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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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用绳子绑住!”

“快去汇报头领!”

很多喧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遥远而不真切,恍惚一场纷乱的梦,渐渐的隐没在了巨大的静寂中。冰凉的雨顺着他的脸慢慢的流下来,从轻轻合上的眼睫,流过苍白的脸颊,一点一点的洇没进了潮湿的泥土里。

烟花三月,江南人家,迷离而不真切的憧憬,一点一点的破碎开来,每一细小的碎片都深深的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连血带肉狠狠的撕扯成一片。

明德恍惚觉得自己被拉扯起来,很多人围着他凶恶的吼叫着什么。他阖上眼,渐渐的好像就要坠入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中。

“——放开他!”

侍卫军头领抬头一看,腿一软慌忙跪下:“臣参见皇上!”

明黄色的仪仗甚至没有来得及赶上,乾万帝冲过来一把抱起明德。张阔一溜小跑跟在后边,中途在泥地上滑倒一跤,又连滚带爬的爬起来跟上去:“皇上!皇上!当心啊皇上!”

明德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被紧紧抱在了怀里,乾万帝抱着他站起身,用手紧紧的捂住他出血的伤口,大步往龙撵上走。

侍卫头领跪了下来:“皇上,这……”

张阔扫了成片跪下的侍卫一眼,低声问:“皇上,要处罚么?”

“……不了,”乾万帝的声音低低的传来,“……这些对他来说,都算不上真正的伤害……”

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侍卫呢?

任何帝王都可以理直气壮的叫人把伤害了自己宠妃的人拖出去要杀要剐,但是他不行。他连这个最基本的资格,都已经完全的失去了。

回到清帧殿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乾万帝踩着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把明德抱着进了内室。温暖的熏香扑面而来,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别睡,”乾万帝说,“我有东西告诉你。”

明德偏过头去,并不看他。

乾万帝去书案的暗格里拿出一个黄金匣子,打开后里边是一卷圣旨。明黄色的锦帛,上边细细的绣着金线,在宫灯的辉映下华贵让人无法正视。

明德躺在榻上,乾万帝跪在脚踏边上,问他:“你不看看?”

明德不说话。

乾万帝伸手去拿起圣旨,慢慢的展开来,低沉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醉贵妃所生皇长孙明秀,聪慧过人,仁孝有加,兼有治国之才,朕百年后当立此子为帝,由其父原太子辅政,封监国王……”

明德微微的回过头来,乾万帝看着他,低声道:“我的遗诏。”

“……明德,我一直没有废太子,并不是因为太子合格,而是因为碍着你的面子……但是太子他真的不是个能即位的人,你让他即位,那是害了他。”

明德一动不动的盯着乾万帝。

“并不是登上皇位就能永保江山的,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太子怎么办?他在这个皇位上,所有人都盯着他,居心叵测的人算计着他,东阳王天天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只是个平庸又软弱的皇帝而已,他怎么活?”

“明德,昨天我没有告诉你,清河公主有孕了。她这是太子长子,虽然不是正妃所生,但是她位份不低,如果生的是男孩,还是可以封皇太孙的……你最好祈祷她生的是个聪明、伶俐、比他父亲强一点的男孩……”

“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以后咱们只能守在一起一天一天的熬日子,熬到我们死……”

李骥跪下去,抱着明德,把脸紧紧的贴在他颈窝柔嫩的皮肤上。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如果我比你早死,那恭喜你,你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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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利婚嫁,太子大婚,迎娶夏氏为太子正妃。

大婚深夜,坤宁殿里宫灯高挂,太后坐在梨花硬木椅子上,脸色铁青:“——皇上,你既然决定了给太子纳妃,就应该知道太子元妃应该以凤凰珠为聘,而这凤凰珠历代都是由太后或皇后亲手交给太子妃的。你现在问哀家来要走这个凤凰珠,但是如果明天新婚清晨太子妃来向哀家叩安的时候,哀家拿不出这珠子来她,那叫全天下的人如何来看她这个太子妃!”

乾万帝跷着腿坐在桌边,竟然一点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怎么看那当然是太后的事了,太后身边珠玉众多,难道找不出一个两个相似的珠子来代替么?”

太后气得全身发颤:“那意义不同!只有戴着凤凰珠的女人,才是我皇朝天定的国母!”

“哦,这样。”

乾万帝放下脚,从桌面上俯身望向太后,淡淡的笑了开来:“——朕是这个天下的皇帝,谁是国母,还不是朕一句话说了算么?”

太后霍然起身:“皇上!你倒行逆施!”

“那又怎么样?”

“皇上,你不要以为哀家不知道你要把这凤凰珠给谁!”

乾万帝竟然一点不退缩,反而直视着太后:“——你说我给谁?”

“两年了!”太后鼻腔里呼呼的喷着气,双手直发抖:“——整整两年了,你宠着明睿皇后偷人偷下来的野种,比你儿子还年幼的小玩意儿,要不是他并非女子,你都能把他立为皇后!”

乾万帝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隐去了。

“哀家不说,并不代表哀家看不见!——只可惜,你手段用尽荣宠备至,也抵不了你十八年前三尺白绫亲手掐死了他母亲!李骥啊李骥,你这一辈子处处打压先帝和哀家,可笑你再怎么打压,你母亲也当不了国母、你最心爱的人也当不了皇后!这就是命!这就是你天生就没有真龙天子的命!”

太后尖利的嘶叫,久久的回荡在豪奢却冰凉的宫殿里。

白头宫女们瑟缩着跪倒在地,儿臂粗细的宫烛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把玉暖兰栋辉映得恍如白昼。

乾万帝站起身,烛光中脸色阴沉不定,语调却是淡淡的没什么感情。

“——他能不能当皇后这个问题,不过就是朕叫他当他就必须当,朕不叫他当他便可以不当的事罢了。”

太后面色苍白得一点人气都没有。

“太后,”乾万帝轻轻的道,“您的爱子东阳王和西宛国刺客勾结行刺的事,朕不追究,不代表朕不知道。”

乾万帝穿过烛影憧憧的高大的宫殿,在血色的地毯延伸的方向,慢慢的消失在了夜色中。太后望着他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脊椎上渐渐的升起,笼罩了她。

东阳王晋源那一日来找她,屏退了周围的人,然后低声说:“母后,儿臣一定不辜负父皇和您的期望。儿臣一定会让您当上真正的名正言顺的太后!”

当时她只是欣喜中备感沧桑,皇位已经和东阳王擦肩而过,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她不愿拂儿子的兴,只道:“孩子,你能这么想就是母后最大的快乐了……”

殊不知,在乾万帝的脑海中其实已经闪过了定夺她儿子的生死的念头,可能只是一念之差,她儿子就会人头落地!

太后颓然坐在了玉椅里。

明德在清帧殿温暖如春的寝殿龙床上睡得很不踏实,一会儿热了一会儿冷了,正要睡着的时候只觉得一个人轻轻的抬起了他的手,然后把一个微凉的环套在了他的手腕上。

明德微微睁开眼皮儿:“……干什么?”

乾万帝捏着他的手腕:“喜欢不?”

明德用了一眨眼的精力往手腕上扫了一眼,隐约是一个细细的金镯子,缀着两颗黄豆大小的火红珠子。明德懒得多打量,把手一抽塞进被子里,堂而皇之的说了声:“臣谢主隆恩。”紧接着就坠入了梦乡。

被谢了隆恩的乾万帝冷笑着站起身,低低的道:“……皇后好生无情哪。”

费尽心机要来了凤凰珠,不过是满足一下心里潜藏很久的遗憾而已。是的,太后说得一点不错,他李骥踩着无数人的鲜血坐进了东宫,又踏着无数人的肩膀坐上了皇位,从一个庶出的皇子到大权独揽的皇帝,看上去无所遗憾了,实际上却始终有根刺卡在心里,上不得也下不得。

当年他母妃不得圣宠,身为太子生母却不能立后,李骥即位的时候想追封,却恰巧大灾,被言官进谏说是违背了天意;再后来明睿皇后和人偷情,眼下这个皇后又百般不顺眼,好不容易盼来他日思夜想的倾国绝色,却又封不了后。

简直是阴差阳错,简直就是天意。

乾万帝坐在床上搂起明德,一点一点的褪下轻薄的纱衣。少年削薄的背上从肩胛到后腰,一个巨大的凤凰刺青覆盖了整个脊背,在跳跃的灯火下栩栩如生,就要飞起来一般。

那据说是他生父家里的遗传过来的,很是玄乎,是娘胎里就带出来的东西。要不是这个,明睿皇后偷人的事也没这么轻易就被发现。

乾万帝低头去亲吻着明德的后颈,一只手伸到少年身前去抓住了他的手。凤凰珠硬硬的咯着掌心,就像是一个让人安心的依靠和保证一般。

明德嗓子里哼了一声:“……臣斗胆请皇上开恩。”

乾万帝笑了:“你睡吧。”

他就着这个姿势搂着明德,睁着眼睛,听着玉竹滴水声声清响,一直到月上中天,一直到东方泛白。

少年柔软的头发就在鼻端前,密密的柔顺的散在那里。乾万帝蓦然想起那首诗:“一梳梳到老,二梳白发齐眉……”

一梳梳到老,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四梳相逢遇贵人。

五梳翁娌和顺,

六梳夫妻相敬,

七梳七姐下凡,

八梳穿莲道外游;

九梳九子样样有;

十梳夫妻到白头。

——十梳夫妻到白头……

东方泛白,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乾万帝一个晚上都没有变过姿势,就着这个姿态,一动不动的度过了他的结发之夜。

第22章 凤凰宝珠

大婚次日,正泰殿下旨,上官家幼子明德“明慧厚德、文武兼修、有栋梁之才”,皇上命为户部行走,赐言官谏牌,准上朝议事。

皇朝祖训有言,男子及冠之后方可为官,明德十八岁上朝已经是很破例的举动了。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行走,但是在本朝开国以来,却是前所未见的情况。更何况是皇上钦点的“可上朝议事”,圣宠之深,不言而喻。

上官侍郎欣喜得发狂,在家里大宴宾客,流水席一并摆了三天三夜。张氏却怨愤难平,她女儿上官寒虽然如愿入了东阳王府,却只是个没有诰命的侍妾罢了;儿子上官全原本参加了今年的春闱,却因为走水而没有任何功名。这个一直被她踩在脚下的庶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入了皇上的眼,还年纪轻轻就被封了言官,让她简直恨不得咬碎牙齿。

张氏不敢明着教训,只敢背着人把明德叫来训斥了一通,憋着气义正词严的叫他别忘了孝顺父母,末了终于忍不住带出来几句尖酸刻薄的妇人嘴脸。明德只打着哈欠听着,完了以后平淡的道:“太太说得对。我去睡了。”

张氏一眼看见他手腕上露出来的鲜红色小圆珠,只觉得光华内敛、贵不可言,顿时就沉下脸来,满怀嫉恨地骂道:“一个哥儿,天天不知道怎么孝顺高堂,反而在打扮上这么用心!可见皇上封你当官,也不是国家之福!——还不快摘下来!”

明德顺手就给褪下来扔在了一边。张氏喝退了他,看周围没人,便拿起来仔细的打量,深觉这镯子华贵精致,忍不住就自己戴上了。

恰巧第二天宴席,宫中派了皇上身边第一红人张公公前来送上贺礼,上官侍郎倍觉脸上有光,连忙大开府门亲手把张阔迎了进来,连张阔身后跟着的太监宫女都一个个奉若贵宾一般请到了上座上。明德倚在窗棂边看着,唇边抿起一点凉薄的笑意:“——一个阉人罢了,哪值得这么上心。”

恰巧上官全经过,忍不住跺脚:“你说什么?小心被人听见,又打你呢!”

明德淡淡的瞥他一眼,返身就回去睡觉了。

上官全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个弟弟满身的玄乎,摸不到一般高高挂在天际,让人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说他高傲吧,张氏那样挫磨他,他也忍了;说他谦卑吧,人人都争着巴结的张公公,他却道——一个阉人而已。那一笑间,竟然无比的睥睨。

张阔眼睛余光看见明德远远的走了,心说这小贵人今天竟然没有上来冷嘲热讽一番,实在是大幸也不过了。这小贵人长得漂亮,脾气却不是一般的古怪,动不动就阴阳怪气拿腔拿调,也亏得皇上忍得下来。

张阔收回目光,谁知道一瞥之间竟然发现张氏手上的凤凰珠,顿时大惊,霍然起身道:“上官侍郎!”

上官老爷忙不迭的迎上前去:“公公有什么吩咐?”

张阔指着那个珠子,厉声问:“那是怎么来的?”

张氏摸不着头脑,只跪下谄笑着道:“公公有所不知,这是奴家前些日子在街上买来的……”

前些日子?前些日子这珠子还珍而重之的放在坤宁殿里,准备着被皇帝硬要走然后当宝贝一样送给明德呢!

张阔一拍桌子,厉声道:“张氏听旨!”

上官家全家都一个寒战,呼呼啦啦的跪了一地。

“——吾皇有旨:凡无恩旨而携带凤凰珠者,不论品级官职,一律杖责三十!钦此!”

这个旨意其实是张阔临时编出来的。若是平时的假传圣旨,借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但是这个旨意,保管乾万帝知道后只会嫌他杖责的数目太小。

张氏莫名其妙的,连一个冤字都叫不出来的就被侍卫拖了出去。一个作威作福了大半辈子的官家太太,自诩为绝世风华无人可及的人物,就这么被按倒当众杖责了三十。

院子里的杖责声一声声传来,上官家人人跪倒,抖如筛糠。一个侍卫把凤凰珠双手捧着,递给张阔,低声问:“公公可回宫交给皇上么?”

张阔原本心说,交给皇上又要惹一场气生,不如直接送去请小贵人戴上就是了。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也曾经被明德生生搅和出去打了三十大板,不由得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也罢,咱家一个阉人你都心狠手辣的不放过,就别怪咱家小小的给你报复回来了。反正你圣宠又深重,皇上最多教训教训你也就完了。

张阔拢着双手,闭目养神:“还不快送回宫去交给皇上?”

第23章 九重庙堂

官员上朝时穿的朝服是尚衣局统一做的,但是因为明德的腰身尺寸太窄,乾万帝就没从尚衣局里拿衣服,而是叫宫中的剪裁师傅专门赶制了一套出来。用的料子也是从江南专门进的苏缎,白玉腰带一系,天青色的宽广长袍,倒是有些风流不羁的南晋遗味来。

一大早上上朝,宫中特地派出了一顶青呢小轿来上官家接人。御书房笔墨总管太监亲自进门去给明德换上朝服,半晌却只见这小贵人盯着朝服,一动不动。

总管赔笑道:“大人有什么赐教咱家的吗?”

来之前张公公就提点过这个笔墨太监总管,说明德公子对衣物饮食特别的挑剔,入了他的眼,旧衣服也穿得很舒服;入不了他的眼,绫罗绸缎都视若敝屣。但是总管心想,这件朝服也算是做得很出色了,专门为皇帝制衣的大裁缝带着一百织女赶了三天三夜,废弃的料子都能给皇帝做上半年的衣服了,这样用心做出来的朝服,他还能挑出什么毛病来?

总管看明德半天不动,不由得发了急:“大人再不动手,便要迟了早朝了。大人是否需要咱家叫小宫女前来侍奉?”

“……”明德说:“这衣服有问题啊。”

总管五脏俱焚:“大人,这可是江南最好最贵的贡品苏缎,合着大裁剪师傅三天三夜……”

明德说:“……颜色……”

他举起衣料,对着光线,一点一点的眯着眼仔细打量:“……好像深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总管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您就别挑了,您就从了吧!奴才回去后就在祖宗祠堂里给您立个长生牌位去!”

明德于是就格外开恩,穿着那身颜色稍微深了一点点、一点点的朝服上朝去了。时值清晨,初春的天气,路上还很冷,零星一点天光映得青石板砖微微泛出了青白的光。总管在轿子边上跟着搓着手哈出白汽,又凑过去问:“大人,要手炉吗?”

轿子里传来稳稳当当的声音:“——不用。”

总管太监嘶嘶的抽着气把头缩了回去。虽然第一天引领新人上朝不是个肥差,但是和将来有可能会受宠的官员打好了关系,日后说不定就有用得着的时候。再说轿子里这一位的圣宠还用怀疑么?年不及冠钦点上朝,皇帝宠爱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哇。在这样的主子面前得了脸,以后还怕不能互相照应着吗?

总管太监毕竟在宫里混成了人精,一看那跟随的小太监们脸上颇有不耐之色,立刻回身去低声骂:“还不快打起精神来!这可是皇差,皇上交待下来的差事!哪由得你们这帮小蹄子们偷懒!”

小太监们唯唯诺诺的缩回去,这时轿子突而一停,前边轿夫转过来低声道:“公公,前边丁大人的轿子来了。”

总管太监赶紧跑到前边去一看。只见他们是在一条通向宫道的岔路上,户部尚书丁恍的轿子正从另一边驶来,前边一溜八个家丁开道,明火执仗威武非凡,浩浩荡荡的抬着轿子挤了过来。丁家在朝中为官已久,又出过两个宠妃,连家丁都比别人高出一头来,眼见前边的官轿,却一点不知道躲避,反而拉长了声音叫道:“——奉旨上朝——闲人躲避——!”

明德在轿子里微微一动,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总管太监忙凑过去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遇上了户部尚书丁大人的轿子了,叫大人您让路呢。”

清晨阴霾的雾霭中看不清明德的表情,只有街边黯淡的一点灯笼烛光映出他唇边的笑意,微微的一下子就过去了,秾艳得几乎诡异。

他淡淡地说:“那让吧。”

总管一惊,刚想开口据理力争,明德却已经四平八稳的坐回了轿子里,一脸的波澜不惊。

太监总管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命轿夫让开,眼睁睁的看着丁恍的高抬大轿趾高气扬的抢先过去了。

这么一耽误,到宫里已经不早了。群臣先是等在御书房之外,到太监宣旨上朝的时候再跪拜磕头、鱼贯而入。夏丞相正因女儿入宫为太子妃的事而被一群官员围着奉承,一见明德来了,立刻抛下众人走过来,满面笑容地问:“贤侄好?”

明德恭谨谦顺的俯身:“丞相折杀了。太子妃入宫大喜,下官未曾封礼拜访,是下官疏忽了。”

夏丞相刚伸手要亲自扶他起来,不料明德微微一退,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才自己站起身。

御书房门外便有心嫉的官员看见了,窃窃的一笑,互相道:“看那个样子……”

“倒是巴结拍马这一套学了个十成十……”

“有心攀夏家那棵大树吧?……”

夏徵那老头,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只尴尬的摸摸鼻子,笑道:“贤侄突然这么多礼,叫老夫……”

……这小子享受完了国丈和太子妃双双给自己下跪的感觉,现在又如此一副道貌岸然、万般谦卑的样子,好像全世界的亏全教他一个人吃尽了……

明德正色道:“那时是下官不懂事,还要教夏丞相多多担待才是。”

夏徵刚想说什么,却见明德理了理袖口,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昂首阔步的走到上朝的队伍中去了。

一会儿太监来唱喏,两边大臣便排成两队,从正泰殿的玉阶正门上缓缓而入。夏徵和丁恍分别一左一右的带领着文臣武官,进门后又侍卫搜身,然后过了九重玄门,最后迈入正堂。从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的九扇大门向外望去,巍峨连绵的宫城墙瓦,在清晨的天光中仿佛山峦起伏一般,让人有种整个天下都握在掌心、坐在脚下一般的错觉。

明德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看这座百年皇城,不由得微微看呆了,直到听见张阔高声叫群臣上奏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立刻收敛了心神。

丁恍站在前列,待张阔声音一落,立刻上前一步道:“臣有本上奏。”

乾万帝微微的冷笑:“爱卿又要为江北水灾的事来向朕为民请命了吗?”

丁恍立刻跪下:“皇上!灾情如此严重,下级官员已经开仓救民,然而灾民人数众多,实在是抢救不及……虽然国库已经拨下银两,但是根据官员汇报上来的情况来看,只是杯水车薪!”

“爱卿的意思是,朕拨款还是太少?”

“皇上,为灾民赈灾拨款,纵然再多,也无损皇上贤明仁爱的史书清誉!”

突然一个声音慢悠悠的打断了:“丁大人。”

丁恍只觉得这声音耳生,便回头一看,只见是那个刚刚晋位上来的上官家庶子明德开了口。

丁恍顿时一阵恼怒:“臣在与皇上上奏,关你……”

明德再一次打断了:“丁大人,国计民生,江山社稷,祖宗大事也,凡臣子皆应为皇上分担。你我食皇粮拿皇俸,互相帮衬、交换意见是应当的,大人不必对下官客气。”

丁恍张了张口:“黄毛小儿……”

“下官斗胆问大人一句,”明德淡淡的道,“——加上上个月国库点拨的八十万两白银、这个月初补增的五十万两白银和您这次要求加增的一百八十万两白银,一共是三百一十万两,相当于我朝一年税收的五分之一,竟然就被皇上这么用出去买一个史书上‘贤明仁爱’的清誉了?”

丁恍怒道:“本官一时口误,银子却是实实在在花在赈灾上的!”

明德轻轻的掩口笑道:“下官不信。”

他笑的声音很轻,很温柔,然而在一味的婉顺谦卑中,却透出了全身冰刺、让人无从下手的感觉。

丁恍心里悚然一惊,直觉不应该在这里和他纠缠,连忙转过头去:“皇上,赈灾银两的用途臣可以连夜绘制奏章来呈交皇上,若是对臣和下级官员的清廉有所怀疑,皇上大可以看过奏章之后再决定是否拨款……”

乾万帝闭目养神,脸上表情一点不动。

丁恍跪下去,声声恳切:“皇上!千万灾民,等不得啊!”

他话音落下去很久,威严辉煌的正泰殿里没有一点人声,寂静得好像眨眼间便过去了一个世纪。

突而传来一声声拍掌的声音,丁恍回过头去一看,上官明德正一下一下的为他鼓掌。

“……真是为国为民、不惧强谏的……丁大人呢。”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很褒义的一句话,从明德那薄薄的、形状完美的唇齿间说出来,就有了一种莫名的、让人全身都不舒服的感觉。

丁恍的手撑在地面上,突然觉得那地面的冰凉一点一点透过肌肉,渗进了骨头里去。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德伸手用袍袖轻轻拭了拭眼角,仿佛是在为丁恍的壮烈举动感动得流泪了一般。他的动作又很轻,好像他自己也知道,稍微重一点他就会损坏破裂开来一样。

“丁大人,”明德轻轻的问,“下官斗胆问一句,江北受灾在哪几个地方?”

丁恍沉声道:“黄河以北沿岸以至淮阴地区。”

“哪里最严重?”

“沿江两岸。”

“多少个郡县受到波及?”

“……十、十三个。”

“多少田地受损?”

丁恍顿了一下,还没等他回答,明德又连续不断的问了下去:“——多少房屋被冲毁?”

“多少人口伤亡、多少牲畜损失?”

“多少户口报损?”

“多少产稻田损?多少无人区受损?受灾区域集中在哪里,居民郡县还是山地荒芜区?”

明德盯着丁恍,遥遥的可以看见他脸上有一点悲悯的笑意。

“多少地区,是真正需要国库拨款救援的?多少地区,其实受灾并不严重,当地刺史就可以开仓放粮自行解决的?”

“……”

“丁大人,”明德轻轻的道,“——国计民生,样样数据,马虎不得呀。一马虎,可就被夸大灾情的地方官员……贪墨骗了银钱去啊。”

丁恍在原地僵了半晌,背后一阵热又一阵凉,原来是汗透重衣,湿湿的贴在了脊背上。

“本……本官暂不知……不知详细,但是本官明日便可将详细数据汇报皇上!”

“不用丁大人劳苦了。”明德打断了他,“——丁大人为国事日夜操劳、夙兴夜寐,臣代您说了罢。受灾郡县十三个,严重受灾郡县五个,户口数目八百家,牲畜损失可忽略不计。拨款共一百三十万两,到达三十万两,五十万两在路上,至于那一百万……”

明德宽大的袍袖掩着唇,咳了几声。

“……那一百万两,大人要督促地方官员,好好的、用心的做个账目上来呀……”

第24章 圣人书房

史官记载:乾万十八年二月初十,户部尚书丁恍、行走上官明德御前失仪,被罚本个月薪俸。帝令:散朝,明日再议。

散朝过后丁恍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的大步往外走。众臣都小心不去触他的霉头,纷纷躲开到了一边。

饶是如此,丁恍还是能听见有人窃窃私语的议论着:“丁尚书今天怎么了?”“看皇上那个样子,也不像是很袒护啊。”“真是太难看了,被当众刁难……”

丁恍只做不闻,昂首挺胸的往外走。不防走到玉阶上,突而一个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来:“丁大人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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