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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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倏然停止,指针飞速后退,回到十个小时前——

满世界沙沙不断,偏僻的后巷在雨夜中伸手不见五指。远处街道上车辆驶过,模糊的灯光一闪即逝,闪亮的水洼瞬间被踩得四分五裂。

江停的黑色大衣下摆随脚步扬起,冰冷森白的面孔被遮挡在黑伞之下,疾步转弯时只听“当啷!”一声清响。

他经常随身携带的那把折叠刀被丢在了垃圾箱边,刀锋锵然落地,一丝血迹随着脏水缓缓化开,汩汩流向了不远处的下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留言和长评,鞠躬!

☆、第123章 Chapter 123

江停, 原恭州禁毒总队第二支队长,一级警督。三年前在爆炸中牺牲,成了高层系统内心照不宣的头号黑警, 还涉嫌谋杀原恭州副市长兼正厅级公安局长岳广平。

而昨天晚上, 一个下着雨的寒冷冬夜, 他的幽魂却在建宁市湖滨小区周围出现了。

“我本来是想去找我们市局那个副支队长严峫的,走到小区附近, 发现有可疑分子出没,似乎在偷窥监视他家那栋楼。我立刻隐蔽起来, 伺机偷偷尾随,发现偷窥者竟然是三年前疑似杀害了我老战友岳广平、已经被恭州认定为‘牺牲’了的江停!而且他还有同党接应!我刚想呼叫救援, 没成想却被他发现了, 仓促中被他捅了一刀……”

单人病房里窗明几净,S省公安厅的领导围坐在病床周围, 好几个人在低头做笔录。

吕局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沙哑道:“幸亏冬天|衣服穿得厚,我身体又胖, 没刺中要害,当时只是昏了过去。唉!老了老了, 不中用啦!”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花白了很多, 圆胖圆胖的脸也脱了相——毕竟是个六十岁的老人, 在雨夜里整整昏迷挣扎了好几个小时,能捡回一条命都算上天眷顾了。

“吕局这说的什么话,您智勇双全谁不知道?”省厅下来的那名处长连忙安慰:“对方是跟毒贩勾结、凶残狡猾至极的警界败类, 理应由我们将他绳之以法,为您报仇才对!”

吕局唏嘘不已,疲惫至极地闭上了老眼。

处长连忙识趣地站起身:“那今天就到这里吧,不能打扰领导休息了。吕局,您要是想起来更多线索的话,就让人打个电话,我们随叫随到!”

吕局叹着气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招手吩咐:“老余啊,送送他们。”

余珠亲自将省厅的人送走,一路寒暄到医院大门,眼见他们都上车离开了,才转回病房前,向坐在护士站里的魏副局使了个眼色。

魏尧急忙站起来,跟她一前一后地进了病房。

吕局倚在靠枕里,脸上黄黄的不见半点血色,连嘴唇都有些发灰:“怎么说?”

“准备成立专案组,与恭州方面合作,在全国范围内发布协查通告通缉江停。”余珠坐在病床边的扶手椅里,然后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声音里显出浓浓的担忧:“老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不相信你对省厅那帮人扯的那番话,漏洞也太多了!”

吕局欲言又止,望向魏尧。

魏尧会意,冲吕局和余珠两人点了点头。

“都同事二三十年了,我也不瞒着你们,就直说了吧。”吕局在两名下属炯炯的注视中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在严峫家附近遇到江停,而是知道他就在严峫家,所以专门去拜访,想策反他的。”

话刚落地,魏尧和余珠音调都变了,同时脱口而出:“您说什么?”

“策反?!”

吕局抬手往下压了压,眼底浮现出苦笑:“你俩也别急,听我说。对于策反江停这件事我考虑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只是碍于机密所以没跟你们商量。江停在暗中参与我们建宁市局的案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他的话,秦川也没那么容易就暴露出来。”

余珠疑道:“秦川?”

“对,”吕局顿了顿,把调查投毒事件前后的经过简略复述了一遍,又坦承了实施抓捕那天晚上在秦川家的遭遇,听得魏副局眼都直了,余珠也不比他好多少,不住发出明显的吸气声。

“经过这件事之后,考虑到江停的立场和行为方式,我觉得可以冒险一搏,因此昨天晚上特意找到他,对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吕局话里自嘲的意味更浓了:“我希望他能彻底投靠警方,同时假装黑警,成为我们钉入黑桃K犯罪集团的一根钉子。”

十多个小时前——

“反间计?”江停双手插在裤兜里,左肩靠在客厅墙壁上,似乎听到了特别荒谬的笑话:“叫我假装对黑桃K投诚,深入到贩毒集团内部,冒着生命危险与警方里应外合?”

厨房里煲汤的咕嘟声还在继续,热汽烘得满室温暖,落地窗上起了大片的白雾。吕局坐在客厅的奶白真皮大沙发上,老花镜后目光锐利,紧盯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俊秀却针刺般咄咄逼人的年轻人:“是的,确实要冒着生命危险,但这对你来说却是最好的出路。”

江停揉了揉眉心,又把手插进裤袋,笑着反问:“——可是我为什么要替警方卖命呢?”

“因为你现在还活着,你活着的秘密已经不止一两个人知道了。替警方卖命,至少还有留着一条命回来的可能,但如果被警方抓住的话呢?塑料厂爆炸那十多名缉毒警,你的种种行径,足够判死刑了吧?”

江停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与他锋芒毕露的态度不同,吕局就像是一堵棉花墙,不动声色吸收和化解所有攻击,端的是软硬不吃,令人无计可施:

“你还想在未来某天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阳光下么?你想背负着死人的名义,缩在阴沟里活一辈子么?江停,严峫现在不在建宁,我只要一个电话打出去,你今天甚至走不出这座小区。”

“自己想想,考虑清楚。”吕局鼻腔中发出轻轻的一哼,说:“如果你被警察抓住,我保证,黑桃K不论再制造多少次爆炸,都不能把你从看守所里劫出来!”

客厅陷入了安静,江停久久地沉默着,僵持将每一寸空气冻结成冰。过了足足好几分钟,他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我不能答应你。”

吕局没想到他竟然会拒绝,当即面皮一抽。

“有两点原因。第一,黑桃K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绝不会相信我愿意向他投诚……至于第二。”

江停语音微顿,瞳孔深处映着客厅明亮的灯光,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吕局,唇角渐渐浮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然后呢?” 魏副局才忍不住追问。

病房里安静无声,魏副局和余珠似乎都沉浸在震惊中,半晌吕局重重呼了口浊气:

“如果说第一点原因只是主观因素,尚能推脱的话;第二点就是我当真万万没想到,也绝不可能想到的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那瞬间,我就意识到自己来策反是多么愚蠢的决定,因为他确实不可能跟警方合作,也永远不会跟警方站在同一阵营里。”

余珠不自觉地向前倾身:“那第二点原因到底是……”

医院大门外,一辆停在隐蔽街角的车里,一名刚随省厅领导出现在病房中负责笔录的书记员戴着耳机,眼前的监听仪器闪烁着蓝光。

不知耳机里吕局说了什么,他猝然倒抽了口凉气,心脏猛地怦怦跳了起来,急忙环顾周围。

马路上车来车往,远处行人摩肩接踵,没人注意到这辆外观普通又贴着单面窗膜的车。

窃听者鬼鬼祟祟地拔下耳机,一踩油门,冲着与省厅相反的方向直奔而去了。

·

通山县外八十公里,永康村。

顺着山路颠簸整整两个小时,齐思浩觉得不仅自己的骨架,连车架子都快要被颠散了。透过毛兮兮的车窗玻璃,连田野边破旧的乡下砖房都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荒地和枯树,冬季灰白色的山坡连绵不绝,枯草在崎岖的道路上四散飞舞。

日头早已行过中天,齐思浩饿得快前胸贴后背了,但看看身边严峫阴沉的脸色,他咽了咽口水什么都没敢说。

富豪家公子亲自下乡捐赠扶贫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好的县镇村一路热烈欢迎、盛情招待都在哪呢?

终于在齐思浩快饿晕过去之前,昏昏沉沉中车停了,县长派出的那名司机扯着嗓子:“到咧——”

齐思浩如获救星,抬头一望。

铁皮门在风吹日晒中早已变了色,随着风咣咣作响,两栋灰蒙蒙的二层水泥房被烟熏火燎,突兀立在杂草丛生的“操场”上。一群奇形怪状的泥猴子趴在二楼木栏后,直勾勾望着他们这辆车,隔远了都看不出是人类小孩。

严峫下了车,在风沙中眯着眼睛抬起头。

大门口宏日福利院五个锈迹斑斑的字,每个字都缺胳膊少腿。铁门上早已掉漆的画仍然依稀可辨,那是一个褪色成浅红的半圆被横线从中截断,几条象征阳光的放射线断断续续,以半圆为中心向外辐射,构成了颇具敷衍意味的日出图景。

——滕文艳尸骨背后的图案,以及江停儿时泛黄的血衣,终于在这一瞬间穿越时空,渐渐重合。

几个穿着臃肿西装的男女站在铁皮门外,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前。

齐思浩苦苦等待许久的“热烈欢迎”终于到了。

·

“对,县政府应该已经通知过你们了。是我们公司在S省的一个扶贫项目,每笔资金和任务会落实到各个地区,当然在签字之前我先来做一下实地考察……”

严峫在福利院领导的簇拥下穿过“操场”,流着鼻涕满脸尘土的小孩飞奔而过。

“不容易啊!”院长今年大概四十来岁,搓着手摇头感叹:“大多是女娃,生下来就丢掉不要了。倒也不能怪爹妈狠心,国家要罚款没办法,没儿子怎么能行呢?肯费那个劲去丢掉还算好心嘞!男娃嘛倒是一只手就能数出来,而且没几个全手全脚,都是实在病得没法子了,爹娘老子丢在医院里,医院再送过来给我们——这个环境您也看到了,真的特别困难,国家财政可不好吃呀!……”

齐思浩实在饿得没办法,跟着工作人员去吃小灶了。院长殷勤把严峫请进办公室门,又亲手给他端茶倒水。

院长办公室也许是整个福利院装修最好的地方,至少还铺着瓷砖地,装了空调机,比山洞似的宿舍大通铺好很多。严峫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沙尘漫天的荒地和黑洞洞的宿舍楼,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另一幅景象:

一个瘦弱的孩子,在盛夏傍晚的余晖中开心奔跑,被风呼呼扬起黑色的短发。他穿过平原,越过田野,就像一头敏捷的小鹿划开稻田,奔向启明星下苍青色的天穹尽头。

别过去,严峫心中响起苍凉又无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别站住,回来——

但没有人听见。

小男孩沐浴着白昼与黑夜交界的天光,向他童年时代唯一的朋友兴高采烈飞奔而去。

“严先生,那个……严先生?”

严峫回过神来,只见院长搓着袖口,眼睛都眯了起来:“那个捐赠款项的事情……”

这倒不难办,严峫来之前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先通过他家集团每年固定的扶贫项目去跟县政府打好了招呼,所有签字手续火速办成,当天就把货真价实的红头文件发到他手上了,完全没有丝毫虚假做戏的部分。

“就按县人大之前批下来的数字办,回头我再……”严峫顿了顿,鬼使神差加了一句:“……多补百分之五十,趁年前把宿舍楼修修,不然太冷了。”

院长登时喜出望外。

严峫说:“年前我会让人来看的。”

院长那发自心底的笑容立刻就淡了些,随即大力保证:“那是当然!当然!”

这些猫腻严峫心里都清楚,他也没有全部款项都能用到实处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要一部分能起到作用就可以了。院长也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又很热情地拿出福利院管理章程和目标计划等文件出来介绍,严峫耐着性子听他说了大概十几分钟,才挑了个适当的机会打断:“像你们这样的机构,孩子进来和出去的时候,一般都应该有记录的吧?”

院长一叠声:“对对,那肯定有,我们是当地唯一的福利院,所以从八十年代到现在已经好几十年了……”

“能给我看看么?”

院长没想到他会有这种要求,倒愣了愣:“看什么?”

“相册资料、文书记录、儿童档案等等,我只要八|九十年代之间的部分。”严峫迎着院长诧异的目光笑了笑,淡淡道:“实不相瞒,我夫人小时候曾经在S省的孤儿院里待过几年,后来被领养出去了。我这次定点捐助,就是想走访当年的各个福利院,尽量从当年领养信息中找到他亲生父母的线索,也好帮他完成溯本追源这个夙愿。”

院长满脸恍然大悟:“哦哦哦——”

从表情看院长大概瞬间脑补出了一系列狗血戏码,从国产乡村八点档到九十年代流行韩剧转了几个来回,看严峫的眼神也含义丰富起来。严峫懒得说明什么,冷淡地提了提嘴角,只听院长立刻热情了几倍:“行,没问题,我这就去给您找!”

院长立刻颠颠地出去叫人,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去开档案室。这边陲乡村的福利院管理显然比较落后,翻陈年档案不是个轻省活儿,过了好半天院长才回来,“嘿呀!”把满怀档案袋往桌上一放,啪地一声灰尘四溅,如释重负:“都在这了!”

严峫心内有些讶异——这些二十多年前的资料,竟然比他以为的要多。

不过想来也是,这破地方也没个收废品废纸的,只要没发生过火灾水灾等意外事件,纸面资料估计都堆在犄角旮旯里,没人乱动就不会丢失。

档案按时间顺序堆放,严峫对具体年份又非常清楚,找起来并不困难。他一边应付院长难以掩饰八卦之心的寒暄,一边翻找江停十岁那年的文字资料,突然翻到一本发黄泛灰的牛皮笔记簿,打开只见里面贴的全是旧照片。

仅仅顷刻之间,严峫的目光就凝在了相簿的某个角落——

一张黑白集体照上,十来个灰扑扑的小孩从高到矮站成一排,背景是当年还很新的福利院宿舍,油漆的日出简笔画在两扇铁皮大门上清清楚楚。

孩童们清一色呆滞懵懂,穿着同款圆领短袖汗衫,放眼望去仿佛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泥娃娃,除了左起第三那个微微拧身睁着大眼睛的小男孩。

镜头在那瞬间记下了他有一点好奇和羞涩的微笑,然后封存在时光的角落里,二十多年后呼啸着砸在了严峫眼前。

“……这个孩子,”严峫指着相片,尾音有些奇怪的颤抖:“福利院有这么大的男孩?”

“啊啊,对对。”院长凑过来一看,解释道:“可能是先天有点病所以没人愿意领养,或者刚被送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出去。那个年代大家生活条件都不好,有记忆的大孩子可不容易找人家,要是两三岁、四五岁的话,那就容易得多啦!”

严峫舌根泛上微微酸涩的味道,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将胸腔中火热的闷痛压了下去。

“那他后来被领养了么?”

“嗨,我是七八年前才过来的,这个得查一查。”院长捋起袖子在那堆档案袋中悉悉索索翻看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本工作记录,拍了下脑门:“得了,就是这个!”

院长哗啦哗啦甩那本记录上的灰尘:“这是当年的领养登记,不过有些已经缺失了。那个时候的管理不像我们现在这么规范,我们对待那些孩子可是非常用心、非常照顾,坚决执行国家关于扶助儿童福利方面的政策……”

他一边絮叨,一边斜着眼睛观察严峫,显然对这位不同寻常的年轻富豪极其好奇。

严峫翻阅的动作停住了。

【XX年9月18日,被领养儿童,江停。】

区区几行潦草褪色的钢笔字,记下了二十多年前扭转江停命运的、最至关重要的一刻。

严峫没浪费时间去研究领养人那一看就是编造的信息,他目光落在那页纸贴着的图片上。一名眼睛细小相貌阴沉、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侧对镜头,站在福利院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前;他左手边是当年清瘦羞怯的江停,右手边则是另一个面貌白净而穿着考究的小男孩。

那男孩明明比江停小一岁,但身量明显更高,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有意识地回避了相机,略微偏过脸去,带着盈盈笑意看向江停。

乍看之下只是两小无猜,但那笑容背后更加黑暗深邃的涵义,就像针扎般瞬间穿刺了严峫的心脏——

他知道自己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黑桃K。

江停并没有说出完整的实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之所以更得格外晚,是因为年终财报掏空了我的灵魂。

明天统计霸王票

☆、第124章 Chapter 124

缅甸边境。

五星级酒店顶层, 镜面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阿杰大步流星地走出来,穿过铺着厚实地毯的长廊,来到尽头一间被人把守的套房门前, 手下立刻恭敬地为他打开了门。

几个缅甸人坐在书房里低声交谈, 眼见是生意谈成了, 各个大佬脸上都带着喜色。两个旅行箱打开平摊在地上,箱子里用黑布裹起来的两大包黄金澄黄夺目, 黑桃K招手叫来一名保镖,低声吩咐:“收起来。”

保镖应声上前, 就在这时阿杰快步走了进来:“大哥!”

“嗯?”

缅甸人见他进来,不由纷纷交头接耳, 显然都认识这么个头号狠角色。但阿杰没理睬这帮当地人, 他俯在黑桃K耳边,低声说了好几分钟, 黑桃K眉梢一挑:“噢?他真这么说?”

“消息是建宁那边我们的人传回来的,放了监听器,原话就是这样。”阿杰吸了口气, 眉眼间混杂着不甘的悻悻和凶狠的跃跃欲试,后槽牙磨了半天, 才说:“那江停还真是个……真是个狠人。”

黑桃K瞟了他一眼。

阿杰连忙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大哥?”

黑桃K顺手撕了张纸条, 写下一个地址,阿杰连忙接了过去。

“老头以前在这半山腰上有个盘口,西南地区最大的出货盘之一就是它后面的元龙峡, 半年前我让人盯住了附近几个村子。你亲自带人过去一趟,给我记好了,不论发生什么,哪怕跟老头的人撕破脸,”黑桃K在阿杰发亮的目光中缓缓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阿杰转身就走。

“回来!”

阿杰猛地站住转身,只见黑桃K似笑非笑地,隔空点了点那张纸条:

“年轻人,记住以前的教训,做事别那么毛躁。明白了么?”

阿杰抓抓刺猬般的短发,嘿地一笑,疾步出去了。

·

“哎我说,你没事吧?”

齐思浩坐在颠簸不停的破车里,几乎要后悔自己在福利院里狼吞虎咽了三个大馒头了,崎岖不平的山道简直要逼他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整整一路上他都紧闭嘴巴与翻滚的食道抗衡,但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尽量语气缓和地冲着驾驶座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严峫的侧脸看不出丝毫异样,但从眉骨到鼻梁、乃至于沉沉下垂的唇角,都像是利刀雕凿出的一整块黑岩,散发出凌厉阴沉的气息。

齐思浩偷觑他,现在是真的后悔没有像县政府派来的司机那样,干脆在福利院凑合睡一晚了。

“不是,严队,你看这天真的要黑了,这道路条件,晚上肯定赶不回通山县,通宵开夜车又太危险,不如我们折回永康村借宿一晚上,明天再说吧,啊?”

齐思浩真称得上是苦口婆心了,只听车轮驶过地面,发出轰轰声,严峫一言不发。

半晌突然:“刺啦——”

刹车板一脚踩到底,车轮险些打滑,齐思浩猝不及防向前猛倾,差点被安全带勒吐出来。

严峫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调转车头,向早已开过了的村庄驶去。

永康村坐落在山脚,地处极其偏僻,离通山县远,但出乎意料的是经济发展得还可以,每家每户都建起了水泥房。这里大概很少见到外人,严峫他们的破车刚进村就引起了围观,还有不懂事的小孩吸溜着鼻涕跟在后面,好奇地探头探脑。

严峫身上带着县政府关于扶贫项目的文件,跟村委会打过招呼之后,被村长亲自安排住在了村头唯一的招待所里。

虽然条件简陋,但好歹有个硬板床睡了。

齐思浩这几年养尊处优,不太适应这种简陋的环境,草草洗漱过后就合衣睡了。严峫则慢慢地吃了饭,披上大衣出了招待所,心事重重地坐在院子里点了根烟。

乡村里天一黑,要是无星无月,那真是不见半点光。尤其永康村背靠苍茫山林,风吹鹤唳野兽长嗥,除此之外别无人声,城里生活惯了的人都想象不到夜晚能伸手不见五指到什么地步。

严峫披着风衣,坐在破院子的石头台阶上,手指间烟头那一点红光明明昧昧。

“……当时我并没有监护人,独自居住在学校边的老式筒子楼里……”

“当我有能力通过各种手段调查自己档案的时候,才发现所谓的‘领养人’实际并不存在……”

那天晚上江停的叙述伴随着河水声,再次响彻在严峫耳际,只是这次他终于听见了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讽刺与自嘲。

江停也许没有撒谎,他说出口的都是实情。

——只是他没说出口的那部分,却能颠覆所有虚伪的表象。

所谓的领养人确实不存在,因为“草花A”作为缅甸毒贩不可能通过真实信息登记领养,长大成人后的江停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也就是说,当江停表现出对自己过往经历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内心其实很明白,这些年来自己跟贩毒集团有着怎样错综复杂的联系。

那么,他真的是“滑档”进的公大吗?

他一路成为西南地区禁毒口最有潜力的警界新星,这真的是巧合?

命运不可能在一个人完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设置出这么多阴差阳错,除非这个人每一步都按着早已安排好的节奏,只是表面没露出丝毫端倪。

而江停命运的转折点——三年前1009爆炸案,到底是真的被警方内线出卖?还是本来就精心准备好的剧本?

平生第一次,严峫心底猝然升起一丝不寒而栗。

“之所以隐瞒也并不是因为怕你卷进这趟浑水,严峫,而是因为我不相信你——”

如果一个人在共同经历数次生死之后还无法交托他的信任,那么排除所有天方夜谭的戏码,最后只剩下了唯一一种可能:

他知道自己担不起相同分量的信任。

远方茫茫黑夜中突然闪现出什么,严峫下意识抬头,只见数公里之外的半山腰上隐约有光点晃动,仿佛是成排的车灯。

这么险峻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开夜车,要么是车技好,要么是真不要命吧。

他呼了口气,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也没心情想其他的,随手摁熄了烟头丢在草丛边,起身走回了招待所。

傍晚投宿的时候没仔细看,这回就瞧见招待所老板家两儿子招来几个同龄小青年,坐在厅堂里吆五喝六地打游戏。严峫经过时他们闻见烟味,上来讨烟抽,严峫心里有些纳罕,但还是随手丢了半包烟过去,转身上了楼。

薄薄的墙壁和门板根本挡不住齐思浩的呼噜声,严峫刚要推门,手顿了顿。

这村里这么多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闲在家,不进城打工?

他心里闪过微许疑惑,感觉这跟自己平常见到的乡村现状不太相符,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村里农业化程度高,也就没仔细琢磨,直接推门进了屋。

·

山里夜晚气温极低,自来水更是冰冷刺骨。严峫就着水管草草洗了把脸,合衣坐在床边,拿着自己的手机,背后窗外传来北风凄厉悠长的哨子,窗棂间嘶嘶地漏着寒风。

月光终于从乌云中露出一角,穿过陋室的毛玻璃,映在严峫半边侧脸上,将他面色映得青白。

他端详着手机通讯录中“陆顾问”那三个字,眼底光芒亮得瘆人。

隔壁齐思浩的呼噜停止,大概翻了个身,床板吱呀吱呀作响,紧接着鼾声又响了起来。

严峫深吸一口气,大拇指缓缓伸向拨出键,就在这时他略微停住了。

远处不知何时响起轰鸣,那动静开始非常轻微,很快由远及近,在山林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楚,转眼循着山路来到村头。

——竟然是好几辆车的引擎。

严峫强行按下纷乱的思绪,上半身向后倾,就靠近了不知已经积累出多少灰尘的窗台前,眯起眼睛向外望去。夜幕深沉浓重,又隔着老远的距离,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少顷只见村里唯一那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尽头,倏然同时闪现出了几盏大车灯!

严峫眼睛被远光灯刺得一闪,立刻偏过身。

就那么片刻工夫,引擎声响大作,令人耳膜嗡嗡地一齐发起震来。乡村附近百犬吠声,四下狗叫连成一片,远处也亮起了零星灯光,遥遥传来村里人的推门呵斥;足足好几分钟后那动静才稍微平息,车辆接二连三熄火,严峫已经趁着那短暂的骚乱推开了锈得结结实实的窗户,从缝隙中向外望去。

隔壁村委会的灯亮了,门前土路上停了几辆相当不错的越野车,大灯交相辉映,将那一小块空地照得亮如白昼。不少身影钻出车门来回走动,严峫出于职业习惯粗略一数,竟然不下十来个人。

……这半夜三更的在做什么?

他没出声,靠在窗缝隙边继续窥视。只见那帮人似乎对当地很熟悉也很放得开,说话、叫骂、谈笑和走动等等喧杂趁夜传来,只听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大约又过了一根烟工夫,这十来个人的动静小下去,结成一群走向这边的招待所。

乌云无声聚散,惨白月光投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了为首两三个人的身影,走在最前殷勤引路的老头倒不陌生,是严峫傍晚刚见过的村长。

而在他身后全身黑衣、一手插兜,抽着烟一言不发的是——

严峫眼神一下变了。

是阿杰!

这换作其他任何人,肯定当时脑子就炸了,严峫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艹!

然后他闪电般反应过来,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

他通过自己家的扶贫项目递交的文件,手续一路从省委下到县城,再上百公里大张旗鼓地开去福利院,翻出二十多年前的图像资料来调查,这中途经过了多少人手、多少耳目,简直都无法细算。只要黑桃K稍微刻意打听,这事都绝对瞒不住,顺藤摸瓜查过来是情理之中的。

但为什么来得这么快,怎么可能?!

严峫无暇细想,迅速起身披衣抓起车钥匙,开门冲到隔壁,砰砰拍了几下门:“老齐!快醒醒!”

门内齐思浩鼾声震天,丝毫没有要醒转的迹象。

严峫心说我操|你祖宗,当下没时间犹豫了,双手抓住门把一脚抵住用力。那架势是警校教科书级别的,只听沉闷的咔擦响起,门闩被压力生生踩裂,紧接着他推门就闯了进去!

“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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