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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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泽半跪下身,助理知机的掏出小手电给他照明。

  郑教练后肩上的那个圆点颜色在慢慢变深,面积也渐渐扩大。一开始是几乎难以觉察的,现在已经微微泛出点青色来了。

  黑泽用手轻轻一按,低声道:“肩井穴。”

  小原浸纯紧张得脸色都变了:“是——是他吗?”

  黑泽没有作声,轻轻把郑教练的脸扳过来,仔细观察他耳际。

  奇怪的是他耳际上竟然没有一点痕迹,虽然几个小混混铁板钉钉的保证说那少年点了他的耳朵,但是郑教练的半边脸上,完全没有留下点穴应有的指印。

  就黑泽对点穴这门功夫的研究,他知道这个功夫是有很多门派的。不同点穴门派用的手法也不同,有些用手指,有些用拳,有些甚至用手肘,还有一些更厉害的用拳风。那是真正的指如刀剑,风能熄烛,没有三十年以上的苦练,是练不到那种境地的。

  用山地崇身上的伤口来看,那个叫做叶真的中国少年,点穴过后会在穴位上留下指痕。

  那是因为他年纪尚轻,内家功力还不到位。真正练到宗师级别之后,只要手指轻抚便能制住穴道,从皮肤上看还半点痕迹没有,神不知鬼不觉便可杀人于无形。

  黑泽皱起眉,又把小手电凑近一些,手指顺着郑教练脸上几处大穴接连按下,突然手指一动,道:“——哑门。”

  常馆长奇道:“您……您说什么?”

  “他被人点了哑门穴,所以才面部肌肉瘫痪,喉咙喑哑,难以发声。”

  常馆长彻底惊呆了,第一反应是无稽之谈,但是看黑泽神情肃淡,眼神凌厉,便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那少年点头部穴位的时候,手法极其精妙老到,并没有直接按下哑门穴,而是在相近经络上注入内力,震动自督脉延伸至阳维脉交叉会穴,冲击延髓中枢,不仅让他失哑,还让他面部神经失调,肌肉瘫痪不能动弹。你送到医院也没用,这样的手法,医生是看不出来的。”

  常馆长不可思议道:“——点穴?!”

  黑泽不理会他,猛的盯住那几个武校小混混:“点穴的那个人长什么样?”

  “初中生,特别瘦,就是隔壁中学的……”小混混哆嗦着比了比,说:“差不多就这么高,长得跟丫头似的……”

  小原浸纯急忙展开画轴:“是这个人吗?”

  那画轴上的叶真,毕竟是根据当初迎宾小姐的口述描绘而成,跟真人相差甚远,只有个神似而已。小混混眯着眼睛辨认半天,才迟疑道:“差、差不多吧——对了!那人留了名字!”

  黑泽沉声道:“是不是叫叶真?”

  “叶真?不是啊,叫毛什么来着……”小混混一拍头,斩钉截铁道:“叫毛庆熙!”

  这下黑泽一行人都愣住了。

  “对,就叫毛什么什么的,就在隔壁初中。他们家人还挺有钱的,开一辆路虎,他爸还去学校接他!”

  黑泽微微皱起眉。

  小原浸纯低声道:“先生,叶真可能不是真名,我们当初查了当地所有的户籍,把所有叫叶真的都排除了……”

  黑泽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转身大步往外走。

  这时常馆长扑上来拦在他身前,急切道:“黑泽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要是走了,小郑他的伤怎么办?!”

  小原浸纯笑道:“反正也死不了人……”

  “他的伤不重,用陈酒煎服归身三钱,睡一觉起来就能解开肩井穴。”黑泽打断了他的助理,一边大步走过常馆长身边,一边冷淡的道:“至于哑门穴,找个中医按摩半小时就行了。切记半年之内不能跟人争斗,不能大吵大闹、燥气上涌,否则一旦复发,他这辈子颈椎就不会好了。”

  常馆长急切的跟了他几步:“如果不好的话……”

  “不可能。那个点穴的人只想施与教训,不想谋人性命,因此手上力道极轻。”黑泽走到门口,顿了顿,头也不回的道:“——否则只要重按一下,那位郑先生,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常馆长脸色青白,僵在原地。

  黑泽走下武馆台阶,助理连忙上前几步,为他打开车门。

  “没想到那个叶真,还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很淡,听不出是喜是怒,亦或是带着三分嘲讽。

  助理小心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不敢言语。

  “真名叫毛庆熙是么,毛庆熙……”黑泽把这名字缓缓念了一遍,语气虽然不屑,眼底却带着找到对手一般亢奋的光芒:“——这个人,我记住了。”

  

第10章 万忠墓

  叶小同学在学校的生活并没有愉快多少,相反还是一样的孤立。

  风云人物六人组在这群十几岁学生里一直处于领导地位。小孩子总是存在盲从现象,几个人缘好、老师宠爱、学习成绩好的“天之骄子”总是容易成为别人效仿的对象。

  他们接受了谁,谁就容易被其他学生接受;他们排斥谁,谁就有可能被其他学生所孤立。

  叶十三小同学就悲惨的被孤立了。

  有一天龙纪威不在家,玄鳞一边下面条一边问叶真:“儿子,我觉得你在学校没什么朋友啊。”

  叶真说:“玄鳞叔你别往面条里倒麻油好吗,我不吃麻油的……还有辣椒是我用来泡手的不要往面条里扔啊——!”

  叶真抢过辣椒,放到混合了各种药材的药汤里生煎,然后沸腾关火,把手伸进去浸泡。

  玄鳞怒道:“龙纪威下个清水挂面你都吃得呼呼的,轮到老子怎么就这么多麻烦?!”

  叶真立刻反唇相讥:“龙纪威把大腿给我抱,你也给我抱咩?”

  父子两人一人占着一个灶头,玄鳞下面条,叶真泡手。他手被泡得微微发红,青筋一点一点的凸显出来,不一会儿又慢慢消了下去,红晕从双手蔓延到整个手臂,额头上开始渗汗。

  “哼哼,老子的大腿只给龙纪威一个抱……老子可比龙纪威厉害多咧,知道吗?古籍记载,南疆有龙,鳞如玄铁而光润如玉,腾飞时有火光,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玄鳞语调极为得意,把面条盛出来往桌上一放,又说:“喏。”

  叶真泡完手,把双手擦干,随便吃了两口面条,说:“龙先生,下次可以少煮两分钟,这面条真的太烂了。”

  “臭小子你爱吃不吃——!”玄鳞怒道:“你以为谁都跟你舅那个没用的男人一样吗,整天只知道围着锅台转,随随便便就能烧一桌满汉全席出来……”

  “我不吃了。”叶真放下碗筷,施施然走出厨房。

  他来到房间里,从衣橱拎出米袋大的一包铁砂挂起来,闭上眼睛运起内力,双指并拢,向铁砂袋当中轻轻一戳。

  这一戳相当迅疾,看上去用力不大,但是坚硬的铁砂袋立刻陷进去了一个深窝。

  叶真没有睁眼,指如疾飞,闪电般点了十七八处深坑。几百斤的铁砂袋被他打得摇摇晃晃,仿佛马上就要掉下来一般。

  玄鳞抱着手臂靠在门口,冷嘲热讽:“儿子,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的,知道吗?你就是个典型的预备少年犯啊,按龙纪威的话说就是隐形社会不安定因素,扫黄打非打的就是你这种人……”

  叶真收手凝神,缓缓的吐出一口气,立刻反唇相讥:“黄毛小儿有什么资格跟本小爷交朋友?”

  玄鳞看看他的脸色,含笑不语,也不去揭穿他,半晌只问:“你从几岁开始练这个的?”

  “忘记了。”叶真想想,说:“从记事开始起吧,天天用药泡手,可以帮助内力循环。”

  “哦……难吗?”

  “还行。上止天庭二太阳,气口血海四柔堂;耳后受伤均不治,伤胎鱼际即时亡……夹背断时休下药,正腰一笑立身亡;伤人二乳及胸膛,百人百死到泉乡。反正就是这些东西,只是细节上比较讲究。”

  叶真一边吭哧吭哧的收他那个铁砂袋,一边说:“同样一个穴道,用同样的力道去击打,早上的时候可能只能致人昏迷,晚上可能就能致人死地了。中医里说人身上的穴道根据一天时辰的不同而开合,同样的穴道又连接不同的经络,经络之间又可能互相连接造成影响,所以……总之我人生的大半功夫其实是花在背书上的。”

  他把铁砂袋放到地板上,玄鳞走过来,蹲在他面前,伸手拍了拍叶真的脸。

  “儿子,”他说,“人不能活得太辛苦,别太逼自己。”

  叶真低着头不说话。

  “你要是喜欢这个,就当个体育运动来练。别把自己投入一生精力的事情当做复仇的工具,押上性命,孤注一掷。”

  玄鳞伸手虚虚的搂了叶真一下,说:“儿子,你只是个小孩,还是把事情交给我们大人去做吧。”

  叶真在他怀里,下巴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看见玄鳞黑衬衣上细密结实的布纹。

  半晌他低声道:“你不懂那种感觉的。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转头下山一看,你认识的所有人,你家乡的所有同胞,全都以各种惨烈的姿势被屠戮在你面前。死城,旅顺变成了一座完完全全的死城。”

  “我在血海里走,道路两边全是残肢断臂,孕妇肚肠横流,婴儿被穿在刺刀上,男人们被打成蜂窝一样的血泥,甚至连猫狗都被砍成两段。天黑了,整座城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一家燃起烛火——千家万户瞬间空了,因为所有人都被屠杀殆尽。”

  “两万人,两万无辜的性命,全都是我的父老乡亲。”

  “玄鳞叔,”叶真最后说,“我知道时代变了,现代人提倡什么忘记仇恨,邻邦友好,天灾人祸互相救援什么的……但是那是你们现代人的想法。我是个野蛮、愚昧、又没文化的人,我只知道血债血偿。”

  玄鳞凝视着叶真的脸,十五岁的少年,身形清瘦倔强,眼神带着老人一般麻木而灰寂的沧桑。

  “……”玄鳞叹了口气,说:“好吧,按理说我不该插手人的事情,但是……如果你想做什么,请提前跟我和龙纪威打声招呼。不管怎么样,你是我们的孩子。”

  叶真张了张口,沙哑着嗓子,说:“嗯。”

  玄鳞诱导他:“你该叫我什么?”

  叶真刚要开口,突然门锁一声响,龙纪威的脚步从玄关转到客厅,只听他敲着桌子厉声道:“叶十三小同学!吃饭为什么只吃一半,浪费粮食是不对的你知道吗!小心我把你打包送去北京天天听楚慈上思想品德课!”

  玄鳞:“……”

  叶真:“……”

  两人猛的窜起,争先恐后奔向客厅,叶真仗着人小灵活,猛扑上去抢先抱住龙纪威大腿哭诉:“妈——!玄鳞叔叔下的面条都成糊了!而且清汤寡水!连滴麻油都没放——!”

  玄鳞暴怒道:“是谁说他不吃麻油的,嗯?!”

  龙纪威一手拎着叶真的后脖颈,一手拿筷子把面条尝了一口,片刻后望向玄鳞的眼神非常麻木。

  “玄鳞同志,”他说,“你这样会被人投诉虐待小孩的。”

  玄鳞:“……”

  龙纪威面瘫着翻出钱包,准备下楼去叫外卖。叶真小同学摇着尾巴,兴高采烈跟在龙九处长屁股后边,百般央求要吃烤羊腿、要吃牛里脊,还要吃油汪汪的麻辣小龙虾。

  玄鳞的身影慢慢石化,然后一点一点随风飘散了。

  “真是太过分了……”

  传说中威猛无比、所向披靡的黑龙玄鳞同志,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颤抖着控诉道:“妈咪控什么的……妈咪控什么的!最讨厌了——!”

  叶十三小同学的学校组织爱国教育,老师在课上宣布了这个消息。

  ——去旅顺,参观万忠墓。

  厨房方面被万般嫌弃的玄鳞爸爸于是拎着叶十三小同学出门去,买了一包蛋糕零食咸鸭蛋,全都塞进背包里,还唠唠叨叨的教育道:“记得跟同学分着吃啊,趁机交几个热情漂亮的小美眉当朋友啊!”

  叶真敷衍的点头说:“嗯!嗯!”

  结果玄鳞同志的一片苦心又一次落了空。

  出发当天叶真独自坐在巴士最后一排,用外套包着头睡在角落里,车上同学叽叽喳喳,女生们交换零食,男生们打打闹闹,愣是没吵醒他。

  到达万忠墓陵园,几个班的学生闹哄哄下车去,老师们提着大衣,拎着喇叭,叫了几次才把自己班上的学生叫齐,然后三五成群的结队往陵园深处进发。

  万忠墓陵园纪念馆分为四个展区,学生们排着队进门,走马观花的沿途看照片。玻璃展柜里放着晚清旧图,甲午战争前的旅顺大街一片灰蒙蒙,隐约可以看见穿着臃肿旗袍的女人站在店铺门前。

  女生们指指点点:“好破旧哦——”

  “黑乎乎的——”

  男生们则一路打闹一路嬉笑,这个绊倒了那个,那个又推翻了这个……活像几百只鸭子进了笼。

  叶真独自走在长长的队伍最后,大大的兜帽挡住头脸,面无表情。

  “同学们注意了——!接下来我们要参观‘甲午中日战争中的旅顺’,在甲午战争中,旅顺口很快陷落,两万手无寸铁的旅顺人民惨遭日军侵略者屠杀……”

  展区照片换成坚船利炮轰破旅顺口,两个日本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满地尸体的惨象。

  “好可怕!晚上要做噩梦了!”

  “是啊是啊!好可怕!”

  女生们捂住眼睛,很快便三五成群的手拉手去上厕所。

  毛庆熙和他的弟兄们围在老师身边,指着展柜里的图片:“是啊,屠杀持续了三天三夜……两万人被杀,也有说法是一万八。有人说旅顺被杀得只剩下三十六人,那是造谣……其实剩下八百多呢。”

  几个十几岁小孩听得懵懵懂懂,闻言问:“那么多啊!为什么不组织起来抵抗鬼子呢?”

  “都藏起来逃命去了吧,中国人嘛……”毛庆熙笑了笑,丢了个“你懂的”表情。

  叶真趴在玻璃展台上,本来一动不动,这时突然抬头,电光火石间盯了毛庆熙一眼。

  那一眼犹如芒刺,冰寒入骨。毛庆熙无意间撞上这个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头皮一麻。

  他呆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要回瞪回去,但是叶真已经转过头了。

  参观完展览馆已经临近午饭时间,学生们被转移到万忠墓墓碑处,在草地上随便吃野餐。

  万忠墓是黄灰色的砖石垒成,上边焊着巨大的铜板,写着旅顺大屠杀发生的时间——1894.11.21-24,三天三夜的民族之耻,就这样被浓缩成了几个铜铸的苍白的数字。

  铜板之上还写着两行大字,是四句话:

  一座骇人听闻的城,一座尸积如山的城。

  一座鲜血凝固的城,一座殊死抗争的城。

  叶真站在墓碑前,仰头看上边的字,面如死灰。

  很多男生在草地的铁链上摇来摇去的玩,毛庆熙和他们那一圈少男少女站在一起指点江山,又念那大字下边的英文翻译,说:“前边三句倒是真的,最后嘛就未必了。要是真的殊死抵抗了,还能被杀这么多人?大难当头没人战斗,全都一股脑跑去逃命,真是不被杀才怪……”

  几个学生笑呵呵的,“是啊是啊,就你懂得多!”“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啊~”

  毛庆熙笑起来,说:“抗日战争时期也是这样,几个鬼子端着枪,就能控制中国一座小城。从中国人里边选出汉奸,耀武扬威的管理自己的同胞,日本鬼子根本不用费心。这就是民族劣根性……”

  比较善感的女生立刻点头认同,叹着气说:“没办法啊……”

  “就是啊……”

  叶真回过头,冷冷的盯着他们。

  毛庆熙不服输的盯回去,就这样互相瞪了几秒,挑衅道:“你想干什么啊?”

  那个女生赶紧扯扯他,充满敌意的道:“走走走,我们不理他。”

  毛庆熙往前进了一步,皱眉叫道:“你看什么看?!”

  叶真转过身,这样几乎就跟这帮人面对面了。

  “你会开枪吗?”出乎意料毛庆熙意料,叶真说话声音竟然很平淡。

  “……”毛庆熙愣了一下,说:“不会啊。你会?!”

  叶真面无表情,又问:“那你面对整整一个军装备火枪和刺刀的侵略者,你跑不跑?”

  毛庆熙不说话了,厌恶的盯着叶真。

  那女生又在不停拉他的袖子撒娇:“走嘛!咱们别理他,走嘛!”

  “那些人全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不会开枪,不会拼刺刀,被人闯进房子放火屠戮,他们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杀了。有人想反抗,但是没有武器,也没有人保护他们,反抗的后果就是被砍死在大街上!”叶真的声音蓦然尖厉起来:“连牛羊猫狗都被砍杀!没有一座房子是完整的!大火烧了十几天,十几天!”

  他上前一步,毛庆熙立刻条件反射的退后。

  “男人被砍死的时候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妻儿被强奸,死不瞑目!日本人踩在年迈老人的尸体上哈哈大笑,互相比谁杀的中国人更多!全城被屠杀两万人,你让剩下的八百人怎么反抗!你冲出去反抗吗!”

  咆哮声引来很多注目,学生们从草地上站起来,不知所措。

  叶真猛的上前一步扬起手,毛庆熙以为他要动手,触电一般举手挡住头。

  “住手啊!”

  “别打!”

  学生们纷纷惊呼起来,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叶真扬起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我要是你爸,”他冷淡的道,“就把你一皮带抽死在祖宗灵位前。”

  “……”毛庆熙眼睁睁的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群弟兄里有人想叫骂,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叶真就掉头走了。少年清瘦至极的身影孤零零走向树林,连头也没回。

  

第11章 敢问尔芳名

  中午发生的这段小插曲很快被班主任知道了,但是没人敢管。

  一个的爸在省里当官,一个的舅舅在北京军队。这俩学生只要没动手,吵两句嘴有谁敢管?

  不过班主任也觉得,这个叫叶十三的学生,实在是太过较真了。毛庆熙不过是说两句罢了,值得什么?连这个都要吵,也太没事找事了吧。

  这么想着,班主任就没叫人去找叶十三,而是去好好安慰了毛庆熙几句。

  午饭过后学生自由活动,在草地上吃水果嗑瓜子,导游叫了几次要注意卫生,地上还是留了星星点点的瓜子皮。导游无奈,只得请保洁人员过来轰隆隆的吸草皮。

  到下午要走的时候,老师们再次满园子到处找人,好不容易把学生找齐,班主任已经没力气了,挥挥手叫毛庆熙:“各个班班长点人,最后把人数报给你统计,看看还有没有差人,不差的话就上车回市区。”

  毛庆熙于是在学生们羡慕的目光里,接过班级人数统计表,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凳上,等各个班的班长排队到他面前来汇报工作。

  三班的学生齐了……二班的学生齐了……一班还差一个。

  “叶十三没到。”

  毛庆熙和小班长对视一眼,小班长压低声音问:“怎么办?”

  毛庆熙哼一声,说:“凉拌。”

  他在叶十三的名字后边画了个勾,当做他已经到了,然后把名单交给老师。老师只草草看了一眼,精疲力尽的挥挥手说:“上车!回家!”

  于是几个班的学生轰隆隆上车,几辆车再轰隆隆的开走。

  叶十三在哪里呢?

  叶十三在石碑后。

  他在石碑后的台阶上坐着,头倚着冰凉的碑面睡着了。习武少年,内力健旺,竟然完全不感到冷,等他醒来的时候陵园里早一个人都不剩了。

  叶真还不大相信,走到门口去转了一圈,看那几辆巴士真的不见了,才一个人慢慢的踱回陵园。

  冬天天黑得早,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北风呼呼穿过树林,带着寂寞而寥远的呜咽。

  叶真坐在万忠墓石碑前,呆呆的望着灰黑色的碑面,仿佛要看穿这厚重的石碑,看到往昔故土青山流水的旧时光。

  一切都回不去了,他知道。

  在那个时代,他也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十五岁的叶家幼子,眼见全家被诛、满城被屠,暴怒之下单枪匹马杀到日本军营,追上尚未拔营的日军小队,化装成日本兵,继而混进日军参谋部,当夜手持刺刀杀人数百。

  日军轰动,出动火枪队截杀未果,叶真带着八处刀伤冲进参谋室,一指点中日军山地主将之子、山地泉一郎天灵盖,此人当即暴亡。后来解剖尸体,发现他头盖骨都碎了。

  山地主将暴跳如雷,命几千士兵围杀凶手,叶真血战一夜,天明时力竭被杀。

  这件事不仅在内阁轰动一时,同时也在山地家族的族谱上画下了一笔浓重的血色。

  甚至一百多年过去了,连山地家族的表少爷黑泽川都知道这段秘辛,知道山地家族里曾经有位老太爷,于千军万马之中死在一个中国人手上。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霏霏细雨,路灯淡黄的光在雨雾里朦胧不清。

  叶真呆呆坐在石碑前,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没有手机,不知道怎么打电话,这里离大连足有四十公里,走路要七八个小时。

  唯一的希望是学校老师回去以后点人数,发现少了他,便回头来找。

  但是这希望看起来也相当渺茫。

  远处慢慢走上来一个穿着深灰色羊呢大衣的男人,撑着黑伞,怀里抱着一捧花。走过叶真身边的时候他瞥了一眼,目光里有点好奇。

  但是他没有停留,直接走到石碑前,放下鲜花,深深鞠了三个躬。

  叶真仍然呆呆坐在雨雾里,那男人停留了一会儿,仿佛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转身离开。

  走过叶真身边的时候,他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雨伞。

  叶真抬头望他,他已经擦肩而过了。

  “……”叶真呆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从背包里掏出玄鳞给他准备的蛋糕、巧克力、咸鸭蛋……一股脑放到石碑前,喃喃的道:“你们吃,给你们吃。”

  “你们没吃过这些东西吧,这都是这个时代的零嘴,好东西呢。以前我也想不到,一个吃食还能翻出这么多花样来,比咱们那个时代好多了,是不是。”

  叶真蹲在石碑前,一点点抹去字迹上的灰尘。

  “这个时代的人生活可讲究了,穿的衣服,吃的东西,住的房子,开的车……什么都比我们好,花钱也不心疼,大把大把就撒出去了。这个时代的好东西真多,吃的喝的我什么都尝试过了,唯一就只想再尝尝家里自己腌的咸鸭蛋……”

  叶真蜷曲在石碑前,大半个身体贴着冰凉的石头,泪水顺着脸颊,一直滴落在灰黑色的石座上。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呢,”他全身上下都在剧烈的发抖,半晌才哽咽着问:“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你们留下来呢……”

  百年沧桑,斗转星移。

  所有人都消失在历史的书页里,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带着百年历史积累下来的沉重的血泪,茫然的站在了原地。

  刻骨的仇恨,刻骨的孤独。

  世间再找不到和他一样的人,他和这个熙熙攘攘的、热热闹闹的世界,已经彻底断了关系。

  这是一种多么绝望的,茫然的,黑暗而永无尽头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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