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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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大臣朝任安乐望去,见她不慌不忙起身,朝嘉宁帝方向抬了抬手,朗声笑道:“陛下戎马出身,微臣也是武将,不如唱一出沙场点兵吧,陛下觉得可好?”

众臣心里一咯噔,直叹这任安乐着实是个二愣子,帝家军的事让皇家膈应得不行,你居然还要听武戏?

果不其然,嘉宁帝笑容一敛,却没有反对,只是朝戏台上淡淡道:“依任卿所奏,唱一出沙场点兵。”

安宁坐在齐妃之下,脸色肃然,盯着任安乐一眨不眨。

戏台上顿时响起铿锵顿锉的军马之声,皇帝和太后脸色端凝,气氛陡然肃了下来。众臣颤颤兢兢地听戏,不时瞅瞅那个听得倍儿有精神的任安乐,叹了一声“莽妇”,简直欲哭无泪。

直到半柱香后,连戏台上的青衣小生都迟钝地感觉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视线太过诡异时,戏终于落幕了。这回嘉宁帝倒是魄力了一次,直接让这群倒霉催的退了下去。

广场上恢复了安静,嘉宁帝适时的开口。

“众卿,今日太后大寿,时值年节,朕欲大赦天下,惠泽万民。”

“臣等公主太后娘娘洪福齐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起身,行礼歌功颂德。

这恢弘的声音响彻在仁德殿外,整个皇城隐约可闻。

秋水阁中,帝承恩换了一套正红宫裙,头上佩着华贵精致的琉璃步摇,腰肩系着内廷前几日送来的凤佩,正在梳妆台前对镜描眉。

“心雨。”她唤了一声,侍女心雨从房外走进。

“替我把陛下赏的狐狸大裘拿来,我们该去仁德殿了。”

心雨站在她身后,未依言而动,反而拿起桌上的木梳,替帝承恩细细梳弄起长发来。

“心雨!”帝承恩皱眉,就欲起身,一双手却压在了她肩上。这双手很是熟悉,平时替她梳理头发,整理衣袍,陪伴了她整整十年。但她却从不知这双柔弱无骨的手按着她时,竟能如此有力。

“小姐,您还是不去得好。”心雨轻轻解下她的头饰,一件件重新放回梳妆台上。

秋水阁外不知从何时起安静下来,空荡荡的,没有半点声音。

帝承恩兀然抬眼,镜子中映出心雨的神情,她脸上少了一贯的唯唯诺诺,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刚毅冷冽。

帝承恩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像是有什么感觉豁然开朗一般。

“公子让我给您带句话,他说和您的约定自今儿起就没了。从此以后,您便自由了。”

帝承恩手中的凤钗落在地上,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镜中的心雨,双手攥紧裙摆,指尖刺进掌心。

“心雨,你在我身边十年了,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自她被送进泰山起,身边一直只留着这个丫鬟,到如今才知道最信任的人竟是隐藏得最深的细作。

“小姐对我很好。”心雨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奴才的命是公子从晋南的死人堆里救回来的。”

“真正的帝梓元是谁?她是不是还活着?”帝承恩听见自己颤抖得冷沉的声音。

“小姐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何必再问呢?”心雨声音低低的,回。

“好一个洛铭西,好一个帝梓元!”帝承恩放声大笑,她猛地转过身,抓住心雨的手腕,眼底悲凉难当,“好、好!你们一个个都好得很,当真好得很!我做了十年傻子,十年傻子啊!”

秋水阁内,只能听见帝承恩愤恨难当的哀戚声。

与此同时,刚刚换了身衣袍准备参加太后寿宴的太医院正被华阳阁的宫娥慌慌张张拦在了御花园内。

小宫娥见着了他,像遇见了救星般连连叩首,“方大人,我家昭仪娘娘要生了,太医院的大人们都在仁德殿为太后娘娘祝寿,一个人都没有,再寻不到人,我家娘娘怕是要不行了!”

方简之一惊,原本宫里待产的后妃都会有专门的太医守着,以防误事。哪知因为忠义侯府没落,负责古昭仪的太医竟完全没当回事,在这个时候去了太后寿宴。

怎么也是皇家血脉,非同小可,方太医连连摆手:“走,快些去华阳阁。”

小宫娥有了主心骨,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领着方简之朝华阳阁而去。

华阳阁内,古昭仪面容消瘦,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手放在肚子上,床上隐有血迹逸出。她房里的太监宫娥慌得团团转,骇得只剩下半条命。

方简之走进来,一见床上古昭仪的模样,脸色立刻就白了,这、这怕是难产之象!

古昭仪看见他,眼底骤然冒出一抹希望来。

方简之急忙上前为古昭仪把脉,手一探,心沉到了谷底,“娘娘,怕是脉象不稳,要尽快禀告陛下,让陛下定夺是保…”

“不、来不及了…”古昭仪死死抓住方简之的袖袍,干瘪的手攥出青紫之色来,声音断断续续:“方老大人,保孩子,一定、一定要替本宫保住孩子!”

古昭仪尚在韶华之年,半年前还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物,荣宠至极。哪知世事难料,才过半年就落魄到这般田地。方简之听着她嘶哑的声音,也知时间紧迫,朝后摆手。

“快去烧热水,把稳婆唤来,为娘娘拿人参续命。”方简之有条不紊地安排,转头对古昭仪道:“娘娘放心,老臣现在就去熬药,定当竭尽全力为娘娘保住龙胎!”

古昭仪点头,眼底的眼泪夺眶而出,松开了方简之的袖子。

仁德殿外,太后笑得慈眉善目,端重威仪,以大寿之名赐恩三公,厚赏众臣,赢得一片恭维之声。

她笑着将话语权交给了嘉宁帝,嘉宁帝不轻不重咳嗽一声,石阶下安静下来。

众人抬首,只见嘉宁帝站起身。

“众卿。”嘉宁帝顿了顿,“朕知道月前金銮殿上青南山副将钟海为帝家军喊冤,朕亦对此事痛心疾首,今日在这寿宴上,朕便还众卿真相。大理寺卿黄浦何在?”

黄浦从席位上走出,行到正中间,跪下,“臣在。”

“你审案月余,此事个中原委想必已经问清,你来告诉众卿,真相到底为何。”

黄浦抬首,稍一停顿,朗声道:“回陛下,青南城将士挖开青南山,证实半数帝家军尸骨上的确有我大靖箭矢。忠义侯在堂上招出十年前他误截假信,以为北秦铁骑攻城,才会于深夜劫杀帝家军于青南山下,此罪他愿一力承担。”

“可还有其他…?”

“臣无能,除此以外,未查出隐情。”

“不怪黄卿,此事已过十年,本是陈年旧案,现帝家军之死也算水落石出,帝家之事就此落定。传朕旨意,忠义侯因一人之过累得大靖将士惨死,三日后问斩,那一万将士不知原由,误杀同袍,朕特赦其无罪。”

嘉宁帝长叹一声,神色沉重,“八万将士埋骨青山非朕所愿,晋南百姓之痛朕感同身受,即日起,朕将免晋南十年赋税,以示皇恩!”

一场石破天惊的大案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以忠义侯问斩而尘埃落定?众臣虽有疑虑,可在铁证前也无话可说,只得异口同声的三呼万岁感念皇恩浩荡。

任安乐垂眼,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起已死死握紧。

八万条人命,帝家百年荣辱,满城十年哀恸…到如今,一个区区的忠义侯,施舍一般的十年赋税便是你给晋南百姓的交代!

韩仲远,你有什么资格为天下之主,主宰万民!

嘉宁帝回到御座上,眉宇威严,“当年靖安侯做的错事朕如今想来都甚为痛心,但帝家主禅让天下之义朕一直铭记。今日,朕有一件喜事要宣布。”他朝一旁的赵福摆摆手,“让她上殿来。”

赵福心领神会,尖细的声音响彻在仁德殿外。

“宣帝小姐觐见。”

“宣帝小姐觐见。”

安宁朝石阶下望去,神情有些不安。韩烨由始至终垂着眼,没有半点动静。

众臣心底有了谱,八成帝小姐叩谢皇恩、拜完寿后陛下就要赐婚了。

哪知,赵福的声音在殿外响了个遍,也没瞅见帝小姐从石阶下上来。众臣面面相觑,这种时候,总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太后和嘉宁帝的脸色越来越沉,赵福心底发憷,抹了抹汗,昂首再加了把劲。

“宣帝小姐觐见!!!”

百官席上,有人毫无预兆地立了起来。

这等万籁俱静之时,一点动响都会惹得人人侧目。众臣抬眼,瞥见那人有些哭笑不得。这傻姑娘不会是不愿太子赐婚,在太后寿宴上不知死活地跑出来搅局吧!

任安乐从一品王公的宴桌上走出,着绯红朝服,面容凛然,一步一步走到石阶中间的广场上。

然后,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跪下,昂首,望着嘉宁帝,朗朗之声,直冲云霄。

“臣帝梓元,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九十二章

若在一年前,让大靖朝臣选一件最匪夷所思的事儿,必是晋南土匪旮旯里的女山大王一纸婚书递到京城以三万水军求娶一国太子的荒唐事;放在半年前,是那顶着蛮夷之名的莽女子囫囵着立下了江南之功,破天荒地被封为了一品上将;回到一月之前,那自然是青南城副将钟海在金銮殿上为十年前的帝家军喊冤…

按理说,最后这事儿已经够挠心挠肺了吧,而且好不容易和那女土匪没扯上半点干系!瞧瞧,光这一点就足以鼓舞大靖上下朝臣的雄心,总不能一年上头偌大个锦绣江山全围着一个女子转不是!

但事实是残酷的,人生是逆转而荒谬的。**这世上之事真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发生不了。

他们刚才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慢慢来回想,先吸一口气,再舒一口气,别心脏跳得过快,一下子去见先帝了。到如今这位分上,谁不是折腾了好些年才有资格坐在这仁德殿外,要不就刀光剑影地打了半辈子仗,落下一身伤痛,要不就一步步劳心劳力地往上爬,到如今都在浪里沉浮。若是临到老了就这么无辜地被吓死,那多划不来!

哦,想起来了,这姑娘刚才说了啥,她说——

臣帝梓元…臣帝梓元…臣帝梓元…

怕是活了几十年的宗室皇亲,王公大臣,此时心里最想的就是假装没听到刚才这句话。但是他们忽视不了,石阶上跪着的绯红身影笔直而坚韧,天子的一张脸早没了半点表情。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反应,或者说他们除了静默,不敢有半点儿反应。

面前这女子是谁?她真的是帝家仅剩的孤女、太祖定下的太子妃帝梓元?

那任安乐呢?那个威震晋南数年的女土匪,民心得尽的上将军任安乐又是谁?

“任卿…你这是在干什么?”安静的大殿外,嘉宁帝淡漠的声音突兀响起。他望着石阶上的女子,眼底深沉莫名,“朕宣的是帝家女。”

不知怎么,这一幕下,太后抿紧唇,坐得更威仪起来。

“没错,陛下宣昭梓元,梓元自然要领皇命,上前拜见。”任安乐坦然回。

嘉宁帝起身,行到御台前,一字一句问:“你是帝梓元?”

“是,臣是帝梓元,晋南帝家帝梓元。”

“荒唐!你说你是帝梓元,以何为证?那泰山的帝承恩又是何人?任安乐,即便你是朕的一品上将,若在百官面前信口开河,愚弄于朕,朕纵使爱才,也饶你不得!”

任安乐缓缓起身,展眉,“臣无凭证来证明臣是帝梓元。”

众臣一愣,不能证明,这是什么话?而且陛下还未叫起,任安乐怎么就自顾自的平身了。^//^哎,算了,没啥好计较的,就算今天这土匪头子把天戳出个窟窿来,他们也能泰然处之了!

嘉宁帝沉着眼,淡淡看着任安乐。

“可是陛下,帝梓元有什么可冒充的?”任安乐朝四野望去,目光在皇亲贵族和文武百官面上逡巡而过,不去管他们精彩纷呈的表情,朗声而言。

“她不过一介罪女,仰人鼻息而活,背负帝家叛国之名。而任安乐…是大靖一品上将,入主内阁,前程似锦。敢问诸位大人,帝梓元与任安乐,余生命途谁更顺遂?”

众臣想不到任安乐会问出这么一番话来,无可反驳。任安乐这个身份比之帝梓元,早已不可相提并论。靠自身实力晋位、民心得尽的上将军比只传承了一个名讳的帝家小姐要重要得多。

“陛下,我做任安乐,过一辈子,不无不可。只是终是对不住我父亲,对不住帝家。”她停了停,声音有些追忆,“十一年前靖安侯府,陛下曾与我父亲对弈一局,父亲落败,输了陛下一坛二十年陈酿的女儿红,父亲惆怅三日,辗转反侧。我曾在旁观棋,笑言父亲小气,陛下可还记得?”

广场上安静下来,众人抬首齐皆朝嘉宁帝望去。

嘉宁帝神色一变,沉默半晌,双手负于身后,缓缓回:“朕自然记得,永宁输了半子。那时帝梓元不过八岁。”他望着任安乐,眼肃了起来,“你竟知道此事?任安乐,你告诉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帝梓元,那泰山上被禁十年的帝承恩又是谁?”

“十年前陛下降旨送我去永宁寺,我不愿去,就寻了个模样相似的女童代替我入泰山,至于我自己…帝家没了,我被安乐寨老寨主收为义女,落草为寇,改名任安乐,成了晋南的女土匪。”

“臣在晋南生活十年,直到一年前以任安乐的身份入京,陛下,这便是臣十年过往。”

众臣摆好了姿势,伸长了脖子准备等任安乐说这冗长苦情的十年艰辛往事,哪知她三两句便把身份之事拨弄清,不带半点含糊。

“任…”嘉宁帝重回御座上,沉声开口:“帝梓元,你可知道,即便你是太祖钦定的太子妃,如此罔顾圣旨,违抗皇命,欺瞒朝廷百官和天下万民,亦是大罪,朕不能姑息!”

像帝承恩那样的女子,他尚能封为太子妃,可若任安乐才是真正的帝梓元…可笑,他自以为掌控一切,却没想到竟被区区一个帝家孤女玩弄于鼓掌之间!

“臣自然知,抗旨乃死罪。但定罪之前,臣想问一事,还请陛下允许。”任安乐立于石阶上,道。

“哦?你还有何问题?”

任安乐转身,朝礼部尚书龚季柘望去,拱手,“请问龚尚书,可记得十年前颁往帝北城的圣旨?”

龚季柘一脸严肃,起身,道:“老夫自然记得,十年前那道圣旨是老夫替陛下起草。”

“那老尚书可还记得我是因何故被禁于泰山?”

龚尚书怔了怔,其实当初那道圣旨是将帝梓元带回京城,只是太子在帝北城擅自篡改了旨意将帝家小姐送往了泰山。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他也没有点穿的必要。

“圣旨中言:帝家谋逆叛国,满门抄斩,帝小姐得太祖福荫,才会保全性命,被送至泰山。”龚老尚书年纪大了,中气依旧十足,广场上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帝梓元颔首,转头,望向嘉宁帝。

“陛下,因帝家忤逆犯上,祸及天下,臣才会被陛下下旨送往泰山。”

任安乐顿了顿,墨黑的眼深不见底。

“若我帝家并无叛国,也从未私自将八万将士调入西北;若我父亲还是功在社稷的靖安侯,我帝家忠义之名仍传天下;若陛下当年未得真相,误下了圣旨,错斩帝家百余条性命…那臣未尊圣旨、十年来隐姓埋名居于晋南,以任安乐之名安于朝堂…何罪之有?”

仁德殿外死一般静默,唯剩旌旗被冷风吹拂得沙沙作响。

这算是在质问天子误杀百姓,冤枉忠臣吗?若是把命不要了,这世上还真是什么荒唐事都有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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