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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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国公府里果然也有不少柴铁舟的人呀,昨晚的事情,今早柴铁舟便知道了。

她打开锦囊,里面露出一撮鲜嫩的绿意,竟是刚从地上拔起的一把春草,零落残破,根部犹带泥土。

风月从一边凑上来,笑道:“娘娘,皇上这是在问您呢,‘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金凤手里握着锦囊,忽然觉得这春天暖得怡人。

什么春草年年绿呀,段云嶂分明是在说:

刘黑胖,你再不回来,有如此草!

她想念段云嶂,想念得心里发疼。她想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早晚有没有牵挂过她。她想知道他批阅奏折的时候记不记得在腰后垫上一块靠枕,喝不到雨前龙井的时候有没有发脾气,早膳会不会草草吃上两口,骑马练剑的时候会不会腕上添了伤口,偷偷藏起来不让她知道。

无论是刘歇还是刘大夫人或鱼长崖,无论是对她怀着恶意的人还是怀着善意的人,没有一个相信,段云嶂会爱她。她在后宫的生活,在他们的眼中几乎是一潭死水。

她本以为她过得这样怡然自得,所赖的都是自己。可是回首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了段云嶂,她的生命该是多么荒芜。

她不知道段云嶂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然而自她进宫以后,她没有一日不在接受他温暖的照拂,没有一日少了他为她遮挡风雨。

如此,她幸甚。

“风月,东西收拾好了么?我们即刻便回宫。”

“呃,娘娘,不等到明日了么?”

“不等了,娘娘等不及了。”

她好想马上,马上见到她英俊潇洒的皇帝陛下。

本来行从甚简,准备回宫,也是极快的。和威国公及几位夫人打过了招呼,金凤便拖着刘白玉上了马车。

刘白玉在威国公府这几日,除了陪六夫人说说话,极少出她那窥竹院。如今要走了,脸上却难得地现出一丝不情愿。

金凤在马车上坐定了,方才发觉她脸上的神情不对,便道:“你若是不想回宫,现在便可留在威国公府。”

刘白玉哼了一声,没有作声。

金凤于是没有多说,马车起行。只是刘白玉凝眸向窗外的神情越发肃穆了,仿佛一只预知了自己囚犯命运的鸟雀。

这日似乎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沿途的百姓熙熙攘攘,比出宫那日热闹许多。随行的侍卫原本不多,挤着挤着,便有几个落到了后面,跟在前头的,大多也忙着分开行人,马车上的动静,并没有十分留意。金凤在车内听着车外的人声,觉得十分有趣,连刘白玉也一扫脸上的阴霾,将窗帘掀开一角,漏进一丝暖阳。

马车行到一个路口,前方的道路终于空旷下来,众侍卫都喘了口气,有几个落在后面的也连忙赶上来。正在这时,平地一声惊雷一般的咆哮响起,一个庞大乌黑的身影从路边一栋酒楼的一角檐下大鹏展翼而下,那人手持一杆明晃晃的长剑,剑尖直指马车。

“刘歇国贼,留下命来!”

整条街的空气顿时张满如紧绷的弓弦,原本随意行走的人们尖叫起来,以京城百姓特有的灵敏快速逃离可能被殃及的范围,而后纷纷寻了个最佳的位置观看事态的发展。

侍卫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把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亮在身前,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来人丝毫不惧,振剑而上,那剑却有如神兵,擦着便伤,铮地一声,刀剑相接,侍卫的官刀便像切面条一样断成两截。

一时间,众侍卫都愣了一愣,看那刺客的神情也多了些畏惧。

刺客身材高大,却十分灵敏,又兼力大无穷,觑了一个空子一掌打在马车一角,竟硬是打出一个大洞。众侍卫惊骇莫名,却无法奈他分毫。

看来今日是遇上高人了。

一个侍卫大着胆子吼了一声:“呔,你这贼人好大胆子,竟敢当街行刺!你可知这车里坐的是…”他话未说完,已被一掌拍飞,撞在身后两丈的墙上,不知生死。

众人这才看清,那刺客乃是一名虬须大汉,笑起来声音如高山擂鼓:“哼,老子要杀的就是刘歇这老贼!”言罢,一剑从掌劈的洞口刺入马车。

众人惊诧,已见那剑势微收,想是刺到了什么东西。

轻轻的,车内发出血肉绽裂的噗声。

有那么一瞬间的静谧,皇后娘娘声嘶力竭的叫声便凄厉地响起。

疏梅清唱替哀弦

段云嶂脚步零乱地走在香罗殿的檐廊下,大步振起的明黄色衣袍如秋天战栗而纷飞的黄叶。香罗殿中宫人们进进出出,个个形色匆匆,见到段云嶂,纷纷跪倒。段云嶂来到皇后寝室门前,心中有些忐忑起来。

这时门内现出华太医满是皱纹的脸。华太医跨出房门,在见到段云嶂后忙深深弓下身子,却只是叹了口气,不说话。门内的屏风后,女子的抽泣声轻轻响起。

段云嶂心中更紧张了几分,振袖入门。绕过了屏风,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侧坐在窗边,脸上已是满脸泪痕,见他到来,那人的抽噎微微止住,神情却茫然而呆滞起来。

他的心,在见到这个人之后,方才缓缓落回原本的位置。

他伸出一只手,带着疼惜:“还愣着做什么,过来。”

那人又呆了一呆,站起身来,迅速走过来,将额头靠在他肩上。

“白玉她…”她眼泪婆娑,目光仍未离床上躺着的失去知觉的美丽女子。

“朕都知道了。”他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发。

颂翔街上,皇后遇刺之事,已传遍京城。皇后娘娘自威国公府简车回宫,刺客误以为马车内坐的是威国公本人,便选了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地点,大胆行刺。刺客武功高强,一剑刺中了马车中的人,这是数十名百姓亲眼所见的。那一剑后,车壁裂开,露出车中的两名女子,一位是皇后娘娘,一位是皇后娘娘的堂妹,刘白玉。那一剑力道极大,穿透了刘白玉的侧腰,她当场便因失血过多而晕厥。那刺客却也是个有廉耻的,见自己杀错了人,伤及一个无辜弱女,当场自刎了。

刘白玉被迅速送进宫中,召集多位太医诊治,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只是到现在都还未醒来。期间金凤一直在一旁守候,喂药照看,全是亲历亲为。

“太医说了,白玉的伤虽重,却不致命,很快就能好起来的。”段云嶂安慰金凤。

“可是她现在还未醒来…”金凤又忧又急,“都是因为我。”

段云嶂皱眉:“不要这么说,飞来横祸,怪不得人。”

金凤猛烈地摇着头:“你不明白!出事那一瞬间,是她挡在了我的面前,为我挡了那一剑!”

她从来没有认为刘白玉是个坏人,可是她至今仍不敢相信,在那电光火石的一霎那,刘白玉竟会不顾自己的性命,替她挨这一剑。她以为刘白玉是恨她的,就算没有恨到非要她死不可的程度,也绝不可能用自己的命去救她的命。

可是,刘白玉救了她,这是事实。

“她救了我的性命。”

段云嶂沉默一阵:“她是个善良勇敢的好女子。”

金凤低着头。刘白玉的举动让她彻底混乱了。她原本以为自己对刘白玉的态度是耐心得不能再耐心的,可是现在回忆起来,那耐心不过是表面。她从未将刘白玉当做是一个值得亲近的姐妹,从未真正试图去了解她的内心。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从来都是被人当做一个华美的装饰,谁曾经全心全意地关怀过她的感受?金凤忽然明白了,在她之前,刘家的人,和所有的人,都是以一种空洞而无视的态度来对待刘白玉,而金凤自己,和其他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觉得,十分愧疚。

“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段云嶂叹息。

“你知道的,她一直喜欢你。”金凤的眼神锐利地射在段云嶂脸上。他莫名地感觉到一丝冷意。

“我劝过她出宫的…”他下意识地解释。他一直觉得他对刘白玉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他不能娶她,就是这么简单。至于刘白玉心里的那些歪歪道儿,他不懂也不可能会懂。

金凤神情有些倦然。

女人心里的那些缱绻情愫,在男人看来是完全无法理解的。这不知是女人的可悲,还是男人的可悲。

“可是如今我和你…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一场飞来横祸让她背上了一笔巨大的债。听起来似乎可笑,可是她却不得不背。这一场事故,让她更看清了刘白玉,也更看清了自己。

段云嶂身子一凛:“你…该不会想让我纳了她吧?”

金凤恹恹地看他一眼:“除非你真心喜欢她。”

段云嶂连忙正色道:“我不喜欢她。”

金凤低头,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

段云嶂将手臂环在他腰间,紧了一紧:“你果然还是不舍得。”

“倒没有什么不舍得。”金凤抿唇,“把你让给她,于她又有什么好处。总要让她有一个好的归宿。”

“难道我不是好的归宿么?”段云嶂佯怒。

金凤笑笑,眉宇间却是愁绪更多。

身后床榻之上,美人如蝶翼一般的睫毛轻轻颤了一颤。

金凤离宫多日,宫内的诸项事务都需要重新清点,而出了行刺这样的大事,太后娘娘和徐太妃那里免不了多问几句。金凤分别去解释了,又宽慰了一番老人家的心。

至于朝堂上,对此事的关注则更加热烈。皇后遇刺何等大事,尽管刺客已经自刎,刑部和都察院还是将那刺客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了,行刺的原因自然也弄了个一清二楚。

那刺客乃是湖北西陵人,世代习武,原西陵县令正是那刺客的岳父。湖北道御史冯通不知怎么和西陵县令结下了梁子,一纸弹劾呈上,西陵县令便遭免官。西陵县令不服,与那刺客一齐上京申诉,不几日死在了京城。那刺客安葬了岳父,便在威国公府周围伺机。直至遇上皇后的马车,见威国公府内众位贵妇人悉数在门口送行,便理所当然以为车中坐着的人正是刘歇,于是贸然行刺。

却不知这西陵刺客为什么又要行刺威国公呢?

刑部命专人至西陵调查,不几日便传来消息。原西陵县令之所以被免官,是因为湖北道御史冯通看上了西陵县令的女儿,也就是刺客的妻子,强抢了民妇。那翁婿二人想要反抗,便被罢官的罢官,抄没财产的抄没财产。冯通还对他们说,那民妇是要送到威国公府给威国公做小妾的。两人于是一路赶来京城,一方面寻思着告御状,一方面也想着就算公道要不到,起码也要想个法儿将女儿和妻子要回来。不料过了几日,老头儿却被贼人暗杀了。那刺客自然想到是威国公派人杀了他的岳丈,夺妻之恨,杀父之仇一齐涌上心头,于是便铤而走险。

刑部将这一番说辞当朝陈上,文武百官听了皆唏嘘不已,有几个情感丰富的,还抹了几把眼泪。

更有好事者指出,日前威国公曾无理囚禁了居住在他府内的京兆尹鱼长崖,虽然稍后便释放了鱼大人,但身为百官之首,滥用私刑,所囚者还是朝廷命官,威国公实在是目无法纪,目无朝纲。该好事者痛心疾首地指出,威国公根本就是社稷之蠹虫,朝野之祸害。

十余年来,敢公然从良知和品行上指责威国公的,这还是第一次。

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威国公。

威国公对着整个朝廷愤慨的目光,只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话:

“威国公府里,并没有这么一个小妾。此事全凭冯通一句话,如何能牵连到本公身上?”

众臣无语。皇帝陛下高踞殿上,宁静微笑:“国丈大人的清誉自然重要。此事关系重大,必须要查个清楚。”

刘白玉在晕厥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缓缓醒转。因为身子重伤未愈,便一直留在香罗殿养病,而金凤也更方便贴身照看。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金凤自然耐心许多,偶尔也会暗自揣度刘白玉舍身救她是否是有什么其他的用意,可是受人之恩是事实,别说刘白玉未必心怀它意,就算是带着算计来演一场戏,金凤依然还是要感念她的恩德。

刘白玉在香罗殿养伤养了一个多月,才勉强可以下地。这期间太后和徐太妃,以及其他的公主夫人们都前来探望过,段云嶂也来谈问过几次,在段云嶂面前,刘白玉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只像对待其他人一般,淡薄有礼。金凤看在眼里,微微惊奇。

身子好下来后,金凤便张罗着送刘白玉回亭罗殿。于是热心地坐在刘白玉窗边,商量要顺便添些新的用度,哪些新采集的药材要一并送回去。她自己絮絮地说了许久,未注意到刘白玉已自己披着外衣从床上缓缓坐起。

“妹妹。”刘白玉道。

“嗯?”金凤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刘白玉端详着自己瘦削的手腕,腕上曲折的紫红色血脉,透过玉色的透明肌肤显现出来,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妹妹,我想出宫了。”

金凤愣住。

“你说什么?”

刘白玉神情有些苍白,唇角却浮上一抹清淡的笑意,略略偏过头的样子,让金凤想起了第一次见她时,那个纸窗前托着玉净瓶的无瑕少女。

“我说,我想出宫呢。”

金凤张了张嘴。

刘白玉宛转地叹息了一声:“怎么了,妹妹,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么?”

金凤沉默。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隐隐的痛楚,甚至,她觉得有些厌恶起自己来。从妹妹到姐姐,从姐姐又到妹妹,刘白玉经历了一场多么可笑的梦魇,而金凤自己,难道不是一样么?

“我希望的,不仅仅是让你出宫而已。我想知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今后…妹妹,其实你是对的。今后无论怎样,也比留在宫里好。”

“…姐姐,要回威国公府么?”

刘白玉淡淡地摇首:“京郊有一家景修庵,送我去那里吧。”

金凤一惊:“你要出家?”

见金凤脸上紧张的神情,刘白玉浅笑出声:“怎么会呢。只是有许多东西,需要想清楚。这些年来,始终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

金凤松了一口气。

想了想,始终难以相信刘白玉为何忽然对一切都放开了,可是看她脸上的神情,虽然憔悴孤苦,眸中却展露了一丝明亮的生机。

嗫嚅了一阵,金凤终于忍不住心中连日来的疑问,问道:“那日在马车里,你究竟为什么救我?”

“救你?”刘白玉像是听到了什么奇特的事情,冷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救你?”

“可是你明明扑过来…”

“我在车中听见外头刀剑的声音,紧张害怕,便没坐稳,摔了一跤,怎料刚好摔到了剑尖上。也是我自己命薄。”刘白玉敛了敛睫毛,又抬眼直视金凤,眸中是毋庸置疑的明确。“难道你以为,我会舍了自己的命,去救你么?”

“…”金凤语塞。半晌,终于只郁郁道:“你好好休息吧。”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刘白玉颓然盯着帐顶,慢慢拥紧了衾被。

为什么要救她呢?

只是那一霎那,忽然不希望这个又黑又胖,还抢了她后位,抢了她所爱的男人的妹妹死去。如果连她都死了,这世上还会有谁,把她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放在心上?

一对苦命小鸳鸯

三日后,刘白玉出了皇宫,由皇宫禁军统领亲自护送到京郊景修庵。沿途众多百姓围观,都想一睹当年京城第一才女的风姿。帘幕拂动,轿中人姣好的脸庞偶尔泄露一分,人群中便响起一片惊艳之声。有扼腕于红颜薄命的,有咏诗称赞其美貌的,更有甚者,还有市井小调讽刺皇帝是个不能人道的,否则如何会放着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大美人不要,还装了轿送到尼姑庵里头去?

不过黑胖皇后毒杀白玉美人的谣言,算是破除了。

段云嶂从背后环住金凤的腰肢,下巴垫在她肩上,懒懒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金檐蓝天。

“怎样,沉冤得雪的感觉还好么?”关于金凤毒杀刘白玉的谣言,一度传得沸沸扬扬,就连他也有所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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