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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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我的回答要让夫君失望了。兖州于我不算什么。但父母亲恩,绝不可能因我出嫁而割裂。即便我的丈夫是你,我也不可能做的到。”

语调平静,却一字一字,清晰地从她的口中说了出来。

魏劭一动也不动。眸光仿佛渐渐亦凝固,两点定在了她的脸上。

“不欲隐瞒夫君,今早醒来,睁眼起先,未见到夫君在侧,蛮蛮心里有些惶惑。夫君知为何?因我想起了一年前我刚来魏家时候,夫君不肯带我入宗庙拜先祖的情形。蛮蛮以为到了如今,夫君还是相同念头。及至见到夫君现身,牵我手入祖母屋,我方安心下来,心下对夫君更是感激。不想欢爱未散,夫君竟又对我提了如此要求……”

她停了,平复了下自己内心此刻那种难以言明的艰涩之感。

“有些话,蛮蛮从前只敢在心里想,却从不敢在夫君面前提。唯恐不小心就碰触到了夫君的忌讳。但夫君方才既然向蛮蛮坦露了夫君的想法,蛮蛮料想夫君应也不想听蛮蛮在夫君面前再说违心之话。蛮蛮便有话直说了。”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次迎上了魏劭盯视着自己的那两道目光。

许是片刻前的炽烈情潮已经渐渐消退下去了,他此刻的两点眸光,有些空淡,淡的到了令她感到冷漠的地步。

小乔说:“我不敢妄称自己能够体味夫君今早祭拜先人莲位之时的心情。我乔家当年确实有负盟约,以致令夫君遭受丧亲的切肤之痛。这一点,我的父亲他从未否认。父亲也是深感愧疚。当初我乔家以婚姻主动求好于夫君,固然是为了解当日的兖州之困,但何尝又不是想借婚姻来修好于魏家?毕竟,故人俱往,涉当年事的我的祖父也早入土。剩下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乔家后人,除了尽量修好,希冀化解两家宿怨之外,还能有什么可弥补的方法?”

她的声音,渐渐地带了些激动:“我心知我人微位贱,不过区区一妇人罢了,即便以身侍奉,也不足以抵消你丧亲痛之万一。但婚姻乃两姓之好。当初魏家既接纳了婚姻,在我父亲看来,便是魏家认同婚姻之盟,如达成谅解。我自然不敢如此做想。但从嫁入夫家后,一直以来,我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克己奉礼,唯一所想,就是尽量侍奉好夫君以及家中长辈,以不辜负我父当日将我嫁来的一片修好之心。我扪心自问,平日应也无大的过失之处。今日实不相瞒,我虽忙碌,疲惫万分,但早上得夫君如此温柔对待,心里其实充满欢愉,更信只要我持之以恒,日后不敢奢求夫君爱屋及乌,但终有一日,慢慢能够放下两家宿怨,也不是白日做梦。却不料夫君忽然就要我与母族断绝交通!我知夫君待我是出格的好了,我该感激。然,人皆生而有父母,恕我直言,蛮蛮对此,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小乔最后一口气,终于说完了有些压抑在她心底已经许久的话,忽然胸口那阵原本憋的她差点掉泪的酸楚闷气便如得以彻底释放,整个人随之都觉得轻松了。

她实在模样还很狼狈:衣衫不整,长发凌乱,面颊和睫毛,犹沾了残余的星点泪痕,衣襟领口未及遮掩密实之处,露出的一片雪嫩肌肤之上,更是布满方被他虐爱过的可怜印痕。

只是投向魏劭的那两道眸光,却慢慢地变得异乎寻常的镇定。

……

小乔知道自己应该是得罪魏劭了。不但得罪,还是狠狠地得罪了。

有些话,即便是用再委婉的方式,或许原本也该永远埋藏在心底的。

再想说,最好也永远不要让男人知道。

但这一次,她却说了出来。是从嫁给他之后,第一次,她不是虚与委蛇,不是口是心非,更不是甜言蜜语,而是用自己内心真正所想的那种方式,给予了他一个回应。

魏劭每入家庙,或许心情都会经历一次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痛苦。所以他今天心情又不好了。才会喝醉了酒回来,占有了自己。

倘若她足够聪明,她应该像从前那样,想法子将他哄的欢喜,让他顺着自己的所想,最后收回他说出去的那句话。

虽然今晚不会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她却不想了。

也是那些话,哪怕两个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但倘若不说出来,哪怕二人再亲密,中间也永远会有那么一层窗纸相隔。

又如养了一个表皮完好的溃痈,看似无事,实则内里滚脓。

他既然终于赤,裸,裸地在她面前表达了他从前埋在心底里的那段难以化解的恨意,那么她也就给予他相同的回应,让他知道自己的所想。

或许今晚未必就是个好时机。但谁能知道,什么样的时机,才是真正的所谓好时机?

她真的想说出来。所以她说了。

……

魏劭的目光起先在她脸上停留,一直停留,仿佛从不认识她这个人,也未见过她这张脸似的。

接着,仿佛感到头疼,小乔看到他闭了闭眼睛,抬起胳膊,用凝滞而迟缓的动作,揉了几下他的额头。

接着,他倏然就坐了起来,翻身下床,穿起了他的衣裳。

小乔知道他的意识此刻是完全清醒的。因为他的眼睛是清醒的。

但他的肢体,却仿佛依然还未从宿醉和片刻前的那场激烈欢爱里彻底醒来。

他随意地穿好衣服,也未拿腰带,便抬脚往外去,脚步却一个趔趄,人撞了一下近旁的置衣架。

架足在地面移动,发出短促的一声刺耳摩擦。

小乔急忙下床,追了上去,从后扶住他的胳膊。

“夫君要去哪里?”

魏劭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望着自己的眸光中带着关切。

魏劭愈发感到心烦意乱。惊诧、失望、生气,夹杂着被她无情顶撞了却又无力反驳的一丝羞愧,他现在甚至头疼欲裂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没法能再继续容忍这个乔家的女儿了。

女人果然是不能够待她太好的。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便盯着小乔拽着自己胳膊不放的那只手。想她应当识趣地松开。却未料她一直紧紧抓着,就是不放。

“我知夫君生我的气。只是生气归生气,才四更,夫君未醒酒,外面又冷,夫君不要出去了。”

她说道,仰脸望着他。

魏劭冷眼看她片刻,抬手将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给拿开了。哑声道:“你心里眼里只有你的乔家之人,何必留我。我去书房,省得扰了你的清静。”

说完,转身快步出了房。

小乔追到门口,见他身影很快地消失在了通往书房的那道走廊尽头。

……

初五日,魏劭为年前上党一战里的功劳将士论功行赏,大置酒,飨军士。

初七日,魏劭出渔阳,巡边境。直到过了元宵,才回到了渔阳。

小乔这些时日也忙忙碌碌,也是过了元宵,才渐渐地空闲了下来。

这日早上,小乔和昨日才回渔阳的魏劭一道去北屋。陪着徐夫人用了早饭。饭毕闲话了几句,要告退的时候,魏劭忽然说道:“祖母,我这几日,大约就要动身去晋阳了。先跟祖母说一声。”

小乔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望向徐夫人,神色严肃。

徐夫人略惊讶,道:“不是原本说要出了正月才走的吗,怎又如此急了?”

魏劭道:“晋阳地大事杂,张俭李崇方昨日又来信报,促我早日过去。诸多事务,悬而未决。”

徐夫人想了下,道:“你有正事,早些去也是应该。这趟去了,多久才回?”

“少则三两个月,多则半年,也未料定。”

徐夫人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既然时日不短,你去晋阳也非行军打仗,不如让孙媳妇随你一道去,如此边上也好有个人照料。”

魏劭道:“她还是留在家中为好。祖母年事已高,当以侍奉祖母为先。孙儿无妨。”

徐夫人看了眼小乔,想了下,道:“也罢。让孙媳妇留家里也好。倒不是祖母要她伺候,而是不想她又出这么大远门的跟你出去吃苦。留家里吧!”

第95章

徐夫人将从房外进来的猫咪抱上膝,出神了片刻,问道:“前次那个李姓乡侯夫人之事,可有后续?”

钟媪道:“婢正想禀老夫人。这妇人看起来倒并无特殊之处。此前一直居于洛阳。去年乡侯病丧,妇人便被翁姑送回了渔阳祖宅。居渔阳时候,深居简出,平常不与人往来。不过……”

她迟疑了下,道,“婢倒是无意间查到了个熟人,和她倒有那么一些关系。”

徐夫人道:“哪位熟人?”

“便是中山的那位苏氏。早几年,此妇人居于洛阳时候,曾有段时日,苏氏和她密切往来,常宴乐同游。后因这妇人与人牵出了一桩风流官司。许是为避嫌,苏氏方和她渐渐断了往来。这些都是数年前的旧事了。”

徐夫人缓缓地抚摸着怀里那只昏昏欲睡的猫咪,沉思片刻,又问:“姜媪如何会与那个乡侯夫人暗中往来,可有端倪?”

钟媪道:“婢无用。姜媪与那妇人事发后相继死去,并无口供。据乡侯妇家中仆妇所言,平日也从未见过姜媪出入妇人家中。如何就勾到了一处,实在费解。”

“姜媪来历,可查过?”

“姜媪本是夫人母家女仆,少寡,带一子,朱夫人曾有恩于她,她便一直侍奉于夫人身畔,至今有三十年。”

“姜媪的儿子,如今在何处?”

“据说十数年前,才十几岁,暴病而亡。”

“何病?”

“何病不知。不过,婢找到了一个从前曾与姜媪一同服侍过夫人,十几年前却被夫人赶走的老媪,从老媪口中,倒听说了点事。据说当时姜媪儿子暴病死去,似与夫人的兄弟有关。她的兄弟,曾养男嬖。”

如今贵族蓄妓或养男嬖,早已成风。

徐夫人眉头紧皱:“便是那个两年前赴洛阳花会醉酒,独个儿掉到池里淹死几天才胀浮上来的兄弟?”

“正是。”

徐夫人不再说话,出神了许久,忽道:“这两日,你瞧劭儿,是不是又惹我孙媳妇的气了?”

钟媪迟疑了下,不语。

徐夫人摇了摇头:“他年前还巴巴不辞路远地跑去南方把我孙媳妇给接回来,当成宝贝似的,这才几天功夫,那边又没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就说要走,还叫我留下她伺候。不是置气是什么?”

钟媪道:“当年出事时候,男君尚小,切肤之痛,难免放不下去。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幸而女君性柔,心性也是豁达。老夫人莫急,假以时日,男君必定能放下心结。”

徐夫人只道:“犟驴一头!”

钟媪道:“男君和女君少年夫妻,这会儿又惹了闲气出来。若真就这么分开了五六个月,恐怕有些不妥。非婢多嘴,不如老夫人开口,叫男君带女君同去便是。料过些时日,二人也就好了。”

徐夫人道:“你何曾见过犟驴受鞭而心甘前行?我若开口强令他带孙媳妇过去,倒显得他有多委屈。我更不忍委屈我孙媳妇。”

她想了一想,手掌摸了下猫儿的脑袋,笑道:“年也过了,家中无事。这渔阳风大沙多,我有些想念无终城的好天气了。”

……

魏劭晚间回来时候,不见小乔在房里,也不见春娘。径去沐浴,出来后还不见她。便问林媪。

林媪道:“老夫人唤女君陪用饭去了。”

魏劭略一迟疑,便往外去,刚到门口,听到庭院甬道上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抬眼见两个侍女在前打着灯笼,照小乔回来了,魏劭跨出了门槛,往书房方向去。

他巡边城回来后的这几个晚上,回来后先都去的书房,晚些回房再就寝。和小乔倒也各自相安无事。

小乔晃到了魏劭身影,叫他:“夫君,祖母唤你去。说有事和你说。”

魏劭看了她一眼,抬脚往北屋去。

他到了北屋,入内,见地上放了几只敞开的樟木大箱,内里放置衣物以及各种日常所用杂物,仆妇手碰大小奁盒往来忙碌,钟媪正站在一只大箱旁,叮嘱一个仆妇:“那边天气一时也暖不了,那件狐氅先带过去,仔细收好……”忽看到魏劭进来了,忙迎上来笑道:“男君来了?老夫人在里头。”

魏劭道:“这是要做什么?”

钟媪道:“老夫人预备动身要去无终城。”

魏劭眉动了动,快步入内,徐夫人坐那里,看到魏劭,招手让他来。

魏劭靠坐过去:“方才阿姆说,祖母要去无终城了?”

徐夫人点头:“叫你过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你也知道,我喜那边天气舒适,冬暖夏凉,往年一年中,有半年是在那边过的。这会儿元宵过了,等你一走,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便想去那边过些时日。”

魏劭道:“祖母何日动身?孙儿先送祖母过去。等祖母安顿了,孙儿再去晋阳。”

徐夫人道:“我不用你送。我这趟过去,把你母亲也一道带去。晋阳既然事急,你自管早些去了便是。我有人护送。”

魏劭微微一怔,迟疑了下,问道:“祖母只带我母亲?”

徐夫人点头,微微叹息一声:“上回那事出了,我虽禁足你的母亲,只我自己的心里又何尝好过?毕竟是你母亲,我知你心里也是盼她好的。便想这趟去无终,带她随我一块儿。换个地方,许能叫人换个心境。”

魏劭便向徐夫人郑重拜谢。

徐夫人微笑道:“有何可言谢。我记得早些年,你母亲性子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钻牛角尖。如今成这样,她自己固然错在先,我这个做婆母的,应也有引导不到之处,难辞其咎。正好这趟带她去那边,我再和她好好处处。”

魏劭再三谢徐夫人。徐夫人含笑道:“叫你来,也就是和你说这个。你忙了一天,想必也乏,早些去歇息吧。”

魏劭应了,从坐榻上爬了起来,作势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道:“祖母不带她也同去?”

徐夫人道:“谁?你媳妇吗?”

见魏劭望着自己,摇了摇头:“她不去。”

“按说,我们府里人少,”徐夫人解释,“你一走,我也走了,大可不必非要她留下。我原本也是想带她一同去的。家中杂事交给新上来的管事便是。只你也知道,二月首民众祭祀太社,祈五谷丰登,历来要我们主持的。往年都是你的母亲。这回你母亲随我走了,自然要她出面。此其一。其二,我也是存了点私心,心疼你。想她能留在家里守着,万一你什么时候提早回来,也不至于到了家,冷冷清清,连个迎的人都没有。”

魏劭道:“我无妨的。祖母尽管将她一并带去无终城。”

徐夫人道:“我本也怕她独个儿在家冷清。方才叫来她的时候,也问过她了。只她自己说无妨。我想罢了。她迟早要独个儿担起我们魏家主母之责,趁年轻多历练,也是好的。”

魏劭张了张嘴,终还是闭了上去。最后道:“孙儿知道了。孙儿先行告退。祖母也早些安歇。”

……

魏劭回到西屋。

小乔正在房里与春娘收拾他出门的衣物。

魏劭站边上,冷眼看了几眼,去了书房。晚些回来,春娘已经不见了,地上也如同北屋里那样,摆了大小几只箱子,都是他的衣物。

小乔正坐在床沿边,叠着他的几件衣裳。见他进来了,也没起身去迎,只说道:“我向人打听了下,晋阳那边气候冬干冷,夏燥热。因你说去个半年也未做准,是故这趟出门,帮你多收拾了些。除了这会儿要穿的袍、裘,另有十套中衣,十套换用的内衣。内衣都是细葛料。另有为天热准备好的素纨禅衣……”

魏劭视线扫了一圈地上的箱子,不耐烦地道:“这些你看着办就好。和我说什么?”

小乔便不做声,低头把摊在床上的最后几件衣裳折好,归入箱子,压了压,最后盖上盖,回头说道:“不早了,那就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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