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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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茶不理他,摸着脖子转了转头,承铎把沉重的头饰给她取下来。她忽而仰起头来望他笑了一笑,双手从背后拉起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退了几步,拉着承铎的手将他引到那巨大的头骨架下,张了张唇,用只有他才能看懂的方式“说”:“一个秘密。”她说着,竖起一根纤长的手指。

“你发现了一个秘密?”承铎问。茶茶点头,伸手将那插着长翎的竹筒向左推倒,竹筒底部果然连有铁链,便有机括牵引声隐隐传来。

很快,那挂着巨大头骨的墙面往后退了进去,像一个深陷的窟窿注视着两人。

静静地等了一会,机括声已停,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承铎负手站在墙前,问:“你进去过了?”茶茶依偎在他身边摇了摇头。承铎指着桌上道:“去把那盏灯给我拿来。”

茶茶走过去,用油壶向灯里添了灯油,拨亮了灯心,端到承铎手边。承铎擎了灯,说:“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进去看看。”他迈步往里走,茶茶却不放心,挽着他手不放。

承铎只得牢牢握了她手,两人十指相扣,小心地进了那黑黝黝的密室。

第三十一章 练谎

油灯的光焰随着两人步履而摇曳,将墙上的阴影照得晃动起来,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他们走过一道长长的向下的狭道,迎面又是一道铁门。承铎拔开门上的插销,封闭的空间让声音格外响亮,缓缓推开了门。

他凝神细听了一听。若是有人,必有呼吸之气,他内力深厚,一听之下便能发现。然而这里确实是没人。承铎将油灯四面一照,大略看明白这是一个一丈见方的密室。四面墙上都凿出横排的格子,上面放满一叠叠纸。中间空地上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承铎牵了茶茶走到桌边,将油灯搁在桌子上,回头翻看那些横格上的纸页。

那一叠叠纸都写满了胡文,间或也夹杂着汉字,旁边标着胡文,无非是从中原收来的情报,往来密信之类。承铎举了纸问茶茶:“这些都是情报?”茶茶细看了看,大致上差不多,点点头,扯了承铎一把,指给他看一个盒子。

那个木盒子在正对着铁门的横格上,颇不起眼。承铎把它取下来放在桌子上,说:“你站开些,说不定蹿出条蛇来。”茶茶躲到承铎身后,抱着他腰,探出半个脸来看。承铎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并不见有什么机关。里面还是一张纸,有些破旧,折了几折。

承铎将纸展开来,上面横七竖八,密密麻麻地写着些蝇头小楷,什么太冲、小吉、从魁、伏吟之类,还有些弯弯扭扭的符号。两人看了半天,不知所云。承铎皱皱眉,将纸叠成小块,塞到靴筒的夹层里,拉了茶茶道:“我们先出去,一会我让赵隼带人来把这些东西搬出去。”茶茶伸手端了油灯,两人又从那狭道往上,进了先前的寝室。

外面已经没有厮杀声,承铎和茶茶一路走到王庭大殿外,便看见哲义提着刀一个俯冲跳下来,叫了一声:“主子!”却把茶茶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承铎拍拍他肩膀道:“她没事,你不用一死谢罪了。”哲义这才松了口气:“我把整个王庭找了一遍,也没看见姑娘,就等着主子来了我好抹脖子。”哲义平时决不会多说一句,他现在这样多说一句,便是确确实实在担心茶茶。

承铎问:“公主找着了么?”

“东方大人找着了,公主一切安好。”

“那他又在哪里?”

哲义道:“东方大人本来在这里。只是赵将军的骑兵在一个羊圈里发现了贺大人,贺大人说什么也不出来,一定要东方大人亲自去请他。东方大人没法子,只好亲自去了。”

正说着,果然见东方与贺姚一前一后地来了。承铎先嘲笑道:“贺大人好大架子啊。”

贺姚指着东方道:“不怪我呀,他说除非他回来找我,否则不要出来。”

东方哭笑不得。

承铎皱皱鼻子:“你该出来杀两个人沾点血腥气,也好把那一身羊味盖住。”

“五王爷闻着血腥气好,我却闻着羊味好。”贺姚越发把袖子举起来掸着。

东方看他跟承铎话不投机,便插话道:“贺大人这两天辛苦了,要不先去梳洗休息一下吧。”

贺姚点点头:“东方老弟,咱们再叙吧。”

承铎便也遣了茶茶下去休息,哲义依言将茶茶引去承锦那里。

承铎远远望着贺姚去了,对东方道:“你说这是什么世道,这次你把他算计得一毛不剩,他反还把你认作好人似的。”

东方失笑:“你这是骂我阴险啊?”

承铎扬眉道:“我是夸你呀!是你说胡人扣下你们,我出兵才显得有理。那还有一个硬是被你做成了活生生的证人,正好可以让他报回朝廷。我有了内应,有了证人,打得名正言顺,全仗然之兄高才。”

东方笑:“为你一战成功,我平白蹲了两天羊圈,自己想想怎么补偿。”

“你想怎么补偿?”

东方一本正经道:“赔个妹妹吧。我跟承锦私定终生了。”

“啊?”

东方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啊什么,我像开玩笑么?”

承铎正要说话,赵隼风尘仆仆地进来禀告:“大将军,我在内城擒住了一个将领,他说有机密事,一定要见你。”

“带进来。”

赵隼往殿外一招,两个兵士押着一个人上来,东方一看,正是突迦。

突迦被缚住了手,在殿上站定,几分傲然神气,望了东方道:“大人好啊。”东方含蓄地笑笑,并不答话。他复又看向承铎:“你就是五王?”

承铎站在王椅旁,手指叩着扶手,道:“不错。”

突迦笑笑,说:“闻名已久,今日才得一见。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还是晚了你一步。”

承铎冷然道:“袭击我大营是你的主意?”

“是。”

承铎竟笑了一笑,问:“那你要见我又为了什么?”

突迦叹道:“国破不过身死而已。我若自尽,未免死得窝囊,今日到你面前也好死得明明白白。”

“你既到了我的面前,已经很明白了,还请就死吧。”

“我之所以到你面前,只因为你不懂胡语,胡人骂你你听不懂,故而我专来骂你。”

承铎失笑道:“你们战败,还有脸骂人?”

突迦也笑:“你除了打仗,还有什么可做?你自己活得委实可怜,却将你国家子民的性命视如草菅,更将我国家子民的性命视如草菅。”

承铎虽也听过不少人骂他,却没听过说他可怜的。他如今刚刚拿下城池,正志得意满,却有人来议论人命。承铎不禁也动了怒,沉下脸道:“是你们连年侵犯在先,你们抢掠粮食妇女,你们杀死的人又作何讲?!”

“我们地处草原荒漠,无可依存;若非为生存,谁愿做强盗!你满口你先我后,其实你穷兵黩武全是为了自己!你看看你的士兵,为了攻入锗夜城,在大漠中渴死了多少?在厮杀中又战死了多少?”

“你看不见,因为你实是没有至爱亲人,因而你不会伤心,你也看不见别人的亲人会哭泣伤心。你在这世上无所眷恋,竟只能靠杀人掠地来满足自己。你如今站在这锗夜城中,不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么可高兴!”突迦越说越激昂。

承铎脸色铁青,一把拔出赵隼身背的长剑来,却往地上一杵,断喝道:“来人!”突迦长笑:“你能攻入我们的都城,却击不灭胡人的心志。你今日站在这里耀武扬威,千百年后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长了禽兽心肝的可怜虫,一个冷血的怪物!”

承铎挥剑而起,突迦仍然不止道:“你活着没有人可以爱恋,死了也没人为你哭……”承铎已一剑劈下,将他从左肩直削至右腰,生生砍为两截,内脏流了一地,横尸当场。应声而来的军士见了这情景都禁不住神色惨变。

承铎柱剑望着他尸首,一时间一片沉默。

半晌,只听东方缓缓道:“他说得不对。我曾劝阻过他们两国通商,不再抢掠,是他们自己利欲熏心,不肯接纳才有这一场厮杀。”

承铎转头看去,倘若东方眼中是愤然神色,他还可以接受这句话;然而东方眼中全是安慰之意。不待他再开口,承铎却将剑一掷,大步出门而去。

人生有时便是这样起落。前一刻还在为所得而欣喜,后一刻却在为所失而懊丧。得失的际遇,谁又说得清?

*

此后,承铎在锗夜城驻军七日,才兵分三部,依次退回燕州大营。

茶茶往自己和承铎住的大帐去时,冷不防就被一个人拽住了衣角叫道:“姐姐。”茶茶一看,竟然是忽兰。茶茶起疑,拉了她手作了个手势。

忽兰委屈道:“我伯父一家都搬走了,我们没找着他。阿思海带了我回来已经两天了。”她拉着茶茶:“姐姐,我现在怎么办?”茶茶想想她也无处可去,只能暂时跟在自己身边,便拉了她到偏帐里。

第二天早上,承锦沿着大营边栅,绕到医帐去。锗夜城一战,里面已满是病患。承锦溜到帐边,往里张望,东方果然在那里,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雅从容,手里却拿着一把精亮的锯子,正带劲地锯着手下的——人腿。

那个人仿佛昏迷不醒般倒在一张案上,东方正按着他血肉模糊的小腿拉锯子,手上也沾着不知是血是药。承锦惊呼了一声,用手捂住嘴,东方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她,温柔道:“外面等一下。”说罢,继续埋头锯腿。

承锦忙不跌地跑到外面开阔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幸而还没吃早饭,不然怕要吐出来。等她好不容易把那段又破又烂的人腿快要忘掉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跑这么远干什么?”

承锦一回头,东方已站在身后。他理着袖子,手指干净纤长,骨节带出一点刚性的线条,全然不像刚刚才按着一个人腿在锯的样子。承锦敬畏地看了他一眼,退后几步。东方道:“不至于吧,我有这么吓人?”

“嗯……我没见过那个……”

东方换上比较温暖的笑容凑上前去:“虽然这世上大多数医生都是屠夫,我却恰恰不是那一类。那个人的腿伤化脓不好,如果不锯掉坏死的那一部分,连命都保不住了。”

见承锦勉强接受的表情,东方决定继续开导:“其实锯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就和锯猪腿羊腿差不多,只不过是活的……”

“好了,你别说了。”承锦立刻制止,“再说我今后连猪羊肉都吃不下去了。”

“那你找我有事?”

承锦低头想想,好象也没什么事:“那个……我为什么要跟贺大人回京去?”

“你不回京去,难道还呆在这里不成?”

“我不想回去。”承锦叹气,“茶茶都可以在这里,我也可以在这里啊。”

东方望天:“嗯……那可有点难,茶茶在五王帐里住,他们两个吃喝用度可以不避嫌疑,互相照应着。你一个单身女子,难道要茶茶伺候着你五哥,再伺候着你?”他又望向她:“你不回京去,难道十三公主就从此失踪了?”

承锦皱皱眉:“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不回去,过上三个月,皇兄大不了一道旨意诏告天下,我重病身亡了,还能怎样?”

“那你无籍无户怎么办呢?”东方饶有兴致地问。

承锦恼怒得很,他明明知道,非要她说。

“不怎么办,就呆在这里!”

东方恬不知耻地又问:“等五王回京了你又怎么办呢?”

承锦大声接道:“我到江湖上做女侠!”

“你可知道女侠怎么做?”

“谁生下来就会么?现在开始学着做吧!”

东方终于知趣:“女侠也是要嫁人的,不嫁人的最后都混成了可怕的大魔头。这位女侠,你可切莫忘了这件事。”

承锦“哼”了一声,“嫁不嫁人,嫁给谁,我还说不定呢。”

东方淡淡道:“我说过,你答应了就不能后悔。”

承锦仰头笑道:“倘若我真要后悔呢?”

“我想你还不大了解我。”他仍是清清淡淡,不着声色地说。

承锦望着他眼睛看了看,觉得那眼仁里确实有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了解是个多么平常的词,可是谁又能真正了解谁?然而这个人,自己已经答允了他一个最重的承诺。

承锦也收了笑,轻声道:“可我觉得我回去了,我们就更难了。”

东方隔着衣袖,拉起她手腕,慢慢滑到手心。承锦的指尖在燕州九月的晨风里有些微的凉,东方合住她的手,半晌道:“承锦,我不是要你抛家弃国和我私奔。你应该回去,我会来娶你。即使我把你带走了,我也要人人都知道,是我把你带走的。”他凑近她,笑得有些坏,“你可能确实不知道,我历来是不怕把事情闹大的。”

承锦切实地觉得自己是不大了解他,脸红了一红,内心深处仿佛又觉得这很有趣。但凡叛逆的,违背权威与世俗的事,都带着邪恶的魅惑力。大约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一种本能的冲动,乐于在浩繁平静的湖面去搅起一片涟漪,就看有没有碰巧的事来满足这隐秘的期许。

承锦道:“你会回来找我?”

“我会。”

“你发誓。”

东方收起笑来,正色道:“你放心,我今生今世绝不负你。”

承锦得了这句话,低头咀嚼了片刻,轻轻抽出手,笑道:“你还有事么?没事就回去锯腿吧。”

“一天哪有这么多腿来锯。”东方忽然心念一动,“我问你,回去皇上若问你在无相寺怎么失踪了?你如何回答?”

承锦想了一回,道:“我就说被人下了迷香,不知怎么就……就被弄到了胡狄的王庭里。这样可好?不然我出现在这里总会连累五哥,就说你们在王庭找到了我。”

东方笑道:“很好很好,这样贺大人就可以说,胡狄一口咬定公主不在了,才硬是把我和他扣了下来。不过你可以这样讲,你从上京到王庭一直被关在马车里,只记得看车外日影大约是向北行了二十天,又折向东行了十天。再下车时,便是胡都王庭了。”

“向东……啊?你是要让皇兄觉得我是从京城被带到了云州,又从云州被带到锗夜城?”

东方赞许道:“不错。”

“你是想让皇兄觉得是七哥掳走了我,又送给胡狄?”

东方点头:“这就看皇上怎么想了。”

“这……这不太好吧。虽然……但是……”

“放心吧,你这样说顶多是让皇上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会贸然把七王怎么样。我前日便告诉过你这次和亲背后的厉害干系。让皇上觉得七王不可纵容,提防着他,自然就没什么心思来计较你五哥了。”

承锦暗暗点头,东方心里却想起那个在来燕路上遇见,要杀他兄妹的人。呵,杀我么?他又习惯性地微笑,承锦降低声音道:“你说我回去要不要告诉皇后……我们……的事?也许……你和亲有功,他们不会反对。”女人到底是女人,想的也是女人关心的事。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她一听之下就答应你。”

承锦作洗耳恭听状。

东方促狭地一笑:“你就告诉皇后,你非我不嫁!没办法,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啊!”承锦一惊,不知他这话有几分真意,飞红了脸,转身就走,留下东方奸笑不已。

承锦跑出去老远,忽然又折回来,望了东方道:“你这些法子是不错,只是我不太会说谎,需得先找个人来练习一下。”她说完,也不等东方答话,转身又直奔营帐。

茶茶正给她端早饭过来,就莫名其妙看见承锦一头扎进帐子,坐倒在毡垫上。茶茶放下东西,承锦一把拉了她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你稍等。”

无辜的茶茶就这样成了第一个被练习者。

*

三天后,东方拟好了表,要贺姚带着回去复命。他自己却称伤不回,只说要在军中养伤,不能长途跋涉。他陪着贺姚走出营去:“贺大人,此番若非五王出兵相救,你我在那羊圈里还不得冻饿而死。胡人言而无信,背信弃义,议和之事还望好生禀告皇上。”

贺姚其实无可选择,只能按着东方说地回奏,只得答道:“我理会得,说起来这次我还得谢你。”

“怎讲?”

“五王打了胜仗,皇上还要把公主嫁出去和亲,摆明了是要弹压他。他们说得好了,一万年也是亲兄弟;说不好时我夹在这中间可就难办了。你老弟仗义给我下这个套,我自然乐得钻进去。放心吧,你为救公主身负重伤。我回去一定好好禀告,大家好相安无事。”

东方叹道:“旁人都说贺大人糊涂,大人真是难得糊涂啊。”

贺姚也淡淡一叹:“这世上的事啊,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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