人是你阿兄隗龙?你已送走了他?他……他又怎会在此?”

息后再次看向面前的这年轻男子:“他真是穆侯?”

阿玄面庞涨的通红:“母后你莫误会,你听女儿解释……”

“与王姬无关,一切都是守臣之过。”庚敖接了阿玄的话。

既然女儿没否认,看来面前这个突然现身的年轻男子确实便是穆国国君庚敖了。

息后压下心中惊诧之情, 复转向了庚敖,打量了几眼:“你且起吧,你怎会在此?到底怎的一回事?”

“他来洛邑, 不遵礼法于舍馆候召,私自潜进王城,又对宫卫自称隗龙。因女儿从前曾特意叮嘱,若有自称隗龙之人寻我,须立刻叫我知道,故宫卫将消息传入,女儿不疑有他,叫寺人将他带入,见面才知是他!”

阿玄已从起先的慌乱中镇定了下来,冷冷道。

息后蹙了蹙眉,看向庚敖。

庚敖神色坦然:“王姬所言无差。守臣不遵礼法在先,冒名入宫私见王姬,更是毫无私德可言,然守臣不得不如此!非如此不足以平我心!既巧遇王后,守臣斗胆现身,请允守臣说话。”

息后道:“你有何话?”

“王后也知,王姬未归王室之前,曾居留于穆地,守臣有幸得遇王姬,一心求娶,王姬原本亦应承婚约,只尚未履婚罢了,随后王室到来,欲接走王姬,守臣虽不舍,却也万万不敢阻拦王姬归宗,当时边境恰又与戎狄起了战事,守臣便想,待战事平定后,守臣来向王室求亲,不想事却中途生变,当时守臣人在边陲,正临生死大战,却收到了王姬的一封拒婚之信,守臣当时之震惊,莫可言状,若非战事紧急不得脱身,当时便欲见面求解。上月战事终了,又逢腊祭之礼,守臣循制,率使团赶来,虽星辰夙驾,却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面见王姬,故脱离使团先行入了洛邑。王姬若知是我,必不会见我,守臣无奈,才出此下下之策,方得以见到她面。”

他顿了一下,语气更为郑重:“敖今夜来此见她,并非是以穆国守臣之身份,而是她的过往之人,此便是守臣现身于此的缘由,句句是实。”

方才庚敖对答之时,息后的视线便一直落在面前这个年轻男子的脸上。

她留意到他的下唇破了一小块皮,瞧着像是刚被咬破不久的样子,略带了丝血痕,又想起方才女儿现身时面颊泛着不大正常的红晕之色,再想到那幅被扯落滚了满地珠子的水晶帘子,方才自己进来之前,他两人在做什么,她的心里,多多少少,便也有些了然了。

这个穆人,如此闯入王宫强行夜会自己的女儿,行事之孟浪无礼,比那日在神庙外遇到的那位齐国世子更甚。

息后心里本是有些不喜,但又不知为何,或许是面前这年轻人周身英武,举止言辞,又透着一种磊落,尤其方才最后那句“并非是以穆国守臣之身份,而是她的过往之人”,竟对他无法生厌。

息后略一沉吟,转向阿玄:“他所言可是真的?”

阿玄恨恨道:“母亲!你有所不知!他自以为是,一向惯会迫我行事!他口中所谓的婚约,当日亦是以我阿兄为胁,我迫无无奈才应允下来的,算何婚约?何况当初,我是以俘隶之身到他身边,他要如何,我能不从?如今我既回了,为何还要听凭他的摆弄?就因他口口声声说要娶我?”

息后又看向庚敖。

庚敖神色愈发恭敬:“王后,守臣生性是鲁莽了些,平日亦不够体贴,但王姬之意,我已明了,倘有幸能求她为妻,日后我必改过。守臣非她不娶,此心可鉴。方才我亦对王姬许诺,只要迎她入穆,守臣必遣散后宫,此生独守她一人,爱她护她,不叫她受半点的委屈……”

息后微微动容,注视着庚敖之时,阿玄面若寒霜,在旁已打断了他:“你不必多说了,我无半点嫁你之念。”她转向息后:“母后,不早了,叫人引他出宫,女儿送你去歇了吧。”

息后站了起来,对阿玄柔声道:“母后瞧你是累了,你早些睡了吧。”又对庚敖道:“你随我来。”

庚敖恭恭敬敬应是。

阿玄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心里愈发恨了,忙道:“母亲!他莫信他!他根本瞧不起周室!方才就在我面前加以诋毁!他是恨我屡次拒他,这才故意讨好于你!”

息后不理会她,只唤了春入内,让她服侍阿玄歇了,阿玄追了几步,最后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息后带他离去。

他随息后出,抬脚临跨殿槛,忽回头,看了阿玄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他朝她微微扯了扯唇角,似是笑了一笑,随即跨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阿玄定在原地,气的手脚冰凉。

……

息后引庚敖出了阿玄寝宫路门,带他来到一处僻静之所,屏退随人,借着道旁亮于一尊灯俑里的灯火,注视着庚敖,起先一语不发。

庚敖便道:“方才王姬一味要赶守臣,也是守臣不好,情急之下,失口许是说了些不当之言,以致王姬耿耿于怀,守臣后悔万分……”

息后摇了摇头。

周室衰微,当年连自己的宗国被楚吞灭,周王都是无可奈何。至于天下诸侯,更无哪家真正会将周室放在眼里,息后岂能不知?

阿玄是她头生长女,她至今记得刚生下她时,那个小小女婴的可怜可爱模样,她爱她到了骨子里,哪怕叫她用生命护她周全也是愿意,只恨周王无能在先,糊涂在后,竟将天灾人祸归于无辜稚女的头上,她得知消息,当机立断,忍痛送她去往自己的母国暂时避难,不想一别竟然十七年之久!

这十七年来,犹如心头之肉被挖走了一块,息后几乎无时不刻思念,如今终于寻她回来了,她正当嫁龄,息后最大的心愿,便是在可以选择的范围之外,让女儿尽量嫁得一个能够依靠终身的男子。

倘若说,今晚之前,息后对此还感到犹疑不决的话,那么在见了面前这个年轻男子的面之后,她已下了决心。

她曾有一个异母之妹,亦美貌出众,当年曾嫁入梁国,梁国弱,被留国灭,她便被留国君掠入后宫,不久郁郁寡欢病死。她至今想起,依旧伤感不已。

穆国虽是西北边地,但国力日渐雄厚,国运亦蒸蒸日上,这从去年战楚人,数月前收戎狄的两战便可窥之。息后不知穆国日后走向将会如何,但阿玄嫁去做国君夫人,想来不会重蹈自己那个妹妹的覆辙。

何况这男子还许诺,此生只她一人。

这个穆国国君,行事确实不守礼法,带了乖张之气,但世上又何来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

在息后看来,只要他能护女儿一生周全,能做到如庶人那般独妻她一人,便已足够。

“方才你对我言何?”她问。

庚敖一怔,忽醒悟过来,忙道:“守臣若能求得王姬入穆为君夫人,必遣散后宫,此生独她一人,护她一生周全!”

息后注视着他:“你此话当真?”

庚敖正色道:“守臣以宗室之名向天起誓,决不食言!”

息后慢慢吁出一口气,出神了片刻,缓缓道:“玄方回我身边不久,我亦舍不得将她如此快地嫁了出去,只是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许多。倘她父王要将她择人而嫁,我必助你。”

庚敖恭恭敬敬道:“多谢王后。守臣必信守承诺,不负王后美意。”

……

半夜,阿玄睡不着觉,起身披衣推门而出,坐到了莲池之畔。

月悬顶,倒映在池面的月影清冷而幽凉,如这寒夜里的重重寒气。

四周静悄悄的。

阿玄知道那个男人,他倘若看中了一样东西,只要还有可能弄到手,他想来绝不至于善罢甘休。

阿玄只要想到他临走前回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笑,便觉心口犹如火烧,炙的她难受无比。

她在池畔坐了良久。身下青石浸满了夜的寒意,那寒意侵过数层衣裳,慢慢地沁入了她的肌肤。

夜的寒意,让她终于平静下来。

活在这一世,嫁人,或是说,觅一个如意郎君,从来不是她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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