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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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万帝低头去看怀里的明德。这孩子脸色在磁一样的白中又透出淡淡的青,眼睫微微的颤动着,但是睁不开。他好像还在做噩梦,神色间显出怕到了极点的惊惧,好像被追杀着,无处可逃。

乾万帝的心蓦然柔软下来。他低头亲了亲明德的额角,汗津津的,温度很凉,没什么人气的样子。

怕什么呢,他想。永远都是小心翼翼又无比警惕的观察着我,就好像一头幼兽害怕的观察着眼前的庞然大物,而且还不时的伸出爪子来企图挠一下、撩拨一下,其实根本无关痛痒,然而好像这样就给他出了一口恶气似的。

但是每当我稍微作出反应的时候,这人就立刻炸了毛一样没命的到处逃窜,甚至慌不择路的把自己狠狠撞伤。

其实换了任何其他人要是这么得宠,都早就飞扬跋扈到天上去了。只有这个小东西,忐忑不安心事重重的紧缩在小小的拐角里,恨不得你永远都不理他、不去注意他才好。

乾万帝抱得手重了一些,明德皱起眉,无意识的挣扎了一下,然后冻着了一样紧紧缩了起来。乾万帝感觉到他有点发烧,直觉上他绝对不应该再去春闱了。

但是如果不让他去,他醒来以后会怎么样?

会哭,会闹,这都不要紧。就怕他脑子转不过来,以前是炸了毛撞墙上了就晕乎的倒下了,这次会一下一下活活把自己撞死。

凌晨的天光从高高的窗棂间迤逦而来,淡薄的铺在春满宫厚厚的暗色的地毯上。初春料峭时寒凉的空气夹杂着水汽,从远处淡蓝色的宫殿重重的阴影中弥漫开来,仿佛要把人整个都冻起来一样。

乾万帝站在宫殿大门外走廊的明昧阴影里,慢慢的跪下来,把怀里的人放到软轿厚厚的银鼠垫子上。

张阔低声问:“皇上……?”

“把他送到皇后那里去,”乾万帝说,“皇后知道怎么照顾他,她会想办法偷偷把他送到考场上去的。”

“可是皇上——”

“皇后问起来,就说朕不知道。”

乾万帝一直看着软轿缓缓的离开,前边已经有人飞速的去禀报,请求皇后起来了。

头顶祖训、长跪不起……

乾万帝冰冷的微笑起来。

已经当了恶人,又装什么无辜呢?

第15章 春闱策问

太子在东宫里坐卧不安,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急匆匆来回转圈子。大尚宫看到他那样子,忍不住劝道:“太子再不休息,恐怕会被皇上拿出来作话柄啊。”

太子愁眉苦脸的道:“我怎么睡得着?父皇白天还说我没有一点本事,这个太子不如不要当了。阿醉,你说我为什么是太子?要是我只是个富贵闲人的话,带着母后和弟弟去乡下买一间大房子、几亩地过日子,那该多好……”

阿醉捂住他的嘴:“太子快别说了!”

太子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坐下来,过一会儿突而站起身:“阿醉,你帮我去母后宫里打探打探情况吧!父皇昨天去了母后的静安堂,不知道会不会和母后说起我的事?”

大尚宫叹了口气,披上雪青溜钻大氅,匆匆的去了。

这个太子是个好人,只可惜生错了帝王家。他忠厚、善良、爱读书、孝顺长辈,换在任何一个普通人家里,都是很讨长辈喜欢的儿子。

可惜生在了帝王家,又生做了乾万帝的儿子。乾万帝当年争夺东宫之位的时候,亲自征杀疆场手刃羌族,战火之中抢来了东宫的太子之位。如今一比,更显得这个软弱的太子太过无能。

大尚宫匆匆赶到皇后的静安堂,进门就发觉宫女蹑手蹑脚的来去,太医低着头匆匆的经过,内室里房门大开,一股药味扑鼻而来。

大尚宫一惊不小,立刻拉住皇后宫里的司筵:“大人可知道是皇后娘娘病了么?”

司筵嘘了一声,低声道:“皇后娘娘照顾人呢。”

大尚宫隐约猜到是谁,只一瞥只见,看见帘后一个人被扶到软榻上,接着来了几个宫人,小心翼翼的把软榻抬了出去。皇后俯在那人身上,不断的用手拭泪。

大尚宫道了一声“娘娘”,接着掀帘走了进去。皇后坐在茶几后,怔怔的流泪,见她进来了才茫然地问:“你来啦?”

大尚宫连忙跪下:“奴婢替太子请安来了。刚才那人……可是……可是……”

皇后突而一摔茶杯,砰的一声脆响。

大尚宫一个字不敢说,皇后脸色都变了,愤怒的咬着牙道:“李骥那个畜生!”

大尚宫慌忙起身去一把拉上了碧纱橱。

皇后毫不觉察一般,厉声道:“送来的时候就要没气了!他什么都不说,就传了一句话,你道是什么?”

大尚宫摇头道:“奴婢不知道。”

“他说:交给皇后照顾!”

皇后几乎嗓音都完全尖利得变了调:“——那个畜生!简直不是人!天下漂亮的男孩子这么多,他非要活活整死明德一个才算数吗?”

大尚宫跪了下去:“娘娘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让明德大人上考场啊。明德大人文采斐然,只要上了考场,就不是没有机会的啊。”

皇后尽力平缓了一下呼吸,慢慢的抚摩着大尚宫的后背,道:“好孩子,你果然处处都和我想的一样。”

大尚宫道:“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太子那个样子,身边若是没有你照顾着,叫我怎么……”

大尚宫抬眼看去,皇后娘娘妆容精致的脸上蓦然留下一滴泪来:“已经赔上了这么多,我图个什么呢?不就是图他即位吗?他要是不即位,他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他弟弟!他怎么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忍气吞声的活着……”

明德其实意识并不清楚,一会儿是在软轿中颠簸,一会儿好像来到了皇后的凤仙宫,一会儿刚要睡过去,就被一根银针扎在后颈上,活活的刺醒了。

然后就是一座软榻把他抬去了考场,在鸡鸣三声前赶到了宫城里举办考试的太学殿。

他觉得头脑里很不清楚,一会儿很热,一会儿很冷,连自己怎么坐到座位上的都不大清楚。一会儿考生陆续的来了,大殿里鸦雀无声,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他渴,发着高热,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像是被人打断了又重新接起来,几乎连坐都坐不稳。笔在手里拿不稳,手抖得厉害,几乎写不了字。

监考的太学官踱过这个座位,看到这个考生有异样,于是多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明德几乎要栽倒,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微微的摇了摇头。

三年苦读,很多考生都对这场考试给予了重望,就算一时身体不舒服,强撑着也是要到考场的。太学官理解的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摇摇头走开了。

明德俯在桌面上喘息了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的看题目。策问是考为臣之道的,明义问子欲孝当何为,每一字每一句都影射了当今的皇上和太子。

真不错,堂堂的春闱策问,多么重要的考题,上万的考生入考……那题目竟然是定给了我一人看的。

明德唇角拉扯了一下,好像要笑起来,但是随即就因为疼痛而猛地捂住了唇。

那个男人简直要把人都整个吃下去一样,口腔细嫩的皮肤都没有放过,每一寸每一厘,都一点一点的噬咬过去,留下一地狼藉才罢。

明德提起了笔。父子之道,别于君臣之道……为父者年老昏聩,为子则当竭力弥补安慰;为君者昏庸、荒淫、拙政、违背人伦,为臣则当力谏甚至逼谏,岂能以忠孝混为一谈?

——李骥,明德冷冷的想着:既然你定了考题给我一人看,那我这个答案也好好的给你说说罢了。

考完已是中午,主考官一锤定音,古钟打响,整个长安城都听得到那袅袅不绝的回音。卷子被依次收上去,主考官又将君子端方为臣之道的话教训了一遍,就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太学殿里渐渐人声喧闹起来,明德迷迷糊糊的知道要走了,他手指都颤抖得拿不起东西,最终只好把所有文具都丢弃在了桌面上,自己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往外走。

有个考生以为他忘了笔墨纸砚,于是上前去一拍他:“这位兄台……”

就是这么一拍,明德一声没吭,整个人就这么颓然倒下了。

那考生吓了一跳:“兄台!兄台!你怎么了?怎么了?”

周围恍惚有什么人的喧哗和惊呼,然而那些都离他越来越远了。明德眼前一黑,直直的摔倒在了太学殿台阶前的月台上。

考生在考试结束后晕倒了,这其实不是件大事。

主考官丁恍也没有多加注意,只是当着人面,总要体现自己为官一方、爱民如子的情怀。于是他吩咐人:“太学官大人们把那考生扶去内室,请郎中来看一看罢。”

说罢一回头,看到皇上身边的红人张公公候立在一边,忙满面堆笑的迎上前去:“张公公安好?”

张阔欠了欠身:“托大人的福,咱家好着哪。这春闱结束了,大人要辛苦了哇。”

丁恍忙道:“不辛苦不辛苦,臣定不辜负皇上重托。”

他想打听打听自己在宫中的小女儿的事,还没开口就被张阔打断了:“大人,咱家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个刚才昏过去的考生,他是谁啊?”

丁恍哪里知道那人是谁,于是回头问小厮:“那考生是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小厮飞快的跑去打听了回来,说:“回大人的话,是上官侍郎家幼子明德。”

张阔蓦然变色,猛地上前问:“在哪里?”

丁恍吓了一跳,就见张阔回头对他低语道:“丁大人有所不知,那人的圣宠……可是……可是深的很哪!”

丁恍连忙和人前去内室。上官明德躺在一间小榻上,面色苍白,呼吸轻浅,周围也没有人伺候着,外边人都在忙里忙外。一个小厮远远的见丁恍和张公公带着几个手下来了,连忙奔过来赶着叫:“大人!才沏的红枫茶,大人尝尝新?”

张阔抬手就给了那小厮一嘴巴子:“早干什么去了?还不快让开!”

小厮被打得一跤滚落在地上,忙退在了一边。张阔匆匆的掀帘进了内室,一看明德那样子,忙叫人:“快快送进宫里去!”

丁恍正叫人请上官侍郎来,一听便挥退了手下,凑过来指着上官明德,低声问:“公公可知道,这人是……”

张阔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道:“原本咱家不应多嘴的,不过既然和大人相交这么多年,这点子事也不应瞒着大人。这人和皇后,原本有些……有些亲缘关系。”

说罢俯身轻轻推了推明德,俯在耳边低声唤道:“明德公子,明德公子?”

明德迷迷糊糊的皱了皱眉,微微睁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一点,便低声问:“你来干什么?”

张阔垂手道:“皇上派咱家来的。”

丁恍一惊,只听明德阖上眼,低声道:“……叫他滚。”

丁恍几乎没站稳,却见张阔好像早就已经习惯那样,陪着笑道:“公子这样也该养养,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奴才已经派人前去府上禀报令尊大人,说皇上下旨,既然您身体不好,就接去宫里养养,也是一个关爱臣子的意思……”

他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堆,明德渐渐的也没精力听他说了,只见他嘴巴一开一合的不知道又在说什么,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张阔恭顺在候在一边,看他渐渐的合上眼睛睡过去了,便慢慢的住了口,使了个眼色给外边等候已久的宫人。乾万帝的命令是:把那孩子送来朕身边,但是这个“身边”却没有加上任何时间期限。

难道皇上已经有向上官家挑明的意思了?

……可能吧。

上官家并不是只有这一个独苗的。如果香火唯独这一个,那身为老臣,据理力争发誓不从还是有立场的;如果家里儿子多这一个又是庶出幼子,那当皇上委婉的表示喜爱的时候,一般人都不会太过拒绝。

前朝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一个皇帝,有几个漂亮的男孩子陪侍,也算不得什么。他一个手无寸铁的男孩子,只身一人进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除了帝王宠爱之外,他还有什么可以依附可以倚靠的?

只要离开了上官家,他就不再是官家子弟的身份。乾万帝要占有一个臣子家的儿子是有难度的,但是如果脱离了上官家子弟的那个身份,那就是乾万帝把他为所欲为生吞活剥了都不会有人管。

第16章 秋过雕梁

乾万帝不在后宫里,这个时间他还在御书房和大臣议事。西宛国使臣就要来京朝拜、递交国书了,很多事都挤压在案头上不得不处理。

平心说乾万帝不是个昏庸荒淫的皇帝,尽管上官明德有时会痛骂他昏君,实际上他并不是总那个样子的。前朝定一月四次早朝,到了乾万帝这里便是日日早朝,定期检查臣工绩业,奖罚分明有度,朝堂秩序井然。可以说虽然作为一个男人来说他的确有些失德;但是作为一个皇帝来说,他还是很英明果断的。

宰相夏徵结束了对西宛国使节觐见的种种安排阐述,一抬眼便望见乾万帝默默的坐在书案之后愣神,连忙低下头去,轻咳了一声。

乾万帝猛地回过神来:“宰相啊。”

“臣在。”

“春闱结束了是不是?”

夏徵愣了愣:“……刚才巨钟敲响,臣想是结束了。”

乾万帝点点头,然后出乎意料的、没有什么连续性的道:“那既然这样,太子也不小了,至今没有大婚,皇后说你小女儿秀丽知礼,朕看就聘为儿媳吧。宰相看怎么样?”

夏宰相一抖,随即跪下三拜九叩:“臣谢陛下恩典!”

今天的太子妃,不出意料的话,就是未来的皇后了。

其实这个“意料”在宫里并不鲜见。一块带了点料的点心,几句居心叵测的话语,甚至帝王的一时之念……都有可能造成这个意外的发生。有太多太多的差错可能会造成通向皇后的这条道路被彻底毁灭,与此同时对稳固的做法,就是确保太子登上皇位。

明德一直心心念念的惦记着让权倾一时的夏宰相的女儿坐上太子妃位,为此不惜鸠杀了夏昭仪。姐姐若是做了天子妾,妹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太子的正妃的。

至于他顺手栽赃给了丁贵妃娘家,那就纯粹是上官明德式的阴毒小人做法了。

乾万帝一时很有些看不起明德背地里的小动作,但是真要阻止,他也阻止不了,他总不能真的把明德处理了吧。他所能做的所有事,就是明明知道明德天天盼着他下旨给太子封妃,但是却偏偏按着这道旨意不发。从冬天熬到开春,他眼看着明德天天心里抓痒一样的挠,天天在身边转悠着欲言又止,却慢悠悠的就是不放他个痛快。

你不是跟我玩小聪明么?我偏偏让你玩不成。

乾万帝原本打算拖个一两年的。拖个一两年,慢慢的寻个错处查办了上官家,一个入了罪籍的无官无职的孩子,很容易就落到自己手里了。但是眼下事发突然,他打算做一件很对不起明德的事,可能会让那小东西炸毛甚至跳墙……所以他不得不在这之前,稍微给一点补偿,一点缓冲。

乾万帝咳了一声,道:“爱卿平身吧。朕看太子也拖不得了,找个黄道吉日就把大典办了吧。”

夏徵刚想开口谢恩,突而张阔从身后水晶帘里掀帘走出来,俯在乾万帝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乾万帝脸色一变,站起身来一句话都没说,径自就向内堂里去了。

满堂臣子都是一愣,张阔立刻站起身,一挥拂尘,肃然道:“列位臣工听旨:有事明日再议,今日退朝——”

这个“明日再议”是张阔自己加上去的,其实要是真的有急事,下午也可以托人送进宫里去。但是张阔估摸着,皇上看到明德以后一定不会轻易离开,那么今天下午要是让皇上有心思去处理公务,怕是不可能了。

宫人围着正泰殿内室里的明德端药喂水,突而乾万帝砰的一声一脚踹开门,径直就这么闯了进来。

宫人忙齐齐跪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万帝不耐烦的挥手让他们免礼。还万岁呢,这会儿人都快没气了,还万什么岁!

太子身边的阿醉正走到门口打探情况,一见乾万帝在里边,顿时止住了脚步。谁料她绯色的衣裙一角飘出来还是被乾万帝看见了,她刚想避开,就听里边皇上说:“尚宫进来!”

阿醉忙走进来福了一福:“奴婢参见陛下……”

乾万帝打断了她:“太医人呢?人都没意识了怎么还给捂这么厚的被子,想捂死他么?你是宫里做老了的女官,这个都不懂得弄?”

阿醉心说我还没有进来,这又管我什么事?她立刻跪下去道:“那帮奴才不懂事,奴婢亲自来照顾明德公子罢。皇上事务繁多,还是……”

乾万帝再次打断了她:“朕不能呆在他身边吗?”

阿醉立刻道:“奴婢不敢!”

她在太子宫中算得上是一个管家的角色,皇后当作半个女儿看待,皇帝看她平日里忠勇果决甚于太子,也不大多说她什么。阿醉亲手拿了雪裘过来换下那床锦被,结果乾万帝一看,不耐烦地问:“没有更轻点儿的东西了吗?”

阿醉忙道:“奴婢这就去拿陛下的火狐裘来。”

乾万帝身边的一个太监总管一惊,还没来得及提醒那不合体制,便被阿醉一掐手背,赶紧退了出来。

一会儿火狐裘拿来了,阿醉刚要给明德换上,便听乾万帝哼了一声说:“朕自己来吧。”

从来没有伺候过人的皇帝,于是便小心翼翼的在不惊动睡着的明德的情况下,一点一点的褪下了被子给他裹上火狐裘。阿醉匆匆一瞥过去,只看见明德肩胛上一块青一块紫的痕迹斑驳,有的还渗着血迹,不由的暗地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侍寝,简直就是存心要把人糟蹋死。

乾万帝把明德整个裹在火狐裘里,打横一抱搂在怀里,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太监总管忙跟上去问:“皇上这是要去哪里?”

乾万帝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从今以后让他住在朕寝宫里。”

太监总管刚要疾呼这罔顾体制,接下来就被乾万帝另一句话生生的堵住了。皇帝在龙辇前停了步,回头对他低声道:“……一切用度照凤仙宫品级来办。”

太监总管一震。

凤仙宫品级……那是给当朝皇后的待遇啊。

丁恍弯腰低头的进入清帧殿的时候,一瞥之间好像看见皇上怀里搂着个孩子,但是他没有看清楚就赶紧低下了头。

“臣丁恍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乾万帝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了他,然后压低了声音,指了指面前的书案:“放上来。”

丁恍赶紧躬身把手里的试卷送了上去。靠近的刹那间他看到乾万帝怀里的少年,单薄的身体裹在火狐裘里,只露出一个鼻尖,苍白得可怕,好像随时都会断气一样。

乾万帝好像很怕惊动那孩子,尽量不发出动静的展开了试卷。丁恍低声道:“禀陛下,太学官谢宏阶大人看过此卷,力争将这位考生点为探花。但是臣看此人言论,便十分惶恐……”

乾万帝一动不动的盯着试卷上的笔迹,瘦骨嶙峋的瘦金体,即使考卷封住了姓名,他也能看出来那人是谁。

“荒淫、挥霍、拙政、刚愎、昏庸、残暴、违背人伦、不得为天下范……”乾万帝一个字一个字低声读过去,冷笑一声:“——响当当的八条罪名啊。”

丁恍深深的低下头。

乾万帝阖上试卷。当初也是在这张书案前,也是这样从身后搂着怀里这个人,手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书法。也是这样初春的天气,空气却冰凉得好像深秋一般,清帧殿外的天穹高远,却没有一只鸟在天际翱翔。

那个时候那孩子才多大一点点?那手清瘦又细嫩的被攥在掌心里,每一处细巧的骨骼都硌着手心,好像稍微用力一握,就能把那骨头都捏碎了溶进自己的血肉里去。

那样好的字,那样斐然的文采,如今就在这张书案上一笔一划的控诉他的罪名:荒淫、挥霍、拙政、刚愎、昏庸、残暴、违背人伦、不得为天下范……

明德浑浑噩噩的睡着,头埋在乾万帝的怀里,轻微的呼吸着,带起微微的气流,轻轻搔痒着皇帝颈窝上的肌肉。

乾万帝放下试卷,淡淡的道:“此人好文笔。”

丁恍心里一颤。

“那就点为探花好了。”

丁恍抬头看乾万帝,高高在上的天子表情肃穆庄重,好像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真实的情绪。

丁恍三拜九叩,大礼退出:“臣领旨——!”

大概他的声音大了一点,乾万帝怀里的那少年突而咳嗽起来。乾万帝猛地一把抱住他,对丁恍匆匆道:“你去吧。”

丁恍赶紧退出了门。临关门前最后一眼,就看到乾万帝一手紧紧搂着怀里那人,一手抚摩着那人的脸,喃喃的道:“怎么还在咳……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乾万帝间十七年初春的某天晚上,太医院突然被一对侍卫手拿圣旨破开了大门。首座太医王君义颤颤巍巍的披上衣服,随即被一把抓住了。

“太医院接旨:即刻进宫!”

值班太医们被赶鸭子一样赶上车,一盏茶时间风驰电掣,停下来的时候差点颠断了他们的一把老骨头。王君义哆嗦着下车一看,原来是乾万帝的寝宫清帧殿,在夜色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宫女都窃窃的私语:是那位侍寝的娘娘急病了,病得真重呢……一口一口的吐血,汗湿得换了几床的床单……

但是具体是哪一宫的娘娘,却谁也说不清。王君义扶着拐杖,带着一帮惊魂未定的太医们进宫面圣,乾万帝坐在内室的巨大龙床边上,一手撩起床帏,神色间除了阴霾,甚至有一点慌乱。

王君义率先颤颤巍巍的跪下:“老臣参见……”

“行了行了,王爱卿快过来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王君义赶紧撑着拐杖上前去。鲛纱透白绣金床帏里看不清床上那人长什么模样,只看见一只手垂在床帏之外,细瘦而纤弱,骨骼都愣生生的支愣了出来。

王君义道了声“得罪”,便轻轻的把那手搁在了漆金琉璃捧盘里,两个指头按在脉上切了一会儿。乾万帝一直紧紧盯着他,末了问:“他怎么了?”

王君义犹豫了一会儿,慢悠悠的说:“回皇上,这位贵人脉象涩弱,不甚顺滑,似有不足之症……”

乾万帝差点一脚把他踢出去:“要你说这些干什么!换人!”

太医一个个的鱼贯上前,每一个都把了一会儿脉,然后都拿“不足之症”、“气血两虚”的中庸之言搪塞了一番,好不容易王君义开了个药方,还是温吞调养的补血之剂。乾万帝知道他们这帮老太医只知道求稳妥、不求无功但求无过,一看那方子就气得兜头给他摔了下去。

“朕养你们这帮老东西就是为了调养气血两虚的吗!气血不足会吐这么多血吗?一个一个的都是废物!”

床帏里的那人突而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越来越凶,然后他整个人都蜷了起来。乾万帝忙把他按在怀里拿手擦他唇角,一擦便是一手的血。

“你们一帮养尊处优的太医!连个吐血之症都搞不清楚是什么吗?不管什么情况上来就用气血两虚的话来搪塞朕,一个个都想回家去是不是!”

“皇上,”太医队伍后靠末端的一人突而跪了下来,“臣斗胆请皇上让臣看一眼这位贵人的脸色,不知可否?”

王君义猛地转身,哆嗦着拿拐杖指着他:“胡至诚!你好大的胆子,罔顾体制!”

那个叫胡至诚的中年太医一直被人排挤,这样挤兑的话也习惯了,只不卑不亢的跪下道:“臣死罪,求皇上做主。”

要是在平时,乾万帝一定会和王君义一个想法:这人胆子也太大了。但是这个时候乾万帝还顾得上什么,一挥手说:“看就看罢了,只要能治好看看又不会少一块肉!你上来。”

胡至诚谢了恩,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掀开床帏。

乾万帝坐在床边上,一手搂着明德,从肩膀里整个环过去把他抱在自己的膝盖上。他抱得那么紧,以至于胡至诚过了几秒钟才看清楚那凌乱的被褥衣服中明德的脸色。那竟然不是个妃子,而是个最多十几岁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很漂亮,可以说,比一般的后宫妃嫔还要漂亮。那种少年人的清朗中奇异的混合着柔艳,好像清水中,点着一缕最鲜艳的血色一样。

胡至诚低头道:“臣万死。”

乾万帝声音有点不稳:“看出来什么了吗?”

“臣万死,”胡至诚说,“夜间盗汗,咳血,午后低热,面若桃花……臣以为,这位小贵人患了尸注了。”

第17章 江南梦萦

明德觉得自己这一觉就睡了很多天。他最后的记忆是太学殿里,月台上,整个世界都颠覆了过来。中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很多人围着他转来转去,有个人一直紧紧的抓着他的手叫他的名字,虽然他一直没有醒过来回应,但是那个人也从来都没有不耐烦。

明德觉得自己全身发冷,好像骨头都在发抖一样。那个人掌心里的温度就是他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的温暖,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几乎微不足道。

好冷啊……

真冷……

他紧紧的把自己缩成一团。他没有缩回手,但是那个人却像是放弃了一样,把紧紧握着他的手松开了。

……为什么要放开我呢?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也随着初春料峭的寒风消逝了。明德紧紧的皱起眉,神色痛苦,然而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甚至连抗议,都做不到。

“……你就这么恨我?”乾万帝俯在床边上,一点一点的拭去滴落在床沿上的药汁,“我不过想看着你而已,你怕什么呢……”

明德缩得更紧了,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裹在雪裘里,看上去就和白绒绒的一个大团子一样。

乾万帝摸摸他的脸,很想搂住他,但是怕他抗拒得睡都睡不安稳,于是只能叹口气缩回了手。

大尚宫跪在地上接过了药碗,低声道:“皇上,明德公子他有些……有些怕,还是奴婢来吧。”

高高在上的天子刹那间有些落寞的神色一闪而过,不过那只是一刹那间。大尚宫那小银勺舀了一勺药汁,一点一点的喂进明德的唇齿间。年轻的女孩子动作温柔、谨慎小心,明德皱了皱眉,但是很快的把药汁全部都咽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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