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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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夺过灯笼摔在地上踩了一脚,拎起她衣领将她拎进屋中扔在榻上,一床厚被兜头罩了过来,将她连头带脚捂住,青鸾手忙脚乱扯开,又拿被子裹了自己,只露出一张脸,睁开眼,纱灯明亮炉火温暖,先生抚着胡子坐于几后,笑看着她。

青鸾闭了眼,一点点往上拉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整个人缩回了被中。静谧了许久,先生问道,“青鸾,可想说说话?”一床被子上下动了动,先生走近了些,“青鸾,出了何事?”

青鸾隔着被子闷声道,“我到太子寝宫,撞见从嘉与一位宫女,行亲密之事。”先生挑一下眉神情有些古怪,“青鸾嫉妒了?”被子左右动了动,先生又问,“青鸾伤心难过了?”被子上下动,先生问道,“为何伤心难过?”被子僵了一会儿,青鸾道,“从嘉美好纯良,不该如此乱来,我为从嘉伤心难过。似乎,他被那位女子玷污了……”

猛得一下,被子被揭去,眼前一片光明,青鸾伸手去抢,先生将被子抛了好远,青鸾抱了双臂看着先生,先生将炭盆踢到她脚边,“青鸾如何知道,那是一位宫女?”青鸾将先生的披风裹紧了些,朝桌边的手炉伸手,先生拿过来递在她手上,青鸾拢一会儿道,“东宫之中服侍的人都是黄门与婆子,只从嘉寝宫中有几位小宫女,定是其中一个,不会有别人了。”

“还有呢?比如,她可戴了首饰?或者头上可有簪子?或者身上的印记,青鸾凝神想一想。”青鸾闭目想着,不愿意去想看到的情景,可闭上眼睛,一切恍若就在眼前,女子的呻/吟与从嘉的低喘,都响在耳畔,女子的乌发在从嘉的白衣下散落,晕成黑色的花,青鸾的目光越过从嘉的肩,花开富贵图案的锦被上,躺着一支玉笄,映着纱灯的光,萤萤发亮……

青鸾啊一声睁开了眼,两手抱了头,“我不信,不可能的,芳菲她,明明在我的院子里,在客房睡得正香,芳菲不象我,我不喜黑着灯入睡,屋里总亮一盏纱灯,芳菲喜欢黑着,所有的灯都熄灭,一丝光亮都会将她扰醒。”

青鸾絮絮说着,反反复复几句话,似乎就要疯魔,鼻端传来酒香,先生的声音若安慰若蛊惑,“青鸾可想再尝尝?”青鸾接过玉壶仰脖子往里灌,这次的酒不烈,芳香醇厚,青鸾一饮而尽,抹一下嘴角看着先生,缓缓倒了下去。

她侧身趴在榻上,头枕着手臂睡了过去,因饮了酒,呼吸略有些急促,呼吸起伏间酡红了脸,若将熟的果子,先生盘膝坐于几后施施然翻书,间或抬头看她一眼,不觉窗外已亮起天光,先生站起身,看青鸾依然睡得死沉,伸手欲拎她衣领,手又缩回来,想了想将她身上被子一裹,从头到脚裹严实了,手臂一夹起身向外。

廊下琴心揉着眼睛生炉子,听到门响,回头道,“爷今日起得早。”再一看手上夹着的被子,打个哈欠道,“屋子里睡得不舒服,又要到野地里睡去啊。”先生点头向外,琴心又打个哈欠,“爷,如今可是冬天,又不是夏日。”院门响动,先生自顾而走,琴心了悟道,“也是啊,带了好几床被子,冷也不怕。”

肖娘淌着眼泪四处寻找青鸾,找了一夜,天都快亮了,依然不见人影,先生施施然来到面前,“出了何事?”肖娘抹抹眼泪,“姑娘不见了。”先生指着书房方向,“在书房里呢,许是昨夜里看书困倦了,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肖娘抬脚就走,先生喊道,“我早起去寻一本书,正好瞧见她。”身后一人笑道,“是吗?一大早的,好巧啊。”

先生一回头,芳菲巧笑倩兮,“找了青鸾一夜,可算是找着了。”先生笑笑,“对了,青鸾似乎饮了许多酒,书房中酒气熏天,芳菲,青鸾昨夜里,是不是受了刺激?”

芳菲没有说话,先生笑一笑转身走了。

青鸾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芳菲正攥着她的手:“怎么在夜里到处乱跑,又饮那么多酒,出什么事了?可急死我了,和肖娘珍珠找了你一夜。

青鸾舔了舔唇,芳菲忙捧过茶递在她唇边,青鸾就着她手喝干,看向她的发髻问道,“芳菲的玉笄呢?”

17. 木鸡

芳菲手伸向发间,“丢了,昨日丢了,好一通找,也没找见。”

青鸾松一口气,捏住了芳菲的手,“我不该疑你。”芳菲笑了,“你这丫头,疑心我什么了?不喜欢你送的玉笄,给扔了?”青鸾摇头,“昨夜里,在从嘉的寝殿……”

青鸾说着话湿了眼眸,“芳菲,那是从嘉啊,一山一水都是诗都是画都是故事的从嘉,他为何会这样?”芳菲思忖着,“无诗不是说,从嘉犯了头风吗?也许从嘉有不得已呢,又兴许是那宫女诱惑从嘉呢?”

青鸾眼巴巴得,“一定是的,从嘉是不会那样做的。”芳菲笑了,“你啊,是关心则乱,回头问问从嘉就是了,从嘉从不撒谎,一问便知。”

青鸾徐徐吐气,一直堵着的胸口总算畅顺,芳菲笑道,“可好了?没事了?”青鸾点点头,芳菲问,“那接着做什么去?”青鸾挪步下床,“沐浴更衣用早膳,然后去书房。”说着话唤一声珍珠,带几分难为情道,“去书房跟先生说,我要晚到一会儿,再看看从嘉可在。”

珍珠答应着去了,芳菲站起身,“你是好了,我都累死了,我回屋补觉去。”青鸾忙道,“快去吧,芳菲脸色有些白。”芳菲手抚上脸,“大半夜没睡,自然气血亏损,走了走了。”人到了门口,身后青鸾道,“芳菲可是脚疼吗?走路似乎有些瘸,也不是瘸,好奇怪。”

芳菲没有回头,向后摆摆手道,“快沐浴去吧,休要再管我。”声音里少了惯常的笑意,有些不耐烦,青鸾向外唤一声小灯,小灯是芳菲的贴身侍女,青鸾吩咐道,“好生服侍郡主。”

书房中从嘉看着青鸾的空位发呆,昨夜里一切似梦一般,这会儿依然恍惚着,头也疼得厉害,强撑着起来想要去看看青鸾,人到了鸾苑外又踌躇了,有了昨夜的事,该如何面对?又折回身进了书房,不想让青鸾来,怕她身子不适,又想让她来,就为看她一眼。

昨夜里躺下后就觉燥热不已,燥热中犯了头疼,他知道自己的毛病,不想服食阿芙蓉止疼,将服侍的人都轰了出去,想试着硬抗过去,说来奇怪,头很快就不疼了,可心里堵了一团火一般,全身的血沸腾着,身体里陌生的感觉叫嚣奔涌找不到出口,渐渐得神志有些昏聩,昏聩中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胸口,唤一声从嘉。

只有青鸾才会叫他从嘉,也只有青鸾才可以叫他从嘉,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唤着青鸾,低声道,我难受,青鸾,我难受……青鸾抱住了他,她的身子清凉,似乎能抚慰他的燥热,青鸾拉扯着他仰倒在锦被间,解开了他的里衣,从嘉被引导着进入秘境的刹那,头脑中一声嗡鸣,热血奔腾喧嚣而出。

清醒过来的时候,枕畔已空,只余满床狼藉与点点殷红,从嘉握住那只玉笄,这玉笄是一对,青鸾精心挑选给芳菲的及笄礼,本要送一对给芳菲,从嘉拦下了,“一人一只多好。”青鸾笑道,“是啊,以后与芳菲失散了,可凭着玉笄相认呢。”

从嘉小心收起,成亲的夜里,再送还给青鸾吧。

青鸾进来了,依然是素净的装扮,脸色略有些白,从嘉站起身,搓着手唤一声青鸾,青鸾看他一眼迅速低下头去,手扶住了门框,看到从嘉又想起昨夜里的他,狂躁而狰狞,青鸾后退一步,从嘉又唤一声青鸾,手覆上她的手,低低说道:“青鸾,昨夜里我造次了,我也不知为何就失控了,青鸾,我……”

青鸾抽出手去,从嘉手颤了一下,她厌恶我了?青鸾抬起头,眼前是从嘉柔和愧疚的眼,从嘉手抚着她刚刚扶着的地方,“青鸾讨厌我了?”青鸾看着他,“昨夜里,从嘉可是犯了头风吗?”

从嘉点头说是,很快又摇头,“与以往似乎不一样,疼了一会儿就扛过去了,只是全身燥热着难受,然后……”青鸾打断了从嘉的话,来到条案后坐下,让从嘉也坐了,温和道,“从嘉仔细想想,是怎样的难受?”

从嘉低了头:“血似乎要烧起来,感觉要爆炸,几欲疯狂的感觉,想要毁掉什么占有什么,青鸾,我错了。”

“错不在从嘉。”青鸾一句话,于从嘉仿佛天籁,抬头欣喜看着青鸾,“只要青鸾不怪我,不厌恶我,以后我都规规矩矩的,成亲后再……”从嘉顿了一下看着青鸾脸色,“订亲后青鸾若要守规矩不想见我,我也能忍着不见青鸾。”

青鸾笑笑:“怎么能不见面呢?还要读书的。很晚了,怎么不见先生?”

门外有人笑道,“昨夜里被一只猫扰了睡眠,早起补一会儿觉。”

青鸾低了头有些赧然,从嘉忙站起身向先生行礼,并低声提醒青鸾,青鸾也站起来,草草行一个礼,不敢去看先生,先生坐下笑道:“今日轻松些,青鸾写字,从嘉继续下棋。”

青鸾握着笔半天不动,早上在自己床上醒来,头一桩想起的就是西院,昨夜里在西院先生寝室中蒙着被子,抱着手炉与先生说话,夺过酒壶仰脖就灌,青鸾窘迫着,没敢问起肖娘,自己是如何回到鸾苑的,难道说,所有人都知道自己醉倒在西院了?不对,先生是大儒,自然要顾及闲言碎语,应该是先生将自己送回来的,如何送的?男女授受不亲,先生是不是找个布袋,将自己扔进去,然后扎了口一拎?那肖娘为何没有絮絮叨叨,埋怨自己不守规矩?

从嘉执一颗棋子胡思乱想,昨夜里初尝男女情/事,原来是那样美妙的滋味,青鸾的幽香来袭,心猿意马却不敢扭头去瞧,生怕瞧一眼就冒犯亵渎了,这样的滋味应该留在新婚洞房花烛之夜的,都怪自己莽撞,好在青鸾没有怪罪自己,还肯理他还肯跟他共处一室,尤其是订亲后,依然肯让他每日见到她。

先生提笔挥毫,少顷搁下笔说一声好了,青鸾与从嘉从呆滞中回过神,齐齐看向先生,就见先生捧起书案上的纸看了一眼,翻个面冲着他们,寥寥几笔画两只木鸡,一只握着毛笔,一只拈一颗棋子,旁写几个大字,呆若木鸡,两只。

从嘉挠挠头,歉意道,“是学生的不对,刚刚确实走神了,只因昨夜里出了些事,来得突然,这会儿尚未回过神。”看一眼青鸾道,“青鸾也是。”

青鸾没说话,凝了心神埋头写字,一笔一划斟酌着,依然是工整的隶书,写了几行想起先生的狂草,从袖中抽出用心揣摩笔画,突听先生问道:“可还伤心难过?”

青鸾忙看向从嘉的位置,才惊觉无人,先生笑道,“刚刚被皇后召了去,看你专注,便没有扰你,轻手轻脚出去了。”青鸾将草书塞回袖筒,摇头道,“事已至此,难过无用,总觉得从嘉被人陷害了,东宫中的几位宫女,我会挨个查起,查清楚后杀一儆百,为从嘉出气。可叹从嘉不知被陷害,还不停自责。”

先生点点头,“青鸾,那玉笄……”青鸾笑道,“问过芳菲了,昨日丢了,就从这玉笄查起,捡到玉笄的宫女,便是罪魁。”

先生没再说话,青鸾若去查,只怕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候,这丫头只怕比昨夜更加伤心难过。这丫头虽有一双利眼,多疑且机敏,可一旦认定了谁,就会坦诚以待全心信赖,对从嘉如此,芳菲如此,南星更是如此。

对我嘛,先生摸了摸胡须,只不过是暂时放下了怀疑。沉思中青鸾唤一声先生,微红着脸问道:“昨夜里在西院……今早醒来已在鸾苑,先生,我怎么回去的?”

先生挑挑眉,“青鸾觉着,如何回去的?”青鸾做一个拎的架势,“先生定是谨守男女之防的,我想着,先生是不是找个布袋,将我兜头罩住,然后反过来一拎……”先生板着脸摇头,“不是布袋,是木桶,你睡着的时候爱骨碌,我拿一只木桶放在榻边,等着你骨碌进木桶里,我拖着木桶到后花园,搁在那块大石旁,又等你骨碌到大石上,然后肖娘就找到你了。”

“这样啊。”青鸾扑闪着眼,“先生好机智啊。”

先生憋住了笑起身道,“我乏了,回去歇会儿。”出了书房再忍不住,嗤得笑出了声。

青鸾捧一本书低低诵读,肖娘拎了汤盅进来,“昨夜里没睡好,喝些红枣莲子羹。”青鸾搁下书蹙眉问道,“肖娘,我睡着时爱骨碌吗?”

肖娘摇头,“姑娘睡觉最老实了,睡下什么样醒来还什么样,只有一样,被子不能漏一丝风,总要裹得严严实实,夏日里也是如此。”青鸾接过汤碗,“那样暖和嘛。可是为何说我爱骨碌呢?是不是醉了酒就会……”

她提到醉酒,肖娘有些气:“昨夜里进太子寝宫还好好的,我正在廊下等着,突然就冲了出来,谁也不理,害得我与珍珠担心,整个东宫都惊动了,芳菲郡主也跟着寻找,找了大半夜不见人影,谁知就在书房中趴着睡了,唉,太子殿下要这样用功,皇后娘娘也不用愁了……”

青鸾含一口莲子羹愣住了,许久方咽下去嗤一声笑了,自语道:“哼,捉弄我很好玩儿吗?”

18. 代面

初一这日,青鸾照例前往云台山无为寺,从嘉作陪,青鸾看从嘉牵了马,揭开车帘道,“天气寒冷,牵马做什么?上来。”从嘉迟疑着,青鸾笑道,“别忸怩了,快上来,骑马睡着了,可没有肩膀让你靠。”

从嘉上来了,离青鸾远远的,青鸾在里面角落,他靠着车门,二人正好对角,青鸾拍拍身旁,“坐这儿来。”看从嘉不动,奇怪道,“今日怎么了?”从嘉搓搓手,“青鸾,今日要去无为寺岳父母牌位前禀报订亲之事,我有些……”

岳父母从他口中说出,青鸾心头又浮起奇怪的感觉,这些日子她从不去想订亲成亲之类的事,只是做该做的,与从嘉相处也若以前,从嘉这样一说,青鸾说声是啊,便不再说话,靠着车壁合了眼,脸上怏怏得,怅然不乐。

从嘉唤一声青鸾,青鸾嗯一声,从嘉笑问:“青鸾紧张吗?”青鸾摇头,从嘉又问,“害羞吗?”不等青鸾回答,自问自答道,“青鸾自然是不会害羞的。”又问道,“青鸾心中,如我一般欢欣吗?”

看到青鸾摇头,从嘉的心沉了下去,急切坐到青鸾身旁去抓她的手,“可是因为那一夜……”青鸾任由他抓着手,“我不在意那一夜,从嘉也别在意,忘了吧。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要急着订亲成亲,为何是与从嘉,我想都没有想过,可是皇后娘娘发话,我愿意听皇后娘娘的话。”青鸾有些纷乱,从嘉笑道,“青鸾年纪小,及笄后就开窍了。”

青鸾靠向他,头枕在他肩头,“从嘉,我要好好想一想。”从嘉心中一喜,摩挲着她的手,“青鸾只要知道,喜欢和我在一起就好。”青鸾嗯了一声,“喜欢的。”

青鸾与从嘉带着瓒跪拜楚王与楚王妃牌位,南星在旁敲着木鱼,檀香袅袅,青鸾说道:“父王母妃,我要与太子殿下订亲了,父王母妃放心吧。”

瓒看着青鸾,“订亲了不是该欣喜吗?阿姊为何不欣喜?”木鱼声停了一下,南星看着青鸾的脸,微蹙着眉满脸的茫然。

从供奉的佛堂出来,南星唤一声青鸾,来到她面前,看一眼从嘉道:“我与青鸾说句话。”

从嘉笑说声好,牵了瓒到林子里去玩耍,南星问道,“青鸾可是心甘情愿订亲吗?皇后娘娘可曾逼迫你?”青鸾摇头,“皇后娘娘没有逼迫我。”说着话朝林子里看了一眼,从嘉躲在树后与瓒捉迷藏,青鸾两手紧紧交握,“南星,我喜欢从嘉的,可是,我并不心甘情愿,我想不明白,便不去想,可是三日后就要订亲了,我不能不想。来时的马车上,我想来想去,兴许是我觉得太早了,也许过几年,我就会心甘情愿。”

南星嗯了一声:“甘愿与否,喜欢就好。”

青鸾哦一声,低头一根根捏着自己手指,快要揪断的时候,南星说道:“先楚王的忌日就要到了,青鸾这些日子忙碌,不用若去年一般准备,斋菜与佛事道场,我都会准备好,瓒说今年由他来操持,届时青鸾只要到场就好,什么都不用做。”

青鸾吸一口气:“南星,谢谢,我总是给南星添乱,总是烦劳南星,我不想说谢的,总想报答南星,可我的报答似乎遥遥无期,先说一个谢字,南星莫要嫌我啰嗦。”

青鸾说着话福身下去,南星看着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青鸾能烦劳到我,是你我间的缘分。”

青鸾忙忙起身,南星又道,“瓒一直挂念着辛氏与楚玹,昨夜里我告诉他了,辛氏的真面目。”青鸾蹙一下眉,小心说道,“我本想着等瓒大一些,他如今心里有些希望总是好的。”南星摇头,“青鸾给他的不是希望,是奢望,他有些伤心,也接受了,但依然记挂楚玹,说是他唯一的弟弟,我告诉他,血缘不一定就是亲情,许多时候只是拖累,甚至,是危险……”

青鸾看着南星,南星今日的话,比相识以来加起来还多,青鸾笑道,“南星说的是事实,瓒知道就知道吧,是我优柔寡断了,总想让他心中多一些温暖。”南星点头,“日后若再有烦忧,青鸾依然可以烦劳我。”

说完也不看青鸾,双手合十道:“师父找我有些事,就此别过。”不等青鸾回答,迅速转身远去了,行走间带起的风,拂动青灰色的僧袍,飘逸而从容。

青鸾看着他瘦高的背影,直到他在前方拐个弯再看不见,南星的话,似乎是娘家人对出嫁女儿的叮嘱呢,青鸾眨着眼,吸一下鼻子,转过身看着瓒跑过来,微笑着蹲下身张开了手臂,瓒扑到她怀里,小脸蹭着她的脸:“阿姊,我喜欢姊夫,我有两个亲人了。”

青鸾抱着他站了起来,从嘉忙跑过来,将瓒接在怀中笑道,“这两年长高半个头,以后不能再让阿姊抱了,阿姊是娇弱的女子,会累着,知道吗?”瓒点头,“知道,姊夫会疼我阿姊吗?”从嘉看着青鸾,大声说会。

回去的路上,青鸾靠着从嘉,从嘉以为她睡着了,一动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声音,青鸾假寐着胡思乱想,父王去世已近两年,时光若那白水河的流水一般,瞧着缓慢却奔涌不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己与从嘉要订亲,却毫不欣喜甚至抗拒,难不成果真如先生所说不甘心吗?今日见到南星,本想着他能指点迷津,可南星说甘愿与否喜欢就好,这偈语一般的话,令青鸾更为茫然。

半梦半醒间,耳边传来埙声,吹的是将军令,金戈铁马气贯长虹,渐渐又有竹篪相和其中,雄浑中添了柔和,似乎是得胜的将军归来,下了战马卸下铁甲,握住了妻子温柔的手,是父王母妃的埙篪合奏,青鸾慢慢熟睡过去。

回到鸾苑,青鸾捧出一个匣子,从绣袋中拿出玉埙,握在手中往西院而来,先生正在暖阁中忙碌,青鸾进去时,先生正在画一张代面,跪坐着一笔一笔用心描画,画几笔吹一吹干,然后再画,因专注没有察觉青鸾进来。

青鸾静静站在门边耐心等候,许久先生抬起头来,瞧见她一笑,拿起几上代面往脸上一蒙,整个代面涂了黄色,浓眉高耸眼角开阔,眼眸处两个圆孔,露出先生的双眸,点漆一般黑亮,唇瓣若丹,配了画好的嘴角,厚而飞扬,青鸾脱口道,“勇猛之色。”先生放下代面,“勇猛的同时,也是残暴,今日我去勾阑看戏,演一出《马陵道》,这是其中庞涓的代面。”

青鸾笑道,“先生对庞涓孙膑的故事,情有独钟。”先生摆弄着画好的几个代面,“只是提醒青鸾,防人之心不可无。”

青鸾哦了一声,先生指指对面,青鸾坐了下来,案上摆着七个代面,分别是黑红花白蓝,另有金银二色,青鸾端详着,先生问道,“太子被陷害之事,青鸾可查出些眉目?”青鸾点头,迟疑了一下笑道,“明日先生就知道了。”

先生笑笑,指着七个代面,“青鸾喜欢哪一个?”青鸾指向金色,先生笑道,“戴上试试。”

青鸾戴上去笑看着先生,金色的代面与她的乌眸红唇相得益彰,先生看着问道,“青鸾为何青睐金色?”代面下红唇开合,青鸾笑道,“雍容华贵,颜色之尊。”

先生笑了,看向她手中握着的玉埙,愣了愣,青鸾伸手道,“先生可有绳子?”先生环顾四周,抬手解下发绳,是绣着金色祥云纹的蓝色缎带,递给青鸾道,“这个行吗?”青鸾接过去,“这个甚好。”

穿过玉埙挂在脖子上笑道,“改日再向先生讨教,今日想听先生说说这七色代面。”先生逐一指过,“代面的颜色就是人物的性格,黑色刚直红色忠义,花脸,青鸾猜猜看?”青鸾歪头看着,“花脸粗犷,如张翼德,白脸奸诈,如曹孟德,蓝脸嘛,刚猛如典韦。只是先生,这金银二色……”先生笑道,“金色为神银色为妖。”青鸾看着手中的金色代面,拿起银色的在脸上一比,笑嘻嘻道,“我是狐妖,睡觉爱骨碌的狐妖。”

先生忍不住笑,青鸾也笑,青鸾看一眼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廊下有黄门正在添灯油,站起身道,“改日先生教我吹埙吧。”先生笑道,“据说青鸾四肢僵硬五音不全。”青鸾抚摩着那玉埙,低了头道,“是父王的遗物,过几日是父王两周年忌日,今日从无为寺回来,睡梦中一直都是父王的埙声,母妃吹篪相和……”

青鸾顿住了,先生也站起身,“那,青鸾用心学。”青鸾点点头往外而去,先生站在廊下看着她,许久回转拿起那个金色代面,唤一声琴心,“给鸾郡主送去。”

夜里青鸾在灯下把玩代面,玉埙搁在一旁,芳菲走了进来,看着玉埙上的缎带笑,“先生的?”青鸾点头,“找不着绳子,这个正合适。”芳菲拿起那金色代面,“金色虽贵却俗,银色似乎好一些。”

青鸾想起先生关于神与妖的说法,看着芳菲笑,笑一会儿道:“这些日子芳菲与我一起在书房听先生讲授,我才知道,原来不喜读书的芳菲,读过的书比我多很多,且常有惊人见解。”

芳菲笑道,“不过是消遣,我还羡慕青鸾一笔好字呢。”青鸾笑道,“芳菲这些日子练得刻苦,已精进许多,芳菲,这些日子我想来想去,芳菲最适合做从嘉的太子妃,皇后娘娘为何不选芳菲?”

芳菲变了脸色。

19. 胡须

转瞬间芳菲已面色如常,笑看着青鸾道:“从嘉说忘了的时候,我很生气,回家后气了几日也就想明白了,小时候的情分,随着长大总是要变化的,我可是堂堂齐王府的郡主,又何必盯着从嘉一人,如今好了,我可放眼天下,去选中意的郡马。”

青鸾看着芳菲:“我刚进宫的时候,宫里比王府大很多也复杂很多,虽从嘉处处照拂,我依然会觉得人在屋檐下。不久芳菲来了,待我那样热忱,给我讲宫中的规矩,讲每一个人的性情,告诉我怎样对付那些油滑的黄门。最主要的,芳菲告诉我,进宫不是寄居而是客居,皇后娘娘赏赐归赏赐,从嘉馈赠亏馈赠,其余吃穿用度都靠自己,那样,我永远是主人。多亏了芳菲,我才知道以怎样的立场在宫里立足。”

芳菲低了头:“从嘉打小只与我亲密,我听到东宫突然来了一位郡主,心里紧张失落,匆匆进了宫,我想着要为难青鸾的,可是我一看到你,那样的疏朗开阔,丝毫没有姑娘家的忸怩做作,我从心里喜欢青鸾……”

芳菲没再说下去,看着灯下的青鸾,那时候隐约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可是她有从嘉的玉珮,且她有自信,青鸾十二进宫,而她与从嘉,打小就在一起。她不敢掉以轻心,见了青鸾后回到齐王府,她也开始用功读书,用心打听青鸾读过的书目,她不敢有一日懈怠,读过的书早已多过青鸾。

青鸾握住她手,“我们是一见如故的,芳菲。”芳菲点着头,低低嗯了一声。

第二日一早,青鸾去向皇后娘娘请安,随之皇后下懿旨,从嘉寝宫中几位侍女离开东宫另行安置,从嘉身旁来了几位沉稳持重的姑姑。

因从嘉待人宽和,几位侍女离开前都哭着磕头,恳求留在太子殿下身边,从嘉只温和得笑:“皇后娘娘的懿旨,唯有遵守。”看着侍女们离去,从嘉心中甜蜜温暖,青鸾这样在意着我,不愿意我身旁有别的女子,成亲后,她该是爱吃醋的悍妒妻子吧?

下学后青鸾带着玉埙来到西院,先生问道,“青鸾为何那样做?”青鸾笑道,“查了几日没有头绪,我也烦了,便都送走省心。”先生嗯了一声,“釜底抽薪,倒也是良策。”青鸾捧起茶盏,“先生的话,青鸾听不懂。”

先生瞧着她晕在茶气中的脸,这小丫头许是查出了什么,不想与好友动干戈,便遣去太子身旁所有侍女,以后谁再想嫁祸,也苦无对象,只是太子为何没事人一般不动声色?青鸾难道便无怀疑?

青鸾拿出玉埙,先生从五音教起,宫商角徵羽,青鸾聪颖学得快,只是把握不好节拍,打着打着就乱了,先生无奈而笑,“果真是五音不全的。”青鸾也笑,“不是人人都能象先生一般样样精通的。”先生哦了一声讶然道,“青鸾缘何以为我样样精通?”青鸾板着手指头,“满腹经纶,写得一手好字,骑术高超,精通音律,棋艺高超……”先生摆摆手,“听着不是说我,说的是神仙,也别再提棋艺,南星将我打得落花流水。”

青鸾就笑,那次先生落败南星,她很替南星得意,心里也大大贬损一番先生,这话却说不得,先生瞅着她笑,“那次,青鸾心中十分得意吧?”青鸾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一声是,先生嗯一声,“小丫头倒是坦诚。”

青鸾不服气看着先生,“谁是小丫头?我明年就及笄了。再说了,先生这胡子,是贴上去的吧?我见过先生没有胡子的样子,年纪也大不到那儿去吧。”先生有些气,“小丫头胡说,你何时看见的?梦见的吗?”青鸾摇头,“就那夜,我虽然迷糊,还是记得的。”

“都说了迷糊,缘何会记得?”先生下意识摸一下胡子,没有松动吧?

“既然是真的,先生敢让我揪一揪吗?”青鸾说着话,身子向前作势伸手,隔几就要探过来。

“别胡来啊,尊师重道,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先生身子往后一仰。

青鸾笑嘻嘻缩回手去,“吓唬先生的,先生不用紧张。”先生松一口气,最近对这丫头是不是过于和气了?青鸾看着他疑惑道,“就算先生是假冒的,自己长胡子出来就行了,为何要粘假的上去?难道说……”青鸾指着先生,“先生是不是与无诗一样,长不出胡子。”

青鸾压低了声音,先生看着她,也压低了声音,“是啊,青鸾,我是个太监,真的。”青鸾愣了愣,“先生逗我呢。”先生似笑非笑,身子向前成压迫之势,“怎么?鸾郡主瞧不起我们太监?”青鸾忙说不是,身子往后撤了撤,扬声唤琴心,琴心小跑步进来,青鸾劈头问道,“琴心,先生为何用假胡子?自己蓄须不就好了?”

先生来不及喝止,琴心快人快语,“说来奇怪,头发长得好,这胡子却一直细软,人都说刮得多了就长粗了,闲下来就刮,也不管用……”琴心说着话,一眼瞧见先生紫涨的脸,愣怔着捂了嘴,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小的这就去自裁。”

青鸾吃吃笑起来,“长不出胡子?就说先生年纪不大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乳臭未干不长毛……”先生脸色转白,起身跨过几案,拎起青鸾衣领,一直拎到院门口,隔着门放在门外咬牙道,“日后休要不请自来。”

青鸾有些慌,“先生真的生气了?我与先生顽笑的。”先生咬牙道,“我是先生你是学生,师生之间岂可顽笑?”青鸾绞着手,“先生大人大量虚怀若谷,青鸾以后……”

“没以后了。”门哐当在青鸾面前关上,青鸾瞪着院门瞪了许久,方转身回去。

蔫头耷脑回到屋中,没胡子就没胡子呗,就算是太监也没什么呀,怎么就真的生气了?看着脖子上挂着的玉埙,刚分清宫商角徵羽,唉……捧了玉埙在唇边,宫商角徵羽,羽徵角商宫,来回反复。

芳菲笑着进来了,“青鸾能吹出音了,有长进。”青鸾放下玉埙垂着头,“芳菲取笑我。”芳菲歪头瞧着她,“谁教的?”青鸾摇头,“好不容易找到能教我的高手,以后就不能够了。”

芳菲笑道,“这人死了?”青鸾忙举手指在唇边,“不是,我惹人家生气了。”

“青鸾也会惹人生气?”芳菲奇道。

“唉,我也不知为何,不依不饶得逞口舌之利,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青鸾叹口气。

“是先生吗?”芳菲指指蓝色缎带,“起初的时候,青鸾很讨厌先生,如今与先生倒亲近了许多。”

青鸾说一声是,心里也奇怪,从那一天起开始和平相处的?为何就不追查他了?无诗曾来向她禀报,说琴心确实是个高手,她摆手道:“算了。”

已笃定他是假冒的贺先生,他也不是贺先生庶出的弟弟,他究竟是谁,又为何而来,青鸾都不想知道了,青鸾只知道,他对从嘉没有恶意,他是让自己满意的先生,这就够了。

青鸾沉浸在心思中,抬起头芳菲已走了,唤一声肖娘道:“后日就是初四了,明日我去独孤园探望小婶娘,我有些话想与小婶娘说说。”

小叔父接了独孤园的差事后,因兢兢业业,被擢升至正六品,小婶娘疼爱那些孩子,一家人搬到独孤园居住,每年端午冬至春节,青鸾总要带着瓒过去住上一夜,与小婶娘说说话。冬至那日曾与小婶娘提起订亲之事,小婶娘笑道,“好事啊,青鸾终身有靠了。”青鸾说心里总觉得奇怪,小婶娘笑道,“年纪小,尚懵懂着,过两年就明白了。”

她知道小婶娘解不了她的疑惑,她也曾求助南星,可见过南星更加茫然,今夜里本想着问问先生,先生不是说,于情之一字,深有了悟吗?可却得罪了先生,先生大概再不会在课堂外为她解惑了,本来还要跟先生学骑马的,从嘉带着她去过几次跑马场,可从嘉怕她摔着又怕惊了马,她束手束脚的,只能骑在老马背上缓慢绕圈,去了几次兴味索然,也就不去了。

青鸾手捂了额角,还有从嘉寝宫中的事,她查探下来直指芳菲,她不想再查下去,便遣去所有侍女,让从嘉眼前清净。

似乎从皇后娘娘提起订亲那日起,各种事纷至沓来,心中再也没有安宁过。睡下后入梦,梦中来到一个园子里,园子里绿草如茵鲜花烂漫,青鸾却无心欣赏,一心找着出口,可兜兜转转,四周都是围墙,她望着头顶的蓝天,天空中几缕白云若带,一直向外延伸,她想着,若能生了双翅,飞出去该有多好。

睡梦中挣动着,惊醒过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汗水,坐起身看着窗外晨光微曦,呆愣一会儿不由得笑,订亲就订亲,楚青鸾,你真是矫情得可以。

复躺下安然睡了过去,次日也没有去独孤园,明日小婶娘一家进宫自能见到。坦然进了书房,先生进来时恭敬行礼,先生不看她,青鸾却朗声问道:“先生还会接着教青鸾吹埙的吧?”

青鸾笃定,先生抹不开脸说不教,不想先生冷哼一声:“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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