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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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乌抬起头来,伸手去摸身边的拐杖。

柳浮声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只见他费劲地扶着拐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她走了两步。

“战乌…”她如同骨鲠在喉。

“对不起,我又没刮胡子。”他惭愧地低下头。

柳浮声哭笑不得,深吸口气,“你怎么来了?还有,你腿怎么了?”

战乌先前的一大堆话,现在只剩下沉默。

“如果你只是路过,顺道来看看我,那好…”她原地转了两圈,“我挺好的,不用挂念。”

战乌猛地抬眼看住她,“你为什么骗我?”

柳浮声瞪着眼睛,勇敢地与他对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离开。”

他猛扑上去,撕扯她的衣服,像一只饿极了的狼,全身散发骇人的气息。柳浮声一边挣扎一边推他,他本来就有伤站不稳,摔下去时紧紧拉着她,跟她一起摔在地上,仍不放弃撕开她的领口。

最终,她的上衣被扯开,露出胸口的纹身。

在他的目光下,她无所遁形,满脸通红。

战乌放开她,艰难地爬起来,又想去扶她,她自己站起来了,还捡起拐杖给他。

“看来你都知道了。”她沮丧地说,拿钥匙开了门,“天冷,进来说。”

他气喘吁吁走进去,“你不该骗我。”

“我不骗你,你能怎么样呢?”柳浮声把医生的诊断说给他听,“你与我能改变什么?”

他从包里掏出厚厚的几沓钱,“我全取出来了,给你治病,家里的房子我打算买掉,不知道能凑几万…”

“不是钱的事儿。”她握住他的手,“我救不活了,你不要浪费钱,也别管我,回去…”

“我既然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管你!”他第一次这么愤怒,甩开她的手,“你不该瞒我!不该骗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以为跟我一刀两断,我就很好过,是吗?我告诉你!我生不如死!你不是问我的腿吗?我如愿以偿从山上摔下来,可惜没死!你知道我多希望自己像阿鹿一样哪天掉下来彻底玩完?我遗书都写好了你要不要看一看?!你怎么不一刀杀了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好过?!”

柳浮声撑着头,战乌的影子在她眼前忽明忽暗,忽然,她眼睛一黑,“哇”一声吐出来,跪在地上激烈地呕吐着,吐完了身体一阵一阵抽搐。

战乌手忙脚乱,摔倒在她身边,但还是爬上去紧紧抱着她。

“战乌…我们都不好过。你不好过,你至少能活着。”她好像很冷似的,虚弱地说,“我如果没得这个病,不会赶你走,我都想好了…你合同结束后,到我这儿来,找一份工作,随便什么都可以,我们好好的,生一个孩子,好好过…”

“我陪你。”战乌深吸一口气,“求你,让我陪着你…”

“别说傻话了。”柳浮声摇摇头,“你要这么眼睁睁看着我慢慢死去吗?换做我,我宁愿逃走,等待哪一天噩耗传来,哭一场了事。你知道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走向死亡,多煎熬?”

他垂下眼,自己难道没有眼睁睁看过一个人走向死亡吗?是她没有看过,才觉得残忍。

“如果我俩调换一下就好了。”他说,“我死,你活着。”

“说来简单,没那么容易看淡的,尤其你知道自己在等死的时候。”柳浮声扶着他坐下,既然他都知道了,她也不再故意伤害他,自己最后一段日子还有他在身边,也是不错,就是对他来说太悲苦了。

“谁不是在等死?”他居然笑了,“难道还有人等着复活?”

柳浮声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她又说:“对不起。那天你上飞机的时候,是不是很难过?”

战乌一时没做声,但是想起那天,心仍会抽痛。那是从顶点将至深渊的绝望和荒凉,他心里那座孤岛好不容易开出一朵花,却毫无预兆地枯萎。

“那时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他确认道。

“嗯。”

“你要分开,可以在电话里说。”

“是啊,可我很贪心,想着最后见你一面,是真的想好好过一个生日的。”柳浮声坦白地说,那回是生日,也是死别。

“以后绝不能再这样。”他看着她的眼睛。

“好,我答应你,反正也没多少‘以后’了。”

她帮助他洗了澡,看他摔伤的腿,心里难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无言,二人之间静得好像一出默剧。

那晚,他俩躺在一起,却没有做.爱,握着对方的手,各自想着心事。

柳浮声早上是被厨房里的响动吵醒的,他早起做早饭,可现在身手不便,打碎一个碗,艰难地收拾着。明明一个很简单的弯腰动作,他做得满头大汗。她一下子就哭了,冲过去抱着他,大叫:“你别弄这些!我不要你当我的保姆!”

“我打电话辞职了。”战乌平静地说。

她定定望着他。

“早就该这么做,是我对不起你。”他捡起拐杖,“你说得没错,我不是来当你保姆的。我厚着脸皮,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嫩庄,当我的老婆?”

“我…”

“我不是不愿意来S市。”他强调着,“但我不熟悉这里,不能尽自己所能照顾你。”

柳浮声低下头,想起这几个月关扬对自己一再的骚扰,忽然想,跟他去嫩庄,没准也挺好。只是…她惭愧地摇摇头,“对你太残忍了,我好好的时候,我们俩天各一方,现在我快不行了,却叫你伺候我。”

“我愿意的。”战乌坚定地说,“我早就说过,你要我,我就来找你,或者你去找我,我一直等你的。”

柳浮声想了很久很久,战乌没有逼她,转身继续弄早饭。面饼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她往那边看了一眼,那里头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肩膀宽阔,身体结实,是她心上的男人。

“战乌!”她叫道。

他回头,用讯问的目光看她。

“凤凰项链还留着吗?”

他一愣,随即一笑,半秒后,又双手捂住脸,悲喜交加。

——————

★2017年2月14日

柳浮声在空港酒店住了一晚,早上,战乌来接她去嫩庄。她的大行李箱装的都是冬、春两季的衣物,没带夏装,因为她根本不自信是否能等到天热起来的时候。

她已经不怎么能看清东西了,偶尔,还会有短暂的失明。头疼持续困扰着她,时不时爆发的呕吐让她经常感到狼狈,原来,平静祥和地走完人生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是那么不切实际。

战乌的腿伤已经好了,柳浮声发现,他家变了个样,翻新过,墙也重新刷了一遍,他甚至添置了一张双人床,床上铺着艳俗艳俗的红色四件套。她眼神再不好,也能看清被套上大朵的牡丹花。

她一下子被逗乐了,“真土!”

晚上,她躺上去,发现大红色的床单被套更衬她皮肤白,却更衬他脸黑。她趴在他身边,眯着眼左看右看,“这次你刮了胡子,还理了发。”

“隆重不隆重?”他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

“太隆重了!”她伸出大拇指。

他撩开她背后的长发,将凤凰项链再次郑重地为她戴上。他亲吻她的背部,把她弄得很痒,翻过来,他就去吻她的唇。

他俩十指交握,享受着彼此。艳红的床单上,黝黑的男性身体压着雪白的女性娇躯,像开在一片火红狼毒花海中的郁金香。

“老婆。”

“难听,不许叫。”柳浮声推了他一下,“把我叫老了。”

他虚心地问:“你们那儿,都叫什么?”

“没结婚的,才爱叫老婆。结了婚后…叫‘喂’。”

战乌一脸疑惑。

“战乌,我刚来墨格河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这里是我的归宿。”她仰面躺着,双手枕着头。

“我家条件不好,委屈你。”他是个实在人,说出自己一直以来的忧虑。

“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很好养的。”她依偎在他身边,“对了,你有空再带我去撞钟啊。说真的,那口钟一点都不灵…”

战乌捂住了她的嘴,“不能说。”

她笑。

“挺灵的。”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上次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愿望啊?”

“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她不屑地“啧”了一声,心里暗道,呸,一点都不灵,还不让说。

“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的。”他把她抱入怀里。

20

★2017年3月26日

战乌发觉有人在屋子附近徘徊,傍晚他在院子里劈柴时候,能感觉到身后一道不太友善的目光。可能因为天没完全黑,那人一时不敢上来。

他推门进屋,柳浮声刚刚昏睡过去,他动作很轻,不敢将好不容易能入睡一会儿的她吵醒。她进食越来越少,日益消瘦下去,像一支快到熄灭的蜡烛,风一吹都晃三晃。他冒着生命危险多次爬上绝壁,采最好的药给她熬汤,半夜入深山,躲过冬眠苏醒的毒.蛇猛兽,寻找墨格河最珍贵的食材。她吃两口吐一口,他一点都不介意。她吐出来,他半夜就再进山采,有人出高价向他买,他一个都不肯卖。

不明真相的村里人纷纷议论,“小乌的婆娘,嘴太刁了,尽捡好的吃。”

“懒惰,还咋咋呼呼的,从来没见她出来洗衣服、赶集,尽是小乌伺候她。”

“小乌就是命不好,老娘在的时候伺候老娘,老娘走了伺候婆娘,王八孙子一样…”

“城里娶来的婆娘,自找的。”

“城里的姑娘肯跟小乌,到底看上他什么呢?要钱没钱,那东西残疾,也不算个男人…”

“我看他那婆娘有点儿傻,眼睛好像不太好。”

“吁——难怪!”

战乌打电话问了几个村里人,他们告诉他,这两天有个男的在打听他的名字和他家里女人的情况。他透过窗棂的裂缝,看到那名男子的相貌——不像好人。

柳浮声曾告诉过他,自己在S市的时候,关扬纠缠不休,甚至扬言要废了她。她为了跟他离婚,抓住他一个小小的把柄,但似乎踩到他狐狸尾巴似的,被他穷追猛打。

在城市里,战乌好像被束缚着手脚,可在这里,除了柳浮声之外没有其他牵挂的他是不惧任何人的。

白天,村子里人来人往,他锁好门,依旧入山采药,夜里,当陌生男人的身影再一次出现,战乌提着斧头出去,浑身散发杀气。

黄阿生腰侧别着枪,对斧头不屑一顾。“乡巴佬,把屋里头的女人交出来。”

战乌面无表情,“原来你是冲她,不是冲我。”

黄阿生哈哈一笑,“废话,你值几个钱?”

战乌寸步不让,“她是我的,谁也别想动。”

“就凭你这个窝囊废?”黄阿生大抵是从关扬那里听说过战乌其人,对这一单非常有自信,也不介意买一送一。

战乌举起斧子箭步上去,黄阿生是混了多年社会的狠角色,丝毫不怕他,但也知道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开枪的道理。二人扭打在一起,黄阿生地痞流氓生涯也不是吹的,斗殴算是老手,战乌嘴角被他打出了血,太阳穴挨了一下,重重倒地,被他在肚子上狠踹好几下。

黄阿生甩开他,朝屋里走去。战乌抱住他的脚,他火了,几下摆脱,踩住他的头,咬牙道:“叫爷爷!”

战乌猛力挣脱,还没站起来,就被一个冷硬的钢管顶住了脑门,从那股锈气和火·药味判断,应该是把土枪。

“老实了?”黄阿生用力戳了他一下,“滚!别打扰老子!”

战乌往后退,黄阿生发出鄙夷的哼声——谁在枪管面前不服服帖帖?

他一脚把战乌踹飞出去,战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溢出鲜血的嘴角却忽然向上扬了一扬。

黄阿生踢开门进屋,他自信,杀掉一个女人不需要一分钟。屋子很小,一堵墙、一扇门将小小的空间分隔成里外间。里间亮着灯,里头的女人像是毫不知情。他提气走上前,天花板上忽然掉下来一个凉凉的东西,脚也不知道踢到什么,脚踝处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缠紧,他用手一拨,指尖刺疼,像小时候被马蜂蛰了似的,他拽紧那滑滑的东西一扯,才发现是一条蛇。

脚踝处也是一疼,黄阿生心头大骇,又听身后门锁“卡拉”一声,他不顾一切踢开里屋的门,发现里头一个人都没有,正当中,盘着一只巨大的眼镜王蛇,扁平的头颈格外骇人。黄阿生大叫一声,关了里屋的门,疯狂地试图打开门锁,但都是徒劳。

战乌站在屋外,目光冷漠又木然地等待着。

即便柳浮声无力回天,但也不该受到这种人的一丁点伤害。

半小时后,屋里安静下来,战乌从柴火堆里找出一个麻袋,抽出一根加长的火钳,淡定地开门进屋,“啪”一下打开灯,只见黄阿生大张着嘴,奄奄一息。

身上早就涂过驱蛇草药的战乌用火钳把之前放进屋里的蛇一只一只捡起来放在麻袋里,一边捡一边数,手法熟练得好像只是在捡几只无害的大蚯蚓。

黄阿生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生命最后几秒,眼里都是战乌捡蛇的动作,那漠然的样子,竟比他这个杀手还要恐怖。

进里屋捡完最后一只蛇,战乌把麻袋的口扎好,收拾了黄阿生的尸体,跟麻袋一起放在板车上,再带上锄头和铲子运进山。几个下夜的村民遇见他,打了个招呼,几分好奇地望着板车上的东西,战乌没有多说,只推着车慢慢往坟山前进。

埋完人,他又摸黑去了另一座山脚下,蛇从哪里来,他就放归那里去。

以前,他阿母还在的时候,他要赚钱给她治病,所以很怕丢掉工作,也拼命忍气吞声干活赚钱,打他也好,嘲笑他也罢,他都能忍下,因为得求着别人,就不得不让着别人。干违法的事,更是万万不敢的。

如今,他也没想到自己弄死一个人时可以这般淡然。

清晨,他从一艘废弃许久的船舱里将柳浮声抱出来,她强打精神,缓缓抱住他的腰。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她说,“我梦见你赚了好多好多钱,在墨格河边建了好多好多房子,我们想住哪一栋就住哪一栋。”

“老人家说,梦都是反的。”战乌自嘲,可能他天生穷苦命吧,至今仍旧一贫如洗,连家里会生蛋的母鸡,也杀得差不多了。

柳浮声抬头看天空,清晨的阳光温和地洒在她愈加瘦削的脸上。

战乌撩了一把河水,洗了洗脸,“浮声,我们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好不好?”

“还有能不被人发现的地方吗?”她觉得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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