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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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大理寺卿扑上来用身体挡住乾万帝,他是个很老成的官员了,知道什么时候绝对不能发生什么事,尽管有时找不出更合适的解决方法,“——皇上,息怒啊!大臣待罪有锦衣卫协办,龙体有损才事关江山社稷啊!”

乾万帝呆呆的站着,然后被一群官员按倒在首座上坐下。透过重重的人群,他可以看见上官明德站了起来,一只手捂着伤口,在满脸的血迹中对他笑了一下。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笑容,没有人能描述出那其中包含的,充满了恨意、让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的感觉。

……原来……他一直是恨着的。

这样的一个人,哪怕惹到他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能默不作声的记在心里,总有一天要给你报复回来。

哪怕仅仅只是一点正常人根本不会去注意的小事和细节,他都能默默的记着,付出巨大的执着和精力去记上好几年,不把账算回来,他连躺在棺材里都不会安心。

——更何况是他心心念念着、没齿痛恨着,恨不能要噬其肉饮其血的乾万帝李骥呢?

李骥盯着上官明德,清清楚楚的从周围官员们的叫嚷声中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声音:“……广选采女充实怀抱,臣不过是仿效皇上的风流行径罢了,何必对臣……下如此重手呢?”

乾万帝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的血脉在刹那间缩紧,然后猛地扩张,血流一下子都冲到脑子里,冲得眼前都一阵阵的发黑。

他猛地站起身,挣脱那帮老泪涕零的官员,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明德,就像抓一只小猫一样拎着他的脖子,在审堂血迹斑斑、脏污硬结的地面上一路拖到了门口。

大理寺卿都呆住了,刚要扑上去,张阔紧紧的拉住了他:“大人,不可啊!”

大理寺卿手足无措:“张公公,皇上这是……”

张阔快速的打断了他的话:“大人,您什么都没有看见。”

大理寺卿一愣。

张阔的声音近乎于尖利:“大人!您今天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理寺卿从仓皇中找回了神智,愣了一下,然后跪拜下去:“臣……臣接旨!”

乾万帝走到锦衣卫大牢门口,守卫慌忙跪拜行礼,结果被皇帝一脚踢下了台阶。小太监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只见皇帝拖着一个裹在青色袍子里几乎要咳断了气的人,几步走下台阶,几下解开了马绳纵身上了马。

小太监瑟缩着挨上前:“奴、奴才斗胆请皇上下旨,摆、摆驾何处,是否回宫?”

回答他的是乾万帝猛地一勒马缰,高高跃起的乌云盖雪差点踏中了小太监的头。小太监连滚带爬的抱着头跑开,只听马蹄声轰轰隆隆仿佛滚雷一般跑远,乾万帝已经消失在了官道喧嚣而起的烟尘中。

明德几乎要咳得缩成一团,马背不断的颠簸着,每一下都重重的加深了他的痛苦,好像要把他的内脏都从喉咙里颠出来一样。

乾万帝俯在他耳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广选采女么?”

明德扭曲着回了他一个笑容:“——皇上当然是为了祖宗血脉、江山社稷着想。”

“不,”乾万帝说,“我就是想提醒你,我不想让皇后和东宫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明德想说什么,可是他说不出来了。乾万帝不想听到他说任何一个可以让自己顿时丧失理智的话,他一只手抓着马缰,一只手紧紧的捂住了明德的嘴。

乌云盖雪在广阔的官道上风驰电掣,路人纷纷惊叫着躲开,明德在乾万帝宽大的衣袍里无声的咳着,整个人蜷曲成小小的一团。

皇宫大门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侍卫远远的就迅速打开了大门,一片人飞快的俯在地面上,整齐划一的高声道:“——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回宫!”

“臣等恭迎陛下……”

乌云盖雪从他们头顶上一跃而过,重重的落到青石板地面上,然后马不停蹄的向清帧殿的方向飞驰。乾万帝在离玉阶仅仅只有三丈远的地方猛地一勒马缰,乌云盖雪嘶叫了一声,高高扬起了半个马身,然后轰的一声落到地面。

乾万帝抓着明德,纵身下了马。这一颠差点要了明德的小命,乾万帝只觉得掌心温热,抬手一看已经咳出了大口鲜红的血。

“上官明德,”乾万帝拉着明德后脑勺上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看自己掌心里的血,“——你看,我很轻易的就能要了你的命,比掐死一只小猫还要容易,你要不要试试看?”

明德只看了一眼,沉闷的笑声仿佛从他的胸腔里发了出来。

乾万帝狠狠的拉着他的头发,强迫他露出了细白的脖颈:“你笑什么?”

“……陛下何必用掐的呢,”明德轻轻地说,“您看,我这么脆弱,一个痨病病人,稍微少吃一点药就有可能会死……甚至在床上稍微娱乐一下您,都有可能随时死去……”

李骥只觉得心里有一把火在烧。

那一刻他相信,他是真的很想杀死眼前这个人,让他那张嘴永远也说不出来任何一个让人暴跳如雷的字句。

永远无法反抗自己的意志,永远无法伸出爪子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永远只能柔软的躺在自己怀里,乖乖的,听话的,娇贵而温顺。

乾万帝凑近了他的脸,这样一个姿态就好像真正的情人一样亲昵,要是给后宫里的女人们看见了,一定会嫉妒得发狂。

“明德,”乾万帝一字一顿的说,“朕很喜欢你的这个主意。”

他猛地扛起上官明德,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内殿金碧辉煌的精致装饰在异常浓郁的熏香下都仿佛模糊了轮廓。砰的一声乾万帝重重的把他摔倒在床上,然后抓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牙关亲吻自己。

明德啊的呻吟了一声,因为乾万帝在他唇角上重重的咬了一口,然后贪婪的吮吸着微甜的、温暖的血液。

“连你这种人的血都有可能是热的,”乾万帝咬牙切齿的说,“我还以为你已经修炼到没有七情六欲了!”

明德扬起头,竭力伸出手捂住自己不断流血的额角。就算是眩晕着的,他也仍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声音和面容都是很肃淡的:“陛下的生辰快到了。”

毫不相关的话题让乾万帝的动作顿了顿。

“臣为皇上准备了一样贺礼。”

如果不是他说话的表情和声音都非常的正经,乾万帝几乎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了:“贺礼?你?”

明德道:“臣当日在清帧殿养伤,闲来无事,聊以打发时间。当时出宫忘了带走,应该还在皇上的书案下暗格里。”

他说话的神态和语调都是很严肃的,乾万帝将信将疑的看着他,还是慢慢的起了身,往书案走去。

……可能……可能他真的准备了贺礼……

毕竟两年的感情,也不是……这么小的年纪,也不会是铁石心肠……

高高在上的天子,在拉开书案下的暗格的时候,手指都在微微的颤抖。

暗格里静静的放着一尺案牍,藏香熏了,散发出淡淡的、肃穆的轻香。

那是一本手抄的莲花经。

明德的字都是乾万帝一手教的。每个男人心里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绮思,包括亲手调教自己喜爱的人,每一点每一滴都完全符合自己梦中的那个样子,包括穿衣、熏香、眼神、微笑、每一个小小的细节,也包括字体。

明德会写簪花小楷,只是因为乾万帝喜欢看而已,便手把手的让他练熟了。抄起来经书,一页一页的翻过去,秀美婉约如同画中的女子一般。

乾万帝的声音都微微的发抖了:“你……你抄给我的?”

明德重重的咳了几声,点头道:“是。”

“……你亲手抄的?”

“是。”

乾万帝一页一页的翻过去,其实他不大看得懂,但是他仍然从头一直翻到了尾,一页都没有错过。

明德问:“皇上,您喜欢么?”

乾万帝已经陷入了巨大的、轻飘飘的感觉里。他就像一个第一次被暗恋的人笑着注视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完全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难以言喻的喜悦和紧张紧紧攫住了他的心。他不知道应该用怎么样的表情和话语来表达这种喜悦,这个时候,哪怕叫他跪下来,他也会毫不犹豫的下跪来膜拜的。

他手足无措的点点头,说:“喜欢。”

明德从他手中接过那本经书,笑了笑说:“只是可惜了。”

他把经书摊开来,然后伸手去拿起床边半杯凉透了的茶水,当着乾万帝的面,慢慢的把水倾倒在了经书的纸页上。

秀美的簪花小楷立刻模糊了,水迹立刻洇进了纸里,那痕迹仿佛被眼泪打湿了的脸一样。

“……‘神鬼之事原本就是迷信迂腐的人才相信的,臣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能跟着信起这些东西来呢’……”

明德淡淡的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带着巨大的仇恨和凶狠一般迎面扑了过来。

突而乾万帝抬手把他手里的茶杯远远打飞了,然后一把夺过了经书。明德抬起头来盯着他,然后被重重一个耳光打得翻倒在了床上。

脸上疼得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火辣辣的感觉顺着神经蔓延开来。

“上官明德,”乾万帝拉着他的头发,几乎要满把扯断。明德眼底反映出这个男人的脸,因为愤怒和痛苦,几乎扭曲了本来的模样。

“——你不是想死么?我偏偏……我偏偏就是不让你死!”

明德想偏过头,可以接着又一个耳光,打得他耳朵里一阵空白,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可是奇迹般的,他竟然能从口型中立刻看出来乾万帝说了什么。他一字一顿的说:“——我就是要让你活着,我就是要让你睁着眼睛看下去!”

第27章 开春选秀

开春大选采女,由地方官保举推选上士族门第女子千余,全都是十四到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坐在骡车上按地位先后、年龄大小排次序。其中家里出过嫔妃的、以前选过的、年龄大的排在前面,经过一天的行驶之后由城门到达宫门,然后在太监的引导下进入宫中。

第一轮先是粗看,由宫中的太监、年长的嬷嬷们检查仪表家世,相貌寡淡的、神情凶恶的、面相不宜生养的被淘汰掉,留下来的还剩五百余人。这五百余人留宿外宫城的储秀宫里,第二天再排成两个到三个一排的顺序,依次进入修元殿,由皇后和太后隔着珠帘看了,选出两百个左右的留下牌子,供皇帝进行下一步的选择。

上一次选秀女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留下的却只有十个,十个中指给各王府宗室的有三个,不得宠幸出宫的有三个,得了宠幸但是位份很低的三个,分别是宝林、才人和美人。唯独一个丁尚书家的小姐一路封了贵妃,还怀了龙种,却莫名其妙的暴病身亡了。

一群女孩子们挤在御花园里叽叽喳喳,互相交换着打听来的宫中情报:当今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却后宫不丰,至今只有一个皇后、一个昭容及低位嫔妃数个,皇贵妃和四妃的位置空缺。至于龙种,成人的有太子一个,却很不得圣心;未成年的几个,母亲却都不是平头整脸的高位后妃。近两年来后宫一无所出,虽然当今丁昭容受宠,但是入宫以来一直没有身孕。想必皇上对当今后宫,是很不满意的了。

都是青春年华、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孩子,各自都存了一番互相比较的心思,一会儿是你碰了我的珠钗,一会儿是我撞了你的衣裳,闹了半晌,宫中嬷嬷们呵斥了几次才安静下来,排着队一个一个的从修元殿外的太监嬷嬷们眼前走过去。其中相貌不够好的、家世不理想的,当即便被淘汰了,而好的则在殿内的桌案上放下牌子。那修元殿里挂着珠帘,珠帘后隐约坐了几个宫装丽人,便是宫内的嫔妃前来选人了。若是运气不好,被留了牌子却够不上采女的资格,便有可能会被送去各宫做大丫鬟;那样的话,得到圣宠便是一个非常邈远的梦想了。

丁昭容身为皇后之下第一个得宠的嫔妃,自然也带了心腹宫女袅袅婷婷的前来,隔着珠帘看了半晌。宫女盯着外边,低声道:“娘娘,前头走来的这个,和过去的这个,都姿色不错呀。”

丁昭容一使眼色,身后的太监立刻记下那几个采女的名字。这几个姿色不错的女子,于是便注定要从第二轮里刷下来了。

宫女道:“可惜容貌能胜过我们娘娘的却是不多,皇上的圣宠,一定能一如往日。”

她说的是好听话,其实圣宠早就不复以前了。只不过不仅仅是丁昭容宫里,其他宫里的人也很久没见到皇上的面,所以才显得她仍然是比较重要的那一个罢了。

人人都传言说皇上天天晚上宿在清帧殿里,侍寝的那人也没有位份,却异常得宠。据说那人体弱多病还有肺痨,为了治这个病,太医院专门有专人随时通传,三夜三更经常会有太医被紧急通传入宫。

前些日子胡至诚还被锦衣卫抓着半夜觐见,据说回来后便三缄其口,底下几个嫔妃派人去威逼利诱了多次,却没问出来半个字。只听那随行去的药僮说,那清帧殿里的小贵人极其的艳色;虽然病弱到苍白的地步,乍一看上去就像是鬼,但是那也是个世人不能触及的艳鬼。

艳鬼?丁昭容心里冷笑,嫉恨得心里简直要滴血。

是的,那个男孩子的确好看得很。虽然神似皇后,但是比皇后的相貌,又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去。

幸亏是个男孩子,若是个女儿家……只怕连二太子,都早就养下来了!

丁昭容正沉思着,突而只听宫女吸了口气,道:“娘娘快看,那狐媚子倒生得不错!”

丁昭容一个激灵,定睛一望,只见是一个穿鹅黄纱衣、约莫十八九的女孩子,尖瘦脸儿,单薄身材,皮肤格外的白,那五官又格外的精致。在精致之中,隐约有种说不上来的秾丽的味道,那眉梢眼角、口唇下颌,竟然很像……

很像那个……那天晚上那个男孩子!

丁昭容双手都颤抖了起来。这是什么?这算什么?简直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皇上就是喜欢那种样子,一个已经立了后,一个男孩子又宠成这样,要是再来一个女的,四妃的位置还有的跑吗?

“姆姆!”丁昭容颤抖着声音,叫身后陪侍的乳母,“——去……去告诉掌事太监,这个女子体格太弱,不利于生养,筛下去!”

乳母一看丁昭容吓成这样,立刻应了一声,偷偷的跑去找相熟的太监。那边太监也知事,立刻拉长了声音道:“——三百五十八号常氏——不利生养——摞牌!”

摞牌的意思就是落选了,和“留牌”是相对的。那个女子踉跄了一下,涨红了脸,刚要跑出去,突而远远坐在首席上的张阔尖声道:“传皇后娘娘懿旨——!”

“三百五十八号常氏——”

“——留牌!”

大门洞开,百鸟朝凤花辇簇拥着神仙妃子似的皇后,在一片堂皇中缓缓走来。

众采女纷纷跪下,齐声娇呼:“民女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目不斜视的穿过长长的跪了整整几百米的队伍,走到大殿首座上,宫女流水一般奉上软垫香茶、宫扇鲜果,皇后郑重落座,才有太监一层一层的传下旨意:“娘娘有旨,众采女平身——!”

丁昭容紧紧的咬着牙,脸上泛出红,好像连眼底都泛出了血丝,半晌才上前去欠了欠身:“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大安?”

皇后转眼一看她,微微一笑,招手道:“那个常氏,过来给本宫看看。”

常氏慌忙起身,迈着小碎步走过来,虽然害怕却没有失了方寸,深深的福了一福:“民女云州常氏,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仔细看她一眼。那女孩子比明德要丰润一点,但是并不明显,五官生得轮廓鲜明,仔细看有种戾气,但是偏偏这样显出的奇异的艳色,像极了明德。

皇后默然半晌,道:“……果然是个好模样。”

又转向丁昭容,笑道:“本宫看她不错,便留给明天皇上看罢。妹妹以为如何?”

丁昭容银牙紧咬,佯装欢快,一口应承下来:“姐姐说什么当然就是什么了!”

剩下的筛选便是太后不来、皇后万事都好说话,竟然没有筛下去多少人,原本定了留五百个,而今一数竟然有八百。

乾万帝晚上处理完了公务,刚回到清帧殿便听说了这个消息。明德坐在窗棂边,裹着个雪裘,尖尖的下巴冷淡的扬着,面无表情。

乾万帝过去一把板着他下巴,问:“你心里高兴得很吧?”

明德撇过脸去,眼睫密密的急促的扇着,一点细碎的阴影就这么在雪白的脸上晃动。乾万帝看了,心里又有一点火气慢慢的烧上来,忍不住伸出拇指指腹在他脸上用力摩挲着,低声道:“别说八百,八千也没用。你就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吧。”

明德突而狠狠一把打下来他的手,紧接着乾万帝一把拦腰扛起他,凌空一抱,紧紧的按在了自己大腿上。

四周宫女都慌忙而沉默的往后退,明德拼命挣扎着,伸手去抓起自己能够到的东西,狠狠的砸。书案上的奏章被扔得一地都是,名贵的瓷器被打得稀里哗啦,乾万帝特地吩咐下来给他解闷的精致的小玩意儿被扫到地面上,若不是乾万帝拦着,明德也许会扑上去用脚踩。

暴戾得就像发狂的小兽一样。

乾万帝结实的胳膊紧紧的拦腰环抱住他,俯在他耳边低声问:“怎么?怎么没了那闲情逸致再抄一部莲花经了?”

明德尖声叫着:“——放开我!”

乾万帝反而勒得更紧,挣扎间胸口一痛,原来是明德的胳膊肘狠狠的向后打中了他。

这小东西打人还挺疼,乾万帝皱了皱眉,明德又变本加厉的打了过来。乾万帝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嚓一声骨骼脱臼的声音,仿佛震荡了空气,一波一波的刺激着耳膜。

明德啊的叫了一声,细细的,颤颤巍巍的,就像是一只被拧断了爪子的小猫。

乾万帝觉得自己难以忍受。挣扎间他无数次的想把明德扛起来丢到床上去,用最粗的铁链锁起来,肆意的侵犯他,恣意的在他身上发泄欲望,听他细弱的呜咽和哀求。

他站起身,紧紧地抓住明德的头发,粗暴的亲吻他的唇舌。这个小东西牙尖嘴利,他那薄薄的、形状优美的唇间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可以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的、穷凶极恶的撕裂别人的心脏。

只有在那张嘴被用力亲吻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才有可能让人感觉到那么一点的安全。

他强悍的扫荡着明德的口腔,直到感觉到抓着自己前襟的手已经没了力气,才猛地松开。明德软在他怀里喘息着,温软的身体蜷成一团,一只手就可以抱起来的样子。

乾万帝伸手去摸他的脸,竟然摸到冰凉的液体:“……你哭什么?”

明德不说话,僵得好像一只随时准备扑上来、用他那还没长齐的奶牙咬人的小兽。乾万帝用力板起他的脸,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那清黑明亮的眼里流出来,不管他怎么去抹都抹不掉。

乾万帝用粗糙的指腹用力的去抹他的眼泪,低声问:“你哭什么?……嗯?那天不是也很好吗?你怕什么?”

明德还是不说话,微微的打着抖。乾万帝把他抱起来,大步走到龙床边上,把他按倒在床边,然后自己跪在地上,捏着那截削瘦的手腕咔的一声,把骨头重新接好了。

明德一动不动的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乾万帝用力扒下被子,搂着他贴在怀里。他用力是这么大,以至于手臂上都暴起了青筋,好像就要把明德的身体从中间生生勒断一样。

“你到底要什么?”乾万帝问,“权力,金钱,地位,威信,万众膜拜,四海归依……甚至是这天下我都能给你!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

明德撇过脸不去看他,乾万帝跪了下来,把他紧紧的搂在怀里,低声问:“你到底要什么?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出来给我听……明德,只要你开这个口!”

“……”明德阖上眼,反问:“——你又问我要什么呢?”

乾万帝霍然起身,去拿了什么东西过来,硬塞到明德面前。

明德低头一看,是笔墨纸砚和一本妙法莲花经。

“再抄一本给我……”乾万帝跪在地上,把明德紧紧的按在自己怀里,声音沉闷得好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再抄一本给我好不好?求求你,再抄一本,我一定好好保留着,谁都不给看,谁都不让碰……”

他胡乱的亲吻着明德的脸,唇舌滚烫:“……明德,求求你,求求你……”

明德笑了起来:“我不抄。”

那个笑意说不出来的扭曲,艳丽到让人发指的地步。

“李骥,”他说,“除非你杀了我,把我的手剁下来,否则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抄一个字的经书。”

乾万帝抓着明德,从龙床上猛地拖下来,明德在他身后踉跄着跌倒了,随即被一路拖到了书案边,掼在巨大的扶手椅里。乾万帝抓着他的手,用力之大甚至让明德的指关节发出了咔咔的声音;他往明德的手里硬塞进笔,声音尖厉以至于刺耳:“——你抄不抄?!”

明德无声而剧烈的挣扎着,他们两个扭打在一起,扶手椅被摔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久久的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寝宫里。

乾万帝狠狠的把明德按倒在地上,抓着他的手指,一点也不在意明德生生的咬着他的手臂,血一滴一滴的流在厚重的异国地毯上。

“你抄不抄?”乾万帝厉声问,高昂的声音里全是压抑不住的惊恐和仓皇,“——明德,你敢说不抄,你就给朕试试看!”

明德眉心剧烈的皱在一起,这样让他的眼神看上去有种明显的厌恶的感觉:“你做梦。”

乾万帝猛地放开他,站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出门。

明德躺在地毯上,颤抖着喘息了一会儿,听见门外传来乾万帝的怒吼,飘散在空气中,好像很远很远,远得无法触及。

“……只要他一天不抄出莲花经,就一天不给他吃饭!……我看他能犟到什么时候,我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跟我认输!”

第28章 血中之血

明德觉得自己好像大病了一场,但是一点也没有觉得痛苦,相反,他好像是被包裹在温暖的云絮里,飘飘忽忽的,软软的浮在虚空中一样。

一开始是饥饿的,喉咙里火辣辣的,因为干渴而破裂开来,一口一口咽下的都是自己的血丝。但是后来慢慢的,时间的流逝变得很模糊,巨大而冰冷的窗棂外日升月落,明昧间昼夜不知道变换了几次。大殿里静悄悄的,好像已经被时光遗忘了一样,默默的独立在了世界之外。明明是富贵无情的堂皇宫殿,这时却像一个温暖的壳一样包裹住了蜷缩在里边的小小的上官明德,黑暗却安全。

视线一直都很模糊,黑暗里好像连自己都消失了,手和脚的感觉都没有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在温暖而潮湿的世界里恍恍惚惚的漂浮着。他看到画像上的明睿皇后笑着向他伸出手,他看到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背对着他站着,虽然面目都是模糊不清的,但是他坚信他们都是那样柔软而温暖,他们都在等待着他,从未放弃过。

他向他们急切的迈出脚步,跌跌撞撞,摔倒了就爬,一点一点的接近。然而他们却飞快的远离,好像只现了现身,就消失在了无尽的幽冥里。

明德张了张口,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而微弱,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妈妈!……”

“回来,妈妈!……”

他们都离开了,明德站在原地,他伸出手,没有一个人能拉住他。

空气好像都那样沉重,他拼命的向前伸手,好不容易抓到一个人,抬头一看,却是乾万帝李骥的脸,就像阴霾的天空一样冷酷凶恶。

明德一下子觉得很痛,以前被撕裂过的伤口,渐渐萎靡的血脉,细碎的疼痛从每一寸骨骼里如同藤蔓一样蔓延,渐渐的包裹住他,让他窒息,让他脆弱的肺部被揉搓挤压,剩不下来一点点空气。

不要打我,他喃喃的道,不要打我,其实我并没有招惹过你,我没有伤害过你,为什么你总是打我?

他拼命的抱着头,把自己蜷缩进一个小小的寒冷的角落里去,就像一只可怜的小虫子,拼命的躲起来,连哭泣的声音都压抑得小小的,生怕被听见,生怕从这个暂时安全的角落里被揪出来,狠狠的挫骨扬灰。

求求你……

求求你,就让我呆在这里吧……

你威加四海,你富有天下,整座江山都是你的,万里山河都属于你,那么你能不能分给我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

就让我呆着,在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偷偷的度过一生,一辈子都不去招惹你,好不好?……

清帧殿里那个小贵人整整烧了三天,水米不进,神智垂危。

乾万帝在早朝上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脸色都变了,全身都僵硬了,就像是被雷劈中一样,连听到边疆反叛、内廷宫变都不会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就像是随时都会狂暴起来,把身侧的太医撕碎一样。

群臣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看见太医匆匆过来小声的向乾万帝说了一句话,然后高高在上、总是镇定平稳的皇帝突然就跳了起来,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大步冲进了内廷。

没有一个人敢动,正在上奏户部今年财政情况的大臣还跪在地上,目瞪口呆的张开嘴巴。过了半个时辰,张公公从内廷出来,宣布了皇帝的旨意。

有事延后,无事退朝。明日不必来了,早朝取消。

乾万帝登基以来,首次明令罢朝,这一罢就罢了七日。户部改用蓝批,全天下都知道宫里有人病了,有人说是皇上病了,有人说是皇后或太后,知情的就说,是宠妃病了。

家里有女儿在宫里的就四处托人打听是谁病了,竟然能让皇帝紧张到这个程度。但是不论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来,太医院里抽调过去治病的只有胡至诚一人,而胡至诚已经被安排住进了清帧殿,连面都没露。

到第四日的时候,据说皇宫里已经派人偷偷的四处寻访名贵木材准备做棺椁了。有个清帧殿里出来的管事太监酒后跟人胡侃,神神秘秘的告诉朋友说:昨天晚上听见寝殿里有人在哭,侍奉的都知道是皇上,据说哭了整整一夜。

那个哭声,就像是连血带肉被撕裂了一半,就像是野兽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痛苦的哀嚎一样,让人心惊胆战。

第五日,胡至诚密奏,清帧殿里那人没救了,请皇上节哀准备后事。

第六日宫中下旨:天下大赦用以祈福;遍访名医,凡是能救弱症致死的人,都可以招进宫里来,要是治好了病,重重有赏。

弱症这个说法其实很笼统,贫寒之家有人得了弱症,其实就是营养不好劳累过度,只要有条件将养,终究是能治好的。皇宫里那样的富贵,因为营养不好而得这个病的几乎没有,只能是因为长期压抑、情绪低落而积忧成疾。

但是像清帧殿里那个病人得宠的程度来看,一定是被乾万帝捧在掌心里如珠如宝当作心肝一样的对待,怎么会因为长期压抑不得排解而弱症致死呢?

简直不合常理。

第七日,胡至诚实在没办法了,再这么拖下去他全家都会被乾万帝撕成碎片的。他不怕死,但是他还有家人子女,不能拖着九族陪着清帧殿里的小贵人一起上路。

他跟乾万帝说:“皇上,还是用人参吊命吧,能吊一天是一天,只要命里八字够硬,挨过了这几天,以后总能慢慢养回来的。”

乾万帝看着明德。明德前两天还会在昏迷中说一些话,差不多都是叫他母亲,也零星的叫父亲,但是更多的,都是一些零碎的、哀求的语句。

在求自己不要打他,不要伤害他之类的,也有时候说不出来话,但是只要在自己怀里,这个小东西就会恐惧到蜷缩成一个小小的球,僵硬的一动不敢动。

乾万帝觉得很迷惑。是什么时候起明德开始这么怕他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起,自己的名字已经成了自己最爱的、恨不得放在掌心上小心翼翼整天捧着的那个人的噩梦了?

“……如果这次他醒过来……我一定好好的娇惯他,……”

乾万帝用掌心轻轻的在明德脸颊上摩挲着,轻柔得好像生怕惊醒了一场甜美的梦。

“我要让他随心所欲,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他,没有任何痛楚加诸到他身上,我要让他享尽天下的尊荣,哪怕不能封后,也要比皇后高贵一万倍……”

胡至诚突然觉得,也许需要治疗的不仅仅是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小贵人而已。这个坐拥天下的皇帝,也需要有人来一棍子敲醒他。

一个虚弱而明艳的小贵人要是疯了并不可怕,因为他手无寸铁,没有任何威胁;然而当掌握着天下最大权力的皇帝也开始疯狂的时候,那就谁都不能阻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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