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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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生的那一天,守在母亲门外的父亲刚刚听见她的啼叫,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宫里的人就赶过来了。

“盛大人,皇上喜获龙子,诏你进宫面圣。”

或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她与后来的尚训帝出生在同一天。她的父亲盛微言当时供职于天章阁,诗文名满天下,想必是要他入宫吟诗庆贺。他只来得及听下人说了一句是小姐,马上就离开了。

崇德帝对于那位刚刚生下皇儿的妃子是极其宠爱的,所以虽是第二个孩子了,却像初为人父一样喜不自禁,而盛微言无奈地坐着写诗,难免露出几分焦急,崇德帝便问:“爱卿心中莫非另有牵挂?”

盛微言忙跪下请罪:“微臣该死,微臣记挂自己的妻子,她也是今日生产,臣出门前她刚刚诞下女儿,所以不觉记挂…”

崇德帝刚刚也守在殿外等过孩子,闻言便立即催促道:“怎么不早说?这是朕的不是,你赶紧回家去看女儿,朕等一下叫人送贺仪过去。”

“臣不敢。”盛微言马上要告辞了回去,崇德帝又问:“可有小名了?”

“还未来得及。”他说道。

崇德帝看他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不觉笑出来,说:“这一对小儿女,出生在同一天也算有缘,朕赐她个名字吧。”

“多谢皇上。”他赶紧谢恩。

崇德帝伸手在纸上写了一个颜字给他。

或者在帝王的眼中,女人其他的东西都不必拥有,只要有一张美丽容颜就可以了。

尽管有皇帝这样的恩典,但在盛颜周岁那年,她的父亲就因为朝政党派上的牵连,被出在偏远地方做了一个司仓。

司仓不过是个看管仓库的官吏,俸禄微薄,根本没有其他途径可以捞到油水。盛微言无能而懦弱,账房中的事实在是一点也不懂,上面来的人要拨走钱粮,他常常迷迷糊糊就交出去了,丝毫不懂交接手续,出了什么纰漏,到最后都只能是自己垫上,钱额数目往往惊人。

未过多久,他家因为赔付钱粮,已经家徒四壁。盛颜记得自己在十岁之前几乎没有穿过裙子,也因此被邻家的孩子嘲笑。她哭着回家时,母亲也只是抚着她的肩,母女背着她父亲痛哭。

到了她十一岁那年的冬天,京城的崇德帝因病去世,皇长子尚在蒙狄做人质,没有赶回来,与盛颜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那个孩子,在群臣的扶助下登基为帝。

据说年幼的尚训帝被他的叔叔扶着登基时,因为父亲的去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这是个在深宫中长大,养于妇人之手的懦弱孩子,对于政事一窍不通,所以在群臣的推举下,他的皇叔成为摄政王。

盛微言被贬之前,在朝中时间并不久,所以即使换了天子,也还是没有人记得他,更没有诏他回京。在长久地等待中,他消磨了意志,染上重病。

请来的大夫看到他家的贫寒境况,看病就不太经心,用药也是马马虎虎。盛微言去世的时候,窗外正下大雪,可他的脸却从来没有这么安详过。他知道自己是再不必担心明天和以后了。

只留了她们母女,在那个落雪天地间,坐在他冰冷的身体前。天下这么大,所有人都在开心地度年关,她们至亲的死,如同雪花飘落一般悄无声息。

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盛颜到死都记得,当时外面的风声,呼啸如同整个天地都在痛恸。

母亲倾尽所有,扶着丈夫的棺木,带着年幼的女儿,一路跋涉回京城。在丈夫下葬之后,家产被族人瓜分,仅只给她们剩了近郊空置的一间小屋,勉强栖身。

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母亲整日整夜刺绣养家,眼睛很快就坏了下去。而盛颜也早早学会了一切的家务事,学会了垫着凳子在灶台前煮饭。

当时盛颜已经知道自己做一切事的目标,无论人生如何艰难,她和母亲,都要好好活下去。

但这些事,显然是不能为外人说的,所以她也没有对这个陌生人说出口,只是沉默不说话。

看她低垂着脸不说话,他便转头看了看外面的桃花春雨,岔开了话题,说:“前面有分岔路,你要告诉阿福怎么走。”

盛颜恍惚抬头看他,说:“就在路口停下好了,反正雨也慢慢小了。”

他听她这样说,也不坚持,拿了旁边的伞给她,说:“这个给你。”

那把伞上精细描绘着凤阁龙楼,缥缈花树,她犹豫一下,才接了过来,低声向他道了谢,一个人下车离去。

在桃花林中,她撑伞向着南边而去,大雨骤过,路旁青草低伏,桃花零落。她走了几步,突然心中瞬间闪过一点微微的疼惜。

上天安排了这样一场雨,让她遇见了他,可她微不足道,他却绝不是自己的归宿。

这刹那相遇,大约就尽付与了波光山色罢。

她在前面走着,小心地握着雨伞,而那人就在后面的马车上看着她,也没有跟过来。

她一路走到转弯口,回到自己的家门口,回头已经看不见他,才赶紧把自己手中的雨伞藏到柴房去,然后推门进去,拍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说:“娘,我没带伞,可被淋得够呛。”

她母亲低头正在绣花,抬头看见她这样,赶紧起来给她烧姜茶,问:“怎么连头发都散了?”

“路上跑得太快了。”她低声说。

“傻丫头,满天都在下雨,你跑得再快,能跑出天底下去?”母亲摇头道。

盛颜烧热水给自己洗了澡,坐在窗下喝了几口姜茶,抬头透过陈旧的窗棂,看了一看外面的大雨。

黄泥院墙内的桃花,已经在雨中,零落不堪。

不知不觉,她捧着姜茶,恍惚出了好久的神。

到傍晚时,雨才渐渐停了。她和母亲在灯下做着绣活,母亲抖着手中正在绣的衣服问她:“这件百蝶牡丹的嫁衣,是谁家的?”

“刘家小姐要出嫁了。”她说,“她女工不行,就托付绣庄交给别人做。”

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她,良久,声音发颤说:“年年为他人做嫁衣,阿颜,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做自己的?”

盛颜心里不觉一阵难过,沉默了良久,才说:“我不想嫁人,我要永远在娘身边。”

“别胡说八道了,你已经十七岁了,还没有说下婆家…”

来提亲的人不是没有,可母亲回绝了一个又一个。好的人家只想要买她去做妾,要她做妻子的人家都与她家差不多的境遇。

盛颜看到母亲在灯下泪流满面,她说:“阿颜,你不能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

盛颜一时没有言语。

开放在阴暗角落的卑贱花草,也只得一年一年,过了春夏秋冬。

人与桃花隔不远(上)

大雨过后,第二天是好天气,天空的蓝色娇嫩无比,白云如丝线般一绺一绺卷在空中。

母亲一早往舅舅家去了,吩咐她说:“今年桃花开得太好,恐怕不能结果,你把这几株桃花疏一疏。”

她点头答应,等母亲走后,就在院子里的桃花下铺上大块青布,自己持着一根青竹枝爬到树上去打桃花,要将这过分浓密的花朵打下十之七八。桃花瓣落得她全身都是粉红,整个人如同堆在锦绣中一般。

这屋子围墙低矮,她打到这一树的花开始稀落时,将手举在额前稍微拭了一下汗,却发现有人站在墙外看她,不知已经多久。

见她抬起头来看见了自己,他只朝她微微一笑。

原来是昨天那人。

她坐在桃花树上,尴尬已极,也只得向他微微而笑。

而他站在院子外仰头看她羞怯失措的神情,满身落花,在一片粉红的背景中,居然一时让人眼花,不知道美的是人还是花朵,只觉光芒耀目,美丽已极。

他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便索性不开口,只看着她。

她看他这一双眼睛定在自己身上,下意识转过身去,定了定神,听到他问:“姑娘把这些桃花打下来是做什么用的?”

“花开得太密了,恐怕挂不住果。况且桃花可治疟疾,水肿,心腹痛,疮疡溃烂。阴干后可以备用。”她慢慢说道。

他“哦”了一声,说:“我倒知道,有一次皇…我弟弟睡觉时,有虫子钻到他耳朵里,大夫就是让人采了一斤新鲜桃花作枕头,睡了个把时辰后,虫子自己就出来了。”

“还有桃花与冬瓜仁研磨成末,能让容颜漂亮,若要红润就多用桃花,若要白皙则多用冬瓜仁。”她此时觉得安心了点,朝他笑道。

他也微微笑了出来。

两个人,墙内墙外,树上树下,相视微笑。

“日高人困,在下有点口渴,请问姑娘有茶水吗?”他终于问。

她瞥了隔墙的邻家一眼,见他家两个儿子都在,所以稍微顿了下便说:“请等一下。”

她抖落了满身的花朵,小心翼翼从树上爬下,开了院门,请他坐在花树下,给他沏了茶,双手奉上。

他伸手将茶碗接过,看她皓腕如霜雪,在淡淡阳光下,竟能生辉。可惜因为长年劳累,手指稍微粗了一点,虽然修长,却并不细致。不知为何,他心里油然升起一丝怜惜,想,这么美丽一个女子,怎么就明珠蒙尘,埋没在这里了?

门口突然有人笑起来:“啊哟,阿颜,你家有客人啊?”

盛颜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是常来家里的蒋媒婆。她忙站起来说:“蒋妈妈,今天怎么到我家来了?快请进来。”

“我到你家还会有什么事情?”她笑着走进来,也不等盛颜说什么,毫不客气就在正中大门口的椅子坐下,说:“我也是老客了,其他都不多说,今天是有个好人家要你啦。”

盛颜脸上一红,说:“蒋妈妈,这话你等我娘回来了再说吧。”

“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哟,这是哪位?”她盯着坐在那里喝茶的人问。

“是个过路客人,要喝口茶而已。”她忙说。

蒋妈妈打量他良久,说:“过路客人?这可不像,看公子的模样,倒像是个富贵家世出来的。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山乡游荡?”

他正眼也不瞧她,冷冷说:“偶尔走走而已。”

被他这样一说,蒋妈妈颇觉无趣,转头对盛颜说:“今日可是工部刘尚书家的姑舅表亲马公子,他前几日在街上与你照过一面,今日就托我说媒来啦,阿颜,你大福气来了!”

“马公子?那日他在街上纠缠我的时候,旁边人不是说他早已娶亲生子了吗?”盛颜淡淡问。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他不委屈你做丫头,这可是说要给你做侧室太太,第四房…”

盛颜低声说:“我知道了,蒋妈妈,劳烦你跑这一趟。我和娘商量过再说。”

“马家可真算是有权有势,你可别失了这大好机会!”蒋媒婆抓过她的手拍了几下,说:“这人家是顶级的啦,你要真嫁到他家,那可是比正宫娘娘还要享福了!”

他在旁边冷笑了一下,却也并不说什么。

盛颜送她出了门口,回头看他,他还在悠闲地喝茶。

茶叶并不好,当然他也知道外面的茶是肯定比不上自己家的,不说什么,慢慢喝了半盏,看盛颜女孩子娇弱,便放下去帮她收拾地上垫着的青布。他们将桃花在青布上铺平,一片柔软的粉红中,他们的手碰在一起。他的手修长,骨节匀称,比她的手,还好看许多。

她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手往回缩了一下,想要藏起来,他却翻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仔细看着。

她又羞又恼,可他握得极紧,怎么也抽不回来。他的掌心里有马缰磨出来的薄薄茧子,那触感在她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的手,和我娘的手一模一样。”他仔细看着,低声说,“我娘也不是高贵出身,本来是在…我父亲家里做杂活的,父亲某一次看见了她,随便要了她,可是她就因为这一次有了我。但有什么用,她有了儿子,有了身份,却还是被人看不起,连我也和她一样被人看不起。我九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你知道她临死前对我说什么吗?”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地说:“她说,娘对不起你。”

她看见这个人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恶狠狠的怨恨,心里不觉一惊,心想,这人心里恐怕潜伏了极大仇恨。

“别人都一心盼望我娶个家世高贵的女人,但我就偏不要,我就要娶一个我自己喜欢的,即使是身份低微的女子。”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嫁给我吧?”

你嫁给我吧。

这低若不闻的五个字在她耳边如同晴天霹雳。

她一时愣住,手中提着的布角一松,所有的桃花都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无力散落。

他凝视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微微眯起眼看她,他的眼睛里有一些迷离的东西让她心口开始疼痛。

她茫然地抬起头,颤声说:“我…我父亲是待罪之身,死在外乡的,我如今与母亲,又不为族人所容,你…应该找更好的人。”

“没有人比你更好。”他踏着掉落满地的桃花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低垂的脸,纤细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轻声叹息,说,“你和我,不是刚好吗?你能吐气扬眉嫁给我,我也能让朝廷里那些老混蛋吐血身亡。”

“而且,”他伸手,轻轻搂住她的肩,“而且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送他出去,一路在桃花下走走停停,直到花神庙旁边,她还是迷迷糊糊的,恍惚出神。

她既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的过去,这突如其来的求婚,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他说。

庙的旁边是个小池,池水清凌凌的,他看到池子边的石刻,问:“这池子是叫三生池?”

她点头道:“据说池子中同时映出的人影,能缘定三生。”他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她到池边,笑道:“那我们照照看?”

他之前笑起来一直很克制,此时却好看极了,左颊隐隐有一个酒窝。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

盛颜把眼睛稍微往旁边移了一下,不敢正视。

池水清澈,映出蓝天下两个人的样子。在风中微动的涟漪,动荡不安地将两个人的影子慢慢慢慢地扭曲,再舒展,扭曲,再舒展。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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