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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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车送我回去,笑着摇摇头:“我要是想这么做,就不会让阿诺德来和你谈话了。我为你感到骄傲。林顿给了我你破译‘迷’时的方程式,解得非常漂亮。”

我很久没有和他同乘一辆车,突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他还是剑桥那位客座教授,我还是那个逃了无数课还想追他的学生。只是他的笑容里多了一种倦怠,而我今年夏天已然毕业。

汽车在伦敦街头转来转去,街上弥漫着灰蒙蒙的阴沉。我们路过两处消防演习,一队士兵在给居民分发防毒面具,据说纳粹的武器有神经毒素。百货店前人们排起长队。

我说:“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

安得蒙把车在百货店外停下来,仰起头叹了口气:“会结束的。”

他的叹息有种颓废的味道,仿佛知道演出最终会散场,但是不知道谢幕的演员里有没有自己。

“当初你在剑桥逃了那么多的课,我没想到你能到今天的地步。你从来没有经过正规的密码培训,第一次就破译了代号。走到今天这步,艾伦,你进步得相当快,快得让我都感到害怕。我知道单凭林顿的能力不能做到他现在的地步,背后一定有其他人。可是我没想到是你。”他看着我,慢慢的摇了摇头:“我很高兴能找到理解我思路的人,也很怀念我们一起探讨‘迷’的时光,但是我必须亲手把你从这个轨道上推离出去。前面的路很黑暗,我宁愿自己走下去。”

安得蒙的话让我想起了父亲和母亲。母亲在学术界的地位远远高于密码局的父亲,可是她放弃了数学,陪着父亲开始了密码学的研究。我至今仍然记得她在炉火旁和父亲探讨问题的娴静身姿,与其说是温柔的妻子,不如说是心灵的伴侣。

我想安得蒙也希望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能欣赏他的思路,能提出不一样的想法,能够在这场寂寞的路途中陪伴他前行。

我曾今想过,如果他给我机会,我很愿意陪他一路走下去。

安得蒙说得很温柔,然而这是一个警告。他带我看了林顿的结局,是想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同样不被信任的时候,可能会面临同样的结局。我破译了“迷”,然而我必须从这些东西里面抽身离开。

然而我最终没能离开。

阿诺德告诉我,安得蒙被隔离审查了。

这是来自军事情报局总局的审查,没有人知道隔离审查的原因,然而审查的时间相当长。在他离开普林顿庄园接受审查后不久,我收到情报局的邀请函。

亲爱的 艾伦.卡斯特先生

我们有幸知道您破解“迷”的精彩过程。如果您愿意通过某种方式为结束蔓延欧洲大陆的纳粹战争而献身,请您于X年X月X日到皇后大道三百六十七号,见布鲁姆先生。

期待与您的会面。

您的:C

第十七章

最开始阿诺德并没有告诉我安得蒙被隔离审查的事情。我只是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他。这段时间里阿诺德像是突然空出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开始变着法子和我约会。

我已经搬回原来的住处,。每个礼拜日照旧去将军府上给乔小少爷补课。小屁孩竟然老实了许多,不用我满屋子找,自己提前规规矩矩坐在书房等我。阿诺德也在书房里。他假装很忙,上上下下翻书,一会儿推开窗户透透气,一会儿问“艾伦饿不饿,我去厨房叫佣人做点心”,最后他把小屁孩从书桌前挤开,坐在我旁边,摊开一本书:“我最近对数学很感兴趣,你能帮我看看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吗?”

小屁孩扯他袖子:“表哥,你的书拿反了。”

阿诺德咳嗽一声,默默的把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收起来,摸了摸鼻子,坐回一边。

他不再泡妞的行为让我极度不安。

灰暗的日子里人们总是自寻欢乐。我曾经加入的剑桥数学俱乐部办了个小范围的私人聚会,只有数学系教授和学生参加。我收到邀请后也去了,看能不能遇到熟人,推荐工作机会。

那场聚会在一位教授家的后花园里,我又遇见了阿诺德。人们三三两两的围成小圈子聊天,他笑眯眯的端着酒杯向我坐的地方走来。

我问他:“你怎么不泡妞了,有空参加这种聚会?”

他大大方方的举起酒杯,当众向我抛媚眼:“小艾伦,我在泡你啊!”

我只好对旁边的人耸耸肩:“他在开玩笑。”

聚会上有平时很难买到的甜点,我找了张小圆桌坐下来专心吃李子布丁。隔着五六米远靠花园篱笆的地方有四五个人围在一起讨论微积分。我忽然听见有个女孩说:“那你是在高尔夫与象棋俱乐部工作了?”

回答的人远远的藏在人群后面,带着软帽,围着围脖,声线很冷清:“算是吧。”

女孩的声音很甜美:“我叫艾米丽.罗特,在《科学与逻辑》上发表过抽象代数的论文。”

我突然想起了她是谁,我们同在数学俱乐部,三年级那年她还向伦敦的瓦特博士推荐过我的群论论文。

“我现在留校任教了,”艾米丽继续说:“好几个朋友都去了美国,欧洲不安全…说起来有一位还留在剑桥,写群论的艾伦——或许你听过这个名字?”

我惊讶的向那边看去。

男人似乎也大吃一惊:“你是说艾伦.卡斯特?他现在在做什么?”

艾米丽向我这边扬了扬下巴,拢起遮住脸的卷发:“那位栗色头发的就是。现在好像什么也没做,周末给人当家庭教师。艾伦其实挺有才华的。”

我虽然忙于与“迷”奋斗,但是在别人看来确实什么也没有做——大学最后两年一直把自己关在数学俱乐部的活动室里写一篇没有发表过的论文,毕业后也没进数学研究院或者大学机构。我向他们说话的方向点点头示意,没想到问话的男人却站了起来。

隔着人群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摘下软帽微微欠身,向我致意。

然后他坐回去,隐藏回了聊天的人群中。

他说:“为了‘迷’。”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够被听到。

阿诺德坐在我旁边和女孩聊得眉飞色舞,过了一会儿他困惑的回头向男人所在的方向看去:“艾伦,那边的男人是谁?我觉他他一直在看你。”

这场战争里,十七岁以上的男人都陆续参军,征兵处的队伍能排过一条长街,到处是为不列颠而战的宣传与演说,支持纳粹的黑衫军和市民冲突不断,流言漫天飞。政府把科学家们聚集起来,成立了运筹学小组(OR办公室)。我有朋友就在政府实验室工作,研究鱼雷的最佳配置和高射炮的有效射击方法。安得蒙曾告诉我,数学是一门恐怖的学科。当数学家从纸张和书本里走出来,把它作为武器投入战争中的时候,它会成为最可怕的武器。

在后来伦敦空袭中,我们从每200高射炮发击中一架纳粹飞机提高到每20发击中一架,就是运筹学小组的成果。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而我也想做点什么。

我跟阿诺德说,而他只会这样安慰我:“艾伦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用静下心来和我谈一场恋爱。”

我跟他试了。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安得蒙被隔离审查的事情,甚至知道原因,但是一个字都没有对我说。他只是不停的和我约会,带我去看电影,去逛公园,去停流亡英国的波兰音乐家的演唱会。他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搂住我的腰,问我:“小艾伦,你甩了安得蒙,跟我过一辈子怎么样?”

我提醒他:“我们本来就分手了。”

黑暗中阿诺德扯开我大衣竖起的领子,吻我的脖子。他在我耳边煽情:“我是要你从心里甩掉他,跟我在一起。我不像他一样有那么重的责任,我有工作,我能供你研究一辈子数学,我们可以每周都这样牵着手出来看电影。你觉得呢?”

当时荧幕上正演着一对热恋的情侣当街拥吻,我死死的盯着屏幕,装作没有听见。

过了很久,阿诺德把嘴唇移开,叹了口气。

小屁孩是最悲惨的,被自己表哥逼着准时出现在书房里上课,逼着转送我玫瑰花,逼着把图画本扔掉,全部换成算术本。

我捏着一支玫瑰面无表情的告诉阿诺德:“你可以自己送给我的。”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从门后走出来:“亲爱的,我喜欢给你惊喜。”

他问我:“艾伦,我们约会一个月了,你有感觉了吗?”

我仔细思考片刻,老实回答:“没有。”

心理医生显得很失望,他颓然倒进椅子里,仰起脖子:“见鬼!可是我有感觉了,怎么办?!”

阿诺德泡妞时每天都有感觉,所以他自己当然知道怎么办,不用操心。

我是在十二月的下午收到来自军情总部的邀请函。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伦敦的位于皇后大道三百六十七号,见到了布鲁斯先生。那是一个高度机密的机构,门牌上没有标示,里面走动的所有人穿着军装。布鲁斯先生是位高级官员,穿着海军军装。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接见了我。

他高度赞扬了我破译“迷”的工作,问我愿不愿意加入“高尔夫与象棋研究会”。

“艾伦.卡斯特,你愿意沿着卡斯特先生和夫人的路一直走下去吗?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为国王陛下和英国人民效劳?”

我发誓愿意。

之后是一系列繁琐的资格审查。我被隔离了大约三天,那位叫布鲁斯的海军军官反复确认我是否叫“艾伦.卡斯特”,问了我很多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的经历与细节,把我跟档案袋里的照片反复核对。

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在他小园眼镜片后笑了:“告诉你一件事情,艾伦。我们很早就收到了你的材料,材料上显示你能力卓越。但是加西亚先生一直认为你不可信任,所以拒绝让你加入普林顿庄园。现在,我们的C爵士认为,你值得信任。他不仅信任你,也信任你的家庭。”

那一刻我有些茫然:“C爵士是谁?”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试着和阿诺德谈恋爱忘掉安得蒙时,他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搏斗。他表面上看起来悠游有度,其实一直站在地狱的门口,稍不注意就会被拖下深渊。当时海军的独立情报机构要合并入军情六处,他们想推出自己的领导者。而林顿的事件正好是一根导火索。仔细思考,只凭林顿的能力,怎么能够收买两个内部间谍?有人在暗中支持他。这件事究竟牵动了多少人的利益,谁也不知道。

况且这之上还有我看不到的力量,比方白厅和C爵士,后者的观点可以颠覆安得蒙对我所作出的决定,甚至可以决定未来军情六处的最高BOSS是安得蒙还是海军部的人。

再深入下去,林顿其实不是整个事件的全部。安得蒙为了我,隐瞒了一件事情的真相。它是安得蒙阻止我进入普林顿庄园的全部理由。

而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足以让他失去白厅对他的信任,接受长达三个月的严厉隔离审查。

在他离开期间,我获得了进入普林顿庄园的权利和一份正式而光荣的工作——负责译电处第七办公室密文破译工作。

第七办公室密文的机要程度没林顿时接触的第一办公室高,因此密码系统也相对简单。我再一次进入了普林顿庄园,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到达第七办公室所在的小楼。

我推开门,把公文包放在最近的办公桌上,与新同事打招呼。

新同事坐在窗台上喝咖啡,及肩的黑卷发,鹰钩鼻。

他懒洋洋的回头看我:“你好,艾伦。”

我记得这种略带冷清的声线,我在数学俱乐部的聚会上听到过。

“为了‘迷’”他端起咖啡杯,第二次向我致敬:“你终于愿意干一点正经事了。”

第十八章

“为了‘迷’”,窗台上的男人举起咖啡杯。

我很诧异:“你知道‘迷’是我破译的?”

他哐当一声放下杯子,从窗台上跳下来:“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啦。加西亚先生公开了这件事情——你帮林顿破译了‘迷’,破译方法非常精彩!”

他说的很对,确实所有人都知道了。

安得蒙不在,他的助理安妮领着我顺着每个办公室走过去,一路上被很多人议论。

“这就是那个和林顿合译‘迷’的艾伦.卡斯特?听说在七号办公室。”

“为什么不在一号办公室?”

“比想象中的帅,就是有点不修边幅…”

新同事告诉我,林顿事件本来处于绝对保密状态,后来上级通过某种途径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安得蒙在压力下公开了“迷”的破译方式和背后人物——但是林顿的最终结局被保密。

他问我:“林顿好像因为向你泄露重要机密被解聘了?”

我想了想:“不知道。”

而且这种公开也只限于普林顿庄园内部,离开这里,整个世界都对此一无所知。

新同事向我伸出手:“很荣幸见到你,我叫拉斐尔——拉斐尔.修兹。我以前见过你。”

他的黑色长发微微有些卷曲,几乎垂到了肩上,头发的颜色正好衬托出深黑色眼睛的明亮。呢绒外套颜色有些发暗,下面是黄绿色卡其布长裤。整个人看起来介于青年学生的尖锐和学识带来的成熟之间。

我不记得见过这样的人,试探着问:“上次数学俱乐部的聚会上?”

他仿佛觉得很好笑:“艾伦,我们是同学。是在林德曼教授的高等数学讲课上,我就坐在你后面。”

逃课逃得太多了,实在想不起来,心怀内疚的和他握手。

“说起来…我记得你什么课都逃,只是有个冬天每节林德曼教授的课都到场。大讲堂里只有三个人,你,我和哈里。你喜欢听他讲课?”

我不记得哈里是谁,绞尽脑汁想起了谁是林德曼教授。他是安得蒙的继任者,五十来岁的老头子,法国著名数学家,剑桥为数不多的客座教授之一。教授的英语发音不好,传言说他的话大部分内容都就听不清,能听清的话都是听不懂的话,而少数情况下,又清楚又听的懂的话,那就是错话。

我坦白的笑:“我不是因为喜欢林德曼教授讲课,是因为冬天教室暖和。”

我同情的拍他肩膀:“其实我一直听不懂他讲的课。我很佩服你,听了一个冬天。”

拉斐尔不可置信的打量我:“艾伦,你…破译‘迷’难道是运气?”

他困惑的摇头,耸耸肩,干自己的事情去了。过了几分钟才从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后面扔出一句话,似乎非常失望:“真没想到…你这么不严谨。”

拉斐尔是我的新搭档。七号办公室的密码并不是特别重要,因此只配备了我们两人。截获的电文分类后每天早上七点准时送到我们的办公桌上,破译后再交到分析处分析。可能是因为我是‘迷’的破译者,最初见面时他似乎对我还存在着类似向往的东西,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向往逐渐被无情的粉碎了。

作为负责人,我习惯每天早上叼着面包卡着上班时间出现在办公室,把穿着厚牛皮靴的腿翘在桌子上开始看资料,看见有姑娘路过时还会向门外吹声口哨。每周一两次,阿诺德笑眯眯的蹭进我的办公室,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风度翩翩学者风范,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小艾伦,亲爱的,你今天姿势酷翻了。”

拉斐尔皱着眉头从我桌上拿文件,一脸嫌弃的表情。

文件拿起来还要拍一拍灰。

有一天他又坐在窗台上喝咖啡,我躲在房间不见阳光的深处研究电文。他忽然转头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慌。

他端着马克杯喝了一口黑咖啡,丢了一句:“艾伦,你的胡子该刮了。”

我用手一摸,果然留渣了。

除了对我个人习惯过分挑剔,拉斐尔算是一位很优秀的搭档(阿诺德连约会时都从未在这方面苛求过我)。相比林顿,他更能注意到电文信息内部的数学规律,对德语字母出现的频率和方式特别敏感。我很诧异,以他的能力,为什么会屈居第七办公室。

我回剑桥郡退了房子,正式住进了普林顿庄园。这里和剑桥郡不同,没有遍布的钟楼与穹顶教堂,没有浓郁的历史气息,所有的人都默默工作,一切显得平淡而有序。

普林顿庄园据说是有一百五十百年的贵族庄园。红砖围墙里散布着许多建筑,每一栋是一个单独的密码破译办公室,挂着铜牌标识。这里是天才的聚集地,白天很少听到人们喧闹,只有风吹动道旁树时上面残留的树叶才会发出哗哗的声响。

我和拉斐尔单独使用的单层棚屋似乎是庄园储物间改造的,有三个堆放资料的大房间和一间办公室。白砖建筑,屋顶铺着斜斜的遮阳板,窗户几乎被爬墙虎枯死的藤蔓封住了,要使劲推才能打开。拉斐尔说夏天整个房屋能被爬墙虎的绿色覆盖满,然而冬天我只能看见它们凋零的叶子。

我的房间被安排在资料室背后,工作起来很方便。一张铁床和两只柜子,家具样式简单舒适。

阿诺德不喜欢我的新家。他拍拍床嫌太硬,拉起窗帘嫌透光,关上门嫌弃隔音效果差。我很奇怪这些要求有什么用,他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做的时候动静太大了,外面看得见。”

我面无表情的把他扔出去:“维斯科医生,你想得太多了。”

阿诺德的办公地点主要不在普林顿庄园,而是集中在代号Z等几所情报局的内部医疗机构,只是每星期回来汇报工作。汇报完后就无所事事的晃到我办公室,蹭上一整天。

如果说当初安得蒙是抱着和我谈恋爱试试的心态,那么我和阿诺德现在的关系也是谈恋爱试试。我想借此把安得蒙忘掉,而阿诺德单纯是闲得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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