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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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吕局。

吕局身后还跟着两名一看就挺有派头的中年人,其中一个严峫认出来是省厅陈处,另一个却很陌生。两人明显不像吕局那么见多识广,脸色都有些讪讪的,各自胳膊里夹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严峫在这帮人面前早就完全放飞自我了,起身拍拍手,大大咧咧问:“哟,这是有何贵干呐?”

吕局淡定地走进屋,指了指陈处:“陈处。”又指了指另一名中间人:“恭州市局,胡副局长。”

江停意识到什么,坐起身。

“关于江队以前在恭州主办过的一些案子,以及三年前与岳广平暗中商议的具体情况,虽然江队已经向S省公安厅方面交代过,也取得了一定的谅解和信任,但到底还是要向恭州方面做一下最终的解释和说明。另外,关于齐思浩的事情,我们也要做些笔录好回去研究处理办法。”

严峫瞥向江停,正遇上江停也撇过头来,望向自己。

那眼神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意思,纯粹是下意识的,像是习惯性地寻找某种依靠。

严峫心头微微一热。

“考虑到江队受伤比较严重的原因,陈处作为我们S省方面的特派协助,会帮他一起向胡副局长梳理这个情况。”吕局波澜不惊地咳了声,把陈处是我们自己人这点暗示得很明显了,然后才向严峫招招手:“你跟我来吧,这里就暂时交给他们了。”

严峫却没有立刻动,而是站在原地,略微加重语气强调:“江停这次去卧底前,已经拿到了刘厅亲自签署的权限书和应急情况解决办法……”

“所以呢?”吕局挑眉反问:“你比陈处的主意还多不成?要不陈处的位置你来坐好不好哇?”

胡副局长有些臊眉耷眼地站着不吭气,严峫哭笑不得,陈处几不可见地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走吧走吧,”吕局亲自过来拉严峫,又客气地冲江停一颔首:“那就麻烦你了,江队长!”

严峫紧紧捏了捏江停的肩,才随吕局走出了病房。

江停嘴唇紧紧抿着,一直目送着严峫离开,病房门咔哒一声轻轻关上。室内恢复了肃穆安静,陈处拿出录音设备,向他投来一个“可以开始了”的眼神,他才背靠着雪白的枕头坐直身体,用力地咳了声。

胡副局长笔直地坐在扶手椅里,拿着录音笔和记事本。

“……关于1009行动之前,我和岳广平局长的暗中计划,以及我们当时对内部腐败现象的调查。”江停深深吸了口气,沙哑地道:“当时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齐思浩的事会很麻烦么?”

严峫跟着吕局,两人前后走进电梯,金属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如果老齐只是偷卖待销毁赃物,会很麻烦。”

严峫一边等待下文,一边按了往上的楼层。

“但他还卖了高纯度的‘蓝金’ ,蓝金量刑与传统毒品完全不同。”果然吕局又继续道:“卧底通常都是有一定权限的,越高级越艰难的卧底任务权限越大,江停出发前刘厅在电话里口头许诺了既往不咎、事急从权,所以现在就算恭州再想做文章,也不好往死里打刘厅的脸吧。何况他们内部的小辫子还有一大把呢,哈哈哈——”

当年黑桃K从美国回来后,死活都没法把自己人安插进铁桶似的恭州市局,那纯粹是因为这只铁桶已经变成吴吞手下的金鱼缸了。虽然三年前江停“殉职”后,很多人趁着机会金蝉脱壳,把绝大多数黑锅都甩给了死人,但如果真追根究底的话,江停在早年恭州的重重黑幕中只是个不起眼的角色而已。

“更何况,”吕局凉凉地道,“你跟杨媚不都说自己没看清齐思浩到底被谁打死的么?”

严峫:“……”

严峫在吕局揶揄的打量中自嘲摆手,电梯门在两人眼前徐徐打开。

这一层是单人特护病房,走廊比较空旷,尽头拐角处两名便衣正守着一扇不起眼的病房门,见吕局过来立刻站起身。

吕局示意他俩稍微走远点,然后才推开门,展现出了病房里的景象。

严峫呼吸屏住了。

冷清的病房一色苍白,病床上孤零零躺着一道身影,至今上着呼吸机和生命装置,右手被死死铐在铁制的床架上。

那是秦川。

“按你之前请求的那样,医药都是几倍超额配给,回头你把超出这部分的帐结一下。”吕局背着手站在病床边,望着秦川削瘦平静的脸,淡淡道:“不过他至今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应该是颅脑损伤的缘故,具体医生也解释不出来为什么。”

严峫心中一沉:“如果一直不醒的话……”

“那就要看他有没有江队那样死而复生的好运气了!”

“……”严峫默然不语,心神有些恍惚。

他想起自己当天赶到的时候,金杰正拽着秦川的头往树上狠撞,颅脑损伤应该就是那时留下的吧。

“对他而言,或许一直昏迷着反而比较好吧。”吕局摇头一叹:“不过他知道闻劭集团内部很多机密,对我们进行后续侦查是很有意义的,而且只有他醒来才能接受审判,不论是功也好过也好,总要在法律面前有个交代,对被害人也得有个说法。”

提到被害人三个字的时候,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严峫一眼。

严峫低声道:“他害我的那一次,我愿意出谅解书。”

“嗯?不是两次吗?”

“一次,药酒下毒。江阳县袭警那次的主谋不是他,买通冼升荣的是金杰。”

吕局没料到这一茬,倒愣住了。

“老秦是聪明人呐——!”严峫长长叹了口气,说:“当时他应该已经跟闻劭有了一旦入狱要救他出来的约定,但闻劭只负责吩咐,实际操作的还是金杰。爆炸劫狱这种事,弄不好就成了杀人灭口,老秦主动帮金杰顶了个锅,属于无奈之下的示好,反正他身上也不差这一桩事儿了。”

“你怎么知道……”

“岳广平那把失枪三年来一直在金杰手里,否则那天在秦川家,他攻击您和江停的时候,为什么没动那把枪?”

吕局无声地:“哦——”

“其实他这招其实还是挺聪明的,江停说后来在缅甸的时候,他跟金杰一直处得还不错,应该就是这件事埋下了引子吧。”

两人都有些唏嘘,吕局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唉!”

“——如果,”严峫犹豫了下,才问:“如果老秦醒来,主动配合调查提供情报,您觉得法院那边差不多应该……”

吕局摇摇头,“不好说,公职人员知法犯法,十年起步终身到顶吧!”

严峫茫然所失。

“对了,说起这个。”吕局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方正弘受过你的恩,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挺感谢的。如果你要求的话,或许他也愿意出个谅解书,对秦川的量刑会有帮助,你觉得呢?”

严峫迎着吕局漫不经心中隐隐透着一丝审视的目光,半晌没有说话。

“……算了吧,”过了很久他才道。

“哦?”

病房窗外阳光灿烂,反衬得这一方惨白空间更加冷清,只有监护仪上闪烁的绿光显示着病床上人余息尚存。

严峫沉沉地呼了口气。

“秦川在最后的围剿行动中是有功的,如果不是他,第二波爆炸会更加提早,老康那一组特警和卧底估计得当场交代在那儿。另外他几乎是用生命的代价拖住了金杰,虽然当时您已经预料到峡口有第三波炸|弹,而且已经把防爆小组派到那里开始拆弹了,但如果没有他打的那十几分钟时间差,警方的损失会比现在大。”

“除了实际起到的作用之外,他还试图让黑桃K错过最佳的逃跑机会,令警方有时间冲上来包围车队,然后趁黑桃K自顾不暇的时候亲手从身后给他致命一击。虽然这个方案失败了,但主观上的立功意识确实是存在的。”

“那跟老方的事又有什么……”吕局挑眉问。

“我愿意做一切努力,来请求法院考虑到这些立功表现,甚至没有表现成功的立功意图;但有些事人力不可为。”严峫苦笑起来:“如果老方就谅解书的事来找我,那么我会开口请求他,但我不会主动去跟他提。否则对那些清清白白又无辜遭殃的人来说公平又在哪里?”

吕局眼底闪烁着复杂的神采,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但又有些怅然,伸手拍了拍严峫的肩。

这时门被敲了几下,护士进来给药了,他们两人便退出病房,在主任医师的带领下来到楼下办公室去看脑部扫描,商量后续治疗方案和可能的苏醒时间。吕局到底还是对岳广平唯一的儿子放心不下,但秦川这个现状大家也确实都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和奇迹了。

少顷吕局手机响起,他扶着老花镜一看,“哟,江队那边完事了,走吧。”

“你的情况非常复杂,恭州市局会仔细研究处理办法,在此期间——”

江停了然道:“我明白,我完全任凭组织处理。”

胡副局长这才有些满意的模样,起身敷衍地点点头,转身走向病房门。

江停也费力地翻身下床:“我送送您二位吧。”

陈处看着不忍,想叫他躺着就行,但江停在待人接物方面可比这位技术出身的古板处长灵醒得多,坚持送到了电梯口。正好吕局和严峫从楼上下来,索性大家一起进电梯下楼,严峫扶着江停,慢慢将三位领导送到了住院大楼门口。

“行啦,你们回去吧!”吕局顺手一拍严峫后脑勺,呵斥:“成天不干正事,尽跟那儿混!休息好了早点出院,十多本案卷还等着季度总结,老魏正寻思着找茬骂你呢!”

严峫:“知道知道……”

吕局转向胡副局长,刚要含笑说什么,就在这时熙熙攘攘的住院大厅突然发生了骚动,人群里隐约传来阵阵骂声,他们都觅声回过头。

“瞅啥瞅,干嘛呢?!”

“看这素质!……”

吕局敏锐的第六感一动,眼皮突然狂跳。这时只见一名男子匆匆冲出人群,直奔这边而来,赫然竟是刚才楼上的便衣刑警!

“吕局!吕局不好了——!”

众人心头同时一撞,吕局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嫌疑人、嫌疑人秦川,”便衣神情肃厉脸色煞白,颤抖道:“他,他——”

☆、第155章 Chapter 155

他跑了。

反水小王子秦川, 在奇迹般骗过了主治大夫的判断和所有便衣的监视之后,趁着守卫交接的短短空隙间, 顺利挣脱手铐,翻窗而遁, 消失得无影无踪。

吕局从得知事态到紧急布控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然而天罗地网没有网住这条狡猾的鲨鱼。从病床手铐到窗台外墙布满了他的DNA, 视侦对着监控视频奋战两天,最后只在某高速公路出口处找到他模糊的半边背影,以及在风中向后扬起的手。

那姿态仿佛是在告别。

没人知道秦川为什么选在那天逃跑,也许是因为他终于休养生息到了可以行动的地步, 也许是因为那天守卫换班途中确实有所疏忽。秦川捉摸不定的善恶没人能摸到头绪,吕局却说:“也有可能是因为一直在等你吧。”

严峫:“啊?”

“啊什么啊, 你想想咱们那天在他病床前说话的时候, 其实他一直醒着,一字不漏全听在耳朵里, 等我们这边出门他那边立刻爬起来逃跑,你觉得这怎么解释?”

“……”严峫一时无言, 吕局叹道:“既然那么不想坐牢, 为何当初要鬼迷心窍呢!”

吕局站在办公室窗前,枸杞菊花冰糖茶在搪瓷大茶缸里荡漾,冒出袅袅热气,老花镜上凝成一层淡薄的白雾。他就这么定定望着远处繁忙的街道, 眼底闪烁着细碎微光, 半晌又长叹了口气:

“秦川这个人, 他性格中是有正义、忠诚那一面的,是我没有尽到引导的责任。老岳刚走那阵子我怀疑过他,那时其实还来得及悬崖勒马,但他这个人展现给外界的模样太游刃有余了,从来没有固定下来的时候,自始至终都在变化……”

“老啦,老啦!”吕局最终自嘲地作了总结。

严峫想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吕局转身走到大办公桌前,唰唰签下协查公告,将一纸通缉令举到面前,感慨地眯起了眼睛。

“……我会把他抓回来的,”最终严峫低声道。

吕局点点头,两人都注视着通缉令,秦川斯文俊朗的脸正向他们微笑回视。

“等你?”江停靠在病床头,啪地合上《DNA甲基化在法医实践中的意义(作者苟利)》,失笑道:“——等你干什么,你跟吕局的情感也太丰富了吧。姓秦的跑路绝不是他一人策划的,极可能有同伙接应,之所以选择那天只是因为那天时机恰好成熟,哪儿来那么多有的没的?”

杨媚坐在单人VIP病房的沙发椅上喝海鲜汤,好喝得哧溜哧溜,一边嗯嗯地点头。她对秦川不熟悉,但秦川曾经在她江哥脸上划破了一道,因此至今高居她记仇小本本第三名,第四名是搞掉了她钻石项链的恭州夜总会领班,第五名是不夜宫隔壁跟她抢生意的KTV老板。

至于第一第二名,都已经死了。

“瞧你这出息,还喝,还喝!”严峫教训她,“这是我让人煲好送来给你江哥补身体的,怎么都你喝了!看你这俩月胖了一圈,头也不洗了妆也不化了,以后还想不想结婚嫁人?”

江停刚要出言维护杨媚,一听到结婚二字,登时也有了紧迫感,责备地盯着杨媚。

“嫁人干嘛,”杨媚抹抹嘴,冷冷道:“老娘一个人过也挺好,赚钱买包买房买珠宝,周末跟韩小梅一道去吃大餐上瑜伽班,比什么不强?”

“虽然,但是……”严峫还没放弃。

杨媚的下一句话令他哑口无言:“没有但是,不夜宫的利润一年翻三翻,老娘有的是钱!”

深知有钱好处的严峫不得不承认这话很有底气。

江停笑着无奈摇头,再次打开苟主任最新力作(签名版本),漫不经心问:“协查通告发了吗?”

“早发了,不发还等过年呐。”严峫唏嘘道:“不过根据最新进展来看,他可能已经逃出了S省,短时期内抓回来的希望是比较渺茫了吧。”

江停说:“我觉得他可能会出国。”

“出国?”

江停翻过一页,噘嘴“唔”了声:“秦川这人做事不做绝,习惯借刀杀人,喜欢留后手,当初效忠黑桃K的那阵子就暗下示好汪兴业,否则也不会在民用监控中留下破绽,以至于被吕局抓住。除了汪兴业那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之外,我估计他还有其他联络人,可能早就给自己铺了不止一条后路。”

严峫若有所思,江停又道:“我觉得你们早该看清楚这点,秦川跟常人迥然相异的地方在于,他人格中的善和恶是流动不定的。闻劭之所以在十多年前就开始引诱他下水,不仅因为他是岳广平亏欠良多的独生子,更因为他嗅到了秦川身上与自己相似的那一面——他们都喜欢那种将邪恶控制在手上的感觉。秦川故意当着我的面问阿杰要回那把九二警枪时,用枪口虚指阿杰的头作势要打,丝毫不顾阿杰已经起了疑心,因为他享受那种在重重人心中火中取栗的刺激感。跟闻劭相比,秦川心里只是多了一道紧箍咒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还是尽早把他绳之以法,”顿了顿江停总结道,“否则我怕他很可能会在外力作用下,渐渐演变成第二个黑桃K。”

秦川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么?

没人说得清这一点,但严峫却觉得他心里比黑桃K多的并不仅仅是一道紧箍咒,还有些别的东西。

然而,这只有等将来他亲手抓住秦川的那一天才能知道了。

江停的处理结果一直没下来,吕局说那是因为S省厅一直在跟恭州市局扯皮的关系。自从那次胡副局长来做过笔录之后,江停又接受了好几次审问,每一次出来他的心情都更紧张几分;但后来因为总是等不来结果,慢慢他心态也就平和下来了,跟严峫说哪怕真判他坐几年牢也不怕,他把苟利的最新著作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带进看守所里去,等刑满释放时他就是个多才多艺的掌刀法师了。

严峫苦笑说老公别的做不到,这个一定给你申请保外就医,你就放心吧。

三月开春时,江停终于从高级单人病房出院了,也正式结束了严峫市局、家里、医院、医院、医院……三头跑的日子。

他的头发不仅长出来了,还长得非常柔软黑亮,连严峫都啧啧称奇,得空就上手去摸。然而江停已经习惯了光秃秃凉飕飕的利落感,委婉表示了一下他想剪板寸头的心愿——这次不仅严峫,连杨媚马翔韩小梅等一干审美正常的群众都表示强烈反对,于是他只好作罢。

到底还是家里舒服,江停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无聊时就下楼去小区公园喂小猫。曾翠翠女士每两天来送一次汤,把他当个大宝宝一样的去喂,导致他出院没多久就感觉自己长胖了,往称上一站发现果然重了三公斤。

“严峫!”江停从浴室里探出头吼道:“你答应重五斤就带我去恭州的,过来看!”

严峫在客厅翘着脚看球,闻言立刻搓着手起身,自言自语道:“养肥了,可以吃肉了……”

江停想去恭州烈士陵园。这是他从1009塑料厂爆炸案之后,第一次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严峫倒不是不愿意开车带他,主要是医生说江停心脑血管还很虚弱,无法经受太大的情绪波动,吕局也觉得从江停的表现来看他很有可能在墓碑前厥过去。直到天气更暖和了一点,四月中旬之后,复查结果下来非常不错,严峫才终于在医生的许可下带着江停出了门。

跟文艺作品渲染得不同,他们抵达陵园时不仅没有阴天细雨,也没有愁云惨雾,相反天气还很好。树枝梢头嫩芽萌发,一簇簇小花在青青草地上迎风摇曳,连灰沉沉的墓碑石都反射出经年温润的微光。

严峫说:“我给你找个马扎坐会儿吧,你哪能站那么久啊。”

江停不言语,抱着花束在十几座墓碑前来回走了几圈,不知道嘴里在喃喃地念叨什么。半天他终于走不动了,提起裤脚席地而坐,长长吁了口气。

“行,我单独待会儿,”他随意道,“待会我出去找你。”

严峫拍拍他肩膀,从兜里摸了根烟叼在嘴上,单手插在裤兜里出去了。

刑警是和平年代里最危险的职业之一,越是老刑警越能见识到这世上邪恶的人心能有多恶,善良的灵魂能有多善,生命的存在有多可贵,死亡和离别又来得有多轻易。

正因为生命太脆弱易消逝,所以才要用期待重逢的心态来告别逝者,用严刑厉法来保护生者。

严峫走出陵园,深深吸了口混合着草木清新的空气,突然感觉到口袋里手机在震。

“喂,吕局?”

余队提出病退,严峫正式接班也被提上了日程。升上正处以后就算中层领导岗了,也不方便骂了,吕局跟魏副局好像要逮着这最后的几天功夫把下半辈子骂够本一样,现在只要看到他就忍不住要摞袖子,导致严峫对接两人电话产生了相当大的心理阴影。

“你在哪儿招猫逗狗呢,恭州?”

“………………”

严峫还没来得及争辩这特么是你亲自批假的,只听吕局继续道:“部里对江停的处理意见批下来了。”

严峫面颊一紧:“怎么样?”

电话那边有气流涌过,听上去像是一口悠长的叹息,吕局说:“到最后还是多亏了老岳啊!”

在江停所有可能触线的点当中,枪杀齐思浩倒不算非常严重,因为他当时已经投靠了黑桃K,并向毒贩出卖了严峫的存在,所以这一点是有可争议之处的。真正严重的是他早年刚入警时为吴吞办过的一些事,以及后来被黑桃K吩咐掩护过的几个拆家——胡伟胜就是其中一例典型;以及1009事件后江停“殉职”,恭州上层个别大老虎顺势把自己办过的事栽给了他,现在已经完全说不清了。

虽说是有功过相抵这么一说,但具体功算多少,过算多少,这里面的水非常深,扯起皮来那简直是一个没完没了。

S省厅、建宁市局和恭州市局三方扯皮两个月,最后终于惊动了公安部。四月初,公安部派人彻查,调出大批十年前的旧案卷,在清查江停早年办案的违纪之处时,搜出了很多他被栽赃的证据,于是顺藤摸瓜以光速逮捕了两名已退休的市委领导;之后部里再往深入查,就发现江停早年的一些纰漏后来都被人用各种手段补上了。

——是岳广平。

江停向岳广平坦诚自己的身份,并提出1009行动计划之后,这位老局长悄无声息翻出他早年所有有问题的案卷,补上了批示和签字。他这么做这等于是把锅扛到了自己身上,虽然补批示的合规性不足,但万一将来某天江停被人非议,岳广平便能作为屏障,为他围起最后的一片缓冲余地。

逝者已去,余荫尚存。在这些旧案卷被曝光之前,没人知道岳广平曾经做过什么,甚至连江停本人都不知道自己身后始终有一双衰老有力的手支撑着无形的保护伞。

“公诉不至于,党内严重记过免不了,回头让江停自己引咎辞职吧……”

那事实上就是开除,他不可能再穿上制服回到警察的队伍中去。但比起公诉入狱来说,这个结局已经算非常好,甚至值得庆祝了。

“……我明白,”严峫默然良久,感慨道:“好,没关系……我去跟他说。”

吕局叮嘱两句,挂了电话。

严峫攥着手机,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举步走向开春绿意盎然的陵园。他皮鞋轻轻踩在柔软的草地上,穿过重重苍灰石碑,站定在江停身边,低头迎着他明亮的眼睛笑了笑。

“是这样的,刚才吕局打来电话,他说……”

碧空瓦蓝如洗,流云飘絮飞转,一缕光线破云而出。随即千万金光就像天神射出的黄金利箭,于尘世中贯穿天地,照亮了祖国西南广袤的山川、河流、城市与村庄。

恭州烈士陵园中,重重松柏苍翠挺劲,无数石碑屹立向天。

江停把脸埋在掌心里,尽管竭力压抑却无法控制住颤动的肩膀,滚烫的热泪从指缝中滚落,一滴滴打在掩埋着战友忠骨的黄土地上。

严峫用力把他拉过来,把他额角按在自己肩头,长长叹了口气。

杏花如雨,纷纷飒沓,拂过成排安详静默的石碑与江停通红湿润的眼角,在风中旋转直上天穹。

……

一年后。

晚上九点半。

建宁市泰平区禹城路一小区平房内,地上铺满了勘察板,刑事拍照的咔擦声不绝于耳。拎着手提箱的苟利带人匆匆赶到现场,警戒线外挤满了指指点点的好奇人群,实习警察不时驱赶吆喝两句。

“怎么样严哥?”韩小梅面不改色,冲尸块扬了扬下巴。

“我就知道劫匪会因为分赃不均内讧起来,但能闹出人命还他妈真没想到。”严峫接过出警备案板签字,头也不抬吩咐:“立刻发协查通告给火车站汽车站高速公路收费站,交警大队调今晚六点到九点间禹城路北段监控视频送交物证技术组,马翔!那批失窃钻石的腰码拿来给痕检作对比!我二狗呢?法医到位没有?”

“谁是你二狗!”苟利怒吼:“叫苟主任,主任!”

严峫笑起来,探头望向门外:“哎,你们江老师怎么还没到?”

一辆车从远处驶来,于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停在了小区大门口。

建宁警院侦查系江副教授躬身钻出车门,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拢起风衣衣襟,在纷纷议论中快步穿过人群。实习警早就习以为常,隔老远就笑着向他打招呼,递过手套鞋套,殷勤地为他抬起警戒线。

江停道了谢,抬头正对上不远处严峫含笑的注视。

没人能看清江停眼底涌起的那一丝笑意,他戴上手套,迎着红蓝交错的闪烁警灯,大步走向了犯罪现场。

第156章

结婚这件事, 其实是江停主动提出来的。

那天晚上严峫在厨房里打豆浆, 准备打好了留到明天就着蛋饼当早餐, 突然听见江停在卧室里扬声道:“严峫!”

“干嘛?”

“恭州警院和S省警院分别都托了吕局来探口风,来问我愿不愿意去任职讲课!”

江停已经正式离开恭州市局,赋闲在家得有两三个月了。他身体稍微好一点就闲不住, 在吕局的默许下跟着严峫偷偷出了好几次现场,风声传出去,两个省市的警察学院都清楚江支队长之前在刑事侦查方面的鼎鼎威名, 起了点挖人的小心思。

严峫耳朵敏感地一竖:“恭州?”

“对!”江停顿了顿, 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恭州警院每个月比S省多给两千块!”

严峫打开机器盖子往碗里倒豆浆,一边在心里怒骂恭州警院的无耻和S省警院的抠门, “那你怎么说?”

卧室里悉悉索索,听着好像是江停打开抽屉拿出眼镜, 准备开始看他的睡前读物了——《电子痕迹转化为证据的步骤要点》(作者黄兴,签名版)。

严峫一颗心提在喉咙口, 生怕江停下一句蹦出什么神论述,比方说“男人应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所以我决定还是要多赚那两千块钱”,或者“恭州是我的老家我有义务为公安建设多出一份力”;然而等了半天, 终于听见江停慢悠悠道:

“算了, 以后家里省着点花吧!”

严峫:“……啊?”

“不是说异地婚姻不长久吗,怎么办呢,为了你不要那两千块了!”

乒乓咣当几声巨响,豆浆机从流理台滚到地上,滚烫的豆浆泼了满地。严峫险些给砸个正着, 抱着脚一蹦三尺高,江停蹭地从被窝里坐起身:“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碰掉了架子!”严峫疯狂拿抹布一股脑盖在满地豆浆上,同时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定正常:“你刚才说为什么不要那两千块?”

“异地家庭难以维系!”

“……”

“怎么,”江停警觉起来,“哪里说错了吗?”

严峫用全身力气才抑制住堪堪冲口而出的“你特么什么时候答应我结婚了”。他毕生的运筹帷幄和冷静沉着都用在了此刻,深吸三口气后,才终于演绎出最完美、最冷淡、最漫不经心的声线:

“没有,怎么了?豆浆要不要加糖?”

江停:“加一点!”

严峫抹抹手,挺起胸,长吁一口气,对着镜子仔细审视了下自己虽然因为长期忙碌而略显沧桑、但仍然英俊硬朗的脸,以及极具男性魅力的结实臂膀,吹毛求疵地拨了拨额发,然后才满意地退后半步,点点头。

他顺手倒了杯温水,转身走出厨房,在卧室前踌躇满志地推门而入。

江停正靠在床头上翻黄兴送给他的签名书,身上裹着云朵似的羊毛毯,在橙黄灯光下好似一片又轻又软的羽毛。他现在是吕局重点关怀的野生大熊猫,全市局上下众星捧月,用严峫的话说,那就是他如今在家受到的百般呵护,跟坐月子的皇后娘娘都差不多了。

皇后娘娘接过温水杯,不高兴地表示:“怎么连豆浆都不给喝了?”

严峫正想着哄骗老婆的正事,敷衍地哄了两句待会老公喂你吃好的,然后貌似毫不在意地问:“S省警院让你什么时候去报道啊?”

“九月吧,怎么了?”

“那咱们这,”严峫搓着手说,“办婚礼有点儿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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