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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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正常的,哥以前交女朋友的时候啊——哎……”CTO沧桑地摇了摇头,一副过来人的表情:“人又漂亮又做饭,闹脾气使小性子都是正常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和女人斤斤计较,该让一步就让一步,只要日子过得去,哪怕头上有点绿……”

方谨笑着点点头说:“嗯,我会让的。”

微波炉叮的一声,CTO迫不及待把饭盒拿出来,陶醉地深吸一口气:“哇——好香!”紧接着抓起茶水间配备的勺子,也不洗了,直接就挖了一大口嫩炒小牛肉混着饭塞进嘴里。

方谨正想说你慢慢吃别噎着,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顾远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茶水间门口。

方谨扭头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顾远还是在打手机,但脚步停了,直直站在门外盯着CTO。他本来就冷漠的眼神此刻更像混合着冰渣,薄唇抿得紧紧的,周身仿佛有无数风暴聚集而来。

CTO一开口,饭粒啪嗒掉下来:“老……老总?”

顾远面无表情地看向方谨,紧接着一个字都没有说,径直走回办公室,砰!一声重重甩上了门。

·

那天中午方谨想了好几次要不要把自己的饭让给顾远,但他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去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顾远就再次摔门而出,这次是真的找小情儿去了。

之所以方谨知道他的去向,是因为他叫小情儿把豪车开到了公司正楼下,在中午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堂而皇之停在那里,让一路行人纷纷回头,嚣张霸道毫无避忌,甚至都没在乎被开了违章停车罚款单。

方谨食不知味的吃了饭,下午工作时屡屡出神。

他本来有个代替顾远主持的工作会议,结果在财务经理上台作报告的中途他突然就走了神,静静盯着手里的万宝龙钢笔尖,纤长浓密的眼睫眨都不眨,连对方汇报完毕大家鼓掌时都没反应过来。

财务经理被搞得很惶恐。

方助理从总公司下放过来几个月,已经在这里树立了很高的威信,众所周知他的分析和建议往往能改变顾总的决策走向,而且他平常虽然不多话,高层管理深水之下隐秘的争斗却从来瞒不过他的眼睛。

所有人都只想和他结个善缘,哪怕关键时刻得不到他的一句好话,也别突然当面捅一刀,吃了亏都没处哭去。

会议结束后财务经理装作无意地走在方谨前面,开门时突然回过头,笑着问:“看这天要下雨了,可是我车正在送修可怎么办?晚上下班车可不好打。”

方谨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道:“那我捎你一程好了。”

财务经理大笑摆手:“不用不用,哎呀怪不得我们都说方助理是个好人,求你帮忙从来都应的——我打电话叫老婆来接就行!”

方谨只是思维飘了一会,但从少年时代起在顾家集团总公司培养出来的敏锐嗅觉还是在的,闻言就明白过来这人只是想试探自己的态度,不由微微一笑。

他没再管殷勤的财务经理,礼貌地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

顾远整整一下午都没回公司,难为他在每天持续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的日常节奏中还能抽出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来泡小情儿,简直是破天荒第一回。

难道只是在情妇家吃饭和远程工作?方谨脑子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自嘲地摇了摇头。

人的贪婪之心果然是永无止境的,以前整天见不着的时候,想着要是跟他一起工作就好了。后来给他当助理了,想着要是顾大少态度好一点就好了。现在顾远的态度明显比以前冷淡的模样好太多,竟然又去希望他不要去理情妇。

我到底是算哪根葱,真把顾大少当女朋友了?方谨想象了下顾远一米八五强壮精悍的个头,面无表情地穿着粉红围裙给自己开门说:“你回来了!”的场面,顿时扑哧笑了出来。

下午没什么事,方谨索性跟秘书打了声招呼,就提早下班了。谁知走到公司楼下大堂的时候,他突然瞥见前台沙发上坐着一个十分眼熟的女子身影,长发黑裙、身姿婉约,挎着一只爱马仕鳄鱼皮手袋,赫然是那天在顾家见到的迟秋!

迟秋优雅地捂嘴发笑,面前站着正眉飞色舞在那说什么的CTO谢恒毅。这种场景从谢恒毅来公司后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每次发生后他身上都要多一颗魂牵梦萦的少女心,方谨一看就顿时觉得头大,立刻大步走过去:“谢总!”

“哎方助理!”CTO一回头,热情道:“哎呀我来跟你介绍一下,这是迟小姐,来我们公司找人……”

迟秋妆容精致的大眼睛看了方谨一会,倏而微微一笑:“方助理,又见面了。”

“哎?你俩认识?”CTO还没反应过来,方谨对迟秋点了点头,紧接着一把将他拉到边上。

“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知道,她是我梦中的女神!”CTO满脸闪烁着星星般的幸福:“我一看到她,就陷入了此生的第十八次初恋,啊!茫茫人海中只因我多看了你一眼,你明媚的大眼睛,你嫣红的小嘴唇……”

“她是顾二少姑表妹,准备介绍给顾总当女朋友的。”方谨冷静道,心说你吃了人家的饭,还想撬人家准女友,谢总你先摸摸脖子上那个圆形的东西还在不在?

CTO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方谨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瞥着他,微微挑起眉。

CTO茫然说不出话,方谨径直越过他,走向正优雅斜倚在沙发扶手边的迟秋,礼貌道:“迟小姐。”

“我和你们顾总约好了四点见面,现在已经快四点半了。”迟秋指指她手腕上那只梵克雅宝名表,微笑问:“打他电话不接,前台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我正要拜托他们去找你,你是建议我今天先打道回府呢,还是继续在这等一会儿?”

方谨一愣,随即自然道:“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提醒他。”

顾远今天负气出去找小情儿,想必是忘了迟秋这一茬,但也很难说是不是故意晾着她。方谨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打电话,发了条短信问顾远:“顾先生,迟小姐现在公司楼下,说四点和您有约是吗?”

短信刚发出去,方谨还没来得及放下手机,紧接着回复就来了:“叫她过来。”

紧接着顾远分享了一个地址,方谨一看,是情妇家。

·

五分钟后方谨发动汽车,很难想象前方是迎接自己的是怎样一个修罗场,他只希望自己把迟秋送到的时候情妇别下楼。

迟秋坐在副驾驶上,微笑着问:“咱们这是上顾总家里去吗?”

“……是顾总的产业之一。”

迟秋点点头,意味深长道:“产业之一。”

方谨心说我果然想不到女人能敏锐到什么程度。他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熟练地打灯转方向盘,银色凌志如同游鱼般滑进了大街上的车流。

迟秋安静地看着车窗外不断退去的大厦和车辆,很久都没开口说话。她在着装品味上远非那些艺校女生和十八线小明星所能相比,仅仅是坐在边上都非常动人,身上的香水气味幽暗芬芳,在封闭的车厢中格外清晰。

方谨将车稳稳停在一处红灯口,突然只见她转过脸,道:“方助理。”

“请说。”

“你猜我刚才在看什么?”迟秋笑吟吟道。

方谨皱起眉,“……行人?”

“不。”

“街景?”

“不。”

“……”方谨疑惑地望向她,却只见她表情不变,微笑道:“我在透过反光看你。”

方谨微微一怔。

“我在想,你脾气得好到什么程度,才能忍受顾远那种时不时恶意捉弄你一下,没事就拿你撒气的自大狂?”迟秋一只秀美的手拖着腮,兴味盎然地打量着方谨几乎找不出任何瑕疵的侧脸:“恕我冒昧,换做我可能那天酒会后就辞职了,再不济也得一巴掌狠狠扇他脸上去,再轮包把他抽个满脸桃花开。”

方谨知道她看出那天晚上跟顾远在花园里做戏的是自己了,他认真道:“抱歉迟小姐,那天不是有意的……顾总对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喔?那是怎么样?”

方谨直觉想替顾远解释什么,但话没出口又哽住了。

他想说顾总对我其实很好,但好在哪里?他第一反应是那天酒会上的皮蛋瘦肉粥,但紧接着,记忆就被随之而来的花园、星光、那个借位的吻,以及顾远最后冷漠充满反感的眼神盖过了。

……其实顾远反感的眼神也很帅,方谨苦中作乐地想,对迟秋道:“顾总待手下人都不错,虽然他有时脾气上来会控制不住,但真不是那种折腾人的老板,员工福利也很好……”

迟秋戏谑地瞅着他:“这车里装了窃听器么?我怎么感觉你在洗脑你自己。”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方谨微微正色道:“而且小姐,我脾气也没你看到的这么好。”

迟秋倒一愣,紧接着绿灯亮起,方谨一言不发地踩下了油门。

·

大概是看出方谨一路上都有些不快,迟秋没再跟他搭话,二十分钟后汽车缓缓停在顾远分享的地理位置——那是个市中心高档酒店公寓区,即使是在G市,也是以高昂地价而出名的。

顾远工作繁忙,因此对小情儿的态度就不可能耐心,绝大多数情况都是你情我愿金钱交易而已,不高兴了就随时一拍两散。但他有一点好处是出手大方,该给的待遇绝不少给,逢年过节就像对公司员工一样准时加发福利,因此业内风评竟然还相当不错。

方谨停下车,发了个到了的短信给顾远,半分钟后车窗被人敲了敲。

他一抬头,只见顾远站在车门边,俊美的脸挂满寒霜,眼底的暴怒完全不加掩饰,身后赫然是那个今天去公司楼下接他的艺校女生。

方谨刚一开锁,顾远呼地打开车门,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没给,直接劈头盖脸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

“我让你‘叫她过来’,意思是把地址给她然后随便她打车过来、坐车过来、走着过来、或爬着过来!不是让你给她当司机!你是我的助理,要当司机也只能给我一个人当,大街上随便阿猫阿狗你也让它上你车是不是?!”

顾远高大的身体居高临下,凌厉的阴影几乎把驾驶座上的方谨完全笼罩在了里面,身后情妇害怕得退后了半步。

另一边迟秋从副驾驶上探出头,饶有兴味地看了眼情妇,又看了看方谨,悠悠叹了口气:“……对你不错。”

方谨还来不及阻止,顾远的风暴就立刻找到了另一个发泄口。

他大步走到副驾驶边,单手打开车门,君王降世般俯视着迟秋,那一刻他周身的气势足够凝成实质,把渺小的迟秋活生生打入地心:“到后座去。”他冷冷道,“——副驾座是我的。”

第9章 从那天起顾远的初恋被永远埋葬在了他的血管深处

五分钟后,方谨在前面开车,顾远和迟秋一起坐在车后座,副驾驶上供着那只价值几十万的爱马仕鳄鱼包。

车里的气氛凝重而又针锋相对,方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屁股,只听他身后顾远冷冷道:“迟小姐,我想有一点你可能误会了。虽然迟阿姨是顾洋的母亲,我一向也很尊重她,但婚姻这种事她并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

出乎方谨意料的是迟秋的口气竟然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又黏又腻仿佛少女:“顾总我想你才误会了,姑妈她只是为你着想,她一直教育我要恪守妇道,好好顺从你的意思……”

方谨握着方向盘的手差点抖了抖。

“……我不需要。”顾远也足足消音了好几秒,才生冷道:“你不需要顺从我什么。”

迟秋立刻问:“是因为刚才那个女人吗?如果是的话我不会介意的,这年头男人在外面彩旗飘飘是常事,请千万别因为这个就误以为我是心胸狭窄的女人!”

顾远条件反射的瞥了眼驾驶座。

“不迟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就没词了,老天知道他刚才故意让情妇出现在迟秋面前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我哪里不好?”迟秋泫然欲泣:“是我做错了什么,让顾总嫌弃我了吗?”

这么一个娇花弱柳般的美人,睁着一双泪水说来就来的大眼睛盯着你,换谁都说不出半句硬话来。

顾远浓密的剑眉微微皱起,半晌才把不快硬生生吞了回去,摆出一副谈判桌上完美无缺的、公式化的风度翩翩:“不迟小姐,您这样的女士足以称作大家闺秀,是我脾气不好让您受惊了——”

迟秋急切道:“没关系的!我知道男人压力大有时脾气急躁,哪怕以后顾总天天这样我也不会介意的!”

车厢里一片静寂,顾远久久地盯着她。

“我介意,”半晌他终于承认,“我对目前的状态很满意,就是不想结婚。”

迟秋似乎受了极大打击,泪光盈盈看着顾远,半晌没作声。

顾远的思绪有刹那间的漂移,他想起非常相似的那一幕——那天在花园里,方谨也是这样皱眉看着他,眼底似乎含着一汪水,不知是错愕、震惊、反感,还是真气得要哭。

很少有人敢用这副脸来面对他,开什么玩笑,顾大少一年多少万可不是为了来看一张哭丧脸的,家里刚刚失完火你也得给我憋出一张笑脸来。所以事后他思量过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当时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是因为乍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要哭,心里难得的产生了一点愧疚和稀奇。

然而现在盯着迟秋,他又觉得完全不是那回事。

至少此刻面对迟秋的泪眼,他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好意思迟小姐,你是个大家闺秀,是我配不上你。”

顾远习惯性从西装口袋里摸出手帕递过去,迟秋抽抽噎噎接过来,含泪问:“您……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顾远诚恳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迟小姐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是我的错。”

“那……那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我姑妈和顾总一直过问这件事很紧,请您去把其实是您自己不愿成家的原因告知他们好吗?”迟秋抹干眼泪,抬头嫣然一笑:“——这样姑妈就不能整天来逼我了。”

顾远:“……”

车厢里久久没有任何声音,方谨不安地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只见顾远和迟秋一动不动对视,周围空气紧绷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

“迟小姐,”半晌顾远终于淡淡道:“我跟我父亲自然有办法交代,这就不是你能插嘴的事了。”

迟秋却勾起嫣红的嘴角:“嗯哼,是吗?”

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放音键,里面传出顾远的声音:“我介意,我对目前的状态很满意,就是不想结婚……迟小姐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是我的错……”

方谨呼吸一顿,下班时间路上车流骤多,他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分神抬头向后看,这时就只听顾远心平气和的问:“你故意的?”

迟秋意味深长地晃了晃手机。

下一秒只见顾远闪电般伸出手,一把将手机从迟秋掌中拿了过来!

迟秋骤然尖叫,恰巧边上有辆车横里冲出来强行变道,方谨一时受惊分神,顿时猛踩刹车!

刺啦——一声轮胎刮擦地面的尖鸣,凌志骤然停在马路中央,后面车流顿时急踩刹车,十字路口当即响起一片刺耳的喇叭声。

迟秋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在前座上,顾远一把按在驾驶席靠背上才稳住身形。

身后抗议的喇叭此起彼伏,方谨也受惊不小,沙哑道:“对……对不起,我一时被吓到了才……”

他定了定神,刚要重新踩油门,却只听身后车门咔哒一声开了又关,紧接着顾远走到前面,重重敲了敲车窗。

方谨打开车前门,只见顾远的神情不同以往,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冷峻的线条和紧紧抿起的薄唇还是无声显示着他内心怒火有多旺。

“对不起顾先生,我……”

“下车。”

方谨只得出了驾驶座,刚想开后车门,就只听顾远冷冷道:“我叫你去副驾驶!”

“……”

方谨真的能感觉到此刻顾远跟平常生气时都不一样。虽然外在表现很像,但内里更深沉浓烈的怒意是不同的。

是因为刚才差点出了事故?

方谨一声不敢吭,走到副驾驶上打开车门,随即看见顾远坐到方向盘前,一把抓起那只爱马仕扔去了后座,紧接着砰!一声重重把车门甩上了。

回去的这一路上顾远再没说一个字,方谨和迟秋也都没吭声。凌志径直开到顾大少常住的那套市中心公寓前,顾远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开门下车。

方谨偷眼瞥见他面沉似水的脸色,迟疑数秒后还是忍不住追了下去:“顾……顾总!刚才是我失误了,对不起,下次再也不会……”

“你知道那种车速下,出了事故是什么后果吗?”顾远冷冰冰打断了他:“你知道万一连环撞,万一我在后面受伤要送医院急救会发生什么后果吗?!”

方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到喉咙里哽着什么酸涩的硬块,半晌才勉强道:“……对不起。”

顾远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转身直接走了。

方谨怔怔站在原地,半晌才难过的揉了揉眼睛,转身慢慢走回车里。

迟秋摇下车窗,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半晌轻声说:“对不起,刚才是我的错……”

方谨勉强笑了笑:“没事,顾总说得对,是我开车不小心。”

他长长吁了口气,一动不动盯着后视镜下挂着的小摆饰。那是一块由红色中国结系起的精致的出入平安符,本来是顾远一个小情儿兢兢业业手工做的,被顾远随手丢给方谨了,便一直挂到现在。

迟秋趴在副驾驶上,歪头仔细打量方谨的神色,半晌突然道:“为什么你这么难受?”

“被老板骂了都很难受的啊。”

迟秋的目光顺着他望向那枚小平安符,许久后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问:“你……你不会是喜欢那个自大狂吧?”

方谨愕然,立刻矢口否认:“不,没有的事!其实顾总以前出过车祸所以才格外敏感一点,我能理解的,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才……”

迟秋微微有点怜悯的看着他,目光中有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的情绪。

“……总之,我先送你回去吧。”方谨自己大概也觉得索然无味了,自嘲地笑道:“今天真是不好意思。”

迟秋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

大概是心情低落的原因,方谨一晚上没睡着,几乎是睁眼到天亮的。

第二天他去公司的时候眼睛下面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脸色苍白憔悴,人事部徐主管经过助理办公室门口时看见了,过了会儿心疼地送过来两块巧克力。

方谨道过谢,吃过巧克力感觉好了一点儿,便振奋起来去茶水间倒黑咖啡喝。

结果他刚推开走廊尽头茶水间的玻璃门,迎面便撞见顾远端着咖啡杯往外走。方谨怔了一下,连忙低下头侧到一边,准备等顾远先走出去,谁知眼角余光却瞥见他那双黑色牛皮鞋在自己身边停了下来。

方谨没抬眼,但能感觉到顾远的目光钉在自己头顶上,他甚至奇异地觉得有一点点发热。

“……”顾远突然开口问:“你脸色怎么了?”

方谨有些讶异,“没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

顾远沉默了一会,狭窄的茶水间被一种怪异而尴尬的气氛包围了。

“昨天是我急躁了,你别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只听他道,“其实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

他说话时尾音带着悠悠的味道,然而那话里的意思过了好几秒才渐渐进到方谨脑子里,瞬间他心脏都紧缩起来,血液快速冲击面颊,连指尖都仿佛麻痹失去了感觉。

方谨张了张口,片刻后才勉强保持住声音正常:“对不起,是我开车不小心……差点连累到您……”

顾远本来想说什么,但听到连累这个词表情顿时微妙了下。

“还好没害得顾总受伤,”方谨顿了顿,低声道:“我以后开车会很注意的。”

顾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面色有点微妙的纠结,似乎在很迟疑到底要不要开口。半晌他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放弃般道:“你肯定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算了,你今早有会议没?”

方谨莫名摇头。

顾远简短道:“跟我来。”紧接着也不管一头雾水的方谨,直接穿过走廊去了秘书处,探头对正偷偷摸摸躲在电脑后吃小笼包早餐的秘书皱眉道:“我带方助理出去一下,帮我把早上的例会取消!”紧接着也不管秘书差点儿被哽到的表情,径直向电梯走去。

方谨十分疑惑,只得跟着他往外走。顾远并没有叫司机张叔,而是自己去停车场开了那辆黑色奔驰,让方谨坐到副驾驶上,一路向市中心以外开去。

一路上街景不断向后逝去,顾远一言不发,似乎心情并不太好的样子。方谨注意到行车方向渐渐向市郊开去,但顾远又没有开导航,大概他对要去的地方很熟悉,已经非常轻车熟路了。

外环交通顺畅,行车速度很快,半个多小时后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顾远推门下车,方谨抬头一看,赫然是座公墓!

顾远来看谁,难道是他母亲?

但顾远生母大家出身,难产而亡,顾名宗当年是盛大安葬了的,怎么也不可能在这里啊?

顾远大概看出了方谨的疑惑,半开玩笑道:“这里埋着的人……嗯,是我初恋。”

方谨顿时被口水呛住了。

顾远尴尬自嘲地笑了笑,神情有些低落,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往里走。两人穿过前台管理处,后面是条洁白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直通向碧草青青的山坡后,周围是一座座灰黑色的石碑。能看出石质都还不错,经过风吹雨打后反而显出一种古朴和沧桑的韵味。

走了几分钟后,顾远穿过草地上的碑林,停在一块无名石碑前。

“就是这里了。”

方谨走到他身侧,只见石碑上并没有姓名和生卒年月,就是光滑凭证的一面,只在右下角上刻着一行苍劲的——顾远 立。

“是我亲手刻的,为这个还专门去学了几个月。”

方谨异常诧异,半晌才小心问:“这是怎么回事?”

顾远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开车出过事情对吧?”

——但你不是一个人三更半夜开的车吗,没听说出事时车里还有别人啊?

顾远看出了方谨的疑问,摇头道:“她不是在车里撞死的。这件事我从没提起过,连我父亲都不知道,你是除我之外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所以接下来不管听到什么都请你为我保密,这件事已经梗在我心里很多年了。”

他顿了顿,道:“我是Rh阴性AB型血,继承自我父亲,是熊猫血中最罕见的那一种。而她跟我血型一样,很多年前被人卖到我家来,就是专门等着发生意外时给我输血的。”

方谨脑子一片空白,目光茫然盯着顾远。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发生了幻听。

“我只有很小的时候在顾家见过她一面,那真是个非常、非常好看的小姑娘,在台阶上坐着哭,跟我说她父母没了。后来我跑去问管家,才知道她父母欠了人很多高利贷,自杀了,被卖来我们家就是为了给我供血的。”

“其实如果事先做好准备,即便需要输血,Rh阴性AB血也并不是就绝不能有。但意外总会发生,像我这种家庭出身注定风险更多,她就是个为了确保我的性命万无一失,而像货物一样被卖进来的祭品。”

顾远嘲讽地笑了笑。

“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就总会控制不住的猜想她怎么样了,每当我高兴时,喜悦时,逢年过节、过生日被人围起来庆祝时,我都会想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吗?她是在被牺牲、被谋杀的恐惧中一天一天熬时间吗?她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她怕死吗?”

“你知道那种感觉么?就是这世上有个跟你血脉相连、命运相关的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你却总想着她,总惦记着她,她就像个融入你身体里的影子,渐渐你就会觉得那种感情就像是对情人的思念一样……”

“……后来呢?”方谨听见自己说。

他的声音似乎很冷静,但只有他自己能听出尾音带着微微的颤栗。

“没有后来了,后来我就出车祸了。”顾远声音渐渐低下去,说:“我记忆的最后一刻就是在担架上拼命拉着医生的手,我想说别叫她给我输血,别救我,就让我一人去那个世界——但我当时意识已经很混乱了,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有没有把这句话说来。”

“3000CC,”他指着自己的腕动脉,对方谨道:“手术中整整输了3000CC血,足够把她整个人抽干……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敢想象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是我害死了她,我终于因为自己错误而活生生害死了她。”

方谨觉得自己仿佛深陷在一个荒诞不经的梦里。

“可是……”他茫然道,“你怎么就肯定她……真的……”

“我是在外地出的事,那个医院根本没有任何Rh阴性血的库存,而且事后我跟我父亲求证过。”

顾远默然片刻,苦笑了一声。

“我在医院里醒来的那一刻简直不想活了……你知道吗?我每一下的心跳,都是在提醒自己,有一个无辜冤死的灵魂深深附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血脉深处有她终日在哭泣。如果那天晚上我没开车,如果我没走那条高速路,如果我开的不是那辆前胎突然爆掉的GT2……哪怕现在后悔千万遍,时光也不会倒溯回一切发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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