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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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刀!

这无数人铺就的危险的道路,这铺天盖地弥漫着的杀气,这以鲜血和皮肉垒成的攻势,都仿佛只是为了在这一刹那间,让这划破天地的单刀,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33章 厉锋不刃

容十八猛地停下了脚步,与之相对的,他周围的暗卫也都骤然一停。冲得比较前的一人来不及停步,被傀儡线生生的绞下了半个手掌。只见眼前突而白雾一片,卓玉竟然在这雾气中蓦然失去了影踪!

“明德回来!危险!”

容十八的叫声迟了一步。明德在半空中来不及收势,直直的一头栽进了那白雾之中。眼前的景物好像都扭曲了,脚下的路无限延长,卓玉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明德刚一脚踏过去,便觉得脚下一空!

——断崖!

——果真是缩地邪术,原来这里已经到了断崖边上!

山石咯吱一响,明德只觉得脚下打滑,刚要坠入那百尺断崖之下,容十八冲过来一把拉住了他。

这一切都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明德的身体被猛地一带,惯性造成的巨大的俯冲力让容十八一脚摔了下去。他们两个的位置整个掉了个儿,两个人的手还拉着,明德被拉得往地上一扑,一只手抓着容十八的手腕,而容十八已经整个人悬空在了百尺断崖之上!

“容大人!”

容十八所有的重量全系在被明德拽住的手腕上,冷汗涔涔而下:“……好、好危险……”

“这是怎么回事?”

“西宛国邪术众多,这大概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不过我们没见识过,所以着了他的道。外边人进不来这层雾气,你赶快把我拉起来咱们好出去。”

话说的容易,明德这时候也堪堪俯倒在悬崖边上,唯一支撑自己的就是顺手卡在地面缝隙上的匕首。他刚一使力往上拉容十八,突而只见容十八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卓玉站在明德身后,微微一动手指,傀儡线如同夺命魂符一般轻轻勾住了明德的脖子。

山崖上雾气弥漫,明明是阳光灿烂的天气,却阴霾得好像残冬一样。

明德和容十八一上一下的对视着,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

卓玉的脸在雾气中竟然出乎意料的清晰,清晰得连唇角冷漠的下抿都看的一清二楚。明德背对着他,但是容十八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个杀神的脸,仿佛最珍贵的玉刻出来的一样,完美而没有任何温度。从这个角度他甚至可以看到卓玉的手指一点一点勒紧,他感觉到脸上湿湿的,好像下雨了。实际上那是明德脖颈上滴下来的血。

容十八毫不怀疑卓玉会立刻就动手——西宛国的公主爱他爱得发疯,他杀她的时候犹豫了多长时间?有一眨眼的工夫没有?

“明德……”容十八的声音散落在山风中,模糊而不清晰,“——上次兄弟欠你的那笔账……对不住……今日还你了……”

明德张大了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容十八艰难的从后腰掏出匕首,狠狠的划到他手上。但是他感觉不到痛。他紧紧的抓着容十八,就算鲜血淋漓,就算血肉流尽,也会用一副枯骨紧紧的拽住他。

“容……容大人……”明德开了口,因为气管被束缚而显得格外哽咽,“……我不会松手的……”

容十八绝望的看了他一眼,空出来的那只手拿着匕首,狠狠的一刀截断了自己的手腕。

明德几乎看不到什么了,眼里只有一片血色。

漫天盖地的血色。

容十八就在那片血色中,无声的、悄然的掉下了断崖。

是谁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和他一起并肩前行?

是谁常常叼着一根草蹲在路边等他们准备出发?

是谁在战场上冲在第一线,是谁用血肉筑起了攻防的盾牌,是谁天天梦想着转明外放,去一个远远的小地方,娶妻生子安享天伦,平静无忧的碌碌一生?

那个人在暗卫的最后一次任务中,放弃了最后唯一的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他永远的,躺在了冰冷而黑暗的悬崖下。

疼痛仿佛闪电一样刹那间贯穿了半个身体,卓玉的瞳孔紧缩,那个脖颈上还勒着傀儡线的少年动作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只是在刹那间就把刀尖送到了他的小腹肌肉里。

卓玉猛地后退,同时抽回傀儡线。风声在耳边呼啸,那一刻他心里真的有点惊诧:当世最快的轻功好手已经折在了自己手下,这小男孩子从哪里练成的一手奇快的工夫!

明德没等他退两步,直接一刀迎面劈下。刹那间风声凌厉,两人短短交手几下,卓玉猛地顿住了脚步。白雾已经渐渐散去,他猛地回头,只见眼前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已经集中了天朝最精悍的暗卫高手,每一个都紧紧的盯着他,每一个都在最完美的备战状态之下。

卓玉偏头往回一瞥,明德站在原地喘息了两下,竟然返身就跳下了断崖。

在这样紧张的关头,他心里还微微的一惊:……这孩子傻了么?

……他要去干什么,从断崖下的激流中夺回他伙伴的尸体么?

时间容不得卓玉多想,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把目光转回来,突而只听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低沉平淡的声音:“——卓玉。”

很多年都没有人直呼他的名字了。卓玉没有去看那个方向,而是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回过头,背对着那个人,直视着眼前分散包围、渐渐走来的皇家暗卫。

从他身后望去,一个灰衣宽袍、面相沉肃的男人站在悬崖边的树枝顶端。卓玉没有看他,只是淡淡的打了个招呼:“——路总管,近来不错?”

“托福,还好。”

“来此有何贵干?”

“来取你项上人头。”

卓玉站在断崖猛烈的山风中,黑色的衣袂飞扬起来,小腹上的鲜血顺着衣角,一点一点的汇聚在土地上。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好像这时哪怕天变了、地塌了,他也会如同山石一般岿然站立,不会移动分毫。

在他身前是一步步逼近的天朝皇家暗卫,在他身后不远处,路九辰严阵以待,袖中一把声震寰宇的不刃刀隐隐出鞘,随时准备给他致命的一击。

乾万帝自从在听到明德跳下悬崖的那一刻开始起,就发了疯一样往东南角断崖那边打马狂奔。

侍卫骑着马在身后拼命的哀求:“皇上!皇上,那边危险啊!”

“皇上快回去吧!”

“来人!快来人!护驾!护驾!”……

李骥耳朵里除了呼啸过去的风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他算对了一切,他说动了西宛国的小国王,他请来了隐居深宫的路总管,他成功割掉了敌国大片的土地和大量的财富,他甚至差点就灭掉了虎视眈眈的天下第一高手卓国师。但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那一点竟然是个致命的疏忽:明德,竟然跳下了断崖。

断崖之下激流叵测,他要去干什么?

夺回容十八的尸体?

……开什么玩笑!

别说乾万帝把那小东西抓在掌心里两年多,就算是皇后和太子,也从来没有见过明德对那个人这么情深义重、兄弟义气过。这人好像天生就比别人情绪来得淡一点,和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距离。就是这点若有若无的距离,让他一直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

他的世界很简单,皇后、太子、乾万帝,加暗卫中偶尔喝个酒的朋友,最多再加上上官家那几个人。什么时候开始起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兄弟的尸体而跳下悬崖了?

他不知道那悬崖下就是混杂着无数暗流和漩涡的瀑布吗!

东南角断崖打马过去其实用不了很长时间,乾万帝猛地一勒马缰,乌云盖雪长嘶一声,整个立起了大半个人那么高。身后闻讯赶来的暗卫纷纷扑倒在他脚下,厉声大吼:“拦住皇上!”

“皇上!不能去!十三铁卫在那里!”

“危险啊皇上!……”

十三铁卫,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名字。那是卓国师身边最铁血的十三个侍卫,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全部都是万里挑一的顶尖高手,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张阔也想拦住乾万帝,他从马背上翻滚下来刚跪在皇帝面前,突而就看见不远处天空上,几个穿细黑色软甲的侍卫架着卓玉,从树梢上轻轻几下纵跃,就飞快的消失了。

半空中卓玉仰着头,完全被那几个人架着,好像自己一点都动不了一样。但是就算他动不了他手下也不是吃素的,几个暗卫想追,统统被断后的几个红衣少女放霹雳弹炸了回去。

吁的一声马嘶传来,一个侍卫总管连滚带爬的跑过来跪在地上:“皇上!皇上不好了!皇上快回去!十三铁卫派人杀了西宛国的国王殿下!”

乾万帝头都没有回,大步往树林深处走去。

“皇上!暗卫来报,卓玉临走前下令另立新君!西宛国又要大变了!”

乾万帝仍然向断崖那里走去。

“皇上!上官公子他……他带着容大人爬上来了!”

那个来汇报的侍卫震惊的发现,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几乎是一把推开了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断崖边上。

所有人都看到,凌厉的山风中,上官明德把昏迷过去的容十八扛在自己身上,几乎是用最后的一口气吊在嗓子里,踉踉跄跄的冲上了断崖。谁都想象不到这个年不及冠的少年是怎么样把一个大活人扛上来的,他们只能看见上官明德身上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划痕,血和尘土让他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在那种狼狈中,又有一种狼一样狠辣和执着的意味,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无比的凶悍和可怕。

乾万帝冲了过去。这个时候明德退去了半步,轻轻的躲开了他。

他把容十八放在地上。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时候他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吊在嗓子里,如果再站上一会儿,可能他会连着自己和容十八一起翻倒回断崖底下去也说不定。

明德放下容十八,扶着山石,喘息着说:“他还活着。”

一边随时准备好的太医看向地上那个全身是血的人,也许他还活着,但是能不能救得回来,还很难说。

乾万帝几乎要给他跪下来,他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明德,你先去太医那里看看,你受伤了,别的我们再说好不好?”

明德摇摇头。一种说不清楚是什么意味的光芒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极其的明亮,就像暗夜里唯一的星光一样。

他拜倒在地:“臣此次护驾,不说功劳,起码也是有苦劳的……”

他这话说的很逾矩,但是在这个时候,没有人跟他计较这么多。

“……臣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乾万帝觉得自己简直就要急疯了。什么恩典?什么恩典是不能给的?你要什么我不会给你?但是不是现在!现在你应该去看太医!

明德低下头。这次他是真的咳了,咳着咳着咽下去一口血,一声声就像撕裂了自己的心肺一样。

“陛下如果不答应臣,臣今天就在这里跪着,一直跪到陛下松口答应为止……”

“等你先去包扎处理一下,你要求什么朕都答应你!你先去让太医看看!”

明德笑了,他几乎站立不住,于是又往山石上靠了靠。他的胳膊已经见了骨,乾万帝甚至可以看到白森森的关节。

“皇上,臣想外放江南……臣希望皇上现在就答应下来,不然……”

乾万帝脑子里嗡的一声。

外放江南,又是外放江南!

他自己都很惊诧于自己的声音如此冷静:“一会儿答应和现在答应都是一样的,何况外放不是一件小事,总要有圣旨文书记录才好。”

明德摇摇头:“不,臣希望皇上当着这么多文武大臣、当着这么多西宛使臣、当着天下人的面答应下来!”

山峰猛烈的刮过,乾万帝抬起头,视线从那些文武大臣和天下众人的脸上,一个一个的扫过去。

有的低下了头,有的茫然无措,有的慌慌张张。

许久他收回目光,低声说:“……准。”

明德摇晃了一下,然后跪倒在地,接着重重的倒了下去。

血从断骨的地方喷涌而出,刹那间就在土地上积起了小小的血洼,乾万帝低下头,从那血洼里可以映出自己的脸,扭曲得就像是个被打入冷宫的怨妃一样。

第34章 桃花千嶂

其实明德并没有觉得多大痛苦。卓玉已经对他手下留情了,如果真要下手,结果他性命不过也是动手之间的事。

他主要还是伤在扛着容十八攀爬悬崖的路上。如果让他再来一次,可能他不会有那个勇气纵身跳下去了;毕竟百尺断崖,下坠的途中随便一根凸起的树枝都能要了他的小命。

明德在清帧殿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外边春雨淅沥,已经下了整整一个白天。

胡至诚的脸看上去憔悴不堪,他猛地坐倒在椅子上,喃喃的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明德一骨碌爬起来,手肘、关节、骨骼里立刻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是他几乎浑然不觉,一把抓住胡至诚厉声问:“容十八呢?”

胡至诚说:“我要是你,现在就会好好的躺下……”

“容十八呢!”

胡至诚看了看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说:“……在偏殿。”

那只手的指关节处还在流血,一点点猩红从绷带间渗出来,这样近距离的掐在脖子上,就像要深深的掐进肌肉和血管里一样。暗卫的每一个人都亲手接触过尸骨和腐肉,即使像明德一样在无形中享有最大程度的庇护,他也不能算是良善之辈。

胡至诚冷汗涔涔的倒在椅子里,明德踉跄着翻身下床,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青石板路在细碎的雨中很滑,泥泞的土地散发着青草刚刚破土时的味道。明德一把推开偏殿沉重的大门,一点单薄的光线从大门打开的角度里投射进去,映出长长的一道光带来。容十八躺在东南角的榻上,路九辰刚刚运功疗伤完毕,正慢慢的站起身。

明德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他看了明显还活着的容十八一眼,目光立刻回复到了平时温驯而平淡的样子,面无表情的淡淡看一眼然后掉头就往回走。

路九辰低沉的道:“……算幸运了。卓玉出手一般不留活口,这次竟然只断了你一双腿。”

明德猛地站住:“——你说什么?”

容十八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努力的偏过头,向他微笑着招手。他的动作很勉强,只要稍微注意看一下就可以发现,他的腿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大概是看到明德难以置信的目光,容十八尽量轻松的笑了笑:“没什么,其实不关卓玉的事,他算是蛮手下留情的了……我自己掉下去摔断的,虽然以后站不起来了,但是总比丢了一条性命要好吧,明德你说是不是……”

路九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殿门。他还是那身灰袍,宽广而沉默,一如静默的山石。这个人的长相很普通,走路的样子很稳当、很平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给人一种类似于……威压和沉淀的感觉。

一切多余的雕饰都被岁月洗刷干净,剩下的只有朴素而坚硬的内质。明德心里蓦然想起来一个人,据说很多年前西宛王宫有个大内总管,五行潜听和重重秘技都极其的擅长,很多人说他是没有刃的利刀,那种默然的声威足以让整个天朝的高手都对着他的方向畏然却步。

然而后来卓玉操纵朝廷之后,那个人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有人说他被关起来了,有人说他的武功足够让他随时踏出任何困境,即使是卓国师也没法用军队和监牢来关住他。有人则说,他只是沉默的注视着而已,总有一天他会出手干预,并且一干预就能立刻要了卓玉的命。

那一切都只是传说而已。路九辰静静的从身边走了出去,几乎无声的丢下一句话:“……他废了。”

容十八废了。

……一个站不起来的暗卫……就算转明,也不过是拿一些足够谋生的金银,在京城暗卫的监视之下度过一生而已……

如果有一天上位者认为他可能会泄露某个重要的秘密,那他就会立刻被干净利落的解决掉……

明德站在了原地。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容十八的脸在暮色中,微微的有点落寞。

“我可能去不了云南作威作福了,”他侧着脸,好像在听着屋檐外滴答的水声,很专心的样子,语调也尽量显得无所谓,“……可能会在京城呆着,不过至少咱哥俩还能经常见见面,喝个小酒什么的……这些年也攒了一点钱,以后过日子够用了……”

他回头看看明德,噗的一笑:“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我废了,又不是你废了。说起来卓国师还真是手下留情了,不然现在我早就飞升去啦……难得他会顾及当年那一点同门之情,要知道他是狼养大的,出师当天杀师父,那手狠得,啧啧,遇神杀神遇魔杀魔,这么多年来除了路九辰,能从他手底下活过来的也就你我了吧?说起来还真是幸运,幸亏你下来找我,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讲义气的……”

明德开了开口,声音里有点茫然:“……你真的站不起来了?”

容十八好像突然哽住了,然后他眼圈慢慢的红了起来。他掩饰性的用手一擦,然后命令:“明德,出去!”

明德站起身,几乎要扑上前来:“但是你不是说你要去云南,你不是说你想在桃花遍开的苗疆建一座大房子,你还说你要娶妻生子……”

“出去!”

“你怎么就站不起来了?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容十八的声音近乎失态,带着哽咽的喑哑:“出去!不要我再说多一遍!”

明德盯着他,突然觉得那一切都如此之远。那些江南水乡和桃花烟瘴的迷离梦境,就好像断裂在了这无限的黑暗中一样,永远的隔绝在了深深的、雨雾中的九重宫殿之外了。

他猛地转过身去,飞快的跑出殿门。张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庭院门口,好像静静的等待着什么,看到他出来的时候笑了一下,还俯下了身。

明德一把抓住他,急促地问:“李骥呢?李骥人呢?”

“皇上在正泰殿……”张阔轻轻地说,“皇上在正泰殿里……等您……”

明德几乎感觉不到脚下传来的刺痛。他光裸着脚,奔跑在雨后湿滑的小道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长袍,傍晚微凉的空气从皮肤里渐渐的浸润进去,就好像要深入到骨髓里一样。

官道上没有人。所有人都被预先调开了,在通往正泰殿的那条道路上,没有任何人稍微阻拦一下他进入御书房的脚步。甚至当他猛地推开御书房的门的时候,平日里一定会守在门边的笔墨太监都消失了影踪。

乾万帝高高的坐在龙椅里,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明德站在门口,呆呆的仰着头望向那个笼罩在明黄里的男人。他头发披散下来,湿淋淋的搭在额前,急促的喘息着,胸前一起一伏。他就披着一件单薄得有点可怜的长袍,衣角溅上了泥点,赤裸在空气里的双脚在脏灰中反而显出一种磁白,上好的青瓷一样,没有一点人气。

乾万帝很想站起身冲下去,然后狠狠的把这个小东西勒到自己怀里。但是他没有动,他的神色淡漠,尽管他的指甲深深的掐着掌心,几乎要掐进肉里去。

“你来干什么?”

明德抬手抹去眼角滴落的水珠,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就像是拭泪一样,乾万帝几乎刹那间就要站起身跪下去。

明德一边擦掉水珠,一边低低的道:“臣来求……来求皇上一道圣旨……”

乾万帝一声不吭的看着他。

“臣求皇上下旨,赐容十八云南镇南将军一职,赐大宅一座,保一生衣食,永不问政事……”

就在几天以前,他求的,明明是另一件事。

乾万帝开了口,声音僵硬得好像冻过:“……明德。”

“是。”

“你只能求一样。”

明德抬起脸来看他,目光里有一点脆弱的哀求。乾万帝强迫自己盯着他,慢慢的、一字一顿的说:“你自己外放和容十八外放,你只能选择一样……”

“苏杭和云南,你只能选择一样……”

“谁走,谁留下,你只能做出一个选择……”

明德看他的目光,就好像一只掉到陷阱里的小兽,眼睁睁的看着猎人拿着刀,一步一步的向自己走来一样。

有怨恨,但是不仅仅是怨恨,更多的是惊恐和疼痛。

乾万帝阖上眼,半晌之后,听到膝盖跪到地毯上的声音,那个应该被九五之尊放到手心里去娇惯去纵容的、最心疼最宝贝的小东西,连说话的声音都这么虚弱发抖,充满了将要哭出来的哽咽,好像任谁都可以毫无顾忌的欺负伤害一样。

“求皇上……赐容十八……云南镇南将军……”

乾万帝猛地站起身来,一步冲下去,跪倒在明德面前,把他紧紧的按在自己怀里。

他清楚的听见怀里细碎的、小猫一样的哭泣声,连哽咽的声音都压抑得小小的,尽量的藏起来,不敢被发现。泪水不可避免的滴落到帝王明黄色的龙袍上,就好像一簇簇小火苗在烧一样,炙热入骨。

“以后要是南巡,我一定带你去江南……”乾万帝颤抖着亲吻明德湿漉漉的细碎的头发,喃喃着道:“……一定带你去,带你去西湖,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全部都是你的……”

但是那不一样,明德心里一个小小的、绝望的声音,固执的说着。

那不一样……根本就……是两码事……

暮色沉沉的压了下来,窗外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也散尽了,倦鸟归巢,声声呢喃。

风起树梢,窸窸窣窣的沙沙声淹没了那微弱而绝望的哭泣,渐渐的一点都听不见了。

翌日,皇帝下旨,原暗卫队长容十八护驾有功,赐一品镇南将军、授盐铁大权,即日可启程云南上任。

朝堂轰动,人人大惊。容十八已经双腿皆废,且出身来历不明,如何当得起这堂堂的一品大员、封疆大吏?

镇南将军等于云南的土皇帝,割地一方,税收全拿,不说一辈子,几辈子都能吃喝不愁挥金如土了。几个老臣痛哭流涕着求皇上再三斟酌,但是圣旨下去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乾万帝态度异常的坚决,把所有人都挡在了御书房之外。

半个月后,容十八伤势稍好,即刻启程。

城门外往远处望去,一队车马影影绰绰,已经渐渐的消失在了地平线上。风越来越猛烈,明德往厚厚的大氅里缩了缩,乾万帝抱着他,低声问:“冷了?”

明德眨眨眼,泪珠滚落下来,一下子就洇进了衣角里。

乾万帝一把抱起他来往回走。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一人一骑狂奔而来,到了近处一勒马缰,一个侍卫连滚带爬的跌下来,大呼:“皇上!不好了!”

乾万帝猛地向他一望,那个侍卫几乎神色扭曲语不成句:“皇上!西宛国……西宛国立了新王!卓国师亲自带兵三十万!向边疆大举进犯!皇上,敌军已经全线压境了!”

第35章 断章一深宫之梦

即位的当天,侍女偷偷的笑着,躲在身后看我,羡慕的称我为最幸运的公主。

是的,我的确很幸运。

我只是个王妃生下的小公主而已,头上有即位的王兄,有身为长公主的姐姐。长公主很漂亮,也很强硬,她好像干什么都比我强,很小的时候父王就欢喜的抱着她,宣布要给她挑选西宛国最好最英俊的少年来当驸马。

而我,一向都是乖巧而安静的,沉默的呆着,听从王兄的命令嫁给哪一小国的贵族或和亲,就是我以后所有的命运了。

我总是沉默的呆在宫殿绣满精致花纹的窗帘下,偷偷的看着外边。运气好的话,可以看见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袍,在很多人毕恭毕敬的簇拥下急匆匆的往大殿那边走去。那个时候要是能远远的看他一眼,整整一天都能让我沉浸在幸福之中。

那个人,是王兄气恨不已却也惧怕不已的卓国师。

卓玉。

很多宫人隐晦的告诉我,是他操纵了朝政,是他控制了兵权,是他挟天子而令诸侯,他是个十足十的坏人。然而也有人不这么认为。我的姐姐,西宛国尊贵的长公主骄傲的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冷笑着问:“你躲在这里偷偷的看他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什么用?喜欢一个人就要去争取!就要让他知道!”

我只是沉默而懦弱的低下头。我没有姐姐长的好看,也没有她勇敢。她有着天下最漂亮的蜜色的皮肤,她的眼睛明亮而嘴唇鲜红,就像新鲜的草莓的颜色一样。

也许只有她那样的人,才能勇敢而毫无保留的显露出她对于卓国师的爱吧。

一切都在那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发生了转机。我的房门被猛地撞开,当时我正坐在大大的躺椅里看书,巨大的撞击声让我差点跳了起来。闯进来的是两个年轻的红衣少女,我认出来那是卓玉十三铁卫中的两个,她们平时都是低下头去看人的,现在却低低的俯在地上,喝道:“请小公主前去正殿!”

侍女们吓得哭了起来,我很茫然:“去正殿……可是……为什么呢?……”

“国王殿下已经在天朝遇刺身亡了,长公主殿下也遇刺了,”她们的声音不容置疑,“——现在西宛国的嫡传血脉只剩下您一个了!请您快去即位吧!”

王兄和长公主都……死了?

王兄怎么会去天朝?姐姐不是和卓玉一起去觐见那个天朝皇帝了吗?她临走前不是还来到这里狠狠的嘲笑了我一番吗?

我至今记得她那时说的话,她哈哈的笑着,指着我说:“像你这样的小白兔出生在我们王室,真是血统上出现了问题呢!你连说一句话都要脸红!”

其实我并不是说一句话都会脸红的,只是那天卓玉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下身,史无前例的对我说了一句话:“公主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脸顿时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幸亏他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只是淡淡的点头,命人:“夜深露重,送公主回宫。”

就这样一句话,让长公主整整记了好几年。卓玉很少主动跟她说话,他甚至很少对女人说什么。

我的王兄,我的姐姐,他们怎么会突然死了?他们永远的留在了天朝吗?

那卓玉呢?卓玉她……他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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