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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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吁了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心中的悲哀和怅然,起身想在床头柜上倒杯水。

然而紧接着,他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

只见月光下,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无声无息的站了个人!

说是人也许都不准确,只见那是个灰白色的人影,头发长长的盖住了脸,枯枝般的手臂垂在身侧,寸长的指甲打着锋利的卷,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黑水。

张顺整个人就像触电般咯吱咯吱打着抖:“你你你你你是,你什么人?”

那个“人”抬起头,那一瞬间张顺看见他整个下巴烂没了,腐烂的舌头呼啦一下掉到胸前。

“啊啊啊啊啊啊——!!”

楼上卧室,楚河瞬间从床上一跃而起,箭步出门,抓住栏杆纵身一跃。

听见动静的管家刚匆匆披衣起来,就只见大少爷从天而降,轰然一声稳稳落地,连个顿儿都没打,瞬间起身直接撞开了张顺的门!

“啊啊啊啊啊啊——!”张顺尖叫着一头撞来:“哥!哥!有鬼!有鬼啊!”

楚河啪一声打开灯,皱眉道:“三更半夜你发什么疯?”

恶鬼在楚河进门的刹那间就像是阳光下的雪人一样化掉不见了,听到动静的管家和佣人冲进来的时候,就只见卧室里摆设整齐,床铺凌乱,二少爷像是发了疯一样尖叫不止,而被他当做救命稻草一般抓住的大少爷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老管家心里瞬间升起感叹:虽然不是亲生的,大少爷平时待人也冷冷淡淡,但关键时刻还是能看出来不同的啊!……

被看出来不同的大少爷完全没有兄友弟恭的闲情逸致。他直接挥手叫管家带着佣人们退下,等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倒了杯水强迫张顺灌了下去,把他推上床说:“没事了,睡吧。”

“有有有有有鬼!”张顺玩命抓着他哥的手:“真的有鬼!”

“……”楚河说:“你真的做梦了,睡吧。”

“我不骗你!是个白色的鬼,指甲这么长,舌头这么长……”

楚河不耐烦的抽手想走,张顺又不肯放,拉扯间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屋角一个黑色的影子,定睛一看却只见一个穿黑袍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边脸颊布满血腥花纹,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张顺牙齿都在咯咯颤抖:“……哥,那边怎么有个人?”

楚河回头和魔尊对视片刻,冷冷说:“没有啊。”

张顺连最后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脸色青白摇摇欲坠,到这时还坚持没晕都能算他心理素质好,“真真真真真真的有啊!!”

楚河一字一顿重复:“真的没有。”

魔尊终于转移了目光,嘴角勾起一丝完全称不上笑意的弧度。然后就像他出现一样,高大的身躯瞬间消失在了空气里,就仿佛从未来过一样。

楚河回头在张顺眉心轻轻一点,低声道:“睡吧,醒来就忘了。”

他的指尖仿佛有股炙热的温暖,张顺只觉得精神一松,极度的恐惧和紧张都像退潮般迅速减轻下去——这大概是张家二少平生第一次看大少这么顺眼,甚至连他哥平淡的面容都突然多了不少难以言说的魅力。

张二少难得有个当弟弟的样子,拉着他哥哀求:“我……我还是害怕,我今晚能去你房里睡吗?”

楚河的表情有点古怪。

“求你了哥,”二少泫然欲泣:“要不我现在就出门去酒店开房——等等,万一那脏东西还他妈跟着我怎么办?!”

“……你过来吧,”楚河终于叹了口气道。

张顺一秒都不想在自己的房间多待,火速把被子枕头一卷,跟在他哥屁股后面就上了楼。出乎意料的是他哥的卧室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洁乏味,虽然东西也确实不多,装饰摆设几乎没有,但房间里却非常乱,活像刚有狂风过境一样,枕头、床单半拉都在地上,换下来的正装衬衣裤子都撒在浴室门口。

按张顺平时的脾气,这时肯定要揶揄一下挖苦几句,但今晚真是乖得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说,立刻夹着尾巴乖乖躺下做平板状,只哀求了一句:“能不能别关灯?”

楚河于是留下一盏暖黄的床头灯,默默躺下在弟弟身侧。

“哥,”张顺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明天我去请个大师来看看吧,你觉得——”

他哥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张顺的目光凝固在他哥颈侧,半晌没动。

他那一向沉默冷淡,难以接近的大哥,颈侧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痕迹,虽然几乎掩盖在白色的睡衣领口下,但因为角度的关系还是非常显眼。

那是一个吻痕。

“……不可能吧,”张顺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可思议,还有隐约一点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谁他妈这么有种啊,敢让小爷知道……”

“找死呢吧,到底是谁呢……”

第3章 “有个姓李的女主任,带了个姓周的小白脸。”

第二天早上张顺醒来的时候,他哥正光着上身,背对着他,面对着浴室镜子。

一开始张顺以为他哥在刮胡子,刹那间震惊了:他哥竟然还会长胡子!这么接地气!

然后紧接着就发现是在戴隐形眼镜,顿时松了口气,觉得他哥还是很熟悉的那个样子,丝毫没有因为兄弟俩同床共枕过一晚,就突然开始食人间烟火了。

“哥!”张顺打了个哈欠问,“你昨晚招幸了哪家小妞啊,口活挺辣的嘛?”

楚河拎起衬衣穿上,一边系上扣子一边面无表情道:“你早晚死在这张口无遮拦的嘴上。”

张顺有个优点,就是轻易不动气,遇事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这点他周围的人都知道,张家二少虽然是个扶不起来的纨绔,但贵在脾气好,从不搞那种欺男霸女的坏事,哪怕有人当面忤逆他,他随口骂上两句,五分钟以后也就忘了。

跟自己家积威已久的大哥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张顺抓抓头,懒洋洋爬起来问:“我今儿去找大师来镇宅,哥你干嘛去?一起来呗?”

楚河变了脸色道:“没事别在家里搞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哎呀——兴隆街那方大师,整个东北都远近有名,这咱家昨晚都闹鬼了……”

“做生意人家,风水也是能乱动的?”楚河毫不留情斥道:“你没事去泡妞打架都随便,别把那些和尚道士的带家里来!”

张顺撇撇嘴:“知道了还不行吗。”

他哥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去衣橱里挑了根黑色的细领带,一边打一边道:“日本一家财团打着宗教访问的名头来市里投资,据说要在三里屯开发区盖一座五星级酒店,黄市长点名让我们公司出面陪同接待,晚饭我可能不回来吃了。”

最后一句话触动情肠,张顺有点感慨的想他们兄弟也已经好久没在一起吃过晚饭了啊。他刚想说那我明晚不出去玩了咱们在家一起吃饭吧,就只见他哥拎起外套走出了门,步伐稳健潇洒,连个拜拜都没留下。

“……”张顺说:“我果然不该犯贱。”

张二少打着哈欠下楼吃饭,跟老管家嬉皮笑脸几句,又调戏调戏新来的小女佣,就把碗筷一扔,开着新买那辆法拉利溜溜达达的出了门。

虽然跟他哥保证了不在家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但张二少也只是说说,实际上打定了主意要请“高人”来家好好看看风水。他这段时间是觉得家里不大太平,前院水池子里养的富贵金鱼死了好几条,佣人间流传说几次看见走廊上有白影,更别说后院一贯阴阴森森的仓库,连老管家都偷偷告诉他晚上听见里面有鬼哭声,吓得连看家护院的德国大狼狗都不叫了。

这年头两种人最迷信,一是有钱的生意人,二是知识分子。张二少虽然纨绔,当年读书倒没有偷懒,被无数特级教师、私家助教捧星星捧月亮一般送到了全国重点大学,毕业后又去他国外的爷爷奶奶那里拿了个硕士——那可不是拿钱买来的硕士,而是凭实力考进去、熬了多少个通宵写出论文来成功毕业的国外牛校硬牌子硕士。要不是他爸当年病重,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国,现在张二少好歹也能混个牛校博士回来了。

因此张二少两样都占,也就格外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张顺半路上跟铁杆的狐朋狗友之一,本市父母官黄市长他侄儿黄翩打了个电话,大大咧咧开口就问:“喂黄片儿,在哪个小粉头床上窝着呢?快给我出来,有正事找你!”

黄翩怒道:“你才在小粉头床上窝着!老子昨晚跟环境局那帮混蛋拼了半夜的酒!你干啥?有话说话没话挂了!”

“哎哎哎——别挂别挂,我问你,上次你说有空给我介绍那个姓方的大师,今儿还来得及去找他吗?”

“干嘛?”

“正事,”张顺严肃道,“老子家里闹鬼了,请大师去捉妖。”

黄翩本来正想挂电话回去睡个回笼觉,一听突然来了劲:“什么捉妖?捉什么妖?”

张顺于是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电话,简单扼要把昨晚的惊魂一幕说了一遍。黄翩听得啧啧有声,再三跟张顺确定不是他半夜做噩梦或没事开玩笑吓人后,才表示这种热闹一定要凑,这就去把方大师接来跟张顺汇合。

“但你哥不是最讨厌和尚道士吗?”黄翩问,“你确定今晚你哥有应酬?万一他突然回来给方大师没脸,这个面子我可丢不起啊。”

张顺说:“你放心吧黄片儿,我哥今晚跟你叔叔一道去应付日本投资方——他不到下半夜回不来,咱们速战速决,要不今晚我都不敢回家睡觉了。”

黄翩炸毛了:“不准乱叫我外号!”

楚河一下午眼皮都在跳,但他怎么都算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知道自己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此刻已经完全把他早上的警告抛在了脑后。

他被办事员引到市长秘书处的沙发上,秘书亲自端上果盘好烟,又泡了壶特供的铁观音奉上来,满面笑容问:“黄市长知道您要来,可惜现在有个电话会议还没结束——您先坐着歇会儿,我去给您看看还要多久?”

楚河颔首不语,不一会儿秘书匆匆回来了,脸上有点掩饰不住的困惑:“黄市长说请您快进去。”

楚河差不多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没多说,一点头便走进了办公室,直接推开厚重的木门。

市长办公室是那种标准的政府类型双套间,外面是个小会客厅,套着里面的书房。楚河反手关上门,隔绝了秘书好奇的目光,绕到宽大的书桌后,只见一头毛皮发亮的肥胖黄鼠狼,正两个爪子捂着脖子,在地上痛苦的扭来扭去。

“鸡——鸡骨头卡了脖子,”黄市长拼命翻白眼:“快,快帮我弄出来——”

楚河:“……”

楚河利索的拎起黄鼠狼背过身去,一腿跨坐在它背上,抓起毛茸茸的后脖,手肘狠捣,卡的一声脆响,鸡骨头从黄鼠狼嘴里直接喷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黄鼠狼连连咳嗽着恢复人形,端着肥胖的大肚子摊在地上,含着眼泪可怜兮兮问:“你,你非得每次都对我这么粗暴吗?”

“……”楚河说:“离我远点,胖子。”

黄市长立马以一种对胖子来说不可思议的灵敏速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边把尾巴塞进裤子里边义正词严说:“别乱叫我外号!——再说本市长不是胖,本市长那是丰满!”

·

一只黄鼠狼来当地方官的好处是很多的,按黄市长的话说就是,换成人来指不定还怎么贪呢,让他来每天两只鸡就满足了。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比方说秘书就经常在市长办公室里闻到诡异的炸鸡香气,还有地上有时会出现来历不明还带着血迹的鸡毛。

当然和这点坏处相比,黄市长的好处真是让本市人说都说不尽。比方说北边闹禽流感的时候,黄市长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严令卫生委进行彻查,迅速保证了本市禽类肉业的安全卫生标准;再比方说地沟油盛行的时候,黄市长雷厉风行,一查到底,为了杜绝有关部门上下包庇的隐患出现,甚至不惜以身试险,天天蹲马路牙子上亲自试吃街边摊上的炸鸡。

大概就是因为官声不错的原因,中央妖怪管理委员会对黄市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没有予以提拔,但至少也几年都没有让他平调或降级。

黄市长还是很沾沾自喜的,觉得自己作为一只妖怪能入了人类的眼,实在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对此楚河是这么打击他的:

“别做梦了,天朝里出身茅山的能排一队,国安还有个特殊办公室里十个人九个是僵尸,谁有空理你这七八线的小市长?”

黄市长:“……我好歹是父母官,给留点面子好吗!”

父母官黄市长气哼哼的把自己庞大的身躯搬运到红旗轿车里,因为占地面积太大,楚河差点连安全带都系不上,好不容易才把带扣从黄市长的大屁股下面掏出来:“……老黄,你真的要减肥了。”

“我这一周掉了五斤肉啊你知道吗!” 黄市长苦着脸说:“自从知道日本相田财团要来咱们这七八线小城市投资的消息以后,省里就老派人下来截胡,搞得我这吃不好又睡不好的,气血两虚精神衰弱的老毛病都特么回来了!”

楚河屏住呼吸,摸索着把安全带扣上,才松了口气。

“你说中央妖委都对我没意见,省里干嘛老看我不顺眼呢,他们知道我是黄鼠狼吗?肯定不能呀!——难道还是因为当年我抢了老吴那王八羔子的市长位子?但那也是他自己作死啊!市中心立交桥垮塌虽然也有地龙作祟的因素吧,但主要原因还是老吴那几个老王八吃了开发商太多回扣的关系嘛。要不是我当机立断把你从金茂大厦里请出来镇场,水泥地基一塌,当时那段路上的几百个人都要没命……”

黄市长熟练的从车座边上掏出一个油纸包,从里面拿出鸡骨头嘎吱嘎吱的啃了起来。

“你说咱们市从小县城发展到现在多难,好不容易吸引来个外资,我堂堂市长兴奋得三天没睡着,说起来都是泪啊!省里不说大力支持大力表扬吧,竟然还派人下来截胡,良心都被狗吃了!不就是因为被我搞下来的那个老吴是省里的嫡系嘛!——还想瞒着我偷偷去跟外商接触,幸亏我发现得早,惹恼了老子放个屁崩死他们!”

楚河嘴角几不可见的抽了一下。

“省里派来的是什么人?”

“据说是外宾接待办公室。”黄市长说:“一个姓李的女主任,带着个姓周的小白脸,还有几个办事员。哼哼今天还想一块来见外商,我中午特意让人把他们灌醉了,打包丢在酒店里……”

这个日本外商是昨天到的,昨天晚上已经请了接风宴。黄市长本意是今天再安排个游览,展示展示本市茁壮的发展势头,然后晚上搞个桑拿,进一步培养下感情;但日本方面非常有效率,直接就提出要去市郊发展区看场地,争取这两天就把工地选址定下来。

对此黄市长也没什么好说的——早点一锤子买卖敲定,也省得这块从天而降的肥肉被人惦记嘛。

“三十五亿的外资投入啊,说不定建完酒店,还要在附近建大型休闲娱乐中心呢。”黄胖子啃完鸡骨头,把油嘴一擦,煞有介事的拍楚河肩膀:“别说兄弟不照顾你呀楚总,这个项目要是能拿下,我黄大仙就把你当亲爷爷!”

“……”楚河说:“你千万别。”

说话间红旗轿车已经在市郊发展中心门口停下。这块地方离主路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周围是成片空旷的土地,除了当初做建筑规划时临时搭建起来的展示中心之外,只有很远的地方有几所医院和中学。不远处有一块被建筑商承包下来的房产开发区,手脚架刚起来,此刻还坑坑洼洼的。

日方投资商竟然已经到了,被一群人围着,站在空地周围的铁丝网边也不知道在张望什么,连红旗轿车停下来都没人发现。

黄市长挺胸腆肚的下了车,中气十足的一挥手:“哎——”

所有人刷的回头。

紧接着展示中心主任仗着身材瘦,体型灵活,一把推开众人率先冲过来:“黄市长!黄市长!不好了,咱们这出事了!”

他一把抓住黄胖子,整个人都在哆嗦:“有——有——有人跳楼了!”

黄市长:“啊?!”

楚河立刻下车,只见那主任也是吓着了,大热天的抖成一团,豆大的汗水顺着眉毛往下淌都来不及擦:“边上那个——那个建筑工地,刚才有人从上面跳下来,我我我我我亲眼看到他摔成了那么一大片!我们刚才电话报了警,市长您可算来了,这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黄市长:“你说啥?!”

“跳下来的人是我的翻译,”人群中走来一个穿考究灰色西装的男子,伸手和黄市长握了握,用生硬的中文礼貌道:“刚才我的翻译说要去洗手间,转眼就从上面跳下来了,正好被大家亲眼看见。”

现场一片混乱,黄市长一边抹汗赔笑跟那男子握手,一边转头低声对楚河解释:“这位是相田义先生,就是相田财团的现任当家……”一边还要强行镇定的招呼众人:“镇定!都镇定!警察马上就来,谁也不准去动现场!”

楚河的视线越过众人,望向建筑工地那边,片刻后又收回,落在了日方那边一个穿白色长袍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面貌俊秀而宽袍广袖,低眉顺眼的跟在相田义身后,没声没息的就像个隐形人。

然而对楚河来说,他的存在感是非常鲜明的——他穿的那一身是狩衣。

那少年是个阴阳术师。

大概注意到了楚河的目光,相田义礼貌的点了点头,指着那少年介绍:“这是鄙人的侄子,因为在捉妖伏魔方面还略懂些皮毛,所以被我带来勘探工程风水,协助项目选址。”

说着他颇有深意的拍了拍黄市长肥厚的肩膀,笑道:“——鄙人的侄子脾气好,并不会仗着本事就任意妄为,所以市长实在无需害怕啊,哈哈哈哈!”

在混乱中的其他人都没有听懂,但黄市长脸色几乎瞬间就变了。

“相……相田先生说笑了,”黄鼠狼那张胖脸上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几乎连笑容都维持不住:“呵呵——令侄一看就少年俊秀前途无量呵呵呵呵——”

少年阴阳师上前,在黄市长几乎有点惊恐的目光中恭敬的欠了欠身,声音是那种很自然的柔和:“黄先生您好,我的名字叫兰玉。”

紧接着他转向楚河,刹那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某种危险的气息,瞳孔微微张大又紧缩。

“……”少年阴阳师左手拇指扣右手掌心,双手交握,手背向外,欠身行了一个术士专门的见面礼:“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第4章 “噢我叫周一,周武灵王的周,天下第一的一。”

按术士一门的礼节,这个时候楚河应该以相同的方式来回礼——如果他辈分比这个少年阴阳师低,就要用相同的手势欠身致意;如果他辈分更高,起码也应该点点头表示嘉许。

但楚河很无辜很迷茫的盯着他,半晌试探的伸出手:“免贵姓楚,你……你好?”

相田顿时失笑:“兰玉,楚先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别吓到人家!”

楚河配合的笑起来,惹得少年看了他好几眼,才疑虑重重的退下不说话了。

市长带外商视察的工地上出了事,整个市警局都轰动了。没过一会七八辆警车呼啸着由远及近,首车还没停稳,支队长就带手下连滚带爬的冲下车,见了黄市长差点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黄黄黄黄黄市长!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来迟了,哪哪哪哪哪,哪里出的事?!”

另一边工地上的负责人也急匆匆赶来,见了这阵势立刻腿一软:“这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遵守安全文明施工条例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我我我们一定配合调查!……”

黄市长被闹哄哄吵得头疼,展览中心主任立刻很有眼色的把工地负责人呵斥开,又赶紧拉了支队长去现场看那飞溅一大片的人体碎块。几个警察迅速在周围上了黄色的警戒线,一时间所有人都往后退,亲眼目睹跳楼事件的人又被警察呵斥着,分开带到一边去问话。

趁这没人注意的当口,黄市长偷偷摸摸一把拉住楚河:“怎么办,那个小日本发现我了!现在可怎么搞,他们会不会把我捉去吃掉?!”

楚河奇问:“黄鼠狼肉好吃吗?”

“好不好吃不知道,但肯定是能吃的!”黄市长哭丧着脸:“可惜我这一身三百多斤的神膘,要是上了小日本的餐桌可怎么搞?!而且我牺牲了祖国都不会追认我烈士的好吗!楚总!楚总你这次一定要顶住!万一出事你可一定要断后,掩护我先跑!”

“……”楚河拂袖而去:“别丢人了!”

黄鼠狼庞大的身躯如娇花般颤抖,泪流满面的刚要去追,突然肩膀被人一拍:“——黄市长。”

黄鼠狼触电般回过头,只见相田义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彬彬有礼问:“能打搅一下吗?”

一时间电光乱闪警戒狂响,黄市长全身的肥肉都绷紧了:“什——什么事?”

然而相田义却没有突然暴起拿照妖镜照他,也没有桀桀怪笑着一把掏出金箍棒把他打回原形;黄市长脑补的一千零一种戏剧化场面都没发生,相田义甚至还很有礼貌的笑了一下:“死去的翻译是我们日本人,根据我们的传统,兰玉想在出事的地方为他超度祈福,您看可以吗?”

翻译跳楼的地方是工地上一处半完工的楼层,一半被水泥混凝土浇筑了,另一半的扎铁还暴露在外,离地面大概有快十米左右高度。

这应该是建筑中间的一个隔火层,非常狭窄低矮。楚河弯腰进来以后环视了周围一圈,觉得难为那翻译是怎么踩着扎铁,钻过手脚架爬进来跳楼的——换做个子高点儿的,进来都挤得慌,更遑论跳下去了。

黄市长气喘吁吁的贴在墙角问:“到底查出来什么没有啊?”

支队长拎着几个证物袋,一边擦汗一边摇头:“地面布满灰尘,只有一个人进来的脚印,也可以排除攀爬、牵引的可能性。加上七八个目击者的证词,基本都可以初步断定是自杀了。”

黄市长松了口气说:“自杀就好,自杀就好。”

这话真是太不讲究了,换作平常估计支队长都得笑出来,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升起的念头都是:自杀好,自杀好啊!

从进来起就一声不吭的兰玉在地上画了个五行阴阳符,呈圆形发散状,然后让包括所有警察在内的生人退避,自己坐在了阵中间。这时隔火层里只剩下了黄市长、楚河、相田义和他自己在内的四个人,只见兰玉喃喃念了几句什么,突然圆阵从尘土中骤然升起,发出了五彩的微光。

那光芒流转,如若日环,乍一看非常绚丽堂皇,但看久以后,又让人有种心神俱慑之感。黄市长不舒服的揉揉眼睛,低声问楚河:“你看得出是什么来头不?”

楚河没答话,只见从圆阵中隐隐约约传出鬼哭,不多时一只头破血流的男鬼挣扎冒出头,血淋淋的手一把向相田抓去!

兰玉眉梢不动,抬手啪的一声将灵符拍在厉鬼脑门上。瞬间鬼哭一停,灵符发出看不见的火焰,几秒钟内便把厉鬼的魂魄烧成了飞灰!

“啊啊啊啊——”

最后一缕惨叫随着飞灰散尽而消失在空气里,瞬间五彩光芒暴涨,几乎将阵中的阴阳师完全吞噬了进去!

“这不是祈福吧?”黄市长愕然道:“把魂魄都打散了滋养阵胆,这他妈不是伏魔阵吗?!”

就在他说话的这当口,圆阵猛然变形,变成了一只焕发着白光的巨手!只见那手枯瘦,留着长而卷曲的指甲,仿佛能看见一样在这块狭小的空间内逡巡一圈,紧接着像毒蛇锁定目标一般,突然定在了黄市长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楚河一把拉过黄鼠狼,闪电般拽到自己身后——

那一瞬间他快得简直不像是拽着一个三百多斤的胖子,就在同一时刻,巨手当空而下,硬生生定在了楚河面前!

光芒形成的锋利指甲离楚河的眉心不到五公分,再进一步,就能直直刺进他眼窝里去。

然而楚河连眼睫都没动一下。

几秒钟后巨手一点一点的慢慢撤了回去。光芒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变淡、消散,约莫又过了十几秒,才渐渐消失在了飞舞着尘埃的空气里。

“非常抱歉!”相田义一骨碌爬起来,看样子非常懊悔:“我忘了这个阵只有对术士和普通人才是无害的,对妖的内丹可能会有点损伤——黄市长没事吧?是不是被吓着了?兰玉,去给黄市长看看!”

楚河手一抬,挡住了他。

只见黄市长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圆滚滚的胖黄鼠狼,整个身体趴在地上,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瑟瑟发抖。这个姿势看上去就像它在向日本人跪拜一般,偏偏因为四足发软,好半天才勉强发着抖站起来,哆哆嗦嗦的变回了人形。

黄胖子满面通红,尽管一个劲往后缩,但淡淡的尿骚味还是很清晰的传来——它尿裤子了。

“我,我没事,”黄鼠狼无地自容的往后退,“我去换——换个裤子,你们——你们先聊……”

他踉踉跄跄的向外走去,因为神思恍惚,在升降机门口差点左脚绊了右脚,手忙脚乱扶住墙才站稳了身体。

那样子其实是有点可笑的,相田便发出明显噗嗤一声——黄市长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三步并作两步低头缩肩的赶紧走了。

兰玉微微喘息,突然向楚河深深欠身:“对不起,是我的疏忽……”

“因为它看上去太像人了嘛,”相田接口笑道:“我一下就忘了,其实这个阵法有时还会彻底毁掉妖怪的内丹呢——这样说来,其实黄先生的运气也是很好的啊!哈哈哈哈!”

楚河回过头,很平和的看了相田一眼。

“嘛,楚先生不要见怪,有时候我们是会跟妖怪开个小小的玩笑,但现在时代变了,轻易也不会伤害妖怪的性命……”

相田义的话没说完,楚河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相田义的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轻哼一声:“这下贱的妖物,竟然也有福气镇守在这个风水绝佳的好地方。”

兰玉叹息道:“相田师叔……”

“干什么?”

“掌门令我来协助您,”兰玉迟疑了下,缓缓道:“但并没有说您可以随意令我杀人,所以接下来这一周的事情,您还是尽量自己来吧。”

相田大步走来,一把抓住少年阴阳师的头发:“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并没有退缩,相田瞪了他许久,终于咬牙软下了口气:“你明知道地生胎要七个生灵来祭,我们人都来了,又怎么能退缩?何况这第一个死的是我们自己人,姓黄的有这么个天大的把柄在我们手上,不会有胆子违抗我们的!”

“但……”

“难道你是怕那个姓楚的家伙?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一个即将入魔的普通人。”阴阳师沉重的摇头道:“妖怪成魔本来就难,何况是活人入魔?我担心他身后有强大的魔族护持,到时候会很麻烦。”

相田满不在乎,反问:“就算麻烦,你我还怕脱不了身吗?汉唐时的阴阳道本来就没落了,如今的支那,除了那个轻易不得出京的周晖,还有谁是我们密宗门的对手?”

少年阴阳师迟疑片刻,最终才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普天之大,你我惹不起的人,还是有很多的啊……”

楚河走出工地,只见黄市长已经换了裤子,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

这时天色已经晚了,黄昏夕照,暮色四合,城市中难见的成群的鸟穿越天际,呼啦啦向远处飞去。黄鼠狼一只手托着胖大的脑袋,耷拉着耳朵,怔怔盯着远飞的鸟群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河走到他身边,陪他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

“你说,”黄鼠狼闷闷的声音传来:“我当人当得,还不够好吗?”

楚河说:“已经很好了。”

“那为什么还是没有人把我当成人呢?”

这个问题连楚河都很难回答。他想了很久,久到连黄市长都觉得他不会再说什么了的时候,才听他突然说:“可能是你做得还不够吧。”

“啊?”

“你再多做一些,做得更好一些,应该就差不多了。”

黄胖子眨巴着小眼睛,思量半晌后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于是长长“哦——”了一声说:“那这个,我可以再努力一点……”

楚河赞许颔首,突然被黄胖子用一根指头戳了戳:“——哎,楚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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