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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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在心里,对着自己这样说道。
第67章 6
魏劭已经走了,魏俨就一直这样躺在旷野的地上,如同一个将死之人。
方才他用尽全力去击倒魏劭。魏劭也是一样。下手没有留力。
他的鼻里到了此刻,依旧还在慢慢地往外淌血。他却一动不动,任由温热的血柱慢慢地沿着他的面庞往下流淌,渐渐渗入他后脑枕下的泥地里。
天已经大半月未曾下雨了,野地泥土干燥。
魏俨的鼻息里,充满了一种杂着泥土腥气的血腥恶味。但这气味却叫他感到了一种快意般的宣泄。
他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从旷野的远处,现出了一列寻常汉人装扮的七八人的影子,朝他方向疾奔而来。到了近前,那个领头的奔到魏俨身边,将他扶了起来,为他止血。
魏俨将来人一把推开,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仿佛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蹒跚着脚步,朝前而去。
“少主人!”
呼衍列在他身后跪了下来。与他同行的七八匈奴武士也纷纷下跪,齐声唤他。
魏俨仿佛没有听到,继续朝前晃晃荡荡而行。
呼衍列从地上爬了起来,追了上去。
“少主人!魏劭已与少主人有隙!少主人竟真难道甘心受他制掣一世?少主人竟真分毫不念父子血亲?”
魏俨慢慢停住了脚步。
旷野里夜风飒飒,黯淡月光之下,他的背影仿佛凝化成了一尊石像。突然,他转过了身,咆哮一声,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挥拳就朝呼衍列击了过来。
呼衍列被他一拳打的扑在了地上。爬起来又道:“少主人血统高贵,如今不过蚌中之珠,迟早终将为世人所知……”
魏俨朝着呼衍列的胸口,再次重重挥拳一击。
呼衍列再次扑倒,口里吐出了血。他呻吟着,挣扎从地上第三次爬了起来,道:“少主人一旦回归,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魏俨双目血红,神色狰狞,一把抽出呼衍列的腰刀,朝他当头便劈斩而下。
呼衍列丝毫不见惧色:“当日桑干河畔我落入魏劭之手,若非少主人留情搭救,呼衍列早已埋骨河沙之下,今日焉能立于此处?呼衍家族誓忠日逐之王,少主人杀我,呼衍列甘愿受死!”
“少主人!”
身后那一排匈奴武士围住魏俨,齐齐跪了下来。
刀刃定在了呼衍列的头顶之上。月光在镂了面獠牙狼头的刀刃反射出一道如水的泠泠白光。
魏俨喘息急促,显映刀光的双眸目光狂乱,两边肩膀微微颤抖,喉咙慢慢格格作响,忽然竟“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少主人——”
呼衍列大惊,急忙上前相扶。就在这时,他的身形定住了。他看到远处数十步外,竟立有一个人。魁伟修长。月光将他身影投地,他一动不动,也不知何时来的,竟然毫无觉察。
那人忽然迈开脚步,大步走了过来。渐渐行近,月光照出一张呼衍列闭上眼睛也能摹刻而出的面庞。
“魏劭!”
他惊呼一声,地上匈奴武士立刻起身,拔刀列队挡在了最前,作势待发。
魏劭行至七八步外之地,停了下来,双目投向魏俨。
魏俨慢慢地直起腰身,隔着挡在他面前的那一排匈奴武士,亦看向魏劭。
二人四目相对。
脚下荒草被风刮的倒伏在地。耳畔有呼衍列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之声。远处寂寂,只剩夜风刮过山峦发出的呜鸣之声。
良久,魏劭道:“你与匈奴人何时开始往来?”
他的声音并不带丝毫的怒气。声音沉着。仿佛只在问询一件平常小事而已。
魏俨仰头,面朝深蓝夜空,长长地呼入了一口渔阳城外带了秋夜萧瑟凉意的空气,闭上了眼睛。
“我自会去见祖母,给她一个交待。”
他猛地掷了手中的腰刀,睁开眼睛,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迈步离去。
“少主人!”
呼衍列冲着魏俨背影喊了一声,见他没有回头。他又看向魏劭,双目戒备地盯着,终究还是慢慢地后退,退出十几步后,领着匈奴武士迅速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的旷野之中。
魏劭缓缓转头,盯着魏俨离去的背影,忽然疾奔追了上去,从后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你要交待什么?交待你和匈奴人早暗中往来?你是想要气死祖母吗?”
魏劭咬牙切齿地道。
魏俨身形僵立片刻,缓缓地回过了头。
“你纵然可以不计我的冒犯,我却无地自容。祖母大仁大智,一切交她定夺便是。”
他的神色惨淡,一如夜空之上的那轮弦月。
魏劭脸色铁青,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猛地握起那只还缠着纱布的手掌,重重一记,又将魏俨打的翻倒在了地上。
“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闯到祖母面前胡言乱语!我更不容你生出二心!”
魏劭说道。
……
魏劭又是一去不归。
半夜的时候,等不到他的小乔也打发了人,悄悄去东屋那边看了下,回来说并无异常,东屋里灯都灭了,男君不可能此时还留在那边。
小乔独自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不出来他送朱氏回东屋后到底又出了什么事,竟然彻夜不归。
她有点心神不宁。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打发人去衙署。回来却说魏劭昨夜也没去过衙署。
今天是乔慈等人辞行回往兖州的日子。魏劭不归,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小乔无可奈何,自己收拾好,唤了乔慈过来,领他先去北屋那里拜别徐夫人。
她带着乔慈进去的时候,原本还想着徐夫人说不定知道魏劭昨晚去了哪里。
但徐夫人显然也不清楚他的行踪。没看到魏劭同行,问小乔。小乔便将昨夜朱氏来房里,魏劭送她回东屋,然后一去不回的经过说了一遍。
徐夫人问:“早上可去衙署看过?”
“打发过人了。回来说夫君不在。昨夜也未曾去过。”
徐夫人微微沉吟,随即看向乔慈,微笑道:“今日你回兖州,你姊夫本当送你一程。想是昨夜事出有因,他竟此时还未归来。你且稍等,祖母这就再打发人去寻。”
乔慈忙道:“姊夫想必临时有要事缠身,这才未归。此番前来,多有叨扰。蒙祖母、姐夫、表兄等人厚爱,小子十分感激。昨夜又有幸蒙李大将军等人践行。今早姐夫有事,不必再特意相送。”
徐夫人让小乔留他再说会儿话。等小乔带走乔慈,自己打发人分别问朱氏和公孙羊。
朱氏很快就来到了北屋,说昨晚听闻儿子回来脸上青肿,不放心过去探了一眼,随后儿子送她回东屋,她到后他就走了。她也不知道又出了何事,以致于他整夜未归。
她说话的时候,有些不敢对徐夫人的目光,一直低着头。
徐夫人看了她片刻,让她走了。
去问公孙羊的人也回了。说昨傍晚君侯离席去后,他就未见过了。衙署里也无任何紧急意外的新到讯报。
徐夫人独自沉吟之时,一个仆妇忽然进来,面带欢喜地说,男君方才回了,往老夫人这边来了。
徐夫人松了口气。没片刻,就听到熟悉脚步声近,一个人影入了屋,正是魏劭,进来便向徐夫人进礼。
徐夫人忙让他起身。端详了下,如朱氏所言,他脸上果然带了伤痕,忍不住发问。
魏劭神色自若,笑道:“昨夜醉酒厉害,不慎坠马擦伤。不过些许皮肉小伤,祖母不必介怀。”
徐夫人心下疑虑,见他不说实话,也不再追问这个了。又问他昨夜去了哪里。
魏劭道:“昨日白天事忙,客人众多。想起衙署有事未竟,想过去先处置,路遇一旧友,盛情邀约,却之不恭,便去吃了几杯酒,不想竟醉了一夜,今早才回。惹祖母牵挂,是孙儿不孝。”
徐夫人望他一眼,点了点头:“你内弟今日辞行,你且去送一程吧。来时未迎,去更当送。”
魏劭应是,起身离去。徐夫人望着他背影,忽然道:“你表兄昨日起怎也不见他人?我听说他昨夜也一夜未回。他与乔小公子一向处的来,怎今日不来送送?他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魏劭脚步微微一个迟疑,随即停下,转过身笑道:“昨夜当真是吃酒误事。既摔了自己的脸,连这事也忘了禀告祖母。兄长昨夜连夜奔赴代郡。因怕扰了祖母休息,是以未曾前来辞别,托我见了祖母代他告声罪。”
徐夫人关切道:“代郡出了何事?可要紧?”
“祖母放心,并非什么大事。只是要他亲自处置罢了。”魏劭忙道。
徐夫人沉吟了下,面露微笑:“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且先去吧。”
魏劭恭敬应声,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
小乔左等右等,一直等不到魏劭回来,见时辰也不早了,虽然又留缺憾,但不好再叫乔慈一行人空等,整装了便待出发。临走前,又忽得知魏劭回来了。果然没片刻,见他身影匆匆出现,这才吁了口气。忙迎他入房,服侍他换上出行的衣裳。
小乔帮他穿衣,见他站那里一直沉默不语,神情冷淡,仿佛陷入了他自己的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与昨夜出去前和她亲昵缱绻之时大相径庭。
因为有了上次的经历,这回起先也没扰他。直到最后帮他系着腰带时,才轻声问道:“夫君昨夜又出了何事?走了便一夜未归。我担心了一晚上。”
她问完,便抬起一双明眸望着他。见魏劭这才仿佛魂归了七窍,回过神似的,哦了一声,低头对上她的目光,顿了一顿,道:“无甚大事。”语调依旧甚是冷淡。
小乔见他这样子,便知他不愿和自己说。不再追问了。服侍他穿完衣裳,随他一道出门。走到门口,魏劭忽然又停了停,转过身,朝她伸过来双臂,将她抱了抱,方松开,用带了点歉然的语气道:“昨夜让你担心了。我这就送你阿弟出城去。”
小乔微微一笑,道:“多谢夫君。有劳夫君了。”
第68章
昨日鹿骊大会,若论风头最劲,当属乔慈。不但勇夺鹿魁,大家风范折服人心,他于骑射场中双戟白袍的翩翩美少年英姿,更是一夜之间传遍了渔阳。一行人出城经过大街的时候,风闻昨日鹿魁女君阿弟今日离开,无数的女子争相涌上街头,只为看一眼乔慈美少年风姿。一路被人这样看出城去,乔慈风头甚至压过了他的那个君侯姐夫。
出了城门,魏劭便止步。等兖州使杨奉说完了一番表示感激主人这些时日周到接待的套话后,乔慈也向魏劭表了谢意。只是他对自己的这个姐夫,始终是生不出亲近之感,观他对着自己也是淡淡,中间便似有着一层隔阂,谢意表完,也就无话了。心里倒是有些挂着魏俨。想起昨日鹿骊大会后,自己在筵中就就没见到他了。忍不住往城门口的里头方向张望了几下。
魏劭猜他应是在找魏俨,面上却没有分毫表露,只道了声路上保重。乔慈只得上马掉头。一行人离开了渔阳,踏上回往兖州的南下之路。
……
魏劭走后,徐夫人派人将朱权召来,询问魏俨的下落。听他说昨日起也没见到过魏俨的面了,问道:“你近身服侍,最近可有觉察他与平常不同之处?”
朱权道:“禀老夫人。奴这几日也想着过来禀一声的。郡公最近这些时日,确实和从前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全部道来,不要遗漏。”
“郡公最近不常与姬妾亲近,我见他仿佛心思重重。前些天去往代郡之前,更将家中的三个女子都打发走了。又将他卧房之门反锁,严令不得擅入。”
“你可知道他为何如此反常?”
“奴实在不知。”朱权摇头,“也是巧了,几天后房子便失火。”
徐夫人沉吟了下,“除此,可还有别的不同?譬如有无与人异常交往?”
“郡公最近深居简出。奴未见有异常。夜间回来,也自己一人饮酒。”
“他平常都去什么地方?你可去问过,有无人见到过他?”
朱权道:“禀老夫人,我见郡公一夜未归,想他从前常去罗钟坊,今早便找了过去。倒听说了一件事……”
他露出迟疑之色,停了下来。
“何事?”徐夫人独目望了过去。
“我听门人讲,昨夜天黑后,君侯竟去那里找过郡公。据门人言,君侯当时仿佛喝醉了酒,径直闯了进去,房门也是被君侯踹开的,当时似乎与郡公起了冲突。随后君侯和郡公前后出门离去,再后来如何,便不知了。”
徐夫人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朱权屏声敛气。片刻后,徐夫人道:“我晓得了。你且下去吧。”
朱权应声退下后,徐夫人独自出神片刻,又让人去将朱夫人传来。
朱氏昨夜一时冲动将那事情说给了儿子,起初虽然心里释然,但过后细想,终究还是感到有些惶恐。一夜也没睡好觉。早上刚被徐夫人传过一次问话,回来还没坐热屁股,见那边又来话叫自己过去,疑心昨夜之事已经被徐夫人知道了,大为惶恐,踌躇再三后,知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过来,下拜道:“婆母唤我来,所为何事?”
徐夫人道:“昨夜你去西屋看劭儿,他脸上伤口,是如何说与你的?”
朱夫人听是问这个,松了口气,忙将魏劭话复述一遍,愤愤道:“我却不信。看他脸上伤情,分明就是被人打出来的!我问他,他却抵死不认,一口咬定自己骑马所伤。也不知道哪个熊心豹子胆,竟敢伤了我儿,若叫我知道,定不轻饶!”
徐夫人恍若未闻,只问:“后来劭儿送你回房,你们可又说过别的?”
朱夫人心里一跳。对上徐夫人那只正望过来的独目,强自镇定道:“未曾。他送我到了后,便回了。”口中虽如此说,目光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心虚。更不敢和徐夫人对视,说完便垂下了视线。
房里只有她婆媳二人,此刻静的似能听到针落地的声儿。
朱夫人知道对面的徐夫人在看,屏住呼吸,连口大气也不敢透。半晌,听到徐夫人冷冷的声音传来:“昨夜你是见过劭儿最后一面的人。我早上听孙媳妇说,他被你叫出门前还好好的。怎送了你一趟,转头就一夜见不着人了?我实话说与你,我都已经知道了!是你告诉他俨儿之事了吧?”
朱夫人肩膀微微一抖,抬眼见徐夫人独目死死盯着自己,神色冰冷。立刻想到今早儿子回来到过北屋,应是他没听昨夜后来自己的叮嘱,已经把事情说与徐夫人了。心口不禁一阵乱跳,面露惊慌,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夫人原本也只是有这一层的疑虑。早上第一次叫朱氏来时,就见她目光不定。几十年相处下来,一眼就看出她有所隐瞒。方才才又将她叫来。见到她这般的反应,心里坐实了猜测。不禁勃然大怒,猛地拍案,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竟敢背我在劭儿面前胡言乱语,离间兄弟!”
这几十年来,徐夫人虽对朱氏不大待见,但平常绝不会像此刻这般厉声疾色怒斥。至于在外人面前,更是给足她应有面子的。朱氏惊的脸色焦黄,差点跪坐不住,眼中便含了泪,俯伏在地辩解道:“婆母息怒,容我辩一声。非我存心想要离间兄弟。这都快三十年了,我若一向存恶心,也不会等到如今才说的。婆母不知,我实在担心,劭儿为人忠直,从不设防于人。若是别事也就罢了,那魏俨却来历复杂,我魏家养一匈奴子,一养便是三十年,迟早祸患。劭儿若分毫不知,我怕日后要吃了大亏……”
“哗啦”一声,徐夫人怒不可遏,竟将手边的那张沉重的香实木案几猛地撂翻在地,一桌之物尽数砸落,皿盂瓶罐,在地上碎裂跳走。响声惊动门外的钟媪,慌忙入内,看到朱氏趴在地上,那边厢的徐夫人却脸色煞白,手指头指着地上的朱氏,一口气仿佛要透不出似的,大惊失色,抢上去一把扶住了,不住揉她胸口后背,半晌,徐夫人喉咙里长长地啊出了一声,才缓出一口气来,颤声道:“叫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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