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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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披衣坐起,下床穿靴,环视一圈,伤兵营里的伤员有的闷头酣睡,有的捂着伤口在床上哼唧呻、吟。齐熠的左手臂和双腿都缠着绷带,不过伤已好了许多,并不会如他们那样痛苦。

他实在不愿再待在压抑的伤兵营,于是走出去透透气。出了帐门,抬头便能见到穹顶之上的北斗七星,那么清晰,离得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南诏原住民中有个民族的女子服饰称做“肩挑日月、背负七星”,想必便是每夜一抬头便能看见北斗七星的缘故吧。

兵营里有士兵巡逻,见到他,巡逻的士兵抱拳行礼,然后便沉默着走了。醒着的人没说有说话的欲、望,更没人和他一样有闲心看天上的星星。

兵营里的士气普遍低落。

接连败北,总找不到南诏军队,没法主动攻击,看不见胜利的可能,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返家。

士气怎么可能不低落。

齐熠靠在一个小土堆上,睁眼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脸颊的伤痕,只摸到短短的胡茬,这道伤口愈合后的痂皮已经脱落,但是长长的疤痕恐怕会永远留在脸上,不复曾经的英俊。

这是那场失败的突袭留给他的纪念。

顾晚词一定会嫌他难看,女人都是看脸的,尤其是她还喜欢过高峥那种小白脸。

齐熠望着深蓝的夜空,长叹一声。因为伤势严重,他在伤兵营里休养了很久,错过了增兵之后韦恺发动的另一场战斗,不过他并不觉得可惜,因为那同样也是一场失败之战。

齐熠想,自己并不怕死。

他怕的是无谓的死,像成百上千被这连续的失败所埋葬的弟兄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在异国他乡。

“不睡?”

一个沙哑疲惫的嗓音在齐熠耳边响起,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韦将军。”齐熠起身向他行礼。虽然两人在镐京算是见面之交,称得上朋友,不过如今到了军中,最要讲等级辈分,他见了韦恺,必须有下属的样子。

韦恺却苦笑一声,阻止了他的行礼:“别,坐下吧,我不配。”

他如今就像一只困兽,被罗逻阁困在这西南边陲之地,不能退却,无法前进,只能被罗逻阁耍得团团转。愤怒、不甘、挣扎、绝望…种种负面情绪,韦恺在这些天都一一体验过。

“既然你还没睡,陪我聊聊吧。”韦恺挥了挥手,示意卫队散开,拂袍坐在小土堆的另一侧,和齐熠一样望着天上的北斗七星。

“好。”齐熠答道,可是却没了下文。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聊什么?”

“聊…我也不知道聊什么。”韦恺干涩地回应。

“噢。”

齐熠短短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背后的韦恺同样没有声音,两个大男人便这样干坐着望着夜空,陷入持久的沉默。

迷茫,无尽的迷茫。

当走投无路之时,往往便是柳暗花明之际。

疲惫至极的两人并不知道,皇帝陛下新敕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已在路上。她带来的不是更多的兵,而是更好的战法和无敌的士气。

日夜兼程赶路顾乐飞也并不知道,在他匆匆忙忙往帝都去的时候,司马妧已经带兵出征,两人的行程完美地错过。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的是他根本不能返京。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好是顾乐飞赶路的第十三天。

那天,又是一黑一白两只信鸽从空中落下,拆开信笛,竟是以朱砂写就的红字,寥寥四字,草草写就,却是触目惊心:

“勿要回京!”

不详的预感扑面而来,顾乐飞被这四个莫名其妙的字弄懵掉,镐京…怎么了?

*

镐京,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

它的发起者,便是大靖当今皇帝,司马诚。

他答应了司马妧的一切要求,却在不告知她的情况下,软禁了楼家和顾家。

顾晚词近日的生活十分平静,每日清晨起床梳妆,向仆人吩咐完一天的工作,然后便陪着母亲崔氏一同入佛堂礼佛。

白墙青瓦外的花草树木、喧嚣俗世,自司马妧出京之后,已彻底与她无缘。

是的,她被软禁了,和母亲崔氏一起被皇帝软禁。而和顾家两母女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楼家的楼重、楼老夫人、楼宁的妻子宁氏和他的两个孩子。

通常,将领领兵在外,将家人放在主上的眼皮子底下作为人质,乃是惯例。

可是,这一次几乎是司马妧前脚刚走,后脚司马诚便迫不及待地发布皇令,勒令他们闭门不得外出,这激烈的反应已经不能算惯例,而是明晃晃的提防。

虽然旨意并没说这是软禁,可实质便是如此,这么多天以来,连一封信都不能寄,一个外人也不能见。

如今顾家和楼家幸存的,便是远在外地的顾延泽和楼宁。至于顾家另外两房,由于隔得太远、而且和司马妧没有太多关系,暂时没有被惦记。

有人说,是大长公主不知好歹,硬要皇帝封她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方才惹得天子忌惮,令家人遭殃。

天下兵马大元帅是虚职,通常危急时刻才授予将领,作为一朝的最高军职,掌征伐,总领军政,大权在握。

有人说司马妧这是野心勃勃,伺机要挟。

可是顾晚词却相信,嫂嫂这么做的确有充足的理由。

虽然她不知道军事,但她猜中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不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司马妧无法直接调用西北彪悍的步兵前去云南援救,也无法直接命令哥舒那其做一系列的行动以配合云南之战。

顾晚词记得很清楚,在司马妧离京之前,她有幸见到正匆匆打点行囊的嫂嫂,并将从佛光寺里求得的平安符交给她。

“这是给我的?”顾晚词记得司马妧疲惫的神色中隐含讶异,她连连点头,可是司马妧却冲着她笑了:“我看不是吧…这是给齐熠的?”

没想到一向不苟言笑的大长公主也会如此促狭,顾晚词低着头半天,方才讷讷道:“如果他活着,那便给他好啦…”

“他会活着的,”顾晚词记得那时候嫂嫂的声音沙哑而柔和,“我将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嫂嫂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坚定果决,令顾晚词牢牢记住了这四个字。

她相信司马妧的能力,相信她冲皇帝要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便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最完美的方式彻底结束这场战事。

可是…待她班师回朝之际,皇帝会对他们顾家如何呢?

顾晚词望着佛龛中慈眉善目的观音玉像,眼神中透露出茫然不安。

而在同一时间,楼府之中,有人避开皇帝耳目和卫兵,如鬼魅一般潜入。

当楼重看见在自己房中无声无息出现的那个人时,并不感到惊讶。

“陈先生,这里危险得很。”楼重低声说道,神情倒很平静,他自从被司马诚的圣旨召回京之时,就有了思想准备,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毫无征兆,司马诚不用任何借口,竟然直接将他们软禁。

“楼老将军,陈庭无能,为避免打草惊蛇,暂时不能将楼家众人带出,”陈庭的嗓子有些哑,不知道多久没睡,他单膝下跪,道,“在殿下大胜南诏之前,司马诚不会动将军,尚有时日可以转圜。陈庭会努力想办法,尽快救出将军。”

楼重摆了摆手:“我一把老骨头了,这条命没什么好稀罕,你能将宁氏和两个孩子救出便好。”

顿了顿,楼重又道:“我们不过是人质、是诱饵,未必会出事,最危险的反而是妧妧。”

“你一定要想办法通知她,”楼重的语气变得极为恳切,“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司马妧还什么都不知道。

自她出征,帝都的一切消息便对她封锁,她所能接触到的是西南西北一线战报,而非帝都的政治风云和家中安危。

她虽然已经考虑过,却依然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司马诚需要她的能力,暂时不会对她动手。她之所以要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头衔,除了方便调用军队之外,还因为她需要这个至高无上的军衔暂时保护自己和家人,在那日的朝会上,她已察觉到自己这位皇兄越发明显的恶意,当时情况紧急,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司马诚若想对她的家人不轨,她便可能调动军队与之针锋相对,因着这一层威慑,司马诚不会轻举妄动。

可是她彻底高估了司马诚的心胸。

他算准司马妧舍不得顾家和楼家的人,等她一走便立即将人软禁,为的就是怕她掌握兵权倒戈相向。

这就像一场棋局博弈,每一方都握有筹码以要挟对方,最后到底谁能胜出,只能看谁的智谋或运气更高一筹。

司马诚翻脸无情,完全不讲道理,此次他的动作如此之快,竟然连陈庭都失算,险些阴沟里翻船,差点也被天子近卫给抓起来。如今他虽然在顾玩顾乐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却因为城门前张贴的通缉令而根本不能出城。

当然,他也没想出去便是。

司马妧走前曾问过他,要不要随他一起出征,不过他回绝了。

因为自从收到顾乐飞关于司马博死亡的秘密信息,他便已计划好要留在京中做什么。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情势是这样危急,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好。殿下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下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一个最高军衔,他不趁此机会为她造势,哪里还会有更好的机会?

桌上放着一只空空的药碗,陈庭注视着铜镜中自己的面部一点点长出奇怪的疮,恶心的疮痘慢慢掩盖掉他本来的相貌,他的内心并无任何后悔。

陈庭已决定他的目标,可是顾乐飞呢,他该何去何从?

第 83jjwxc 章

“大元帅,已进入川西了。”赵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得十分兴奋。他此次跟着司马妧回京后便不肯回家,死活要跟着她一道去征南诏,最终得了一个校尉职,目前负责前哨工作,这么一丁点的小任务居然也令他兴奋不已。

而且天下兵马大元帅诶!这么酷炫的职位,大长公主说要来就要来了,他对她简直不能更崇拜!每天赵岩都一口一个“大元帅”,叫得无比欢实。

比起他的兴奋,司马妧的表情十分沉静,她点了点头,策马回头望了望身后跟着的队伍。

云南多山,她用不上自己最擅长的骑兵,故而此次带的全是步兵。这些兵士都是人高马大的强壮大汉此刻,却是个个气喘吁吁,显然蜀西的险恶地形和崇山峻岭让他们很是吃不消,有的还把棉衣脱下来拧了拧,居然拧出了水。

天气不好啊。司马妧在心下叹了口气:“传令下去,全军原地歇息,注意警戒。”

命令一下,几乎所有人脸上都表现出轻松来,显然几十里背负厚重装备的强行军让这些大汉也快要受不了。

对此,司马妧也很无奈,寒冬腊月根本不适合打仗,除非是你死我活的决胜之战,不然一般都是休战期。通常发动战事都在春秋两季,天气适宜,装备不多,适合行军。

好在云南四季气候差别不大,冬季也并不算太冷,算是幸事。

大家陆陆续续坐下来,而队伍中最显眼的一辆小骡车的车夫也拉了缰绳,跳下来歇息。

即便是歇息,骡车周围的卫兵也没有放松警戒,更不会让骡车里的人下来。

此次司马妧带的人并不多,只八千步卒,以及这辆骡车中的那个人。由于军情紧急,必须早日抵达南诏,此次行军强度太大,即便这些人是她要求调来的西北边兵,个个看起来都是能打的。但是其中她的旧部只占三成,剩下七成的战力,她心里没底。

司马诚防着她呢。

也不知道哥舒那其训练步兵的能力强不强,司马妧望着这些在原地说说笑笑的汉子,眼中露出一抹深思。

她低头,掂了掂手中的短剑“藏锋”,忽而喊了一声:“赵岩。”

“在!”赵岩喘口气后精神许多,特别想在大长公主面前表现的他,连回答声都格外响亮。

“接着,”司马妧将藏锋往他手上一扔,纤指在靠坐路边歇息的步卒中点了点,“他们,随便找一个,邀战。”

*

西北的风干燥凉爽,比起镐京,这里的风有些过于凌厉,但是哥舒那其却很喜欢。

他们哥舒部的人,已融入汉人生活之中几十年,可是骨子里的彪悍骁勇绝不会因此丢弃。河西走廊的高山、草原、戈壁…都是哥舒部人向往驰骋之地。

他很感激司马诚慧眼识人,将如此重任交托于他,并且他也为此献上了自己数十年的忠诚。

不过此时此刻,这个有着草原血脉的骁勇汉子却面临着最艰难的抉择。

因为他的怀中揣着两份军令,一份来自司马妧,另一份则来自他的主上,司马诚。

司马诚的军令,言简意赅,便是命他全力抵抗雅隆部的侵扰,务必将他们封死在祁连山以西,不得踏入大靖领土半步。至于其他,比如来自司马妧的命令,一概不理。

可是司马妧的军令却…很有吸引力。

因为她列给他的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完美计划。

司马妧的命令中说得很清楚,由于剑南道的大部分府兵都被韦恺带去征南诏,短时间内无法及时回援,如今是勉力支撑,目前还未被敌人看出。

故而,需要趁在雅隆部还不明白大靖兵力分布强弱的时候,让哥舒那其故意造成西北将领指挥混乱、防务空虚的假象,把大靖西边领土一线的雅隆部人全部吸引到河西走廊去。

一旦雅隆部人从古道入了张掖,便关闭嘉峪关和峡口关,将雅隆部人封死在狭长的河西走廊北段,以骑兵冲杀之。

虽然已精兵简员,可是西北骑兵尤其是轻骑兵的实力,司马妧相当有信心,绝不会比高原之上的雅隆部差,只会更强。

而为了引蛇出洞、瓮中捉鳖,哥舒那其便不得不暂时违抗皇帝陛下的命令,让军队在雅隆部手里吃几次败仗、落荒而逃——不让这群狡诈的异族多吃两次甜头,他们哪里会那么轻易上当?

这个计划对哥舒那其太有吸引力了。

他很清楚,自己手里的兵都是大靖最彪悍的边军,让他们防守住西北一线绝无半点问题,可是…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为将为帅,便该沙场驰骋,斩敌于刀下!

司马妧的计划太有诱惑力,因为能让他痛痛快快杀一场。

是的,痛痛快快杀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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