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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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她隐隐有预感,此次北狄不会轻易退却。

不过她也不知道,这一个夜晚便是史书中大书特书、具有转折意义的“申酉□□”。

风中传来鲜血的铁锈味道。

战事,才刚起。

而彼时,太子司马博正在瓜州城中欣赏胡姬舞、醉卧美人膝。

张掖城中,有人正奋笔疾书,欲将一封密信寄往镐京之后立即打包金银细软,随时准备逃离此地。

在帝都镐京的皇城,大靖第一美人高娴君刚刚沐浴完毕,长发松松挽起,身着一套红衣华服,面含轻愁,在红灯笼的指引下,身段婀娜地步入昭元帝的寝殿。

在第一美人的娘家高府,嫡长子高峥正面对父亲要求他遴选的美人册发愁,他犹豫不决,一会翻一翻各具特色的帝都贵女画像,一会却又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妧”字。

此外,在不忌宵禁的夜市之内,千金赌坊人声鼎沸,最近转移爱好的太子太傅家公子顾二郎,突然不爱美人爱黄白,正拢过一堆刚赢来的白花花银子,由于昼夜颠倒而略显浮肿的脸上笑逐颜开。

历史将在这里拐过一个弯。

只是当历史发生之时,身处其中的人谁也没有察觉。

第 5 章

北狄人善骑射,机动性强,突击凶猛,却不擅攻城。

嘉峪关年年修缮,城墙几丈厚,四个城门外皆是半圆形的瓮城,即便敌人攻入瓮城,会发现里面还有一道坚固的城门,就算连这道城门也攻陷,还有一道内城门。

内外三重圈,真正的易守难攻,故而初出茅庐的司马妧带着残余不到千人的军队,竟能生扛三个时辰。

天边泛起鱼肚白,已经三个时辰了,为何瓜州的援军迟迟不到?周奇莫非已经遭遇不测?

原始的冷兵器战斗是如此残酷,司马妧的脸上和身上血、汗、泥混杂,瓮城已陷,靖兵的人数在一点点减少,死亡的气息逐渐蔓延开来。

而北狄历经如此漫长的攻城战后,士气居然不减反升,甚至人群里还响起一阵欢呼。

他们在欢呼什么?

“殿下快看!”一个百夫长大声地叫道,他的声音里不止有惊讶,还有莫名的恐惧。

在嘉峪关的南门,从瓜州的方向,有另一队人马滚滚而来,他们衣着色杂,不是大靖的黑色兵服,挥舞马刀,叫嚷胡语。

晨光熹微,蒙蒙亮的天空下,能看清领兵的是个极高壮的中年人,粗眉阔唇,相貌英伟,脸上有尚未抹去的血迹,虽然编织成一条条小辫的胡子有些可笑,但是司马妧却没有心思笑。

“是昆邪王呼延博!”有老兵认出了这为首的中年人。

仿佛有感应一般,呼延博的目光堪堪对上注视着他的司马妧,如鹰隼般凌厉,如豺狼般狠毒,是历经多少内外杀戮才能淬炼出来的眼神,立于高墙之上的司马妧居然因此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如此大队的人马,呼延博是如何带着他们混入关的?必定不是一日之功,而是十日、白日…积少成多,隐藏甚深,只待今夜,里应外合,拿下嘉峪。

昆邪王居然从瓜州方向而来,是否证明瓜州已经沦陷?

时机把握如此之准,还有能令人全身无力的酒水,都不像北狄人独自能谋划出来的计策,谁是内奸?

在她愣神的短短一刹,呼延博镶着红宝石的马刀寒光一闪,正指向她。

呼延博仰天大笑:“那就是大靖最尊贵的公主,儿郎们拿下嘉峪关,把她抢回去做女奴!”

“喝!喝!做女奴,女奴!”

无数的马刀在发白的天空下泛着寒光,北狄人饿狼一样的目光齐刷刷钉在司马妧身上,他们在楼重和楼定远手下吃过不少败仗,如果能在大靖的公主身上报复回来,那滋味…啧啧一定很爽。

司马妧微微抿唇,冷冷道:“那就要看昆邪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这极具侮辱性的言辞没有让她恼火,却令城墙上的靖兵们异常愤怒,田大雷挥舞着大刀又砍下一个爬墙胡虏的人头,带头叫喊:“誓死保护殿下!”

“誓死保护殿下!”

气焰嚣张的呼延博哈哈大笑:“给我上!杀!杀!杀!”

呼延博刚刚奇袭过瓜州,如今正处于热血沸腾的状态。他已经按照约定,趁众人酒软无力之际杀死大靖太子,不过在瓜州抢夺而来的一点点财富无法满足他。

夺下嘉峪关,自张掖往北的地盘——三分之一的河西走廊就是他呼延博的了!

大靖人真蠢啊,男人那么的弱,还要玩自相残杀的伎俩,只会让他们北狄人得利,哈哈哈!

凝视着雄壮的嘉峪关城头那一抹高挑纤细的身影,呼延博兴奋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起他杀死大靖太子前,太子跪在他脚边哭叫着磕头求饶的场景,心中又是不屑又是激动。

大靖的太子是什么熊样他见识到了,却不知道大靖的公主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呼延博在脑中极尽幻想之时,司马妧冷静地拉开长弓,搭上利箭,小臂蓄力,朝杀气腾腾的队伍中一箭射去,三角形的箭簇刺穿一个人的脖子,他无声无息地滚落下马。

杀一个,是一个。

嘉峪关城头的血战从天黑到天亮,烽火台上的滚滚狼烟已从嘉峪关一直传到硖口关、黑山关、会宁关、金城关、马关…很快,远在千里之外的镐京也会看到升起的狼烟。

此刻瓜州城中,一片狼藉,街道是北狄人践踏过的痕迹,许多人还在酒的药效下无法起身。

突然杀出来的呼延博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楼重年事已高,又喝了过多的酒,此刻仍在床上瘫软无力,只能望着太子身首异处的尸身老泪纵痕。

楼定远正在调集剩下的可用兵力,左胳膊只简单包扎却仍能透出血迹,那是他为了让自己强行清醒而刺的。若不是带着司马妧信物的周奇及时赶到,楼定远此刻已死于呼延博刀下。

大本营的军队全着了这酒的道,如果不是太子已死,楼定远几乎要怀疑是太子差人下药又故意透露风声给北狄人,好放他们入关。

从更远的硖口关调集大批军队还需要时间,不过楼定远已不打算再等,他命副将留守以待后援,自己先行领兵赶往嘉峪关。

司马妧还在那里苦苦支撑。

即便他死,也必须把她救出来。

望着湛蓝天空中不断升起的不详黑烟,骑在马上的楼定远高高举起了陌刀:“全军出发!”

镐京城中,因为赌钱一夜未睡的顾家二郎揣着兜里的银票,从千金赌坊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他无意识地一抬头,望见天空中飘上来的几缕黑烟,因为熬夜困乏而充血泛红的双眼微微眯起:“那是…狼烟?”

西北方向的狼烟。

真是好久都没有看到过了啊。

顾乐飞软软地靠在墙上,望着天边充满不详意味的黑烟,顺着墙根坐了下来,突然呵呵呵笑出声来。早起摆摊的镐京百姓以莫名其妙的眼神对他侧目,皆不知这个一身华服却形容狼狈的年轻人在笑些什么。

太子必已出事。

不过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天才,果真是天才,假胡虏之手杀想杀之人,半点不留痕迹——好聪明的手段,好愚蠢的见地。

北狄狼子野心,到嘴边的肥肉,难道还指望他们吐出来?

顾乐飞越想越觉可笑。他倒是很好奇,太子若真的死了,最终渔翁得利的那些人,是不是他所料想的那些?

腐朽至此…顾乐飞回头望一眼北边巍峨宏伟的皇宫,随即眼神漠然地转身离去,面上嘻嘻笑着消失在了巷口深处。

在京郊的佛光寺一座宝塔中,也有人对着天空中的几缕黑烟露出了笑容。他负手而立,静静等待报信的信鸽从西北的方向飞来。

“元良,事情可会有变数?”

发话的人是如今正在佛光寺潜心“修身养性”的五皇子司马诚,他口中所称的“元良”,则是高娴君的父亲——升任光禄寺卿的高延的字。

“即便有变数,埋伏下的刺客也会趁乱执行任务。”高延双手拢在袖中,老神在在。他的长相实在非常符合时下对男子的审美,身长六尺,脸长而有轮廓,鬓角和胡须亦蓄得十分有美感。

“这个吾知道,”司马诚淡淡道,“但是呼延博野心勃勃,必定不甘于只抢掠一番,如果他觊觎的土地过大,那…”

高延摸着自己的胡须微笑:“嘉峪关恐怕是保不住的。不过我们的人早就混进他的队伍,如果他得到张掖后,还想再往硖口关迈进,我们就不得不对他毁约了。”

听到这里,司马诚的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事情若成,把硖口关以北的地方让给他也没什么。河西走廊那么大,分三分之一出来,换回的好处,可是无穷无尽啊。”

高延揖礼道:“殿下英明。”

“唉,我何来英明一说,全仗元良辅佐,”司马诚回身扶起高延,正色道,“吾若成功,必不忘君如今呕心沥血之劳苦,还有娴君,虽委屈她暂待父皇身边,他日吾必以后位相待。吾若有违誓言,天打雷劈!”

高延大惊失色,慌忙跪下:“殿下岂可发此毒誓!老臣一片丹心,只愿辅佐我朝最贤明的君主创千秋功业,其余别无所求!娴君她也是心甘情愿为殿下的啊!”

司马诚闻言,感动得涕泗横流,亦在对面跪了下来。这一老一少,一个皇子一个臣下,一个拍马屁一个许诺言,各自做戏,好不真实。

一番做戏下来,司马诚突然想起支持他的高家里还有一个不定数,便状似随意地问道:“元良的长子姿容甚美,镐京城中女儿家无不为之动心。但吾听说他曾有婚约,对方竟是楼皇后之女?”

楼,是一个敏感的姓氏。

死去的太子的外家是楼氏,司马妧的外家还是楼氏。

这一次和北狄里应外合的好戏,不止是为了杀掉太子,还是为了搓掉楼家气势,灭掉楼家的兵,最好借机夺了他们的兵权。

五皇子的这一问,高延顿了两秒,故作无奈地回答:“唉,哪里有什么婚约,都是年幼时几个小孩子说着玩的,不然陛下怎么连指婚的圣旨都没有下过?”

司马诚笑道:“可是吾听说令郎对公主始终念念不忘,记得她当初的救命之恩呢。”

高延摇头笑道:“公主离开的时候还是个五岁的娃娃,我那小子能记得啥?而且近日老夫正命内子相看京中贵女,毕竟峥儿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不过到底挑中谁,老夫还是允许他自己决定。至于公主殿下,她…”高延顿住不再说下去,只微微一笑,回头望了望天边久久不散的狼烟,这动作不言而喻——

司马妧有没有命活着回京,都还不一定呢。

第 6 章

司马诚不明白,嘉峪关是不能丢的。

嘉峪关一旦被攻破,北狄强悍的骑兵将在河西走廊平坦的地势上无所阻碍。骑兵的高机动性和广阔平原令靖兵很难阻击成功。即便得到消息后速速前往迎敌,很可能抵达之时看见的只是被劫掠一空的城池。

而且,呼延博有意占领河西四州的两州——瓜州和张掖,如此一来,北狄将横亘在从西域通往镐京的丝绸商路中心要地,这条生机勃勃的漫长商路将由此被生生阻断。

更重要的是,张掖州中,焉支山下有山丹军马场,这是大靖最肥沃最富饶的大片养马草场,却即将成为呼延博的囊中物。

北狄以骑兵闻名,经验证明对付骑兵最有效的就是骑兵,而骑兵的关键又在于马的好坏。

——失去山丹草场,大靖再无可堪匹敌的马场。

马劣,兵就弱。

总而言之,嘉峪关一丢,大靖的骑兵力量很快会被削弱,而北狄步步紧逼,最终将把整个河西走廊拱手送人,自己只能缩在乌龟壳里,疲于防守。

这绝非夸大其词。

因为史书就是如此记载的。

数日前那场嘉峪关血战的血腥气仿佛还未散去。

额上系着白布条的司马妧,提刀踏上被火烧得漆黑的张掖城头,她望着残破不堪的中央长街上还在燃烧的房屋,看见路边一些百姓躬身默默拾着残骸好用来修补,还有一些人躲在自己的屋里闭门不出,更多的人则把家当打包放上板车,准备往南、往金城的方向迁徙。

这些迁徙的队伍中,不止有汉人,还有跨越沙漠戈壁、千里迢迢来中原做生意的胡商,以昭武九姓为代表的西域商人们面对北狄来势汹汹的铁蹄,深感无法归家的痛苦,被抢劫一空的财物又令他们此趟血本无归。

如今除了希望楼重带兵早日驱逐北狄人之外,他们只能跟随靖朝百姓一起,暂时前往金城避难。

数日前,嘉峪关陷落,楼定远战死。

楼重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古稀高龄重披战甲,组织军队上阵迎敌。

司马妧不知道,如果她能预料到最终的结果,自己还会不会听从大伯的命令,先行由周奇和田大雷护送,乔装趁乱离开嘉峪关。

额上紧紧缠着的白布条在不断地提醒司马妧,那个细心教自己马术和兵法、领她一寸寸踏过河西肥沃土地的大伯已经不在了。

可是战争才刚刚开始。

司马妧望了一眼北方天空上依然飘散的狼烟,回身走下城楼。

张掖的刺史府临时成为军队的集议地,郡守被呼延博的人杀死,张掖城以及下辖府县群龙无首,全由楼重暂时接管。

楼重已经七十多了,即便他看起来精神矍铄,也架不住岁月不饶人,北狄的咄咄逼人、阵前丧子之痛和数十日的熬夜老作,这个老人…他还能够扛多久?

几员副将围绕着地形图愁眉不展,白发苍苍的楼重额上同样缠着白条,他抬起头来,看向刚进门的司马妧。十几天的时间,他整个人瘦了两圈,眼有血丝,声音沙哑:“回来啦,城里的情况怎么样?”

司马妧抱拳答:“禀大将军,呼延博有目的性地重点攻击城中防御设施,且让刺史府完好无损,可能有日后作为自己行辕的打算。呼延博整顿好兵马、补充完粮草后,必定还会回来。”

“我认为他的胃口很大,张掖他想要,如果可以,整个河西走廊,他都想要。”

楼重满意地点了点头,司马妧的表现越出色,他就越暗恨她不是男儿身。心下一声叹息,楼重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看看,斥候最新传来的消息。”

斥候回报,呼延博正在张掖以北整顿兵马,似乎打算将麾下两万骑兵分成两路进发,北狄世代游牧,人口稀少,两万人马看似不多,但战斗力惊人。论单兵作战能力,大靖的骑兵少有能与之匹敌。

战报看得司马妧直皱眉:“难道他想绕过张掖,先行攻陷其他府县,再回头把张掖包个饺子?”也不怕楼重的兵从背后偷袭他?好狂妄的作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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