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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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方谨开车出门,径直来到第一医院血液科,在主任医生办公室里接过了血检报告。

他拿到那张纸却没看,轻轻反手压在桌面上,直视医生问:“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大概没见过这么平静的病人,可能有些意外,但眼神触及方谨那年轻的面孔时,又带了点微微的怜悯:“很难说,你之前经过的慢性期比大多数慢粒患者都长,相对而言加速期的出血现象就格外猛烈。现在的关键是要立刻开始靶向治疗,绝不能再拖了,必须要遏止病情发展到最后的急变阶段。否则一旦发展到骨髓移植的那一步,即使侥幸得以配型,稀有血型也很有可能引起致命的术后排异……”

方谨轻轻闭上了眼睛。

“年轻人,不要放弃希望。”医生忍不住劝道:“现在立刻开始治疗,控制病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们也有加速期病人拖过几年的例子——”

“……谢谢您,”方谨沙哑道,“我会考虑的。”

医生倒愣了愣,第一反应是没钱治,但看看这个年轻人的装束又不像贫寒的样子:“——为什么?靶向治疗越快越好,加速期到急变期的时间是老天都说不准的,可能就在明年,下个月,甚至是下个星期!”

“我知道,”方谨轻轻说。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知道啊。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射击场煞白耀眼的灯光里,顾名宗低沉的声音说,只有你活着,我才不会对顾远下手——紧接着是顾远漫不经心的声音,他说速达运输两年前才移交给柯荣,之前一直是我外公的产业。

方谨的呼吸微微变深。

他想起了火光中那只与他冰冷对视的黑色海鸥,想起了一切颠沛流离的命运,在种种错综复杂的指引下,奇迹般在他面前汇聚成一条路。

是的,只剩下一条最终的路。

除了往前走,他连其他选择都没有。

“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做,”方谨轻声说,“我要把它们解决了,才能回来您这里。”

医生不由皱起眉:“是什么——”

然而方谨站起来欠了欠身,打断他道:“谢谢您,这张纸我就不拿了。”

他竟然真的就这么推开椅子走出了办公室。

而在他身后,那张血检报告单在医生错愕的目光中,被静静留在了桌面上。

第34章 顾远从椅子上起身,单膝跪下,从裤袋里摸出了深蓝色的戒指盒

会堂大门打开,顾名宗大步走了出来,身后翻译、助手及安保纷纷跟上,穿过金碧辉煌的旋转门走了出去。

台阶下车队前站着几个随从,有个心腹大步迎上前,递过来一本薄薄的文件夹。

顾名宗接过来翻开,首页就是两张有些模糊的放大黑白照——一张是车水马龙的正午街道上,方谨一手放下白菊一手捂住鼻梁,鲜血正源源不断从指缝间满溢出来;另一张是数日后,方谨从医院门口走出来,手中提着一个装着药品的塑料袋。

顾名宗看了很久,合上文件夹淡淡道:“知道了。”

安保打开车门,顾名宗坐进车里,只听那个心腹又低声道:“另外还有一件事顾总。刚才您在里面开会的时候,香港柯家打电话过来说有要紧事,是柯文龙老爷子亲自打的……”

车里一片静寂,顾名宗闭目养神。

过了会儿他突然道:“电话给我。”

手下人递过手机,顾名宗找到来电记录反拨回去,不一会儿对面响起了一声衰老的:“喂,顾总?”

“柯老爷子,”顾名宗笑着问:“柯家有什么要紧事,劳动您亲自打电话来找我?”

电话那边静了静,随即响起柯文龙冰冷嘶哑的声音:

“顾总,当年的事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么多年来也都相安无事,但你前段时间派人惊扰顾远他父亲就太过分了!你的人在疗养院外游荡,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倒越发得寸进尺,是真以为我能一直容忍下去吗?”

顾名宗笑道:“哦,我派谁惊扰大哥了?”

“你指给顾远的那个助理,其实是你的心腹手下对吧?他进疗养院去是为了什么,给你大哥送饭不成!”

顾名宗伸手拿起那本文件夹,再次翻开。

照片后其实还有几张纸,密密麻麻记载着有些方谨的动向和信息,但顾名宗并没有看。他眯起眼睛盯着照片上那个年轻人,灰暗的天空下,他在早已不存在的灰烬前放下一束白花,黑白图像上面孔冰冷毫无血色,几乎湮没在一身黑衣,和更远处灰影憧憧的背景里。

“——柯老爷子,”顾名宗突然道,“咱们来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一下吧。”

“……你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两家人摩擦不断,我步步提防,你也撑着气不敢在我之前死,想必都累了。不如你把大哥带到大陆来,我们坐下来彻底把这事说开,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不用防着你,你也不用算计我,彼此都清净,如何?”

柯文龙沉声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彻底解决你手上这个人形炸弹。”

“呵呵呵……”柯文龙讽刺的声音笑起来,“想要你大哥的命,你拿什么来换?”

顾名宗淡淡道:“顾家百分之八十的家产。”

电话那头瞬间就顿住了。

一阵长久而僵硬的沉默后,柯文龙终于再次开了口:“你是认真的,还是说说而已?”

“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柯老。顾洋没有当继承人的素质,而顾远无论是不是我生的,他的资质都放在这里。如果我执意把所有东西都留给顾洋的话只会造成两个下场,一是我死后兄弟阋墙,顾洋被有柯家撑腰的顾远彻底干掉;二是柯家被逼急,鱼死网破抛出人证,凭顾洋的本事断断抗不过来自家族的压力。这两种结局最终都会导致所有家产全部归顾远所有,顾洋连性命都无法保障。”

“而我现在愿意和平的,名正言顺的把八成产业交给顾远,剩下两成归顾洋。”

“——你要知道对柯顾两家来说这都是好事,你终于可以放心闭眼,我也能保下顾洋的身家性命,同时给他留下一辈子吃喝不尽的资产。这个提议怎么样?”

柯文龙半晌没说话。

“你的确很有本事,”许久后他冷冷道,“顾远他父亲当初干不过你,真的不仅是他自己弱。”

顾名宗彬彬有礼道:“谢谢夸奖,大哥他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柯文龙不乏讽刺意味地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转而又问:“为什么是我带人去大陆?你就不能带顾远来香港?”

“大陆这边很多产业继承手续最好在当地办,何况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柯家来G市后我让顾远负责接待你,如何?”

顾名宗的声音听不出半点勉强,柯文龙思考许久后,终于缓缓道:“关于转让产业的名目还需要再商量一下,一切谈妥后我会安排行程的……顾名宗,你最好不要跟我玩花样,现在受制于人的是你,明白吗?”

其实真正可以控制局面的人是不需要问这句话的,然而顾名宗并未说穿,只和蔼地反问了一句:“谁说不是呢?”

柯文龙毕竟在黑白两道混了几十年,内心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安,但想来想去又难以说出是哪里不妥。

他毕竟老了,人老执拗,有些执念了几十年的事难以放下,固执和自信都会影响到最细微的判断。

“那我等你的消息。”他最终道,“最好别让我等太久。”

顾名宗挂断了电话。

车厢里除了车在路面行驶的声音,其余一片安静,安保人员如塑像般坐在左右两侧。

顾名宗轻轻把手机丢还给助手,说:“待会我告诉你时间地点,帮我草拟成邮件,再加上授意顾远即刻继承80%资产的初步意向书一并发给柯文龙。”

助手问:“具体是哪些资产?”

顾名宗笑了起来。

“随便写写就好了,”他懒洋洋道,“不必当真。”

·

“父亲打算把八成家业交给我?邀请外公您来大陆现场公证?”顾远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语气中带着惊奇:“这吹的是什么风?”

电话里柯文龙的声音却非常平缓:“顾洋不成器,母家也扶不上墙,该给你的东西迟早是要给你的。再说转到你名下不代表现在就交给你打理,只是名分定了,以后继承权不会出问题而已。”

玻璃墙上映出了顾远微微眯起的眼睛。

“——怎么突然会讲起这个,还是通过您来说?”

“这次你差点出车祸的事,跟顾洋有关系,顾名宗不得不在乎我们柯家的想法。为此外公也向顾家施加了很大的压力,如果顾名宗再敢推诿的话,柯家一定会站在你这边跟他翻脸……”

这番说辞是柯文龙早已想好的,含意也很丰富:首先合情合理解释了顾名宗此举的原因,再不留痕迹地提到自己出了很多力,最后安抚顾远,柯家始终在你身后,将来还会为你提供更多的帮助。

然而顾远却打断了他,直截了当问:“外公,你和父亲是不是有什么私下的交易?”

柯文龙一怔,没想到顾远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竟然能准确推测出这一点!

“……没有,”柯文龙停顿片刻,声音更加和缓道:“只要你顺利上位,其他我还求什么?”

顾远心里那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重,但对方毕竟是他外公,于是只笑了笑没接话,转而问柯家的人什么时候启程来G市。问明了大概时间和行程后,又寒暄了几句天气和身体,便客客气气挂了电话。

顾远放下手机,办公室门被人敲了两下,“进来。”

门开了,他的心腹保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密封牛皮大文件袋,顾远眉梢顿时轻轻一跳。

“大少,您上次叫我们对方助理的背景资料再查一遍,”心腹毕恭毕敬递上文件袋:“在这里了,请过目。”

顾远盯着那牛皮纸袋,半晌没说话也没动作。

“……大少?”

顾远终于伸手拿起纸袋,淡淡道:“出去吧。”

手下悄没声息退了出去,咔哒一声带上了门。

顾远坐在巨大宽敞的办公室里,静静看着文件袋上密封的贴条,许久后终于轻轻把手放在上面。

只要轻轻一撕,方谨的经历和背景,便有可能就此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他眼前。

那个租给他房子的神秘“朋友”,那天卧室里没发出声音的男人,丢在垃圾桶里成对的玉戒,以及所有扑朔迷离、似假还真的秘密……

顾远的手指微微用力。

……真的要撕开吗?

不知为何顾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天在香港,灿烂夜空之下,维多利亚港犹如一片璀璨的星海。夜风中方谨斜倚在天台上,一手夹着烟,侧脸在微渺的白烟中有种形容不出的魅力,和难以察觉的伤感。

他对自己道歉说对不起。

然后他说顾总,我不想和您有超出上司和下属之外的关系。

顾远的手指紧了又松,片刻后突然打开抽屉把文件袋扔了进去,然后拿出下午珠宝店里刚刚送来的东西——一只蓝色的天鹅绒戒指盒。

他把戒指盒紧紧握在手心里,关上抽屉走了出去。

·

那天下午方谨其实出去办事了,晚上本来要回家做饭,推门进来的时候却发现客厅里一片温暖的橙光,餐桌上放着蜡烛、鲜花、银质餐具,顾远正把煎锅里滋啦作响的牛排倒进雪白大餐盘里去。

“回来啦?快来吃饭。”

方谨结结实实愣了几秒,“你这是……”

只见餐桌上不仅有心形牛排,还有作为前菜的焗大虾、香槟浸生蚝和红酒炖牛舌。顾远解下围裙,露出里面早已换好的一身笔挺衬衣,回头对他一笑:“给你看看我也是会做饭的,省得你以后哭着说我欺负你,不给你吃好的。”

方谨有点疑惑,走到近前看看牛排的色泽,又看了看大虾生蚝的摆盘。

“……前菜是外卖的吧?”他终于忍不住问:“只有牛排是自己做的对不对?”

顾远一下笑场,按着肩膀把他摁到扶手椅里:“快吃你的吧,老公有钱给你买好吃的还不行吗,你知不知道这牛排在外面卖八百块一磅?”

方谨还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今天顾远是哪根神经不对了,自己跑去煎牛排做晚饭。但前菜确实很好吃,加上顾远的手艺虽然一般,牛肉本身却是真对得起价格,拿刀切开时一层层油花细密分布在鲜嫩的肉纤维之间,唇齿间全是肥瘦得宜、余香无穷的口感,连方谨这个最近没什么胃口的人都一口气干掉了大半块。

顾远倒了两杯红酒,跟方谨碰了碰杯,说:“今天我认识你满500天了。”

方谨这才反应过来,一年多前确实是自己被派去顾远公司的时候,只是当时顾远还是个英俊冷淡、说话锋利、毫不留情的老板,而自己能平平安安当个助理就万幸了,每天竭尽全力想的都是如何让老板不对自己生气,不想炒掉自己。

方谨微笑起来,但转瞬间那笑容又被内心更深的阴霾压了回去。

顾远却专注地看着他,烛光中面孔英俊无俦,完美得不像个真人。

“以前我脾气不好,想必让你受了很多气,但我也知道很多时候错的不是你。后来我渐渐喜欢你了,就有点患得患失,总怕你多跟人说了一句话,多看了别人一眼,或者对我只是尽一份责任,其实并不完全把心放在我身上。”

“我一直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但心里其实并不太有底。没有人能真正看清另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想法,强调那么多次也只是给我自己增加信心罢了,我唯一能确认的只是自己心里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不论以后是贫穷还是富裕,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希望能和你一起走到生命的最终点。”

顾远从椅子上起身,单膝跪下,从裤袋里摸出一只深蓝色的戒指盒。

方谨瞳孔瞬间缩紧,只见顾远打开戒指盒,里面是两只素圈男戒并排而立。

“就算无法缔结法律关系,我还是希望能和你成为实质意义上的配偶。我们可以共享财产,权利,责任,义务,我们可以做试管或收养;我们都发誓对彼此忠诚且一心一意,就像这世上千千万万对平凡普通又白头到老的夫妻一样。”

“你愿意和我缔结这种一生的关系吗,方谨?”

方谨看着烛光中闪烁的戒指,整个人仿佛都不会动了一样,只有抑制不住的颤栗蔓延至全身。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重复几次后才竭力仰起头,似乎要让眼眶中涌出的泪水倒流回去。

顾远拉住他的手问:“方谨?”

——答应吗,方谨?

命运总是在最阴差阳错的时候把他最想要的东西扔过来,如同开玩笑一般,带着无穷的恶意,让他在难以割舍的挣扎和绝望中一次次放弃。

那些爱和希望,从来都不在它该来的时候来。

而怨恨、痛苦、离散和孤独,却永远在深渊中陪伴着自己,将一切带向冰冷苍白的终点。

“我……我不能答应你……”

方谨的声音哽咽艰难,每一个字都仿佛化作利刃,活生生撕裂喉管:“我只想和你保持现在的状态,真的不能答应你……”

“——对不起,顾远,真的对不起。”

第35章 对戒在顾远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形成了四个篆体字

空气仿佛一下被抽干了,房间里陷入了完全的死寂。

顾远缓缓从地上起身,坐到方谨对面,直视着他问:“你是打算离开我吗?”

方谨不说话,只摇头。

“那为什么不接受戒指?”

顾远声音异乎寻常地冷静,仔细听的话其中其实有些森寒的意味。然而方谨只微微喘息地看着他,就这么看了很久,才嘶哑反问:“这种状态不好吗?”

“没有承诺也没有未来,你想告诉我这种状态很好?我明天出去找个情妇包养个小明星,反正我跟你之间连配偶都不是,只是住在一间房子里偶尔打个炮的关系,这样你也觉得很好?!”

方谨低下头捂住眼睛,顾远强行把他手掰开,一把抓住他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你是打算要离开我对吧,还是你没有真正跟别人断掉?”

“不,我……”

“——那个男人是谁?”

方谨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只听顾远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那天在你家我听到的声音,当时那个男人是谁?”

这其实是那天发生后,他们第一次把这件事摊开来在桌面上谈——在这么尴尬,复杂,进退维谷的情况下。

方谨嘴唇微微颤抖,他自己都能感觉到战栗的频率是多么明显,然而根本无法控制,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透出虚弱和苍白:“真的谁也不是,而且从那之后再没联系过,顾远,你别这样——”

“我不会跟你保持现状的,”顾远打断他道,目光冷静、清晰而又残忍。

“我这里只有两条路给你,要么接受戒指,互相坦诚毫无隐瞒,和我成为稳定专一长久发展的配偶关系;要么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一刀两断,我就当你把我彻底甩了。”

方谨心脏如同被重重一击,大脑完全空白。

顾远站起身说:“在你考虑清楚之前我不会回来的。”说着转身走到玄关,从衣架上拿起外套和车钥匙,打开门,在方谨苍白的目光中重重摔门走了。

·

从那之后整整一星期,顾远果然没回来。

他不仅没回家,连在公司都失踪了。开始方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听秘书说顾总在电信集团那边的投资有个大项目,这几天应该都在另一家公司办公室里,远洋航业的所有事务都远程通过邮件处理。

他似乎是全方位拒绝见到方谨,连电话都拒接,每次都直接转到语音信箱,好像连方谨的声音都不想听了。

有一天晚上方谨流了很多鼻血,他用冷水浸透毛巾捂着鼻腔,鲜血却还是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甚至有些反呛进口腔来不及吞咽,咳得一毛巾都是星星点点的血沫。他坐在黑暗的卧室里剧烈呛咳,那一刻突然特别想见顾远,哪怕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然而他一遍遍拨打顾远的电话,却一遍遍被转到语音信箱,机械电子声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回荡扭曲,就像一个讽刺的笑话。

最终他甚至升起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答应顾远说我接受戒指,我愿意陪你一起白头到老。我愿意不论贫穷、富裕、健康或疾病,都跟你不离不弃的走下去;我愿意对你忠诚且一心一意,彼此坦诚,毫无隐瞒。

只要你见我一面。

回来再让我见一面。

然而他拿着手机,只叫了声顾远的名字,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手机那边电流声刷刷作响,在静寂的深夜中冰冷而清晰。

很久后他颤抖着手指挂断了电话。

·

同一时刻,顾远站在酒店落地窗前,再一次打开了语音信箱。

他以为这次会像这两天以来的无数次一样是短暂的沉寂,然后挂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音频却长达六十多秒。

顾远连一刻都没耽误,立刻按下了播放键。几秒钟安静之后手机对面响起了方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顾远……”

不知为何顾远觉得那声音非常喑哑模糊,像是从遥远地底传来的呼救一般,让人心脏都揪成一团。

他骤然伸手抓住窗台,手背因为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

方谨会说什么呢?

拖延哀求避而不谈,还是再次拒绝,亦或是干脆分手?

……或者终于在漫长的拉锯中选择了妥协,带着哭腔求他回来?

不,他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就愿意的。他肯定会再次顾左右而言他,企图保持这轻薄又脆弱的现状,坚决不愿对他许下任何共度一生的承诺……

在音频信息一秒一秒流逝中,顾远自虐般不断用最残忍的设想来折磨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避免那些设想真的实现。但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却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丝隐秘而热切的渴望:或许就有那么半分可能性方谨想通了?这些天来他肯定也不好受,他的表现明明就是还喜欢我的……

然而进度条一点点拉到最后,手机里再没传出任何声音。

顾远难以相信,第一反应肯定是手机扩音器坏了,重新拉回去又放了一遍。

——还是静寂无声。

除了开头那声哽咽的“顾远”,就只有模糊的呼吸声一直延续到最后。

哐当一声巨响,顾远转身把手机重重砸到床上,继而一拳狠狠砸在窗台上!

从希望到失望巨大的落差让他全身血液涌上头顶,因为流速过快眼前甚至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这种极度疯狂不正常的状态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才渐渐退去,顾远粗重喘息着,将后背紧紧抵住墙。

为什么?!

一遍遍耍我有意思吗?!

顾远内心刹那间涌起一股暴戾的冲动,他想冲回家对方谨说既然你不想和我在一起,那我们就分手吧,然后看他难以置信又痛苦万状的脸;或者把方谨推出去扔在大街上,然后自己转身走掉,任凭他在身后带着哭腔喊自己的名字,怎么追也追不上来。

方谨那被抛弃的痛苦姿态,只要想一想,就让他陡然升起报复般扭曲的快感。

然而很快地,又有一股针刺般的刺痛伴随那快感而来,转瞬间将暴怒冲得一干二净。

他几乎是自嘲又悲哀地意识到,他真的是爱方谨——他爱那个人,想得到同样的爱意和回应,想在大街上挽着他的手漫步,想看到方谨对他露出开心快乐、毫无芥蒂的笑容。

他在这场冷战开局的时候就已经输了,输得干净彻底毫无悬念。

因为他爱方谨。

他才是这段感情中软弱乞求,任人鱼肉的那一个。

·

顾家为表重视,特地申请航线,派了艘小型私家游轮去接柯文龙一行人来G市进行会谈。

按照柯文龙的要求,顾远将带人亲自乘船去海上迎接,两船接驳后登上游轮,再一同抵岸。

柯文龙到底是老了。这个年近九十的老人已经露出了力不从心的光景,他知道单凭自己是无法跟年富力强的顾名宗拼脑力的,因此不得不带了自己的独生子柯荣。

虽然柯荣和顾远之间的矛盾几乎半个香港都有所风闻,但顾远如果能顺利接管顾家,对柯荣来说只有好没有坏——首先柯家的财产保住了,柯文龙总不好意思再拿家族的产业去贴补外孙,其他长辈也会断绝让顾远改姓回来承继香火的想法;其次,有个顶级财阀掌门人的外甥总是件好事。

虽然这个外甥跟他已是矛盾重重,但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基于这个想法,柯家一行人对本次行程是没有任何疑问的,启程前一天柯文龙还跟顾远打了电话,最终确定了在海上碰面的时间及其他一系列细节。

这些事按惯例要跟顾名宗汇报:尽管接待柯家和主持会议等事宜交给了顾远去处理,但太子登基,各种事情总要象征性往上请示一下,何况最大的权柄还没真正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柯文龙对最终议案点头之后,出发前一天下午,顾远带人去集团总公司请见他父亲,最后一次确认这次会谈的各方面细节。

然而顾名宗约定时间却不在办公室,秘书打了几个电话不能确定他上哪去了,只能很抱歉地对顾远欠了欠身:“不好意思大少,总裁可能是临时有事出去了,您是等一会儿还是改天再联系?”

改天再来肯定是不现实的,顾名宗可以临时爽约,他却不能说走就走。顾远想了想还是道:“我先去办公室等一会吧,晚上父亲还不回来的话再说。”

顾名宗办公室是典型的成套设计,外面是会客室和办公场所,里面还有个内间。整个套间面积可用巨大来形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往外看,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城市内环尽入眼底,远处是灰暗天空下一望无际的海港。

顾远向窗外看了一会儿,走回到沙发前,准备趁这个时间抓紧时间再看看会谈细节。

然而当他习惯性想找笔出来的时候,包里却找不到那支万宝龙金笔了。顾远摸了下口袋也不见,心想可能是落在了哪里,也懒得开门找被留在外间的手下要,就起身想去他父亲的书桌上随便找一支。

顾名宗的办公桌巨大宽敞,电脑边放着文件、资料和一排各种签字笔。顾远拿了一支,刚掉头要走,突然视线瞥到了什么东西。

他回过头,有点难以置信地望过去。

——电脑显示器和键盘之间的夹角里,有一块形态温润造型雅致的黑石,中间巧妙地凹进弧度形成了天然戒托,最深处放着一枚翡翠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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