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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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弦(萧如瑟)
知念不是一个清倌人。侍酒卖唱她是肯的,要度夜,只要价钱够高,也是肯的。
大凡红了的姑娘,就得端着架子,上上下下都要老妈子背。出堂差讲究坐七重薄纱的轿子,里边点琉璃灯,把人影儿娇态映在四面纱帘上,风过,轻纱重重涟漪,妙在似现非现之间,招人馋。
可是知念才不管那一套。天下的男人,只要听说是“嫖知将军的女儿”,哪个不愿来?
知正武驻守杜国重镇肃州已十七年,其间击退南方纪国来犯八次,杀敌十万。他本名知骋,封正武大将军,于是天下人都叫他知正武。知正武三字一出,威名动四方。
这一切的骄傲,都还比不上他那晚年得来的小女儿,知念。
知念的美,美在她的出尘。至今她没能留下一幅画像,请了多少有名的画师,画完后,看看知念,又看那画,总免不了一声长叹,三两下把画像撕了。
直到知念十五岁的秋天。
纪震昂首灌下一口万仞长。万仞长的辣意一线烧下肚腹,仿佛射下无尽深渊的一支火镝,转眼就了无踪迹。然而,停得片刻,那万仞之壑中渐是风生雷动,既而,有磅礴万端的醉酣与豪情如烈火轰轰然汹涌而上,将饮者直抛上青空。味之清,性之烈,举世无双。
这便是万仞长,肃州名酿。
“人说,这一盏万仞长,醉得四个时辰。”上酒的亲卫恭谨地说。
纪震冷峭一笑。若果真如此,他好醉到明年了。
清风翻书,啪啪将书一合,那是一本锦缎装裱的《驰骋执论》。
知正武。《驰骋执论》正是知正武所着。他纪震自少年就奉为圭臬,多少用兵大家奉为奉为圭臬的兵书圣典。
纪震乃是纪国皇帝纪霆的庶出异母兄长,封靖西王。纪震初习运兵之道时,正是知正武鼎盛华光之年。白袍将军知正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普天下所向披靡,然而这样一个人物,居然气度谦雅,风骨清直,父母一方百姓。
纪震未及冠龄已跻身名将之列,东征西讨。直至一日,他自横飞的血肉与漫天的腥风中抬起头来,发觉自己已攻到了肃州城下。
肃州守将——知正武。
纪国军无功而返八次,这一回纪国靖西王纪震领重兵前来,大军扬尘蔽日,围困肃州月余,内外交困的杜国竟然派不出一支象样的援军。放眼四望,肃州、廉州、庄州、昶州等一线杜国边境重镇,无不遭纪国大军威压,据探子回报,九百里外的杜国国都,已在惶惶然地准备着迁都事宜,朝中文臣为了迁都的诏命用词分做两派,争执不下。
纵然如此,纪震还是不能轻易大举进攻。即使虎落平阳,知正武毕竟是知正武,城防严谨,毫无便宜可讨。
直到过了立秋,天青地白,秋燥渐甚。
城中细作回报,肃州粮仓储备丰厚,可抵三年围城。那粮仓檐下,栖宿着近万只丹雀,晨昏盘旋,蔚为壮观。纪震传令军士,秘捕城内飞出的丹雀千余,将雀鸟绑上挖空的干杏子,里边放置暗燃的艾草,黄昏放飞,如一团黑云纷纷投城中去了。这边纪国军整顿铠甲坐骑,静待夜深。
到得中宵,只听城中渐渐喧哗,人喊马嘶,数处火起。正是那些丹雀携带火种,引燃了肃州粮仓。
那一夜纪震心魂激荡。十五岁初阵,至今十二年了,从未如此忐忑。十二年来,他凭一本知正武的《驰骋执论》征战天下,而今夜,他将与军神知正武对阵。
出帐时,肃州天色已是殷红,纵马直贯阵列,将士呼喊,声达云霄:“靖西王千岁!”
谁也没能料到知正武死得这般轻易。然而纪震亲眼看见这英雄末路。
城下佯攻肃州正门,却暗地顶着轻巧的木骨牛皮棚子在城墙下挖洞,填上火药,纵然被城上滚石砸死不少,却还要分兵抵挡纪国新造的投石炮,而城中救火的,只剩妇孺。火药装填后,工兵又顶着那棚子退回阵中,引燃信线,十数道暗火吐着信子,嘶嘶爬向肃州。
地动山摇。土木崩坏。
号称金汤的肃州,就要破了。
眼见粮草已毁,援兵无望国势将颓,四顾只有惊鸿哀哀,知正武名为一代军神,实则已无回天之术。战无可战,降却也万万不能,竟无去路。城头风疾,人翩然欲飞,那料峭秋风中,白发宿将胸中究竟转过多少凄凉思绪,无人知晓。
忽然怒啸一声,知正武手中盾牌一抛,分明是向城下投石炮投出的巨石迎了上去。血肉之躯,当万钧巨石,轰然湮灭。城上守军齐声嘶喊,似泣血裂心,纷纷抛开手中护盾,不要命地站上雉堞,向下倾泻着箭石。即便死了,也要做一回檑木滚石,砸死几个纪国贼子!
可是兵败如山倒,那胜利者的洪流,已经不可阻挡地来了。
硝烟野火中,帅旗猎猎招展,一骑领中军奔突而来,如潮之头,浪之巅,紧随其后的是八万赤衣赤甲的纪国轻骑,淹没了整个肃州平原的地平线。为首领旗那人金甲玄钢鞭,胯下烟骓宝马,尊贵无俦,竟是主帅纪震亲掌大旗!蹄声动地,眼看那一面帅旗长驱直纵,没入肃州城中,好似要将此城穿一个对过。
纪国军呼喝如雷,回荡在火光映红的肃州上空。
知念被兵士献给纪震的时候,是被五花大绑着,口里胡乱塞了一块不知哪里顺手扯来的织锦。
知家全家殉节,只有知念投缳上吊的白绫断了,被纪国军士活捉。若是个姿色平常的女子,恐怕早就被玷污了,可是他们不敢对知念如此。虽然恻隐之心已被戎马生涯消磨殆尽,但至少,他们还知道什么叫做奇货可居。这样一个美人,与其逞一时之快,不如将她献给主帅靖西王,换一个较为稳妥的前程罢?为了争夺这个前程,死于自相残杀的纪国士兵多达十人之数。
也或许,他们还敬畏知念的美,如同敬畏日食与六月飞雪。
纪震微醺的眼,猛地睁大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传说知正武曾为了女儿喜欢听撕书的声音,便把数十本《驰骋执论》撕作片屑。
他命左右取下知念口中的织锦,却不知要对知念说些什么。
倒是知念琅琅地开言了,极简单的一句话:“纪将军。依纪国律法,妾身知念请许官卖为妓。”
纪震张口结舌。然而知念所言无谬,他竟寻不到一个反对的理由。
于是知念便堂堂正正将自己卖作妓女了。
劫后的肃州,因这伤口上的一把盐而痉挛。有人说,知念寻死不成,为了不被敌将玷污,宁愿卖身为妓,是大节大烈。又有人说,如此大逆的女儿,知将军殉国之前早该大义灭亲。
无数流言盘旋于肃州上空,这个被铁蹄踏平过的城市,方才从死与痛中苏生过来,所做的头一件事便是谣诼。
第二章 凌波不过横塘路
作者:萧如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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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素衣,着红装,鸦鸦云鬓偎花黄。
知念对镜描绘自己,仿如匠人要在瓷人儿洁白的地子上画出一张艳绝倾城的脸孔来。
已有不少男人典当变卖了从战火中好不容易保全下来的那点家产,单等今夜,洞仙楼新来的知念姑娘初次开张。
“姑娘,楼下有人送礼来。”
礼?知念微微一笑。礼无好礼。自她在洞仙楼住下,还未露脸,珠玉宝玩便收了小半箱子,装在锦缎盒子里的死猫死狗,连同匕首,也有三五份了。这一回又会是什么?
油纸包裹解开来,一匹上好的布料软罗轻烟地就淌到了地下,光华潋滟。可是,那是一匹白绫。另附有一笺小纸。
“念儿侄女如面:
闻侄女处白绫质劣,不堪使用,愚叔无他可赠,呈寄好白绫一段,聊为替代,侄女查收为荷。今叔与家人在北抗纪国贼子,侄可勿挂怀也。”
这是知念的二叔,知正纲,如今在杜国腹地组织义军抵抗纪国入侵,也是有名的人物。当初知念投缳不死,如今这白绫,分明是催促她为了大义与名节,快快再死一次。送信的人是无须追查了,想必是义军在肃州埋下的一枚,或许不止一枚,楔子罢?
知念哗啦一声抖开白绫,珍爱地抚摩着,许久,向丫鬟池绿说道:“你说,这料子做舞衣,怕是太素了吧?绣上桃花可好?”
池绿歪着脑袋答:“不如兰花吧。”
日暮西山,市尘初定。麻石街渐渐在夜色中隐去,灯火通明的只有洞仙楼。大门豁地一开,香风胭雾飘散,正是一夜笙歌始。
车马纷至沓来,渐渐也有妇人或家奴前来寻人,厮缠拉扯。肃州劫后第一息复苏,竟是从一个卖笑女子起。纵使她多么美,出身多么尊贵,卖笑始终是卖笑。许多人忿忿地想。
那匹白绫,终究是没有绣什么花,简单一裁,便是一件脱俗的舞衣。泠泠调弄两声弦索,喧闹的中厅静了。仰头一看,知念正端坐在二楼挑台上,开声便唱: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
忽然,有人看她。
这厅中自然是人人都在看她,那混杂了欲念与轻贱的眼光,火与毒的眼光。可是,真有一个人在看她,纯粹地看,像看一枝花或是一抹云。知念眼一扫,看见了那人。不过是一个坐在角落的弱冠少年,半旧的青绸袍子,比那些衣履光鲜者少了烟火气,多了清意。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
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
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
少年执筷轻叩酒盏,和她的曲调。虽然这声音在迷乱的歌舞夜中,微不足道,可是知念的一颗心,又开始跳了。
唱完一曲,池绿凑在耳边上,指一指那少年说:“姑娘,嬷嬷说,有一位黄公子出价最高,就是他了。”
知念未及开口,砰砰两声大门洞开,一队纪国军士鱼贯而入,抬进三个大箱。箱子一开,众人的眼都直了。一箱只有一株珊瑚,一人多高,彤光照人,一箱黄金,又一箱正字银锭。这阵仗,明是冲着知念来的了。
箱子的主人进门来,铜色黑纹的袍子,金蟒带,英气迫人。
当郎一声,知念打翻了茶盏。来者,是纪国靖西王——纪震。洞仙楼内一阵骚乱。天下有不知纪国皇帝纪霆者,却没有不知纪国大将纪震者。先皇长子,无双名将,经略过人,光彩煌煌,竟盖过当朝皇帝。
纪震抬眼向挑台上一看,勾起莫测的笑:“又得相见了,知念姑娘。”
嬷嬷赶来,死命踩知念的脚。
知念飞快看了角落那少年一眼,却见他已经伏在桌上,竟醉过去了。她那娇妍的脸孔上,渐渐现出凄凉而艳绝的笑。“纪将军,楼上请。”
知念所得金珠,不少都打发池绿去从钱庄转给了知正纲名下的一家布行,锱铢积累,竟抵得上一城一季的税入。于是那边再无消息,白绫之事也不提起了。
知正纲的第二封信送来时,冬天已经快要过去。
“念儿侄女如面:
纪震若除,纪国战力去三之二矣。万民殷殷,寄托皆在汝身。见汝家故宅,如见汝父,侄女当不辱没门楣。”
好,当初教她死,现在却“殷殷寄托”,教她去刺杀纪震了,知念冷冷一笑。
肃州,乃至整个天下,都知道肃州第一名姬知念姑娘已是纪国靖西王纪震的专宠。纪震麾下军队就此驻扎肃州,一任其他将领的军队争先突入杜国内陆,他自安然不动,夜夜召知念入府,常三两天不放她出府。而那府邸,正是知家的旧宅子。
对弈至中夜,纪震常毫无防备地枕在她膝上睡着。她捧着那张脸,思忖,她若是依叔叔所命,此时拿出一柄匕首——天下局势恐怕又该失衡了罢?纪震硬挺冷峻的脸庞,有时会让她回想那个黄公子,那清澈天真的视线。
知念轻柔地伸手够一个锦垫枕住纪震的头,起身走到窗前。旧时厅台,与哥哥弟弟嬉戏的处所。她临风拭泪,衣裾缱绻如蝶飞,却不知纪震已睁开深邃的眼,静静望她背影。
“终究还是恨我的罢。”
知念吃了一惊,转回来。片刻,低下头说:“总归要有个人给我恨的。”
“那,杀了我。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的,你尽可以走。”纪震递出一支短剑。
“杀了你?”知念笑起来,凄凉摇头道:“杀了你,纪国军心将会大乱,杜国义军反扑,阑国、昙国藉机侵吞杜国北方边疆,过上三年,五年,或者十五年,死上百万人,天下初定,再从那一望无际的废墟上一点点挣扎出来?”
“不愧是名将之后。”纪震笑道,一仰一盏万仞长,转身自出去了。
一道圣旨下来,纪震奉命与另两路纪国军会合,攻打杜国旧都城,东都。东都繁盛一时,如今见弃,都城已迁往更北更北的墨州去了,只剩下一城去无可去的小民。
纪震拔营离开肃州北进,嬷嬷也不敢叫知念接别的客人,每夜弹唱一曲便罢。那姓黄的青衫少年夜夜都来,眼神澄澈。
“姑娘,那黄公子又来了,说一百两银子,只要与姑娘说一个时辰话。”
“池绿,去请他上来说话。”
“可是——姑娘!纪将军回来了会生气的呀!”池绿结巴着说。
知念喝口茶,窗外雨声萧萧。“笑话,我又不曾嫁与他纪震,生哪门子气?”
池绿嘟嘴下去片刻,就带那少年来了。
知念起身敛衽:“蒙公子时时青睐,妾身感激。”
少年竟不回礼,只是一双眼眸凝注着知念,半晌忽然说:“姑娘,可惜我们没有缘分。”
“无缘怎能相见?”知念浅笑。
“若是有缘,那一夜……纪震将军便不会来了。”
知念心中一震,垂下眼,久久无言。眼中有泪盈盈欲滴,道:“相逢太晚,争如不见。”
“不,也还不晚。”少年自袖中取出一包雀舌茶,交给池绿泡了。果然在那透白的壶中,一片片绿影卷俏舒展,仿如雀之舌,喝来回甘清润。
“池绿,你下去替我到何记买一瓶蔷薇水罢,今夜没得用了。带伞去,下雨呢。”知念吩咐。
池绿不甘不愿地下去了。
“纪震将军占了知家祖宅,又对姑娘……唉,名门之后,竟被他逼到这等地步!”
“身为女子,在这乱世中,若要苟活,便不能计较这些了。既然寻死不成,那就只好贪生,只是不甘心……”知念凄怆地闪了闪泪眼,强作欢笑,问道:“听公子口音——公子是纪国人罢?”
少年默认了。
“你看,若是当时死了,如今阴阳之隔,如何能与公子相见,促膝品茗?活着,虽然龌龊,却还是好的。如此贪生,怕要被公子瞧不起了罢?”肃州第一名姬的华妆褪却,知念不过是个一十六岁的女儿。
少年咬了咬牙:“不瞒姑娘说,在下便是奉命来刺杀纪震将军的。”
知念猛地抬头,望着那少年。
少年的脸微微红了:“初到肃州第一夜,来这洞仙楼消磨时光,没曾想见着了姑娘,也没曾想——见着了纪震将军。只是那夜人多,不得下手。”
“纪震功高震主,也难怪皇帝疑忌他。”
少年忽然怒道:“不是的!他是要谋反的!他在肃州按兵不动这许久,显是要保存他的嫡系,作态无心问政而已。相国在——”
“相国在纪震军中安插得有人?”知念一笑,粲然如花。
少年一楞。许久,道:“姑娘才智,胜于男子!”
“那么,若此人是纪震心腹,便可以自行动手刺杀纪震了。还需要公子做甚?他不能,可见他不是。若他不是纪震心腹,谋反一说如何可信?”
少年霍然变色:“这么说,姑娘竟是为着纪震的了?”
“不。”知念长叹,“我——恨他。爹爹死在他手下,怎能不恨?况且,喝了公子如此好茶,焉能还向着纪震?”
“你——”少年神色震惊。
“妾身只是说,纪震未必是要谋反,却不是说,纪震不该死。”
“你知道这茶里……”
知念起身,轻振衣袖,居高临下一笑。“公子不是看着妾身喝下两杯,才说公子此来是要刺杀纪震的么?妾身再愚钝,也知道避害趋利,若是坚执不喝这茶,逼公子动手,岂不是更糟?”
“是我卖弄手段了。”少年取出解药,惭道。“如此说来,姑娘愿意助在下一臂之力?”
知念站起身,到窗前。夜雨的凄清扑面而来,雨中,池绿撑着伞回来了,木屐声在夜里格外清远。转回身,只看见银烛高烧,不夜不眠的洞仙楼。
“是的。妾身愿意。”
第三章 阳关第四声
“念,这城墙可有什么好看的么?每日当午一直看到日落。”
知念回头,那青衣少年微笑在她身后,以身躯挡了风,她那一头青丝便不致乱舞纠结。这少年,名叫黄若芃。
肃州城破当日,这城墙已半倾颓了,而今不过一道荒散的废墟。那冷的石上,溅过多少热的血,倚靠过多少生气虎虎的躯体,只有压在城砖上的星点冥钱,与数碗奠饭纪念着。偶尔疾风扫过,一沓子冥钱压不住了,飘摇着直上云天。
冬夏轮回,多少年以后,这城早晚会没有了人烟,没有了灯火,什么也没有,只留下这亘古的夕照与苍凉的平原。一切活的与热的,都在漫长的流光中冷下去,磨灭下去。
她合眼仰靠,身后的胸膛,此刻是温热。“我的爹,与两位兄长,都死在那城头。”
“念,只要纪震死了,我们就走,此生再也不踏足肃州。”暮风侵凉,黄若芃拥着知念,喃喃地说。“不管天下变乱,我只不忍你这样。”
“好。”知念回身投入他怀中,应道,“不管天下变乱。”
纪震是冰与炭的烈性,黄若芃却是一漾寻常春水,淡静天真,文才武略均无过人之处。可是,这样的乱世,野火遍地,春水竟是稀罕的。这少年自称杀手,却容易脸红。
向北长驱直入,六十万纪国大军如同一刀直指杜国的陪都墨州,刀下层层翻开血与火的波浪。而那刀的锋锐,便是纪震。赤衣金甲,势挟风雷。孱头皇帝与纪国缔结城下之盟,划地千里,年年朝贡。纪国军得胜回师南下——奔肃州而来。快马回报,纪国朝野纷纷轰传,靖西王纪震疯了。他竟然,竟然要立知正武的女儿知念,肃州第一名妓为正妃。
这消息,不日便传到了肃州。
“砰”一声,碎冰迸玉,竟好似楼板上一场雹子。午憩的知念被那声音惊觉,惺忪地睁一睁眼。
“姑娘,姑娘!”,片刻,池绿惶惶地闯进房来。
知念支起倦重的身子,问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看!”池绿手一指,知念方看见床头上,一支白羽箭正端端钉着一笺纸。知念欲拔,那箭却钉得极深。
池绿急道:“姑娘仔细手!”一壁将箭拔了出来。
展开纸简,是知正纲的第三封信。
“念儿侄女如面:
切勿儿女误家国。纪震不除,国无宁日。浮浪少年无可取处,宜早决断,少生枝节。”
太霸道的一封信,和着箭破窗而入,窗上镶的琉璃碎得一地。
知念漫不经心拿过那箭,白羽长镞,想是猎户使的重箭。迤俪到镜前挽起头发,将那箭作了簪子,偏头笑问池绿:“好看么?”
池绿急得要哭:“姑娘,求你别再犟了,不要说这些个神出鬼没的义军,纪将军他也就快回来了,这样真的不成呀!”
“池绿,你说。”知念理一理襟袷,从镜里望着池绿,淡定的面孔,“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天地不容我,连你——也不容我?”
“姑娘,我哪里有!”池绿委屈顿足,“可是你看,纪将军已到辰州,离肃州不过就是七百里地,三日内就到了的。待那时,黄公子和纪将军,这,这怎么收拾呀!”
知念披上一件红地金翠的袍,道:“既是皮肉生意开门迎客,断没有赶人之理。除非黄若芃从此不来,否则,我日日梳妆待他。撞上纪震,了不起把我杀了,不连累你。你且过来帮我紧一紧腰带子。”
池绿憋着一口气上来束带子,知念迭声说:“轻点轻点,勒死了我,嬷嬷问你罪的。”
楼下上来通报,黄若芃又来了。
雀舌茶与五六色茶点之外,池绿破例送上一壶温好的万仞长。今夜过后,明夜在这房中对坐闲敲棋子的,恐怕是纪震了罢?池绿却不知道,那少年便是为了杀纪震而来的。
“无色无臭,下在酒里,一点也喝不出来。”黄若芃将一个油纸小包递到知念面前。“明晚,你服了解药,把毒下在纪震的酒内。后天天不亮,便离开肃州,随我回纪国,可好?”
知念轻笑:“初见面那一夜,下在雀舌茶里的,就是这玩意?”
少年温柔一笑。
“那么——纪震非死不可吗?”
少年轻喟:“纪震手中兵权太重,麾下嫡系又皆死忠,哪怕单只要削他的兵权,朝廷都撼不了他半分。所以,即便纪震不反,也需得死。何况,”他顿了顿,春水般的眸心荡起涟漪,“何况,皇上的生母,先帝元配陆皇后,当年便是被纪震的生母夺宠,郁郁而终。陆皇后的长兄如今是当朝相国。你说陆家岂肯善罢甘休?皇上岂肯善罢甘休?”
知念手上调理弦索,道:“所以——非死不可了。”
黄若芃颔首道:“不错。只要皇上活着,纪震非死不可。杜国与纪国盟约已定,留着他,徒然养虎为患。”
知念眉间扫上些须愁色。片刻,缓缓地开言:“纪震一死,你以为杜国会拿盟约做真么?”
少年面有不平之色:“难道平南、征东、戍北三大将一无可用?”
女子垂首,喃喃道:“所以——非死不可了。”言罢弄琴的纤指一纵,铿锵兵戈之调出于手底。
黄若芃试饮一口万仞长,凝神有顷,赞声“好酒!”,尽了一杯。
“到肃州的人,岂有不爱这万仞长的呢。”知念说着,曲调渐低渐软,“酿酒用的肃州平原的麦,每逢兵乱之年,血肉沃野,次年的酒,便特别地好。所谓万仞长,就是碧落到黄泉,生界到死界,可不是一万仞那么长?”
少年只是饮酒。
知念和着手底的秦筝唱起曲来,唱道是:
载酒送君行,折柳系离情。
梦里思梁宛,花时别渭城。
长亭,咫尺人孤零。
愁听,阳关第四声。
停指收弦,少年不胜酒力竟已沉沉睡去。知念移坐身旁,倚在他肩,静数那呼吸。
忽然,少年睡梦中喉间一哽,作势欲醒,头微偏,一线绝细的血自他嘴角淌下。知念伸指拭去血迹,握过他手,那手渐渐散失了余温。
烛尽了。金丝缠石榴石的香笼里冷下一掊残烬,及幽魂也似芬芳。
风自窗外来,青的天,白的月。少年的肩尚单薄,且今后,也再不能更浑厚了。知念埋首在他肩,发觉自身原也是一付细弱的肩膊。
睁着眼,那无尽的流光踱过。流光,流光,流水的光景。眼前纷纷带过多少绚烂的图卷,目迷五色,美景良辰,可是只许一次,再不回来。纵然再中宵欢宴,笙歌如旧,早已不是当时。
偶尔鸡鸣在肃州城内,而天还沉青沉青没有亮的意思,令人疑心那唱晓的禽鸟可是梦呓了。仿佛瀚海已作桑田,天才终于泛了一片洗旧的白。
“姑娘。”池绿在门外悄声地唤。
门里答她的是一个倦散的声音:“进来罢,人已经死得冰凉了。”
池绿颤着手推门进去。花梨榻上坐着两人,披着清幽的天光。一个是知念,另一个倚着她的,早已陷入永远的睡眠中。
“怎……怎么会这样的?”池绿声若游丝。
知念淡静地说:“他的杯子上,可不是你亲手抹的药?就和那天他羼在雀舌茶里的药是一种。”
“你怎知道?”池绿陡然色变,沉声问道。
知念连眼也不转过去,自顾自说:“小时侯,就知道城东有家猎户姓池。池老大与我爹知交多年,几次我闹着要跟去池家玩耍,爹却只肯带大哥二哥去。可是,我是武人的女儿,休想一句‘不许’就困住我。”她琅琅一笑,池绿闻声竟要寒噤。知念拔下发间长箭,鸦鸦的发披了一肩,“好多次我悄悄骑了小红骝马跟去,在池家后院的射场,还见着池家的姑娘。那姑娘一手好箭法,男子的硬弓,她拉个满圆来毫无难色。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许配与我二哥了。可是,你也知道的,池绿,二哥他死在那城头,便再也不能来迎娶你了。”
池绿一软,瘫到了地上,暝暗中,只听得她热泪嗒嗒溅地。
“我寻思,若这洞仙楼内有一个人会是义军的楔子,那除了你,还有谁?从对面你的卧房打开窗,一箭射到我的卧房,再赶过来拍我的门;使这么重的箭,却没有分毫伤了我。池绿,不枉二哥苦苦央爹去向你家提亲——你不寻常。”知念咬牙,仿佛有些字要紧咬于牙关中,才不致颤抖,“为了叫我专心引诱纪震,不惜毒杀了他。可是你未必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
知念探手抚着那少年静好的面庞。“看见他项上这金锁了么?我一眼认出来,哪是什么延命锁,这是纪国的金虎符啊。此符一出,号令纪国征东、靖西、平南、戍北四大将,及百万貔貅之师。他姓黄,也对,他是皇帝。纪国的少年皇帝纪霆——陆皇后之子,当朝相国之甥。挂着个虎符四处跑——”知念含泪摇头,“可真是孩儿心性。”
池绿怔了片刻,挪到她身边来,一壁笑,一壁泪止不住往下掉:“这一阵,委屈你了……今夜除去纪震,我们就走,投奔义军也好,出家也好,咱们不待这肮脏的烟花窟了!”
除去纪震,我们就走……知念殊绝的容颜上,一掠而过的,是生生的隐痛。这是第几次,有人对她如此说了?
“可是,纪震不会来了。”听闻知念此言,池绿倏地抬头来望她。知念重新用那箭挽了头发,清宁地笑说:“昨夜我放鸽给他送信,他此时该是星夜行军,由辰州往纪国国都冠州,去讨取谋夺皇位的陆相国了。”
池绿抹了泪,呆看着这个她全然不识的知念。
“到底,我还是看错了你。”池绿在拂晓的清光中站起身,恨恨地,一字一字地说。“你是知正武的女儿,知易的妹子,你不会不晓得,纪国皇帝一死,纪震重兵在握,更兼那征东、平南、戍北三王中,倒有两名是与纪震同母所生的皇子,皇位于纪震根本是探囊取物。纪震强悍好武,他这一登基,不止是葬送了我杜国,怕这大半个天下都葬送了!”
知念别过脸,冷冷道:“我并未支使你杀了纪霆。”
“你分明知道我打算杀了他的,为何你不阻止!你可忘了,那肃州的城墙是如何塌了的吗?你可忘了,你爹娘兄弟是如何死了的吗?那皆是因为纪震!”顿了一顿,池绿泣血般说,“为了纪震能做个皇帝,竟连这些也全忘了么?”
知念只是不答。
池绿指着她,咒诅般压低了声:“曾想过,不管义军如何,不管自家是死是活,只要你有一点难色,也必要带你逃出这烟花之地——不为别的,只为你是知易的妹子。可是,你却甘愿拿知家的声名,拿天下的百姓去填纪震的狼吻!”
“池绿。”知念背对着她,声音一如止水,“我且问你,杜国国力积弱,拿什么抵挡外侮?即便是我嫁与纪霆或纪震,你以为阑国、昙国、呈国会放过如此一只待宰羔羊么?到那时流兵四起,群寇割据,一遍遍火并分裂,许多大义的旗号起伏,到头来呼告颠踬不得安生的,还不是那些蚁民。人有死日,星有殒时。世间何来永祚之国?如此非要小民以死相殉的国,倒不如早一时灭了的好。”
池绿一时语塞,心中澎湃激愤。知念所言,似是极尽荒谬,却无从辩驳。

沉寂中,一男声道:“可惜了你,竟生作女身。”推门进来的,是一身戎装的靖西王纪震。
池绿更不说话,拔出暗藏的腰带剑便刺过去。纪震只闪了闪身,不知如何拗住了池绿手臂,那剑分明逼住了池绿自己的颈子。池绿眼见受制,手上劲力一吐,竟要趁势自刎。纪震眼疾,一把将剑打落,又制住了她,池绿一双眼睛火焰熊熊地怒视他,而他全然不以为意。
“你为何来了?”知念转过一张绝色容颜,开声问道。
纪震不羁一笑:“兵马打肃州城外五十里过,独自进城来探一探你。牙城城门关着,只得翻进来。”
“果然心思细密。今日纪国少帝驾崩于肃州,若你在此被人发现行藏,传扬开来,野史官那支笔怎能放过了你。”知念缓缓说道。“取虎符便取虎符,可不要拉我做幌子。”一手取下纪霆项下的金虎符,抛给纪震,浑然不似这是个调遣百万大军的敕令之信。
“随我走吧。不要留在此处。陆相国既然撺掇纪霆微服出宫图谋篡权,此时必定又要借纪霆一死大做文章了。”
知念闻言抬眼,温润的面孔上有傲岸之色:“不。纪霆死于鸩毒,若没有凶手抵案,那陆氏相国定不能罢休。”
池绿分明觉得纪震攫住她的那只手一紧。纪震痖声说:“莫倔强。”
“只求你一件事,”知念掖一掖纪霆身上的锦被,“放了池绿罢。由她去。”
“放了我?!”池绿怒极反笑,“放我一次,我便来杀你纪震一次,直到他死——或者我死。”
知念仍是低柔的声音:“池绿,你想一想,若是纪震死了,再无人堪统领天下,多少草莽英雄又要聚啸山林,混战不休?世无将才,这一乱,怕就是十年八载,牺牲不下百万。而若是纪震领军一统天下,顶多只是五年,死伤十数二十万罢了。”
池绿恨出了满面的泪:“你竟拿人命做算筹,来计数长短多少!”
“莫非只需以国为名,便可以草菅人命,便可以教本不当死的无辜百姓为‘大义’殉死?”知念一哂。“若能多保全一人,即便以人命为算筹,又有何不妥?——我今日陪着一起死了就是!”
纪震心头大惊,叱喝:“我不准,知念,你听好,我纪震不准你死!”
“纪震,原来你竟是如此不明大体,可笑我竟一心要将天下托付与你。”知念憾然道,“休要让我看低了你。”
“你当真不走?”纪震沉默良久,拧眉问道。
“不走。”简单二字。知念翦水瞳仁只是眷顾着那死去的少年。
“莫非你——心里有他?”纪震不信似地质问。
她捧着纪霆僵直的手,看向少年那俊秀的侧影,滚滚的泪终究和着话语淌下——“是的,心中有他——自始至终,只有他。”
纪震与池绿的胸臆皆是一堵,心魂震动。
这当口,天际云蒸霞蔚,朝阳映得仿佛大火焚城。如是炽烈宏盛的光芒下,肃州重新尘土飞扬地醒来。
曾有一日,日暮时分的晚霞,也是这般壮美。
肃州城破的那一日傍晚,知正武与两个儿子飞骑回府,在自家用了最后一餐。虽然城外的纪国军仍是踌躇,但城中早已明了,肃州是保不住的了。席间,知家六人只是沉默。
晚膳完毕,知夫人领着小儿子回房去,知正武来到女儿的闺房,见知念正将白绫向梁上抛去。
“念儿。”知正武甲胄装束,卓立城头仍是壮年模样,可是,在这艳丽夕照下,他分明已经被岁月熬干了。
知念应道:“是。”
“你可记得,你开蒙那天,爹教你的,是什么?”
“武之道,不在杀戮,而在回护当护之物。”
“好。还有呢?”白发宿将的眼中有泪滚动。
“护民为重,护国为轻。世间本无正统王朝,惟有黎民代代生息。”知念和泪背诵,“使天下安乐平靖者,不问族类身世,皆是明君。”
知正武含笑惨然点头:“这本来是《驰骋执论》的序,然而付梓时,爹将它删去了。你记得,很好,就如此做吧。念儿,你太美太聪慧,注定不是池中之物。你这双手,能左右多少人的命运,你——你需慎重。”说着,知正武扯下梁上白绫,抽出佩刀,将白绫往刀刃上轻轻一吹。白绫还是完整的白绫,然而吃力久了,必然会断的。
“爹,我不要——”知念呼喊。
“你是武人的女儿,也便是武人。岂有不听军令的?!”知正武怒道。
他那倾国之姿的女儿只是泪流满面,无语凝噎。
“爹这一去,是不会回来了。你哥哥们……也不会了。你须得活下来,替我们看到那一天。”
忽然,传来幼童撕心裂肺的尖叫。那是她七岁的小弟弟。房中二人不由得一震。开门出去,只见她两名兄长,知瀚与知易,眼中含泪,竭力隐忍。片刻,知夫人开门出来,惨淡地点了点头,又将门合上了。通通两声,知家两子身穿重甲对门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知念送到门口,望他们上马。城头潮水也似嘶喊,与风过旌旗那烈烈的响动。
知瀚望了望知念,道:“妹子……”却又哽住。
知正武紧一紧甲胄,望着熔金的西天,道:“纪震这小儿,已不简单。倘若他是我杜国战将,杜国一统天下……当不过五年罢?”说着,竟有些出神了。
知易低唤:“爹,城上该换防了。”
知念攥紧手中白绫,挨个儿唤了一遍:“爹,大哥,二哥……”竟说不出别的来。
三人颔首,拨转马头,啪啪啪三声响鞭炸在暮色中,一路烟尘,向城头去了。
知念回到家中,母亲已然投缳自尽。她站上凳子,将那白绫向梁上再度抛去。她知道,因了父亲那一刀,她决计不能死。她必得过完她比死还冷的一生。
雾蔼渐合,烟霞四起的长空下,听得角楼高歌彻:
中岁学兵符,不能守文章。
功业须及时,立身有行藏。
望君仰青冥,短翮难可翔。
苍然西郊道,握手何慨慷。
天已大亮,沓沓的马蹄声近了,想是纪霆的随身亲卫觉察有变,正拼死赶来。知念独坐高楼,捧过纪霆的酒杯,注满一杯的万仞长。看着杯壁上渐有一抹无色的毒,溶入清凛如水的美酒。
酒入愁肠,肠断,愁仍未断。
冬夏轮回,多少年以后,这城早晚会没有了人烟,没有了灯火,什么也没有,只留下这亘古的夕照与苍凉的平原。只是,不管天地洪荒,这血沃的原野上,明年新酿的万仞长,怕会分外地芳冽罢?
(完)
附:
破阵子 为陈同父赋壮语以寄
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PS:这是鳕鱼所有作品中我最爱的一个长篇。也是曾让斩鞍折服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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