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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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文龙死死盯着年轻人苍白俊美的脸,半晌才咬牙道:“——方助理。”

外面爆炸的余波和惨叫声、脚步声、零星枪声隐约传来,如同一曲荒诞又催命的乐曲;船身在震荡中微微摇晃,将柯文龙和方谨投在墙上的身影拉长,暗黄色的光照下显得怪异不堪。

方谨居高临下望着柯文龙,长长的眼睫在鼻翼边投下一圈疏影。他眼底的神情是如此冷淡,连说话声音都平静无波,在这样千钧一发的关头甚至有种突兀的凝定:“——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连个疑问都没有,这话就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句。

不知为何此话一出,柯文龙反而镇定下来了:“顾名宗都告诉你了?”

他肯定以为这一切都来自顾名宗的授意。

方谨也并不去纠正,只冷冷道:“谁告诉我的不重要,不过你为了把我弄去当血袋,利用高利贷强逼我父母,事后不成又放火杀害了他们……这么多年来,就没有梦见过他们来找你索命吗?”

柯文龙握着拐杖的手骤然一紧,“这就是顾名宗告诉你的?”

方谨挑眉不语。

“那顾名宗有没有告诉你,我女儿,我那无辜的女儿本来是可以顺产好好活下来的?——顾名宗故意挑她临产的时候对顾远他父亲下手,然后再把死讯告诉她,才让她在惊悸之下突然难产!当时你母亲就在产房里,只要抽血给我女儿她就能活,她本来不用死的!”

“你知不知道,你母亲她本来就是我们柯家养大的,没有柯家她早就没命了!”柯文龙激动的声音几乎变调:“我们养大她让她多活了二十多年,结果事到临头她却贪生怕死,生生害了我无辜的女儿一条性命!你还有脸在这里跟我说?!”

方谨嘴唇微微颤栗,但声线却有种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镇静:“这就是贪生怕死?”

“这怎么不是?你以为我们柯家会免费做善事,要不是她血型跟我女儿一样,为什么我们要给吃给喝供她长大!”柯文龙大概是想起女儿,衰老的声音中带了微许哽咽:“我闺女还那么年轻,她做错了什么就要死?她从小就娇生惯养长大,我是一点苦都舍不得她吃的……”

方谨嘶哑地打断了他:“那我母亲做错了什么?给吃给喝就能买一条命,就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送死?”

“那是她该的!”柯文龙暴怒吼道:“你父母欠了她,活该给她赔命!”

外面的爆炸渐渐远去,灯管爆裂、重物砸下的声音连绵不断,鼎沸人声渐渐被越来越大的噪音所盖住。

然而在这狭小的楼梯间里,空气却像在重压下层层紧缩,逼得人连呼吸都难以延续。

“……那顾名宗呢,”方谨微微喘息,颤抖问:“顾名宗才是害死你女儿的真凶,为什么你不找他赔命?”

柯文龙骤然一顿。

方谨看着他,许久摇了摇头。

“不要用冠冕堂皇的说辞来粉饰原因,柯文龙——你只是知道顾名宗活着才能被拿捏,如果他死了,顾家再立一个新的继承人,你就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利益罢了。甚至顾远对你来说也不过是利益投资的一种,真爱他为什么不把他接到柯家来抚养?你把他留在顾家,只是为了从小确立他继承人的地位,将来好从中获取实实在在的收益而已。”

“你本来是有办法报仇的,只是把女儿惨死的仇恨等价代换成了更多好处,同时内心的愤恨无处消解,所以就拿这件事中最无辜也最弱势的我父母来解恨……”方谨冷冷道:“你根本没你说的那么爱女儿,甚至也不爱任何人。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血腥的利益交换罢了。”

柯文龙怒吼:“住口!”

方谨握着枪柄的手骤然一紧,手背甚至暴出了青筋。

“……所以你要杀我,”许久后柯文龙终于勉强恢复情绪,咬牙道:“你来替你父母报仇,想要来杀我……你打算杀了我怎么跟顾远解释,嗯?”

方谨没有说话。

“你跟顾远在一起了是吧?”

“……”

“从上次在香港酒店碰见你,你跟顾远在一块那样子,我心里就有点疑惑。后来你们回大陆后我又旁敲侧击了几次,猜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柯文龙轻蔑一笑,问:“你杀了我回去打算怎么跟顾远粉饰太平?还是等着顾远为我报仇,再一枪崩了你?”

方谨沉默良久,摇晃的灯影中,他侧颊阴影显出了一种奇异的冷灰。

“……我不用向他解释,”方谨低声道。

“有些仇恨不用解释,只要报了就行。就像我今天在这里杀了你,然后我会去杀顾名宗,一一讨还当年所有的血债;然后如果顾远要来取我的性命为你报仇,而我逃不掉,那也是我自己命该如此。”

“仇恨就是这样的,循环往复无从化解,只能带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整个走廊震荡,墙灰簌簌而落,硝烟和浓烟从门缝中迅速飘了进来。

方谨的手指按在了扳机上,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船身骤然倾斜,柯文龙突然抓住拐杖龙头猛力一拧!

——那竟然是一把小型的手枪!

电光石火间柯文龙持枪对准方谨,下一秒只听——砰!

那其实是两声枪响,但刹那间合为了一声——

方谨在枪声响起前一瞬微微侧身,子弹贴着脸颊飞擦而过;与此同时柯文龙眉心中弹,整个人霎时凝固!

他双眼圆睁,呲目欲裂。

紧接着在地面剧烈的摇晃中,尸体砰然摔倒了下去。

轰!

远处更大的爆炸响起,楼梯和墙壁同时龟裂,这里就要塌了。

这个年近九十、满手鲜血、在港岛黑道呼风唤雨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就这么倒在即将沉没的游轮上,全身僵直死不瞑目,然而方谨却连一眼都不再看了。他转身就向楼梯上狂奔,动作快得如同闪电,身后整级楼梯大块坍塌;刚才还好好的楼梯间,转瞬就成了满目疮痍的石窟。

方谨撞开上一层安全门,外面就是冒着浓烟的的甲板。

从海平面上可以看出船身已经剧烈倾斜了,甲板上所有设施都飞快向一侧滑去,不远处地面上还冒着火苗;方谨抓着门喘了口气,紧接着奔向船舷,极目向海面望去。

他之前跟雇佣兵约好,得手后立刻撤到事先准备好的备用快艇,然后来这里跟他会合。

海面上飘着无数玻璃、木板和器材碎块,想必是从甲板上滑落进水里的;方谨紧紧抓着船舷,眯起眼睛向四周望去,突然只听不远处传来马达声。

他回头一看,只见有艘白色的游艇出现在视野里,甲板上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谨喘息顿住,那赫然是顾远!

刹那间凛冽的海风化作无形,顾远也看着方谨,遥遥地对他抬起手,手中是之前留下的那把MK3。

方谨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那枪口正不可错认的,对准了自己!

第40章 让人的灵魂都因妒意而面目狰狞

对方谨来说这一幕就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硝烟、火光、裹挟咸腥的狂风和远处咆哮的海浪,都化作了粘稠凝固的背景。

他眼中只有那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对准了自己。

报应这么快就来了吗?

——但我死了,你怎么办?

方谨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自己死了,顾远就真的完蛋了。顾名宗就在赶来的路上,他不会放顾远活着离开;如果顾远无法在顾名宗动手前赶到柯家的话,他的生命将必然终结在这片海面上……

然而所有念头都模模糊糊一闪而过,现实中方谨只来得及抬起脚,退后半步。

就在那千钧一发闪电之间,他身后突然冲来一人,把他重重扑倒在地!

呯!

枪声响彻海面!

与此同时不远处,和方谨呈直线并列的后方,柯荣胳膊中弹,手中正指向方谨的枪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鲜血四溅中他骤然发出惨叫,但那声音很快被湮没在了爆炸产生的巨浪里,紧接着整个人顺着倾斜的甲板飞滑出去,消失在了船舱后。

方谨踉跄被人扶起,只见那巅峰之际扑倒他的赫然是雇佣兵头子阿肯:“老板!你没事吧?!”

方谨面色灰白神情恍惚,仿佛浑然没听见一般,只抬头望向顾远。

那一瞬间如果顾远真对他开枪的话,阿肯估计连拽都来不及拽——方谨整个人都木掉了。然而不远处顾远已经收了枪,开着游艇迅速逼近倾斜的游轮,甚至不顾产生漩涡的危险,逼近到了离甲板很近的地方,纵身就往游轮上攀爬。

“来人!来人啊!着火了!”

几个柯家的人从船舱中冲出来,满身硝烟狼狈不堪,甚至都顾不得危险,穿过甲板狂叫:“配电房着火了!快放救生艇!”

“去救柯老!柯老困在火场里了!”

不远处顾远动作一顿,紧接着三下五除二顺着舷梯爬上船,飞身跳上了甲板。

“快走!”阿肯贴着方谨耳边大吼:“船要沉了!游轮太小撑不了多久,快去救生艇上!”

方谨剧烈喘息,下意识摇头。

“你在干什么?快走啊老板!”

阿肯用力去拽方谨,就在同一时间,顾远穿过甲板,向冒出浓烟的船舱控制室跑去。

兵荒马乱时没人能看清周围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所有变故都发生在此刻:随着船身倾斜角度加大,仪器桌椅纷纷倾倒滑落,混乱中只听枪声突然响起——

第一颗子弹在顾远脚边溅起火光,第二颗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向后一推!

方谨失声道:“顾远?”

只见顾远肩部赫然爆出血花,整个人摔倒在地!

“——顾远!”

这实在事发突然,完全出乎于意料之外。下一秒方谨挣脱阿肯向前冲去,紧接着又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猝然回头——只见隔着十几米满地狼藉的甲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钱魁正举枪大步向顾远走去。

方谨怒道:“给我站住!”

“刚才联络上顾总,顾总说了跟柯文龙一起解决大少。”钱魁冷冷道:“有什么疑问你去问他,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方谨瞳孔骤然缩紧。

这跟他预先安排好的步骤不同,钱魁该起到的作用也还没起到;但事到临头根本不容任何迟疑。钱魁再次对顾远举起枪,手指按在扳机上微微用力——

砰!

钱魁的身体摇晃数下,眉心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

他脸上诧异的神情还未完全消失,紧接着就扑通摔倒在了四溅的血花里。

方谨微微喘息着放下枪,不顾阿肯目瞪口呆的眼神,转身大步走向顾远。

这个时候船舱内部已经烧起来了,浓烟和火苗从游轮的每一层窗户中冒出来,远远望去如同一座裹在黑云中的烟塔。甲板上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木板和金属碎片,因为游轮在不断倾斜下沉,所有东西都在乒乒乓乓不断向一侧飞滑。

顾远捂着流血的肩膀靠在一面龟裂的墙上,眯起眼睛看着方谨走来,眼底闪烁着冰冷锋利的光:“……柯老在哪里?”

方谨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拉起他的手环住自己肩膀,艰难地借力扶起他,向甲板边缘一步步走去。

“听见了吗?我得去救柯老,你放开——”

“我做不到,”方谨打断他说:“你活着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做不到。”

顾远死死盯着他,想挣脱却根本动不了,受伤那一侧肩膀已经完全失去了直觉,连鲜血流出时的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顾名宗到底为什么要设局杀他?你愿意替他卖命,就因为想要顾家继承人的权势地位?!”

顾远声音中带着剧痛的暴戾,然而方谨却没有回答。他站在已经很贴近海面的船舷边,阿肯早已冲过来放下了救生皮筏,然后在起漩的海面上艰难稳定好位置,招手示意他们可以下来了。

“你活着对我来说很重要,”方谨沙哑重复道,连声调都没有丝毫变化:“我只想确保这一点,其他的我做不到。”

他抓住船舷,拖着顾远纵身一跳,紧接着两人砰的重重摔倒在救生皮筏里。落地瞬间方谨紧紧抱住顾远,背部首先撞地,承担了大部分重量,顿时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快快快快快走!”阿肯在狂风中嘶吼:“漩涡要起来了!”

救生皮筏飘了一段,紧接着又被飓风拖着向游轮方向直陷。正在这极度混乱的当口,只听马达声由远而近,只见顾洋驾驶着游艇冲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伸手大吼:“大哥!过来,快上来!”

迟婉如也在游艇上,一看方谨顿时脸色煞白,伸手就拼命拽顾洋——但这时情况已经来不及了。危急时刻没人能理会她的阻止,方谨一把抓住顾洋的手扶着顾远直接上了游艇。

“——老板!”阿肯突然在他们身后喝道。

方谨回头一望,只见远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黑色快艇,那正是之前和雇佣兵们约好的船。

阿肯看向方谨,那意思很明显:游轮上的事情已经差不多解决了,顾名宗马上就要赶到,得赶快回去跟兄弟们会合才对。

然而方谨却摇了摇头,嘴唇苍白干裂,语气平淡不容拒绝:“先等我一会。”

阿肯张了张口,神情非常不安。不过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劝说,就只见方谨转向游艇上的顾远,狂风中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顾名宗马上就要来了,他来之前你最好立刻离开这里去香港柯家,顾洋也必须跟你一起走。”

顾洋倏而怒道:“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发怒是正常的,顾洋和迟婉如虽然是母子,在顾家身份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如果说迟婉如是真正感觉到了自己送命在顾名宗手上的危险,顾洋那就是真的不明就里,他潜意识里还是把顾家当成归宿的。

方谨看着他,缓缓浮出一丝有些苦涩和嘲讽的微笑:“因为你已经无家可归了,二少。”

他打开外套,从内衬口袋里抽出一叠文件,啪地扔了过去。

这文件倒不长,约有五六页纸,是一份公证财产指定继承书的概述签字部分。顾洋一眼望去当即手就抖了,急匆匆大致扫了一遍,越看脸色越差,最终猛地把文书一扔:“这他妈都是什么东西?!父亲名下的所有股票、投资和不动产都指定由你继承,如果你死后没有后代,就交给指定遗产基金会,完全没我跟大哥的份?!”

尽管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一点,但明明白白听顾洋说出来的时候,顾远还是瞬间闭上了眼睛。

他坐在甲板地上,靠着船舷,大半衬衣被血染得触目惊心。然而伤口处的剧痛早已麻木了,甚至连失去所有家产和地位的愤怒都非常朦胧,硬要形容的话,就仿佛隔着深水,恍惚而不清晰。

此刻他感觉到的是另外一种刺痛。

那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毒液般酸涩滚烫的,让人灵魂都因为嫉妒而面目狰狞的感觉。

“你以为顾名宗为什么把你也关起来?二少,你从来都不在继承人名单里,”方谨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从一开始竞争就只存在于我和顾远之间,你是被排除在外的。”

“不……不可能……”顾洋死死盯着脚下文件,海风中那叠纸哗哗翻到最后,正露出末页上顾名宗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名,“不可能,连任何一点东西都没留给我……这是为什么……”

“事实就是这样,我以为二十多年来你对你父亲应该很了解了,他对于血缘这种东西真没你想象得那么看重。”

方谨目光瞥过迟婉如,似乎还很有礼貌地征询了一句:“——对吗,迟女士?”

迟婉如咬牙瞪着他,嘴里喃喃了两个字,看口型像是在骂:“贱人……”

方谨却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你也可以回顾家,二少,但我保证你母亲活不过一个月——不,也许连一个星期都不要。你猜顾名宗或者是我会不会对迟家有半分忌惮?你觉得我弄死你母亲之后,会因为迟家那点蚊子肉太小就放过去不吞?”

“现在尽早抽身,你起码还能保住迟家,也不用我费神再来对付你。在香港山高皇帝远,迟家本来又从那边出身,你完全可以活得比在顾家跟我勾心斗角要好;到那时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咱们完全是双赢的局面,何必要真的逼我动刀动枪、杀人见血呢?”

方谨偏过头,神情完全是很从容,又非常彬彬有礼的。

但那话里不容置疑的自信,又让顾洋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父亲完全被你骗了!你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才能哄得他这样?!是,我是不够好,但家产不给我也该给大哥!你他妈又算是什么出身的东西!”

“成王败寇,什么出身都不要紧,有本事就帮你哥把家产夺回去,没本事就只能闭嘴了。”方谨充满歉意道:“虽然我不觉得你有这个本事。”

顾洋霎时冲动地上前一步,但紧接着被迟婉如拉住了:“等等!”

“妈——”

“我们去香港,”迟婉如声音发颤,说:“顾家不能再回去了……我们必须去香港。”

她知道方谨话里虽然带着故意激怒的成分,但也确实很有道理——回顾家她活不了,去香港才能保住迟家的力量,为顾洋争取最大的生机。

更何况柯文龙八成已经死了,柯荣生死未卜,顾远正是需要助力来帮他回到柯家、获得承认的时候。如果在这时靠上柯家和顾远的话,那才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会不会有重回顾家翻盘的那一天?

顾洋被他母亲紧紧按着,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咬牙道:“我知道了……”

方谨歪头看着母子俩,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轻蔑,似乎已经看出了他们的打算,但又因为占据绝对的优势地位而懒得揭穿。

“那我就不送了,”他彬彬有礼地退后数步,站在船舷边道:“祝几位一路顺风,以后有缘再见吧——希望别有那一天。”

这个时候黑色快艇已经开过来,并没有靠近,只绕着顾远他们这艘游艇遥遥地转圈;阿肯站在救生艇上,见方谨走来立刻伸手去扶。

方谨跨出船舷,还没跳下救生艇,突然只听身后传来顾远嘶哑的声音:“——等等!”

方谨的动作顿了顿。

“你受伤了,” 足足好几秒钟后他才说:“还是少说几句,尽快去医院比较好。”

顾远却冰冷道:“柯老的仇我会报的。”

海风从阴霾的天空尽头呼啸而来,裹挟着黑烟和火光,旋转冲向天际。

方谨的头发迎风扬起,他面孔微微侧着,从这个角度看不见眼神,只有冰雕般苍白无色的、纹丝不动的脸颊。

“行啊,找顾名宗报去。”很久后他淡淡道,“不过一定想找我报也无所谓。”

他纵身一跃,跳下了救生艇。

下一刻游艇缓缓转身,继而在海面上加速,带起长波驶向远方港岛的方向。

马达声渐渐远去,只剩一艘赤红色的救生艇兀自在海面上飘摇回荡;方谨一直背对着顾远离开的方向,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甚至连扭转脖颈的幅度都没有。

仿佛那颈骨被冰冻住了,有好像喉咙里堵塞着什么酸涩的硬块,一回头便要从眼眶中满溢出来。

“您……”阿肯欲言又止又小心翼翼,半晌终于忍不住问:“您为什么要这样?”

“……”

“把那大少爷送去香港还能理解,为什么那二少爷也要送去?”

方谨终于缓缓看了他一眼,目光完全是黑沉的。

那双眼睛曾经很明亮,似乎无时不刻含着水光;然而现在让人看了,只感觉到深渊般难以见底的岑寂和森寒:“顾名宗的遗嘱是如果我死了,遗产转交顾洋,所以他们不能留下。”

阿肯瞬间悚然而惊!

“迟婉如不傻,她知道只有顾远在香港完全掌握柯家的力量,顾洋才有重新杀回大陆来翻盘的可能,所以只会不遗余力帮顾远的忙;去柯家后她必定要舍弃柯荣重新站队,因此迟家和顾洋,会成为顾远在香港站稳脚跟前最稳固的力量。”

方谨缓缓露出一丝笑意,那神情是疲惫到了极点的自嘲:“要将敌对双方拧成一股劲,只有给他们创造出一个更强大的死敌,才能让他们抛却旧怨齐心合作;在这一点思维定式上,不论是顾远还是迟家,都是不能幸免的。”

“……但,”阿肯震惊得难以择言,结结巴巴道:“但您一个人,您只有一双手一双眼,以后怎能抵挡得了他们所有人……所有人齐心协力的……”

方谨垂下眼睫,刹那间脑海中浮现的,是那黑洞洞的枪口。

——是顾远在海面上瞄准他的,那幽深黑冷的枪口。

“应该的,”他轻轻道。

“那么多年的恩怨总要有一个人来亲手结束,是顾远总比是其他人好。”

远方天空中传来螺旋桨的噪音,阿肯抬头望去,只见天幕中出现了一架直升机,正穿过低迷的云层向海面急掠而来。

“回船上吧,”方谨握紧了手中的勃朗宁MK,抬头道:“顾名宗来了。”

第41章 这个在别人的皮囊下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终于在茫茫海面上停止了呼吸

直升机缓缓下降,带着螺旋桨掀起的狂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迫近海面。

哗的一声舱门开了,顾名宗西装外套在风中飞舞,居高临下望向海面上的黑色快艇,目光从东南亚雇佣兵身上一掠而过,紧接着看向方谨。

方谨正站在雇佣兵的包围中,头发凌乱被海水打湿,贴在灰白而沉静的脸颊上。他满是血污尘土的上衣因为沾水而紧紧裹着身体,站立时姿态犹如一把搭在弓弦上蓄势待发的利箭。

挺直、孤拔,整片海面硝烟未尽,在其身后化作浩瀚的背景。

他身前有一架轮椅,上面坐着昏迷不醒的顾远生父。

顾名宗眯起眼睛看着方谨,目光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坐在顾家台阶上大哭的孩子。时光中那赢弱幼小的身影,和此刻抬头面无表情望向他的方谨,两道身影在广阔的天幕下渐渐重合,犹如电影中时光交错的画面。

顾名宗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笑意。

“辛苦了,带人质上来吧。”他顿了顿,道:“别带太多人。”

直升机上有人抛下一段绳梯,方谨微微吸了口气,示意阿肯带着另外两个人搬动顾远生父,然后自己率先攀了上去。

到绳梯最后一级时,上面突然伸出手把他一拉,方谨借力跃上直升机,就只见那人是顾名宗。

紧接着顾名宗退后半步,一个保镖走来彬彬有礼道:“方助理,不好意思,手抬一下。”

方谨一言不发顺从抬手,那人便开始熟练地搜身,从后腰拔出枪看了下没子弹,又毕恭毕敬还了回去。因为顾名宗就站在边上的缘故,这人倒也没太仔细搜查,顺他修长的双腿往下略微一捋,看裤管里也没像藏了枪的样子便放过了。

趁着搜身的几秒钟工夫,方谨眼角余光迅速一瞥,将直升机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内舱空间不大,操纵台前有个驾驶员,边上站着一个保镖;顾名宗身后又有一个心腹手下,加上搜身的这个一共四人,应该都是配备了火力的。

他收回目光,坦然迎向顾名宗:“顾总。”

顾名宗双手插在裤袋里,倒很放松的模样:“顾远呢?”

“在游艇上,请派人搜索游艇的位置。”

“钱魁呢?”

方谨默然片刻,摇头道:“在游轮上配电房起火引发了爆炸,撤退时兵荒马乱,人手并没有集齐……我只能尽全力把能带的人带出来。”

这话说得很坦荡:本来钱魁就不是他的人,生死之际轻重缓急,是人之常情,过分强调自己尽力反而就假了。

顾名宗果然也不介意,微微一笑道:“你没事就行。”

这时阿肯已经带着两个手下顺绳梯爬上来,又用钩子吊住顾远生父的轮椅,把他整个人吊上了直升机。保镖仔细搜过雇佣兵的身,没有发现任何武器,便走向驾驶员:“没问题!”

驾驶员点了点头,直升机在半空中调转方向,往内陆飞去。

·

顾名宗走到轮椅前,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孪生兄弟如今衰老憔悴的昏迷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机舱里有种奇怪的沉寂,只听螺旋桨带起的风声从舷窗外隐约传来,一阵阵仿佛潮涌般的呜咽。顾名宗站在轮椅前两步远的地方,就这么安静观察了半晌,突然转头问方谨:“待会我把顾远找回来,你不怕他知道事情的始末以后跟你翻脸?”

“翻脸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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