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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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球不屑的扭头:“再说一百遍都可以,我讨厌数学!”

我笑眯眯的说:“不是这个,后一句。”

“我不要长得像女人的家庭教师。”

我再笑眯眯的站起来,打量房间,拿起书桌上的蜡笔和涂鸦,转头:“嗯,你喜欢画画?”

小屁孩扑上来抢笔:“不准你碰!”

我两根指头拎起小屁孩,扔书桌前,自己找了把椅子坐旁边,叠起腿,晃晃手中那盒彩色蜡笔:“乖,这里有一百道乘法题,做完了我还你其中一支——你可以挑一支喜欢的颜色哦。”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安得蒙。

抢夺撕咬和打滚没有取得成果,小屁孩泪汪汪的做题去了。我一直很喜欢记忆里的这个镜头:我坐在布莱德雷府书房的高背椅上,叠起腿看理想是当画家的小屁孩做数学题。红木书桌非常宽大,小屁孩才八岁,身子骨架小小的,握笔时表情委委屈屈。窗台上放着一盆金黄色的金雀花,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乔.布莱德雷。”小屁孩哼道。

我翻翻手上的画,抖出一张涂鸦:“这个三角形下面两根竖线是画的什么?”

“我的同学珍妮的裙子,被风吹起来了。”他很失望:“可是吹得不够高,里面什么都看不到。”

“你蹲下来就看到了。”我告诉他。我小时候经常这么干。

小屁孩很惊奇:“我表哥也这么说过!”

我在抽象派作品翻来翻去,试图找一张可以表扬:“嗯,这幅眼镜画的不错。两个圆圈一根短线连起来…是画的眼镜吧?”

小屁孩瞅了一眼画,鄙视道:“这怎么会是眼镜?这是我表哥。”

思维能抽象到这种程度的孩子,数学竟然不及格。我觉得这是一个奇迹。

我每星期定期来这里两次给布莱德雷小少爷补习数学。小屁孩整天画乱七八糟的画,一说到数学小脸就皱起来,可怜巴巴的咬铅笔头。他天赋异禀,算题很快,五十道乘法除法题可以错四十五道。我满屋子找他的时间远远多于给他辅导用的时间。

我没有办法,只好拿埃德加留下的一堆素描教程骗他说,学不好数学当不了画家。

“你要相信我,我朋友是剑桥郡著名画家。”我信誓旦旦的说。

小屁孩信了,掰着指头数:“画画时要用代数算比例,要用空间几何画透视…艾伦,透视是什么?”

我写信问埃德加,他回信很快:“亲爱的,确实透视要用到空间几何,但是人家才八岁…你最好先让他把乘法表背下来。”

小屁孩偶尔也会犹豫:“可是我表哥有个朋友就学数学的。他说长的挺好看,就是每天脏兮兮的蹲在小房间里做题。”

乔.布莱德雷小少爷受他某位表哥荼毒颇深。最开始说我长得像女人,是因为他表哥教育他,“长得比男人好看的就叫女人”。他表哥在政府工作,有个脏兮兮的数学系朋友,当初因为追女朋友被将军用拐杖赶出将家门过。

我一直很好奇这人是谁,直到有一天我又穿过半个剑桥推开书房的门,看见一副金丝眼镜放在桌上。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小屁孩把他表哥画成一副眼镜了。

阿诺德仰躺在书桌前的转椅上,小屁孩温顺的蹲在他脚边。心理医生眯起眼睛翻他弟弟的抽象派涂鸦,阴沉沉的抱怨:“分析评估、分析评估…好不容易的休假,安得蒙是想让我直接累死去见上帝吗?数学家都是变态。”

他懒洋洋的转向门口,愣住了。

当时我已经在府上补课三个月,正是冬天,外面下着大雪。我脱下落满雪花的外套挂起来,走到温暖的壁炉前烤冻僵的手,半天后说话才不哆嗦:“阿诺德,好久不见。我是乔的数学家庭教师。”

阿诺德惊讶了很久,然后高兴的过来拥抱我:“艾伦,我还以为我们永远都不会见面了呢。”

埃德加参军是夏末,那时起我就决定像他一样,把对安得蒙的喜欢深深的埋进心里。安得蒙就像我拥有的一幅最美的油画,可是我现在要锁上收藏室的门。我告诉自己,我要像怀念一位朋友一样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然后沿着自己生活轨道一路走下去。不在数学活动室也不用补课的时候,我会到遇见安得蒙以前常去的酒吧,要一杯苹果酒看格子裙女招待。一直看到女招待再也不从我身边过。

因此整个秋天阿诺德都没有再来找我喝咖啡谈心理,我也以为我们自此不会再见面了。

第十一章

我很惊讶的问阿诺德:“你不是姓维斯科吗?”

当时我正把手插在口袋里,靠着二楼的楼梯扶手不耐烦的等小屁孩做完算术题。阿诺德端起下午茶走过来,靠在我旁边。他转过过头,目光越过铺着厚重红地毯的长台阶,落在大厅里冷冰冰的镀金老爷钟和瓷器上。

我听见他叹了口气:“我母亲是布莱德雷将军唯一的女儿,嫁给了维斯科侯爵,布莱德雷将军是我爷爷。家族联姻,很正常的。”

如果翻开《不列颠战争史》,就会发现布莱德雷家族历代名将辈出。布莱德雷老将军毕业于桑德赫斯特英国皇家军官学校,在坎伯利参谋学院进修过,参加过二十年前的世界大战和爱尔兰战争,险些送命。阿诺德告诉我:“我决定接受安得蒙的邀请去普林顿庄园时,父亲和爷爷把我关在楼上的房间里关了一个星期——他们要我进陆军。你知道,家族关系…”

“后来你怎么进普林顿庄园的?”

阿诺德说:“加西亚先生亲自来这里来,说情报局需要一名心理分析师。他在楼下大厅里和老爷子谈了五分钟,就有人上来给我开门,放我出来了。”

阿诺德的背景很深,可是每次提到安得蒙,他总是用带着尊敬的口气说“加西亚先生”。仿佛安得蒙是凌驾于某种权威之上的存在,掌握着某些我不知道的权利。

他又指了指书房:“我还指望你把我表弟教出息一点啊,不然我随时可能被老头子从普林顿庄园抓回来联姻啊。”

我想告诉他小屁孩昨天的算术题五十道只对了十五道,不要寄希望了。

阿诺德问我为什么想着要来这里做家庭教师。我耸耸肩:“通货膨胀,没钱付房租了——接到这份工作前我欠了两个月的房租,差点被房东太太赶出来。”

“加西亚先生没有付你分手费?他那么有钱,你随便要点就不至于这样了。”阿诺德很无辜:“我甩女朋友都付钱的。”

我心情很不好:“滚,我倒贴钱甩他。”

他突然想起似地:“哦,上次你让我带给加西亚先生的话,说他也不过是脸长得好看而已。他让我告诉你,谢谢。”

时间久了我发现阿诺德有空的时候经常来剑桥郡。他住在将军府邸住上,远离远在伦敦的将军爷爷,他父亲和安得蒙,花天酒地掉整个假期。医生假期行程安排如下:十二点起床,和奶奶(将军夫人)吃午饭,保持文质彬彬学者风范。下午去地下酒吧喝酒,保持文质彬彬学者风范,晚上搂着喜欢的姑娘鬼混到天亮,回家睡觉,恢复文质彬彬学者风范。

他还邀请我:“亲爱的艾伦,你下午要是有空的话,和我一起去樱桃酒吧怎么样?反正你已经不喜欢加西亚先生了。”

当时林顿已经正式取得在安得蒙别墅过夜的权利。我自然而然的就接受了维斯科医生的邀请。

还是上次他带我去的那个地下酒吧。我坐在吧台前面调戏眉清目秀的调酒师,他端着杯蓝色玛格丽特在人群中穿行,眯起眼睛找美女。我胳膊撑在吧台上,喝了一大堆不知道什么味道的酒,直到调酒师找人把我扔出去。阿诺德搂着个身材火辣的女人出来找我,不可思议:“你也是这样追加西亚先生的吗?死缠烂打?”

我从地上爬起来,挑眉:“有意见?”

“我不知道加西亚先生这么好追。”他意味深长的点头:“艾伦,你追我试试?不过我打赌我不会动心。”

第二天补课时我阴沉着脸告诉小屁孩,如果奶奶再问你表哥白天去哪里了,就告诉她樱桃酒吧。

其实阿诺德不知道的东西还很多。

比方说我帮安得蒙破译代号S,接手林顿的破译不了的密码。林顿每个月他会从自己的工资里给我一笔钱。我缺钱到要死,但是林顿的账户动向被军情六处控制着,定期转账受到监控,因此他能不受怀疑转给我的量非常少。

再比如说我和安得蒙能在不用方程式的情况下破译部分的“迷”电报。

破译“迷”最大的难题在于找到三个转轮当天的初始位置。它一共有1058 691 676 442 000种可能,我们需要找的是那1058 691 676 442 000分之一。

这就像茫茫宇宙中定位一颗星辰,或者三公里长的沙滩上寻找到一粒适合的沙粒。

其实那是一个巧合。有一天我无聊的蹲在图书馆门前看剑桥为数不多的女生走来走去,突然想到“迷”的键盘问题。我们找到的是商用加密机,和“迷”的军用加密机还有微妙的不同。

安得蒙说,解密者永远要站在加密者那一方思考。思考对方怎样做,才能更好的把信息藏起来。

我想,或许“迷”的键盘不是普通打字机键盘左起第一行QWERTY的排列顺序。也许对方知道我们会按照那个顺序解密,所以把它换成了ABCDEF这个排列方式。

我只是开玩笑的告诉林顿,林顿又开玩笑的告诉了安得蒙。安得蒙竟然真的试验了。他一个人试了近千份密文,告诉林顿,“迷”的键盘排列方式的确是ABCDE,字母表的排列方式,四行六列。

键盘的排列方式很重要,因此密文首先是在键盘上输入,再通过转轮和反射轮旋转。知道键盘的排列方式可以让我们解开对方有缺陷的密码。

“迷”的开头是三个字的密匙,决定转轮的初始位置。密码发送方会把它加密两遍发送在正文的开头。比方说密匙是abc,第一次加密结果是SCT,第二次加密结果是PIY,那么密文的开头是SCTPIY。我们完全不知道SCTPIY的原文密匙是abc。

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

有些密码发报员偷懒,天天发送的密码就是键盘的前三个,把abc连续加密两遍。安得蒙知道键盘排列方式后变态的试译出了部分密码。他手下的天才中有人对摩斯码非常敏感,能听出德国佬发报员不同习惯。安得蒙让他们对有这种发键盘前三个字母,斜三个字母,竖三个字母做密匙习惯的发报员做了跟踪记录。

拿着三个字母的密匙,我和安得蒙能够破解一些“迷”的信息。

我趴在图书馆宽大的橡木桌上不敢相信:“没想到安得蒙真试了…一千份密文他竟然全部核对了…”

林顿坐在我旁边喝咖啡,穿了一件驼毛大衣,心情愉快:“我的提议加西亚先生一般都会采纳。”

我纠正他:“那是我的提议。”

林顿脸色突然不太好看,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

“要是试了一千多份密文发现不对,他会发飙?”

林顿耸耸肩:“不会的。上次你说的方程解法可代入过不止一千份密文,加西亚先生什么都没说。他还请我吃晚餐,问我累不累。”

安得蒙对于能利用的人,总是这么温柔。

我想起我的母亲,简.卡斯特。当她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军情六处也对她温柔过。我们在伦敦的房子很宽敞,父亲和母亲靠着退出前的积蓄进行数学研究,不用出门工作。那时父亲和她都被信任,他们在密码局做着我和安得蒙正在做的工作,以数学为武器保护英国人民。直到被“处理”前,母亲都没有放弃已经不能给她带来经济收益的密码研究。她在她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迷”前身的破译方程式。我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母亲虽然柔弱,但是一直在在坚持。她的方程式思想应该通过我继续下去。

解密思路是我提出来的还是林顿提出来的并不重要,只要它能够像母亲当初所做的一样,促使英国在这场密码战中走向胜利。我不在乎自己是否是历史车轮下的那粒垫脚石。

林顿在剑桥郡呆的时候长了,安得蒙会让副官彼得开车接他回普林顿庄园。有一天我正好看见他靠着黑色轿车在一家饭店外等人,还是穿着挺直的制服,肩章亮闪闪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当时街上正飘着冷雪,我从外面过,被他叫住。

他竟然主动和我搭话:“艾伦,我两次来剑桥,你都穿的同一件外套。”

“通货膨胀嘛。”我说:“我还是学生,没有收入。”

他说:“加西亚先生让我带话给你,缺钱就告诉他。”

结果过了一个星期我去银行取钱,发现自己名字下面凭空多了很大一笔数目。银行经理小心翼翼的解释说,这笔费用来自政府秘密机构,不能退还。

安得蒙滥用职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跟阿诺德抱怨:“安得蒙给我寄了一笔该死的分手费!他妈的把我当什么了?!”

阿诺德正在用我的学生,布莱德雷小少爷试验他的催眠术,很开心:“太好了,你们现在是真没有关系了。”

第十二章

阿诺德说透过金丝眼镜片说:“太好了,你们现在是真没有关系了。”

他一个人泡吧寂寞,缺少一名鬼混的同伙,我很荣幸获得了他的入伙邀请。

周末上午我跟红毛小屁孩补数学,阿诺德在大厅里喝红茶等我。那个冬天我们混遍了剑桥郡所有地下酒吧。我把所有长相尚可的调酒师都调戏了一遍。

我们通常傍晚的时候到樱桃酒吧,两个人逆光往门口一站,就挡住了冬天稀薄的阳光。店内有姑娘向我们打招呼:“嗨,帅哥!”

反正是安得蒙的分手费,我花得大方。

我喝酒,但是从来不玩女人。

不习惯她们刺鼻的粉脂味。

阿诺德泡姑娘得手时,我就吊儿郎当的靠在吧台上,隔着人群远远向他举起酒杯致意。

这里充斥着劣质香烟,鸡尾酒和故意拔高的笑声。

因此我从来没有想到安得蒙会来这个地方。

那天晚上街上下着冷雨,滴水成冰。

阿诺德和他的女友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或许去了樱桃酒吧楼上的客房。

我一个人靠着吧台喝兑水的杜松子酒。

以前经常去的咖啡店的女招待进来躲雨。她是个漂亮的姑娘,还穿着工作时的格子裙,抱怨着点了一杯苹果酒,坐在吧台旁边的椅子上。正好有一群喝得半醉的青年路过,就缠上了她。

他们玩得实在是太下流了,后来我就走过去,挡在她面前。

我解开衬衫前排三个扣子,露出勉强过得去的胸肌,对五个混混抖腿:“这是我的女朋友——”

“莎拉。”她在我背后轻声说。

“对,这是我的女朋友莎拉。”

然后我们打了起来。一个手臂上纹了纹身的男人一拳打在我小腹上,我打断了他旁边胖子的牙齿。还没回过神脸上又挨了一拳,顿时满口血腥味。

如果阿诺德在情况会好很多,但是现在我在孤军奋战。

胖子被我推到人堆里,砸倒了一片客人。

我们动静很大,大厅里的人开始往外走,酒保也不知道消失到了哪里。

所以安得蒙出现的时候,樱桃酒吧几乎空了。

大门突然打开,外面的冷风灌进来。

安得蒙站在狭窄入口处高高的台阶上,俯视地下一层的酒吧大厅。

他没有带雨伞,黑色呢子大衣不停的滴水,头发贴在前额上。

安得蒙很瘦,被雨淋透后身材显得单薄,然而他的俯视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

当时我的背心破了,衬衫扣子掉了,满脸是血,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而我的五个对手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为了显示英雄救美,还一直抓住女招待的手没放。

安得蒙扫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顺着台阶走下来,先给了站得最近的胖子一拳,然后转身踢在前来帮忙的纹身男身上。我第一次看安得蒙动手。他的动作流畅简洁得可怕,下手部位非常精准,总是选在最脆弱的地方——比方说颌下和咽喉。攻击这些部位能给对手造成巨大的疼痛,同时解除他们的反抗能力。

安得蒙反手掰住其中一个人手腕的时候,我清楚的听到了骨折的声音。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是军情六处的高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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